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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牯嶺人

誰能告訴我,能否找到一個土著的廬山人?可能沒有。

起初,廬山未曾開發之時,山野裏的廬山人,零星地居住在山頭穀尾,完全是桃源中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山民質樸、厚道,而又真率,耕田放牧,種菜狩獵, 自給自足。

一切都跟一個名叫李德立的英國傳教士有關,他是始作俑者。廬山開發後,打破了原有居民固有的習俗,山裏人失去了原有的樂園,嚐到了世代都沒嚐過的果子。

二十多個國家的洋人紛至遝來,於是石工、轎夫、廚師、洗衣婦、看房人等等,跟著就來了,還有經商的、營造的,也來了。他們從廬山周邊的星子縣、九江縣,從湖北的黃梅、大冶等地來。也許,這就是最初的枯嶺人。

一邊是洋人,一邊是華人,組成了一個兩極世界。

枯嶺人跟隨洋人左右,耐心伺候洋人,謹小慎微,小心翼翼。

日本人來了,鐵蹄之下,他們掙紮,呻吟,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國統時期,他們為上層的中國人服務,無微不至,殷勤備至。

直到有一天,解放了,廬山一變,而成療養所,再一變,而成旅遊勝地,枯嶺人當家做主,成了服務員、接待員,對待來賓和遊人,他們彬彬有禮,熱情周到。

盡管對象不停地置換,但接待方式基本沒變,枯嶺人長期養成了一種接待心理、服務習慣,使得賓至如歸,走了還想再來。

一位老廬山說,在廬山,一個普通的家庭,表麵上看不出什麼名堂,但你不知道他吃誰的飯。哪怕一個掃地的,也不要隨便得罪他。遇到什麼事,他們卻可以手眼通天。他們找的人,不是中央的,就是省裏的,說出來準嚇你一跳。

枯嶺人充分嚐到接待的好處、服務的甜頭。

以前,房子較寬鬆,騰出一間兩間給客人住,不成問題。要是那些看房人,房子就更加寬裕了。有些客人來廬山,並不願意住在賓館,而是選擇住在私人家。玩得好,住得好,心裏高興,賓主雙方就成了熟人,成了朋友,就會常來常往。這家若是有個什麼事,去找找他們幫個忙,隻要力所能及, 自然都不在話下。

尊貴的客人一來,接待起來,永遠也不會嫌煩。

暑期,各色人等,各種團體,各種會議,各種班次,接踵而來,讓人目不暇接。作為普通百姓關注這些,也許隻是長點見識,獲得一些談資,但是作為一些有心人,那就意味著各種各樣機會的來臨。

廬山各階層的人,總能從對應的人和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機會。喜歡美術的,去找畫家;喜歡攝影的,去找攝影師; 喜歡文學的,去找作家;熱心經商的,就去找大老板;想當官升官的,就去找政要……

客人在遠離親朋的高山之巔,在勞累的遊玩之餘,思慕家人之時,總是很樂意接受枯嶺人富有人情味的拜訪和關照的,這樣就很容易建立起感情和關係。

一位老枯嶺人率直地說,廬山總有的來,也總有的找。能到廬山來住的,總會有點名堂的。

一位從事廬山文化寫作的人說,我每年接待外省的一位作家,我寫的書稿,他能指點我,幫我把把關,出版起來就放心多了。

有時,你花了多年培養起來的感情,即使是鄰居也插不上手,客人隻認你,不認別人,如果有什麼事,他都會盡力替你辦到。

接待人,看似簡單,似乎隻要一副熱心腸,周到一點,就夠了,這隻是基本的要求,當然也是最重要的要求,但還需要一些技術操作層麵的東西。這些技巧,枯嶺人從多年的實踐中摸索出來了,並且形成了一套體係。

他們知道桌子怎麼擺,誰坐哪裏,上菜孰先孰後, 日程如何安排,禮儀如何進行,遊玩時提醒什麼,解說什麼,包括清早起來看日出是否安排叫床,等等,學間多著呢。總之,有好多你永遠都想象不到的事情,全都替你想到了。細節決定成敗,接待尤其如此。

對於枯嶺人來說,一切都駕輕就熟,從容不迫。哪怕見到外國人,他們也絕不慌張。即使是普通百姓,都能說點外語。

枯嶺人養成了好客、不怕客、細致入微的習慣。他們什麼沒見過?

廬山的氣候,至少七、八、九,三個月,可以享受天堂般的美妙時光。他們不願放棄自己的這種享受、外加寶貴的接待方麵的資源。就是冷天,也不冷,有空調和火爐。

枯嶺人怕冷,不到冬天,便早早地生好了爐子,或打開空調。他們怕熱,夏天不願下山。優越的地理條件,將人養得難免有些嬌貴。

最難堪的季候,要數三四月的霧天、雨季,出門潮氣重,空氣中都飄浮著水汽,被子潮乎乎的,散發出黴味。你不知道太陽在哪裏,還會不會出來?那些雲霧隨時可能會飄過來,裹住你,席卷你,就會把你弄得潮乎乎的,濕答答的,眉毛胡須頭發,跟霜打了似的,白花花的,好像孩子剛吃完生日蛋糕。

每年夏季來臨,山下一天天熱起來,山上依舊是那麼涼爽宜人、空氣清新,氣溫要比山下低個七八度。特別是以前沒有空調,山上便占有絕對優勢。隨著夏天的升溫,山上消暑的氣氛,也一天天不同,變得日益濃鬱。

這個彈丸之地,沉悶了一個冬春的枯嶺人,再也不滿足於本山本土的陳舊新聞,他們渴望有更多更大的新鮮的人和事大量湧現。他們敞開胸懷,擁抱世界。

人們走在路上,腳底輕鬆,富有彈性,心情就像過年快要來臨,就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就像枯嶺街又要上演名人秀、時裝秀,乃至達人秀,有不少好玩的好看的事頻繁來臨,枯嶺人會感到莫名的激動,甚至是興高采烈。

廬山長期保持一萬多人口的規模,除了老者少者,以及邊緣一點的人,處於社會舞台中間的,隻有不多的一部分人,成為活動主體和被關注的對象。往往他們身上早上發生的事情,晚上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人們走到路上,寒暄之中,好像突然記起什麼似的,就興味十足地聊起來。在枯嶺街,隔不多遠就能看到兩個或幾個熟人站在路邊交談。他們知道,一般在哪裏可以找到什麼人,在哪個路口可以碰到誰,誰在忙什麼,往往十拿九穩。

枯嶺人說,就這麼點大,全山萬把來人,見麵打聲招呼,算是熟人了。但是,有時即使不打招呼,別以為他們不相識,不是的。他會告訴你,剛才走過去的那人是誰,在哪裏上班,大概住在哪裏,八九不離十。甚至興頭一來,還會告訴你他的一兩個小故事。

多少年來, 由於廬山一直限製人口,調動困難,為避免不必要的兩地分居,現實的枯嶺人談婚論嫁,往往習慣就地解決,自我消化。你找我家,我找你家,相互通親。藤上接藤,親上攀親。這樣一來,牽牽絆絆,一個家庭就有可能扯上七八個家庭,一個家族就會牽涉至上百人的社會關係。枯嶺人見麵,相互開玩笑說,不多時,我們就都是親戚啦。

在廬山,幹部工作不容易做,不那麼簡單,不敢胡來,因為,說不定什麼事就捅到省裏或中央去了,誰都可能神通廣大。

相互之間減否某個人,沒準就是對方的親戚。要處理或批評某個人,也變得相當棘手。剛開的會,甚至正在進行中的會,會上的精神,誰說了什麼,誰怎麼表態,尤其是誰持反對態度等等,就在親戚之間傳來了。莫名其妙,你就會得罪哪個人,或者哪一幫子人。不多的人口,卻擁有很複雜的關係。

在廬山,談論對某個熟人的印象,再怎麼慎重,都不會過分。

當然,這種龐大的親屬關係群落,也有一個好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使得他們之間形成一種相互約束的潛在機製。誰要想在整個親緣體係中爭光,就別幹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來,以免讓整個家族蒙羞,成為族群裏不受歡迎的人。

對於洋人的話題,枯嶺人有些語焉不詳,諱莫如深。他們不想探討這個問題,是因為在這一點上,多少有些糾結。他們認為,這沒什麼好說的。

根據一位在廬山工作的老人回憶,上世紀七十年代,廬山開展階級教育,開辦一個主題展覽館,控訴“三座大山”的殘酷壓迫。工作組四處尋找典型,得到的啟發是,廬山有一部分人做過轎工,每人都有一本血淚賬,所以工作組很快就確定了宣傳主題:“肩膀抬人走,地位不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