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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天藍。星星白。下弦月黃。

“汪!汪汪!汪汪汪!”狗叫得急,凶狠地盯著響出動靜的暗處。

暗處,有個黑影,趴在沙地上,一動不動,披著夜的黑網,如一隻貼地的蠍子。隻顯出朦朧的曲線:隆起的臀部,塌陷的腰股,微抬的雙肩。還亮著一隻獨眼。就如頭頂上的那顆賊星,閃射出一束寒光。獨眼盯著那條狗後邊的黑呼呼的牛圈。圈裏臥著頭科爾沁黃牛,個個體肥膘壯,安詳臥地,閉目反芻。牛是最缺乏憂患意識的牲畜,把一切托付給了人類,包括割脖子。

亮著的獨眼,死死盯著牛。牙咬得鐵緊。狗又負責任地吠起本。

一團黑物,從影這邊飛出,不偏不倚落在狗的鼻下。狗當然嗅嗅,鼻子是它們的探雷器,接著,興奮了。嘴一伸,尾巴一搖,“叭噠”一下叼住了那團黑物。是肉團。煮熟的肉團。用藥酒泡透的熟肉團。

狗蹲在後腿上,揚起尖下巴,極有排等地受用起肉團。有滋有味地嚼動,富有禮貌地搖尾巴,吞咽後出舌頭客氣地舔舔嘴唇。十足的紳士風度。爾後,不急不忙地張開嘴打下哈欠,走過去,挨著小沙包舒服地臥下去,尖嘴藏在毛絨絨的腹下。

這個醉漢,就這樣入睡了。

黑影一躍而起。幾步躥到牛圈門口。一把雪亮的刀,麻利地割開柵欄門的拴繩。門,“吱扭”一聲輕輕推開了。

黑影一閃,潛進牛圈裏。

“二百。,,“黑沙豹”說。

“二百?買耗子嗎?”帶草帽的漢子再也不理會“黑沙豹”。“你要多少?”“黑沙豹”問。

“五百!少一個子兒不幹!”帶草帽的漢子蹲在地上,往上伸出五個手指頭晃了晃。

“這老牛?瘦得像一條狗!”“黑沙豹”拍了拍牛屁股。牛尾巴毫不客氣地掃他一臉。“別看痩,你瞅瞅牙口!”帶草帽的漢子“謔”地站起來,掰開牛嘴,“才四歲口!你懂牛嗎?這頭牛要是牽到卡爾陶集市,哼,這個價!”漢子的食指彎過來,形成九的樣子。

“百?哈哈哈,那是卡爾陶大集,這裏是沙窩子小鎮,離卡爾陶還差三四百裏呢!”“黑沙豹”冷笑了一下。“加五十,二百五,咋樣?”

“得了,你老哥,上別處轉轉去吧。”

“再加五十,三百,這行了吧?賣不賣吧?“黑沙豹”纏住不放。

翁“不賣。我沒說嗎?上別處轉轉去,另在這兒‘老鴰叨牛,認準一門兒。”帶草帽的漢子一說出口,圍觀的人們“哄”地樂了。

“黑沙豹”的有條長疤痕的眉頭,隱隱抽動了幾下。

“聽口音,老哥是索子西白廟子鄉的吧?”

“是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你們那兒的人是好把‘’說成‘鼻’。”人們又“哄”地樂了。輪到帶草帽的漢子臉紅脖子粗了。

“行了,我再加五十,三百五!中了吧?”“黑沙豹”不笑,又固執地還價。

“你出三千五,老子也不賣了!”帶草帽的漢子犯倔了。

“我非買呢?”“黑沙豹”眉頭上的那條疤痢又抽動了幾下,閃閃有光。變紫了。像條紅蚯蚓。

“天下沒這個道理!”帶草帽的漢子牽起牛,走出牛市。圍觀的人們都搖搖頭,也散了。各自忙起各自的事。沙窩子小鎮的集市又熱鬧起來。幾棵老榆樹下,埋著一溜木樁子,上邊拴著一溜各色牛馬驢騾。每頭牲口旁,或站或蹲著一個莊稼漢,牲口甩動著尾巴,悠閑地吃著地下的草,等候負心的主人成交。主人們呢,有的扯著嗓門吆喝,有的低聲低氣地討價,有的倒在牲口旁蔭涼處打噸。自從土地歸戶,原先的大麵積農田被分割成無數個豆腐塊,農機就失去作用,牛馬驢騾變得金貴了。於是,這種自發的集市在沙鄉異常活躍起來。

“黑沙豹”的眼梢,遠遠斜瞄著帶草帽的漢子背影。

“大哥。”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扯了扯“黑沙豹”的袖子。

“嘎子,‘禿喇嘛呢?”

“他在北街劉嫂茶館,等著咱們。”

“他的屁股倒離不開劉寡婦的土炕了!嘎子,你去吧,告訴他先牽上那三頭牛,你們先回營地。”

“那你呢?”嘎子不解地望著“黑沙豹”的臉。

“我有事,今夜不回營地了,你快去吧!”“黑沙豹”瞪了一眼嘎子,隨後轉過身,望著那個走出鎮去的牽牛漢子。

嘎子吐一下舌頭,拔腿就跑走了。

這時,日頭正西斜,毒很很。火辣辣地炙烤著沙坨子,使得這坨子中的小鎮、小鎮中的活人,都快烤焦了煙了。唯有那大肚子蟈蟈爬上灰不啦嘰的苦艾草尖上,衝著日頭猛曬背上的明翅,更加興奮地聒噪著。日頭越毒,它們越來勁,生命進人鼎盛。氣悶得很。沙地上,有螞蟻堆得老高的小土山。幾隻燕子鑽上天。遠天,有一層墨般的老雲。一切征兆都表明,將有場暴雨。其實,入夏以來坨子裏一直下著雨,坨窪地的莊稼都要澇了,剛曬了兩天又要下了。老漢們叨咕,今年怕是鬧水了。

“媽的,夜裏要是下場雨,天開了眼!”“黑沙豹”吐掉嘴裏咬著的煙屁股,把一根牽牛繩紮牢在腰上,又低頭緊了緊鞋帶。然後從旁邊的一家餡餅鋪,買了十張羊肉餡餅,裝在一個塑料袋裏,塞進挎在肩上的一個舊軍用包。

當“黑沙豹”步行四十裏坨子路,趕到白廟子鄉時,天已擦黑了。他在村邊小樹林裏一邊咬餡餅,一邊等候午夜降臨。對這屯子,對這一帶沙坨子,他早就熟悉。幹販牛的勾當以來,沙坨子裏哪塊土路上沒留下過他的腳印呢?他是後半夜才動手的。那時,別說人,就是鬧夜的耗子都鑽進洞睡死了。非常順。簡直易如翻掌。這種活兒,兩年前剛起家時常做,現在幹得少了,非不得已不做。今天,這個豬般死睡的帶草帽漢子,惹怒了他。他想賭賭氣。讓這漢子為自己當眾羞辱別人的一句罵,付出代價。他是“黑沙豹”,馳名沙鄉的“盜牛賊”一“黑沙豹”,你當是誰?聽說過蠻荒的黑沙坨子上,過去一種豹嗎?殘忍又狠毒,偷襲進攻牲口和其它野獸,迅雷不及掩耳,刹那間咬斷對方的咽喉,隻講穩準狠。這就是“黑沙豹”。

“黑沙豹”憑黑夜的掩護,潛進先看好的那個院子,從牛棚的槽子上解開那頭黃牛,用帶來的麻繩套拴住牛的犄角,然後悄柄牽出了牛棚。他猶豫了一下,文走回去,把兜裏的塊錢,包好放在牛槽子裏。“黑沙豹”把牛牽到村南的小河裏,順著河水下走了十多裏,然後上了油渣路。丟牛的主,找去吧,請來再高明的碼腳印能手,也不可能從常流水的河道和硬梆梆的油渣路上査出蛛絲螞跡來。

“黑沙豹”順公路疾行裏,又順小道拐向西方的一條石砬子地帶,再拐向南,走進一片荒無人煙的莽莽蒼蒼的大坨子裏,消失了。

當“黑沙豹”牽著這頭牛,星夜急行趕回營地,把這頭盜來的牛放進牛圈時,才發現圈裏的頭牛都不見了。“黑沙豹”登時傻了眼。

牛圈的柵欄門敞開著,割掉的拴牛繩落在地上,那條護圈狗安然醉臥在一旁。“黑沙豹”怒發衝冠,一腳踢在狗肚子上。可憐的狗“嗷”一聲痛叫,跳了起來,向一旁逃去。“黑沙豹”像頭瘋豹,向牛圈旁邊的小馬架子衝過去。

“‘禿喇嘛,!嘎子!都死絕?”

你一直在尋找那個“蒙麵大盜”。

一想起那一幕慘景,你就心驚肉跳。那一聲慘叫,那隻亂抖的手掌,那燒傷的眼瞼和下滴的血……時時刻刻擾亂你的腦海有時你恨自己的不會忘卻的腦子。你的腦子簡直有特異功能,連幼兒時的那些剌心的往事,也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個滿臉黑胡茬的爺戈又來了。你一見到他,身上就發抖。暗中你祈禱過多少次呀,黑胡子爺爺別來別來,可越希望不來,他偏偏老來。而且每次來時都是那麼漆黑的夜晚。牆洞裏的小油燈,鬼火似地搖曳著,隻照出他那滿臉滿腮的黑胡茬,根根像刺蝟蝟的刺兒,令人心悸。不一會兒他準吹滅那盞小油燈。至今,他一想起那突如其來的漆黑,那滿臉滿腮的黑胡茬,你就頭發根簌簌的,渾身上下不由自主的顫栗。那時你才七歲。

,那是一個風沙刮得昏天黑地的傍晚。媽媽一見他來,慌亂地撂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輕溜兒地滑下炕。

“滿書記……你、坐。”媽媽照例回過頭,對你說,“快叫爺爺你剛要叫出口,照例那個黑胡茬先開口說:  “不,不叫爺爺,還是叫大伯伯吧。”

你瞅瞅難堪的媽媽,瞅瞅盤腿坐炕沿抽起煙的黑胡茬,終未能叫出爺爺或伯伯。你等待著下一個例行公事,甚至心裏盼著這些過程快些過去吧,讓你早點進入夢鄉,以躲過即將來臨的黑暗的壓迫,躲過黑胡子的冷冰冰的目光不時刺來。

“小孩子,還不快睡。”黑胡子果然照例督促了。

’你媽媽不由自主摟緊了你,但這是一刹那,然後還是輕輕地對你耳語:“小鐵子,上炕睡吧,聽話,媽媽跟……說會兒話。”

你早就想“聽話”了,巴不得!於是你動如脫免,爬上炕,脫擼掉衣褲,鑽進炕頭的破被窩,死死地閉上眼睛。你想著無論如何也得搶在黑胡子吹滅小油燈之前,閉上眼睛。睜著眼時,突然降臨的一片漆黑,使你實在恐懼萬分,似如一下子掉進萬丈黑淵,無著無落。隻要閉上眼睛,周圍再黑暗也感覺不到了,小腦子裏另外洞開一個白天玩耍的沙坨子世界。有陽光,有沙溪,有星星草,有飛翔的野鴿子。於是你很快會在心靈的一片明媚中沉沉睡去。

這次你照樣聽著媽媽跟那個爺爺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嗑兒,沒有感覺中失去了感覺,稀裏湖塗地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不知這次、為何沒有睡死,或許是來自炕稍的震動太大,你突然醒來了。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黑咕隆咚,你忍不住恐懼剛要喊媽媽,卻被來自近處的一陣急促的呼吸震懾住了。你立刻屁也不敢放,不敢吭一聲,不敢動動身子,屏住呼吸,緊張地捕捉那神秘而可怕的動靜。你擔心壞人在殺媽媽。

“滿……滿書記……你……”你覺得媽媽的嘴好像被啥堵著捂著,透不過氣。

“嘿嘿嘿,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你覺得胡子爺爺似乎很歡快開心。

“夠了,你快點吧!我……我,快死了……”你害怕極了,明顯感覺到媽媽在呻吟掙紮。

“瑭,還裝啥蒜,也不是頭一回……”你那小小的心靈裏,恨透了這個折磨媽媽的黑胡子。也許就從那個漆黑的夜晚起,你的心裏深深埋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

周圍複又安靜了。一場暴風驟雨後的安靜。沒有任何聲響。你恐懼地想,媽媽是不是死了?你正矛盾著去摸媽媽還是不去摸的時候,媽媽卻輕輕說話了。

“我求求你,讓孩子爹回來吧……”

“還不到期限呢,這次是縣裏統一抽的民工,人一走,我就管不了了。”

“你可以捎去個信,就說隊裏需要勞力什麼的……”

“不行。實話說吧,他一回來,咱們可不便當了。”

“你的心真狠。”

“嘿嘿嘿。”

沉默。你的心“咚咚”地亂跳。本來是一顆不諳世事的兔子般的小心。

“再寫張條子,借給咱三升米。”過會兒,你媽媽又先開口。

“五天前,你剛借過三升。”

“兩升給西頭兒的公婆送去了。”你媽媽重重地歎口氣。“我管不了那麼多。給你借的太多,別的隊幹部會那個的。”“看在小鐵子麵上……,明天揭不開鍋了……這孩子可是你的呀”你媽媽突然抽泣起來。

“你說啥?”你聽出來黑胡子爺爺的聲音陡地變了。

“你小點聲!這小鐵子,是你的血肉……”

“胡勒!”

“過門兒前三天,俺去借錢"…‘,就那次懷了鐵子的。當時要不眼瞅著俺爹病重,吃不上藥,俺死也不會跟你這黑心狼的……嗚嗚嗚。”你媽媽哭得更傷心了,隻是把聲音壓得低把的,好像嘴裏咬著枕頭。

“原來是這樣!你瞞了我七年!”

“求求你,小點聲,別讓孩子聽見了!這事不能讓他知道!”“不,你得讓小鐵子認我是他真正的爹,我才借給你糧!”黑胡子冷森森地笑了一聲。一陣沉默。隨後,你媽媽緩緩地開口說了一句:,“辦不到。俺死也不讓鐵子認你這狼心狗肺的爹!”你媽媽說得斬釘截鐵。

你猶如一下子掉進萬丈冰洞,渾身冷透了,凍僵?。這個滿臉黑胡子的爺爺,原來是我的親爸爸?不,這是假的,這是一場夢,夢!夢!你恐懼地向牆角退縮著,退縮著,像一團瑟瑟發抖的小老鼠,想躲避那尖利的貓爪子。然而在黑暗中越來越感到那個貓爪子正在狠狠地向你抓來,抓來……你一聲尖叫,便嚇昏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三天後。

你跟著媽媽上坨子,挖野菜去了。那是個大饑荒的日子,連續三年了。你知道媽媽再也沒有向黑胡子爺爺借糧,黑胡子爺爺也始終沒有開恩救濟你們娘兒倆點糧。餓得你們母子倆見啥吃啥。榆樹皮,苦菜根,苣蕒菜,陳羊皮,還有河床粘土。那粘土嚼時挺有滋味,就是吃了後拉不下屎,回回媽媽用頭發簪子從肛門裏扣下一塊塊幹糞蛋似的糞便球。

“媽媽,我爸爸上哪兒去了?”爬上坨子歇氣兒時,你問。

“不是跟你說過了嘛,爸爸被抽去當民工了。”

“當民工是幹啥呀!”

“說是修水庫。”

“在哪兒嗬?”

“老遠老遠了,叫啥洪山水庫,有六七百裏呢說著,你發現媽媽的眼淚流出來了,見媽媽傷心,你也打住話,不敢再問下去。可在心裏輕輕呼喚著:爸爸,快點回來吧,快點回來吧,回來救救我們吧……

吃多了圓葉茴菜,你媽媽渾身浮腫了,尤其那臉上,呈出青灰青灰的顏色,膨脹後繃得緊緊的肉,擠著一雙眼睛,隻剩下兩條細縫,閃出遊絲般的細細的光亮。為了怕你中毒,吃不認識的野菜之前,都是你媽媽先嚐嚐,感到安全了,才給你吃。這一天,你們走進黑甸子樹筒子裏,老遠看見幾朵白亮白亮的蘑菇,長在一片綠得發黑的草叢裏。一天沒吃到像樣的一口東西了,你們母子倆驚喜地撲過去。

“孩子,等等,讓媽媽先嚐嚐,別是毒菇。”媽媽一把搶過你摘到手裏的那朵蘑菇。

你饞涎欲滴。蘑菇好看極了,圓圓的雪白的帽子,肉又厚又嫩,梗子有大拇指粗,挺拔而雪亮。

你媽媽咬了一口蘑菇,嚼了嚼,咕嘟一下咽到肚裏。你媽媽站在廊裏,等待著肚子裏的反應。約摸過了半個小時,你媽媽腿一軟,癱坐在沙地上,價惶地叫一聲:  “孩子,吃不得!這是個毒蘑,是蛇盤蘑!斷腸斷肚的蛇盤蘑!”

媽媽說著昏過去了。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和兩鬢那兒滾落下來,嘴唇和眼角開始變紫了。接著,臉色在青灰中透出綠班點。你害怕了,撲過去抱住媽媽,幾次哭叫著搖動,媽媽終於醒過來  一會兒。

“鐵子……我的苦命的孩子……”媽媽的嘴邊冒出白沫子。“媽媽,你醒醒!你醒醒!”你大聲哭喊著。

“孩子,媽……要去了,你……你要好好的……”你媽說話困難,呼吸急促起來。

“媽媽!”你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媽媽萬一走了,這事將永遠變成謎,“媽媽,你告砰我,誰是我爸爸?”

你發現,媽媽的深陷進腫脹的肉裏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亮了一下,並滾出兩顆淚,困難地翕動著雙唇。聲音細弱得像根頭發絲。你把耳朵貼在媽媽的發黑的嘴唇上。“你……你,爸……是……”

你媽媽終未能說出來,一聲長歎,一聲“哽”地抽咽,嗓子眼裏呼嚕嚕響了一聲,好像一塊粘痰堵在那裏。生命短促,死神無情,天昏地暗,萬事皆休。

“媽媽!媽媽!快告訴我,我爸爸是誰?”

你還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以為隻是昏過去了。可是很快你驚駭地發現,媽媽的舌頭橫過來,被上下門牙死死咬住,淌出了血。

那血是黑的。

臉呈出青綠色。

山溝裏的軍營中,最最難熬的時間是星期天。

兩件軍衣、背心褲釵,搓洗兩下就完了。還能幹啥?看書,絕對看不進去,就是有對象,寫情書也用不了整整-天明晃晃的時間。經曆了六天的緊張熱烈的生活,一下子跌進這個無聊而無事可做的漫長的一天中,大多數士兵的心是空落落的。

要命的是沒有去處。

十裏外,有一座鄉所在地的小鎮。稱其為鎮,實在是誇大。一個供銷社,一家個體旅店,一家小照相館,還有一家小飯館。唯一的一條彎曲的街兩旁,一溜蹲著站著坐著稀稀拉拉的農民,出售自家產的茄子、辣椒、“洋柿子”、或從山上采的山裏紅、青杏、草藥。主要買主是鄉政府和其它幾個附屬單位的職工們。需求量不大,飽和的塊,所以這條唯一熱鬧的街也很快會冷寂下來。而這條街,五分鍾可以走兩個來回。當然,軍營裏的被批準外出的士兵們,每次都到這條街上走幾個來回。盡管他們大多來自農村,都熟悉路兩邊老農和其出售的貨物,也要居高臨下神氣非凡地從街中漫步而過。臉上呈出悲天憫人、不屑一顧的神色。他們最願意去的地方,當然是供銷社“大板牙”那兒,那是個百去不厭的地兒。“大板牙”是個塗脂抹粉,滿臉長刺包兒的女人。兩片厚厚的嘴唇,口紅打得如剛切開的血肝,臉蛋也血紅,像是被驢啃了一口,要滴出血。臉上的底色是刷白刷白的脂粉,一抖掉渣,眼圈塗得黑底青邊,眼珠是黃色。於是這張臉熱鬧非凡,紅是紅,白是白,黑是黑,青是青,黃是黃,赤橙黃綠青藍紫,五顏六色爭相輝。士兵們都認識她。因為都認識,相互間就爭論不休。有的說這個娘們兒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有的說是打過三次胎的老姑娘,有的說是從縣城百貨公司犯錯誤發配下來的貨,有的說是鄉府哪位書記的小姨子等等,有一點是共認的,“大板牙”是山溝裏唯一的現代派新潮人物。她賣襪子,一到星期天她得從庫房搬出一兩箱襪子,準備接待士兵們。每個士兵的板鋪下的茶葉箱改裝的衣物箱裏,裝著一搭絲襪和尼龍襪。據說某個排長,還因為她翻車解甲歸田。士兵們第二個願意光顧的地方是,那一家小照相館的櫥窗前。櫥窗裏擺著兩三個女影星大彩照。那位外國金發女郎,尤為使他們心驚肉跳,大開眼界。上身裸到胸部,碩大無比的奶子半露不露,穿一件半透明的蟬冀似的紗衣,遮不住紅露白顯。這邊的櫥窗裏也擺著兩個男性大彩照。慘了,盡管兩位男性竭盡生動之笑容,英俊之神態,但很少受到士兵們的青睞。有一次,一個調皮的士兵跟大夥兒打賭誰要是能說出那兩位男性影星的名字,他掏出五十元請大夥兒吃一頓館子。”全體嘩然,有人說是王心剛,有人說是李仁堂,有人說是楊再葆,結果一個說對的也沒有。一去核實,原來擺的是他們最熟悉的七班新提的羅班長穿軍裝的彩照,另一個是佐羅。

羅班長因為掛彩照的事,非常惱火,找過照相館的負責人。他是個謹慎的人,不願意把自己的照片擺在那裏丟人現眼。照相館的人一再解釋,這張照片英俊漂亮,做為樣片隻掛一兩個月,應看作是軍人的光榮,爾後白送給他兩張彩照。羅班長把這事彙報給了連長,並把照片也交上去了。連長倒很開通,嗬荷笑著批準了照相館繼續掛他的標準相。由此也極欣賞羅班長的為人。羅班長當然用心良苦。熬了三年才登上第一階梯,容易嗎?他早就發誓順著這個階梯繼續登上去。

羅班長很少像士兵們那樣去逛鎮子,到“大板牙”那兒買襪子或者去欣賞金發女郎。這個星期日,他正在連部文化室翻報紙,有人喊他,說有位老鄉找他。他納悶,這個部隊裏沒有熟悉的老鄉嗬,誰呢?

“羅大哥,還認識我嗎?”宿舍裏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新兵。

“你是……”

“瑭,我是馬鐵呀,不認識啦?你上高二時我剛上初一,我們是甘鄉一中的同學呀。我們初中聯隊還跟你們高中隊賽過籃球,打過架,忘了?”新兵越說越熱情,抓著羅班長的手,搖著,“你家不是歐裏窩卜的嗎?你們屯子離俺村隻有四五十裏地,過兩個沙坨子就到了!”

羅班長想起來了。有這個印象,那場賽球,麵前的這個五大三粗的大個兒進了不少球,讓他這後衛吃了不少苦頭。的確打過那麼一架。高班輸給低班,是一個不光彩的事,他們當時想把球場輸的通過拳頭撈回來。荒唐的孩童時。

“啊,想起來了,馬鐵,馬鐵,大夥兒叫你馬大炮廣羅班長發自內心地高興起來了,遠離故鄉的兵營裏,“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剛入伍的?”羅班長問。

“嗯哪。”

“不賴,不賴,能離開咱們家鄉那大沙坨爭,不簡單。分哪個連了?”羅班長親熱地拍著老鄉的肩,倒茶遞煙。“不在連隊。”

“在哪兒?”

“在師部後勤處。”

“幹嗎?”

“放牛。”

“放牛?釀,放啥牛?”羅班長瞪大了眼珠。

“師部後勤處在七十裏外的黃花甸上有個牧場,我被派到那兒放牛。”

“幾個人?”

“就我一個人。”

“啊?”

“就四五十頭牛。說這是對我的考驗。”新兵馬鐵搔了搔頭。“馬鐵、馬鐵,你真是……咋就偏選中了你呢?”

“在新兵連時,首長問我們都有啥特長,有人說會開車,有人說會修車,有人說會木工,有人說會畫會寫,我沒別的招,從小放過牛。我就說,我會放牛。就這樣,他們選中了我。我真的會放。讓他們考驗我好了。”馬鐵說得很自信。

“你是黨員?”羅班長想首長們真的是想考驗他,準備過一階段提拔重用?

“不是。”馬鐵喇嘴一笑。

“是團員?”

“不是。咱這樣啥都人不上。”馬鐵“嘿嘿”樂。

羅班長忍不住大笑起來。

“馬大炮,馬大炮,你真是一個傻大炮!哈哈哈……”旋即又覺失言,收住笑聲,給他倒著茶,“行嗬,在部隊幹哪樣都鍛煉人,好好幹,好好接受考驗。”

“嗯哪。”馬鐵始終那個勁,傻不傻精不精的,臉上一個表情,叫人有些摸不透他真正的心思。唯有一雙眼睛偶爾閃出銳光,證明他經曆非凡。

“你是咋打聽到我的?”

“在新兵連時,我問過連長。他認識你。”

“噢,張連長吧。”

“對。我明天就去牧場屑替原先的那個戰士。我來找你有個事想、想……求你幫個忙。”

“啥重要事?跑這麼老遠來找我?”

“咳,求別人不好意思,咱們是老同學老鄉嘛。”

“你說吧丨隻要我能辦到,一定幫你的忙。”羅班長熱情地說。“是這樣,考家那兒我……有個對象,這是照片,小學同學。我不大會寫信,‘知道我那點文化水兒,初中就念了幾天,那個年代啥也沒學成就回家放牛了,嘿嘿嘿……”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讓我替你寫情書嗬?”羅班長頓生興趣。

“嗯哪,看在老鄉同學的麵子上,這次幫個忙……往後,等我提高文化,自個兒寫。”

“行嗬行嗬,我替你寫,這事我可頭一回幹,怪有意思的。瓛,這照片上的小妞可真漂亮嗬!你小子好豔福!”

“哩喱哩”

“說說看,她咋樣?”

“她嘛,就那樣唄,“…”牛死臥著不動,像一塊塊僵石。

那個用黑布包頭的潛入者,手拿一根棍子,挨個兒撂起牛尾巴猛捅幾下牛屁股。真靈,不堪忍受這種刺激,都驚慌地站起來使勁晃晃脖子。潛入者解下纏在腰上的一根長繩,把這些牛連拴起來,然後輕輕吆喝著,趕出牛圈,,直奔西方的黑呼呼的沙坨子。

到這會兒,這個盜牛賊才長長噓出一口氣,黑暗中,隻獨眼露出得意的笑。

真的叫該死的老頭子說著了。

“喂,抱弟,還想不想報仇了?”那張豁牙露齒的嘴,黑呼呼地張開來,說出話時使自己嚇了一跳。一見這個老頭子,身上就起雞皮疙瘩,渾身不自在。可是娘卻十二萬分的熱呼。樂不顛地張口閉口“他滿老爺子長,他滿老爺子短的”應酬,還不時向自己這邊招呼:“孩子,快叫滿大叔呀,啞巴了?這孩子真笨,還不快去給你滿大叔倒茶拿煙!”

到這時,自己真想噎娘一句還叫大叔呢,人家都歲了,都可以給你當爸爸,給我當爺爺了。”抱弟早就知道娘在年輕時跟這死老頭子有過一腿子。都是那麼回事。隻是有一次,坐在鏡子前推想起這個死老頭子年輕時的模樣,自己嚇出一身冷汗。那鏡子裏的自己,不知啥地方跟想像出來的這個死老頭子有點像。仔細一看,終於發現了。眼睛!鼓突的眉骨下的一雙丹鳳眼!從此,自己多麼恨起這雙眼睛嗬!難怪小時有一次,一個小子罵自己是野種!當時不懂事,沒當回事。

“娘,俺真正的爸爸是不是滿老爺子?”有一次,自己直問娘。“臭丫頭,胡說啥呀?瘋了?”娘的臉紅一陣,青一陣,揚過手來就是一巴掌。

“娘,不用瞞我了,你看俺這雙眼睛。它都告訴了俺真相。明擺著,人家早就這麼說了。”她捂著發紅的臉,固執地說。

“唉。”娘歎口氣,投降了。啜泣起來。

“孩子,說實話,娘也搞不清你是誰的……,那會兒,你爹還活著,滿老爺子一來,你爹就出去。要不咋辦,村裏正搞四清,要把你爹的階級成份從中農上升富農,成天提心吊膽的。多虧了你滿大叔……唉,打你爹死後,這麼多年了,咱們孤兒寡母全仰仗了這棵大樹嗬……”

“我恨……”

“恨啥?恨娘?”

小。

“恨你滿大叔?”

“不。恨我這雙眼睛。”

自己當時一點不知道手裏還攥著一把剪子。也不知那把剪子是怎麼猛地舉起來的,“撲嘛”一聲,剪子一下子紮進了自己的左眼。當時肯定是魔鬼附體了,是魔鬼舉起了自己的左手。當時隻聽見擊子眼裏發出一聲慘叫,鮮紅的血濺滿了前邊的鏡子,流滿臉,自己便昏過去了。從此,自己便成了“獨眼龍”。一個女孩子變成“獨眼龍”,那有多麻煩。人的左手是有一股鈍勁兒。據說用菜刀抹脖子的人,都使用左手幹。借那股鈍勁。是靈。不信試-“隻要你把牛趕到野狼坨子就行,那兒有人接應你。”滿老爺子授計說。自己的獨眼毒毒地盯著那張皺皺巴巴的老驗,問:“這麼便當?那小子呢?”

“那小子今晚不在營地。”

“你咋知道的這麼明細?”

“嘿嘿,咱有探子,可靠。”

“這咋能報仇呢?那小子照樣再去販十五頭牛!”她說。

“咳,這就你不懂了。這次,這小子下的是血本,這十五頭牛是他用全部老本購進的,想一次大撈一把。要是全丟了,他抹脖子去吧!行了,我隻是給你指指路,幹不幹由你。”死老頭子豁牙露齒的嘴,黑呼呼地張開來,冷笑時帶出一股陰風,使人不寒而栗。“    一聽到那小子真'的要倒大黴,她頓時來勁了,渾身鼓蕩起一股複仇的火焰。獨眼放出冷光。

為了複仇,隻好跟眼前這個使她惡心的死老頭子合作一次了。

“他的營地在哪兒?”她問。

“在黑沙灣。”

“啊?’,“別怕。我給你準備了一匹馬。”

“黑沙豹”衝進小馬架子。

“‘禿喇嘛’!嘎子!都他媽的死了?!”他打開手電筒。小馬架子一角,蜷縮著睡著嘎子。不見“禿喇嘛”。“黑沙豹”撲過去,一把薅起小嘎子。

“你娘的,還死睡呢,‘禿喇嘛’呢?”“黑沙豹”怒吼。

“‘禿喇嘛、他、他……去鎮上劉寡婦家了,沒有回來。”嘎子揉著眼睛,不知出了啥事,膽戰心驚“牛全叫人趕跑了,還他媽的睡大覺!老子劈了你!”“黑沙豹”揮出手“啪”地扇在嘎子臉上。嘎子像個圓球,滾過去。

“黑沙豹”。從牆上拿起獵槍,轉身跑出屋,像一股旋風。

“大哥!等等我!”嗅子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跟出去。

天邊濃積的烏雲,這會兒全布上來了。雖然快天亮了,可伸手不見五指,周圍墨般的死黑。一個閃電,像一條藍幽幽的彎曲的長蛇,從上空張牙舞爪地遊過去。那銀白的令人森然的光芒,刹那間照亮了這片大漠中的神秘的營地,給那些犬牙交錯的枯樹幹枝和高凸低伏的沙坨丘包,塗上了一層蒼白青亮的色彩,更顯得陰森恐怖。

這裏是位於科爾沁沙地西南部莽古斯大漠中的一片沙灣。人稱“黑沙灣”。周圍布滿高陡而光禿的黑沙丘,上邊有幾棵早年幹死的枯樹,樹皮全剝落掉,裸露著光溜溜的白杆戳在那裏;窪灘上到處亂扔著死人骨和野獸家畜遺骸,最低窪的坑裏,雨季積汪出一片死水,繁殖著紅尾小蟲搖頭扭尾。據說,解放前這裏是個土匪窩子,那個赫赫有名的“大胡子”一-“天山狼”就在此立窩起家的。還有,這一帶常常野獸出沒,被人類逼得無處可走的黑豹子、沙狼、火狐、野豬,都跑到這一帶做窩,尋找時機再去襲擊人類居住的村莊或相互殘殺,弱肉強食。再膽大的獵人也不敢冒險涉足這一帶。於是,這個黑沙灣變成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恐怖世界。

兩年前的夏天,一個騎馬背槍的陌生人出現在這裏。他轉遊了幾天,查看了附近所有坨包沙灣,最後選中那個有死水泡子的窪灘,紮起了一座馬架子。過了幾天,弄來了幾頭牛,散放在水泡子邊上的小片草地上。又過了些日手,多了兩個人。一個常年不脫帽子的中年禿子,一個機靈鬼小男孩子。三個人連根刨來坨子上的枯樹,挨著馬架子的闊地上圍起了一座牛圈。不久,牛販子―盜牛賊“黑沙豹”的名聲傳遍遠近沙鄉。

開始時,“黑沙豹”順手牽牛,後來有了本以後就從沙地農牧民那兒廉價購進牛,圈在這裏猛喂幾個月雜糧豆類,牛個個氣拱似的長膘,然後往東南遠走幾百裏到遼陽一帶,髙價出售。

“黑沙豹”氣瘋了,衝進小馬架子旁的馬棚,馬槽旁是空的,自己的心愛的座騎鐵青馬也不見了。

“嘎子,我的馬呢?啊?!”“黑沙豹”揪住跌跌撞撞跑來的嘎子。

“‘禿喇嘛’騎走了……”

“娘的,這條癩狗!”“黑沙豹”剛罵出口,耳朵裏傳進一種細微的沙沙聲。他立即關掉手電筒,手一拉嘎子,就地趴在地上。是馬踏沙地的聲音,由遠而近。果然,沒有多久有一個騎馬的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停在小馬架子門口。閃電照出了一個高粗的影子,是“禿喇嘛”,騎著自己的鐵青馬。該死的,回來得正好。

隻見“禿喇嘛”輕手輕腳貼在小馬架子門口,傾聽片刻,又走過去看牛圈。“嘿嘿”地發出一聲冷笑。低聲罵一句:“媽的,還真趕走了。咱也溜啵!”他剛要伸腿盤上馬,,一個硬東西頂住了他腰。

“兄弟,別忙著走嗬!”

“黑沙豹!”“禿喇嘛”失聲驚叫,嚇得一哆哺。立刻又冷靜下來,嘿嘿笑著,“豹子哥,別開玩笑,這是幹啥呀?”

“不幹啥,先拔你的皮。嘎子,捆上他!”“黑沙豹”不動聲色地說。

“禿喇嘛”觸電似的一陣哆嗉。猛地回身,抓住槍口往上一抬,同時踢出一腳。“黑沙豹”左手舉著槍,右手順勢一撈,正好抓住“禿喇嘛”的腳後跟,往後一扯一送,罵道:“給我趴著去!”

“禿喇嘛”如一捆稻草人似地四仰八叉摔倒地上。“黑沙豹”

走上前,一腳踩住他的胸脯,用手電照著那張驚恐的臉。

“大哥,饒命,饒命……,’  “誰趕的牛?”“黑沙豹”問。

“我……我、不知道……”

“黑沙豹”把槍扔一邊,拿出一把三棱刮刀。

“老子先給你刮刮鼻子,再刮耳朵。叫你名副其實地成禿驢!”

“別別別,大哥,我說,是滿老爺子……”

“他怎麼找到你的?”“黑沙豹”咬牙夢齒。

“五天前的夜裏,我……我在劉嫂的被窩裏叫他堵住了。他帶去好幾個民兵,要把我送派出所,說我是汙辱強奸烈軍屬,破壞軍民關係,要定罪判刑,我沒法子……”

“他要你幹啥?”

“說出咱們營地在哪兒,購牛情況,你的經濟狀況,還有,還有……”

“還有啥?快說!”

“還有,發現你不在營地過夜,就給他報信,就這些。”

“給你多少報酬?”

“要是成功了,就劈給我五頭牛的價。”

“牛趕到哪兒去了?”

“這……這我不大清楚,好像是滿老爺子勾來了關東‘老客,。”

“你這條吃裏扒外的白眼狼!”“黑沙豹”罵著,“我‘黑沙豹’當初瞎了眼,把你這二流子從村裏領出來!”

“禿喇嘛”跟“黑沙豹”是同一個村子的鄉親,四十來歲,是個老“跑腿子”。不務正業,偷雞摸狗,吃喝嫖賭啥都幹。平時像一條閑狗在村裏蕩,穿得像叫化子可說話口氣挺大:“老子是天下箄一自在王,皇帝老子都比不上咱。那年來屯子裏的文工團那個大辮子,死纏著要跟咱過哩!”“黑沙豹”找到他時正被村裏一個壯漢綁起來打呢,原來趁壯漢出民工時用一條花頭巾哄他的老婆睡了一覺。“黑沙豹”替他墊了些錢平息了風波,把他領出了村。當後來發生了一件事,“黑沙豹”有個預感:這小子將來備不住要壞事。那次,“黑沙豹”販牛提前回來,半夜去敲老相好劉嫂的家門。結果發現,自己的那個窩被留守營地的“禿喇嘛”給占了。他當時真想一掌劈了這小子,可又一想,自己又不是劉寡婦的合法丈夫,男女間的事都那麼回事,何必認真。何況這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禿喇嘛”,刺探行市,摸清各村賣牛主的情況,確實有一手,自己還用得著。於是就饒了他。打那次,他也再沒有鑽過劉寡婦的被窩,幹脆好事做到底,徹底讓給了“禿喇嘛”。可誰曾想,這恩將仇報的混蛋幹出這等事,“黑沙豹”有些後悔。

“黑沙豹”用嘎子遞給他的拴牛繩,把“禿喇嘛”五花大綁捆起來,綁在一棵枯樹杆上。然後背著槍騎在鐵青馬上。要趕快追擊盜牛賊,時間不能再耽誤了。

“嘎子,過來!騎在後邊!”“黑沙豹”一伸手,把嘎子拉上來。

“大哥,別留下我一個人!快放開我,求求你,大哥!”“禿喇嘛”哭叫起來。

“等我找回牛群,再跟你算賬!”

“大哥,快放了我,野狼會掏了我肚子的!”“禿喇嘛”恐懼地嚎叫著。

“那是你的造化!”

“大哥……”

“黑沙豹”掉過馬頭,打開手電照著牛群走過的蹄印,急速向西邊的坨子追去。轉眼間,黑暗中消失了他的身影,隻傳出鐵青馬的蹄聲。這時,銅錢大的雨點,“劈哩啪啦”砸落下來了。“禿喇嘛”屏住呼吸,不敢叫嚷了,一旦真的引來了野狼,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媽媽橫咬的舌頭和滴出的黑血,深印在你腦海裏,伴著你長大。因而,當那個蒙麵人被炸傷,滴出血時,你一時懵住了。眼瞅著他帶傷逃去,沒去攔住。從此,你再也沒有查到此人下落。你隻好全靠記憶來回味那個無法揭破的謎。

你記憶的儲存中,這種揭不破的謎很多。比如:你娘誤吃毒蘑死不久,出民工的你爹也死了。是你奶奶告訴你的,說是在洪山水庫推架子車,跌進了山的陰溝,再也沒有還陽。爹和娘好像嬅商量好了,前後腳走。你成了孤兒,沒有辦法,有病的奶奶把你接過去。可爺爺一見你就罵:“小雜種!”好像你生來就是惹爺爺生氣似的。你始終弄不明白。

爺爺的兩間破土房,除了虱子和臭蟲外,也沒有啥使你留戀的。爺爺越是衝你撒火辱罵時,你越發產生逃離這虱子窩的念頭。有一次,為了報複,你在爺爺的煙袋鍋子裏尿了一泡尿。從煙鍋子那邊尿進,從煙嘴這邊溢出。爺爺從外邊回來,機噠那煙袋。越叭噠,越有一股臊味。最後使勁一吸,一口濕漉漉的煙油和稀物,都被吸進嘴裏。爺爺直咧嘴。

你憋不住“嘎嘎”樂。

爺爺扒掉你的褲子,拿一根手指粗的柳條子收拾你的屁股。皮開肉綻。屁股不是屁股了,成了剁爛了的鮮肉片。怪就怪在你一聲不吭,沒有呻吟,沒有喊叫,柳條子好像打在別人屁股上。簡直沒有感覺爺爺打著打著也沒有興趣了,沒有任何反應的屁股,打起來是極沒有意思的。沒有刺激嘛。爺爺反而心裏發毛了,驚惶了。咋,這孩子傻了?可等爺爺住手後,你提上褲子,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時,嘴裏嘟囔一句:“有尿你去找滿大胡子呀!老拿我出氣,算啥本事?是我的錯兒嗎?”

爺爺傻愣那裏,瞅著你說不出話。

打那兒起,你去流浪了。兩年後,又被送回來,交給了爺爺奶奶手裏。

爺爺沒有再那麼狠道道地打過你。和平共處。但那雙老眼睛,好像泳冷的刀子般,從來沒有對你露過笑意。你挺可憐爺爺的。一大把年紀了,個子挺高,塊兒也挺足,心裏那麼恨滿老書記,可路上相遇,卻老遠讓在一邊,滿臉擠著笑容問候一句:“吃過了?老書記。”不知人家點過頭沒有,反正走過去了,爺爺還駝著背呆立在那裏,望著人家的背影,那眼神不知是恨、敬、怨、畏,反正變得幽深幽深,賊亮賊亮。

你也恨大胡子滿書記。這個使全村人敬畏的威風凜凜的小老頭兒,是造成你所有痛苦不幸的總根。娘的慘死,爹的摔死,你在孩子群中受盡淩辱,都跟他有關。那些個比你大門邸又幹淨的孩子們,編著順口溜,老遠就衝著你喊叫:“野小子兒,雜小子兒,一娘倆爹王八羔子兒!”你除了默默地忍受這種屈辱外毫無辦法。你變得陰沉,冷漠,把仇恨的種子深埋在心底,猶如一條狼崽等候著牙硬體壯。偶爾,你也出擊報複一下。有一次,一個男孩兒堵住小姑娘抱弟的路,也辱罵她“雜種,野種,改良種!”時,你不覺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你知道村裏有些個這樣受辱罵的男孩女孩,一個男孩兒受辱罵也罷了,臉皮厚點,挺過去了,可人家是一個小女孩子,臉往那兒擱?等抱弟抹著眼淚跑過去後,你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直衝到那個大孩子跟前,把沙子往他臉上一揚,在那個孩子喊叫揉眼時,你像一條狼崽撲上去,又是打又是撓,抓的那個男孩子滿臉流血,最後推進了旁邊的漚糞池裏。那個孩子到底沒看清是誰揍了他一頓。你用這種辦法襲擊了好幾個辱罵過你的大孩子。後來,你終於被抓住,挨了一頓狠揍,掉了兩顆門牙,被扒掉褲子,也被扔進了糞池子。.你不服氣,想聯合起來那些個“野種”形成統一戰線,一塊對付“純種”孩子們的欺負。可是你氣憤地發現,這些個小“野種”們捏不成團兒,都怕公開這麼捏成團兒,不是更叫人抓住把柄,不打自招,等於承認了自己是“野小子兒,雜小子兒,一娘倆爹王八羔子兒”了嗎?

你采取了另外一種迫不得已的行動。

有一天傍晚,你在村外擋住了從外邊開會回來的滿喜人老書記的路,眼睛大膽地看著他。‘  “走開,你這臭小子,別擋路!”滿書記厲聲喝道。

“我有話跟你說。”你盯著他,並不畏懼。

“你?你要跟我說話?哈哈哈……”

“對,我在這等你整整一天了。”

“噢?你要幹啥?臭小子“我問你一個事:你是不是我爹?”你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鄭重地問。

“住嘴!你這臭無賴小子!”老書記一聲怒吼。

“回答我,你是不是我爹?”你固執地追問。

“放你娘的屁!老子打死你!”老書記一巴掌打下來。你沒躲。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又“騰”地站起來,吐了吐嘴裏的沙土。仍舊一字一板說起來。

“人家天天罵我是你的野種,還有抱弟、小柱子、狗生、小芹“啊”滿書記的嘴張大了,#怔地望著你。

“你要是真的是我們的野爸爸,我們真的是你撒下的野種,,你應該好漢做事好漢當,為我們負責,保護我們,管管他們,好好治治,不要讓我們天天挨欺負!你臉上也不好看嗬。”“混蛋!快住嘴!你這小兔崽子,滿嘴胡說八道啥!老子今天打死你!”書記老爺子的臉紅一陣,青一陣,惱羞成怒,又舉起拳頭來打倒了你。你滾出老遠。

你慢慢站起來,用破衣袖子抹著嘴邊的血跡,毫不畏懼地衝書記走過去。兩眼冷冷地盯著他,語氣卻出人意料地平靜:“你要是再不管管,護護我們,等明天開社員大會時我就帶領著這些個小‘野種們走進會場,當著大夥兒一起喊你"爸爸’!你打死我也沒用,我不怕你。我這人從小啥都沒有了,啥也不怕,啥都能忍,”

滿書記耀武揚威地生活了一輩子,從未遇到過這種挑戰。他感到心血上湧,受到了入骨的羞辱。而這種挑戰和著辱,來自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頂多十二三歲。他哪堪咽得下?他不顧一切地拚盡氣力拳打腳踢那痩小的肉體,發泄著滿胸的怒火。

等打夠了,打累了,那個小軀體不再動彈了,滿喜人書記才罷休,拍拍手,向村裏走去。但是那一句話卻縈繞在他腦海裏:“當著大夥兒一起喊你爸爸!”他不禁身上一顫。他真的害怕了。

第二天起,隊裏民兵連長出麵,狠抓了一下新動向,整治了一下那些個罵“野種”的“純種”孩子們。

從那次起,堂堂的滿書記在內心裏開始忌憚起那個瘦小的軀體。暗暗盤算著記恨著他,甚至提防著他。隱隱覺得,那兩道狼崽子般的眼睛,射出陰毒的寒光,無處不在地盯著他。

第二年秋天起,沙地農村也燃起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沒過多久,革命一輩子的滿喜人書記被革了命。村裏的紅衛兵造反派給他掛了個大牌子,上邊寫著:反革命、流氓,走資派滿喜人。大會批鬥時,數那個被自己打昏過的黑瘦的小子整治他最狠。簡直是一條狼崽子,撲上來吐唾沫,揪頭發,薅胡子,踢屁股,似乎積攢了幾萬代的深仇大恨,要發泄出來。受到那麼多的成年的造反派批鬥,他不怕,唯怕這個小狼崽子撲上來。

你借那場混亂,狠狼排泄了一下從出生那天起受盡的屈辱,替你爹媽出了一口惡氣。折騰了兩年,形勢又倒過來了。挺過來’的滿書記,又結合進大隊革委會,沒有多久你從外地被抓回來投進專案組的土牢,幾經生死。

你從土牢裏放出來時,爺爺奶奶已不在人間了,有人告訴他,爺爺是無法忍受專案組的折磨投河死的,奶奶是出去要飯突然死的。反正你真變成了一條舉目無親的孤狼。滿書記的土牢裏-磨利了尖牙,長壯了體魄,戳起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其實,土牢也養人他牽著毛驢走出了村子。

那頭灰驢,四蹄矯健,雙耳聳立,毛色發亮。似乎不習慣了空套著鞍子跟主人後頭走,它頻頻噴鼻,晃晃頭,甚至伸出長嘴觸觸他的腰,他回頭看看村莊,自己出生長大的這個小屯子,依然灰不啦嘰地顯出無精打釆,立在不遠處,正在晨煙淡霧中蘇醒。村口大道上,有下地上坨子的老鄉們晃動。

他還是沒騎那頭驢。

穿一身筆挺的軍裝,領章帽徽閃閃亮,卻騎一頭灰毛大叫驢從村街上堂而皇之地穿過,他實在抹不下臉來。不好意思。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了,跟老百姓不一樣。要是這頭驢,是一匹駿馬,那就夠味兒了。他需要的是威風和氣派。

他遺憾地拍拍這頭精力旺盛大叫驢,說:  “個子再高點,體再壯點,那多好!別急,等拐過前邊的坨子再說。”

他原想徒步趕裏路,去那個該死的不通班車的偏僻屯子沙崗子的,可老爹早早給他套好了這頭灰驢的鞍子加料喂在槽子上。

“騎它去吧,正好給它出出汗。”老爹說。

“騎上去吧,小柱子,坨子裏的路你走不慣了,受那份罪幹啥呀?”病在炕上的媽媽也勸。

他拗不過,隻好牽出這頭急不可耐的驢。心裏暗罵馬大炮:該死的傻大炮,你搞對象我溜腿,啥事!

收到母親病重的電報,動身前,出於禮節給這位老鄉捎去了一個信兒。他沒當回事,有啥事呢?一個孤兒,沒爹沒媽沒親屬,對象的情書替他寫了,愛情的列車正在熱烈地運轉,等著吃喜糖就是,可沒想到,第二天傍晚,這個老小子卻風風火火地趕到他住地來了。離牧場可有。。多裏遠呐,他嚇了一跳。

“羅大哥,啊,羅班長,我信是趕不上了,真是真是,太棒了。”馬大炮的頭上冒著熱氣,汗濕透了軍衣,緊貼在門板似的寬肩背,,,,匕。“你是怎麼來的?”他驚訝地上下打量著。

“騎馬呀,我放牛騎的棗紅馬能追風趕月。”

“牛呢?”

“圈著呢。沒事,我那兩條護圈狗,比人還管用。”

“當心,別出事犯錯誤。”

‘我一會兒就回去,不會出事的。放心,不會連累你這羅大班長。”馬鐵嗬嗬笑著說。

“咳,說哪兒去了,我是為你好。這麼心急火燎地趕來,有啥要緊事則我辦?”

“嘿嘿嘿,也沒啥要緊事……”五大三粗的馬大炮扭捏起來。

“你這傻大炮,是不是給你那個漂亮人兒捎啥東西,是吧?”羅班長笑著問。

“嗯哪,嘿嘿嘿……”馬鐵搔搔頭,然後不聲不響地從軍用挎包裏拿出一個小包裹。

“啥寶貝,這麼珍貴?”

“沒啥好玩藝,一件軍上衣,還有點毛線,還有一張我的放大的照片。”馬鐵把包遞給羅班長,“羅大哥,麻煩你回去後一定去看她一下,把這包轉給她,回來後請你下館子喝酒。”

“哈哈哈,傻大炮還會賄賂人嗬。好說,你放心,我一定去拜訪,當麵交給你的桂芬。”

“嘿嘿嘿。羅大哥,還有個小事,就是你別向她說出我在部隊上放牛,好不?”

“好,好,跟信上一樣,我一定給你保密。”

他牽過驢,借土坎騎上去時心裏說,這個傻大炮也真是個人物,郵烏可以寄走的一個包,非讓他帶過來,讓自己在驢背上顛蕩裏。不過,除了完成老鄉的委托外,他的內心深處,似乎也有一個隱秘的願望驅使著他。那位叫馬大炮神魂顛倒的姑娘,到底是啥樣子呢?真的跟照片上那樣漂亮嗎?自己冒充馬鐵通了幾封信,他真有一種說不大清楚的想見見她的願望。好奇心減輕了幾分驢背上顛蕩的疲勞。

沙崗子是個大屯子。沿著一條小河北岸稀稀拉地座落著,從村西到村東興足有十多裏遠。屯子背靠一個白-的大沙坨子,南傍小清河,村人戲稱:北靠坨子兔子多,南靠清河王八多。其實坨子上沒有兔子,河裏更不見王八,唯有狂風惡沙一年四季刮得人暈頭轉向。

一個放學的孩子,領他來到桂芬家門口。

“桂芬姐,你們家來客人了!”男孩衝院裏的一個背對著門和泥的人喊。

他發現,這個人高高綰起褲腿,露出一雙圓圓的小腿肚子,站在一堆泥裏,手揮二齒鉤子拉泥和派。這是男人幹的活,需要力氣,這姑娘真有股蠻勁。

姑娘回過頭來,正好與他的雙眸相遇。他的心伴然一動,好一陣顫。這姑娘果真漂亮!名不虛傳,照片卻比本人遜色多了。黧黑的瓜子臉,水汪汪的丹鳳眼,睫毛熏而長,烏黑蓬鬆的頭發腦後紮成馬尾巴。顯得瀟灑、健美、年輕,充滿了年輕女子的豐滿的生命誘惑。好一個馬大炮,果然有眼力!別看傻不傻呆不呆的。他暗暗妒羨起來,不覺輕歎出一口氣。

“我是馬鐵的戰友,叫羅天柱,一個部隊上的,回來探親。”他有些慌亂地自我介紹。

“噢,快進來,聽說過你。”姑娘的臉一下子紅了,轉過頭向屋裏喊一聲,“爸,來客人了!”然後走過來,接過羅天柱的驢韁繩,牽過去拴在牲口棚子裏。

“這些日子老下雨,房子漏了,和泥抹抹房子,快進屋。”

姑娘熱情地請他進屋。

本來,把帶來的東西交給她後,簡單說幾句就離開她家,再去一個附近屯子的。可是不知怎麼,羅天柱牢牢地盤腿坐在桂芬家的土坑上,喝著那釅釅的紅茶,異常熱情而興奮地向桂芬一家介紹著部隊上的事兒。一坐就是半天。熱情的主人端來酒菜時,他客氣了幾下,也拿起了筷子。他倒不是想吃飯,隻是想多呆一會兒。

話題轉到馬鐵身上時,也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按馬鐵的要求,介紹了情況。同時,不-痕跡地也介紹出了自己的情況。

日頭西斜了。他終於下決心,告辭了主人家,牽上灰驢走出那個院子。桂芬送他。

“你和馬鐵是同學,是吧?”他問桂芬。

“嗯哪。過去我們是一個村的,上小學在一個班。後來我們就搬家了。”“唔。你們……好了多久?”他又問。

“那是他參軍走的前幾天,突然來找我,提出了這事。其實,我們倆的事剛剛開始,還沒有完全定下來。”桂芬說。

他站住了。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了。

“我想跟你說個事,你不會見怪吧?”

“啥事?沒關係,你就說吧。”桂芬笑吟吟地催促。

“馬鐵給你寫的信,咋樣?”

“咯咯咯,問這個呀!咯咯""一挺好的,他還真有點文詞兒,一套一套的,比我強。”

“那信,那信……不是他自己寫的。”

“啊?”桂芬眼睛瞪圓了,望著他,“誰寫的?”

“別人替他寫的。”

“誰?”

“我。”他沒敢望異常激動的桂芬的臉,側過臉眺望著遠處的樹梢,風在那上邊作響。陽光斜斜地在樹梢上閃耀。

“是你?這“”桂芬的臉變得通紅,嘴唇微眵嗦,為自己受到別人的捉弄而氣憤。那個信中說盡甜言蜜語的男人,原來就是這個站在眼前的陌生人,她更加羞赧之極,無地自容。

“這、這,請原諒……”他也變得尷尬,低聲說。

“原來是這樣,他那些哄人的甜言蜜語,都是你替他編的,真是……”

攀“我對不起你,向你道歉。當時做為老鄉,他苦苦求我,我實在不好推辭。再說,那時我也不認識你……”

“別這麼說,這跟你沒關係。”姑娘咬著嘴唇。

“還有個事……也是騙你的。”

“啥事?”

“馬鐵一人伍,就被派去放牛了,不是留在師部幹後勤,這也是糊弄你的,“啊?他這人咋這樣不老實呢?我、我……”姑娘的一雙美麗的眼睛,盈滿淚水,嗓音發顫。

“唉,人嗬。不過嘛,你原諒他算了!誰沒有個毛病呢。其實,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的。出來時,他也要我別告訴你。隻是見到你後,我產生了一種不該騙你這樣善良的姑娘的念頭……,我,很同情你。所以……”

“我謝謝你,真的,樹謝你。”姑娘真誠地望著他那顯得紅潤英俊的臉。

“行了,咱們別談這些不高興的事了。我給你講講咱們部隊上的一些樂子事吧。”

他牽著毛驢走出村子〃姑娘繼續送著他。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得老長老大老遠,人被伸長了,虛張了,變得模糊。他們聊了很久,聊得很熱鬧,很投機,“走之前,我再來看你,可以嗎?”他停住步,突然這樣問,眼睛盯著姑娘的眼睛。

姑娘低著頭,用腳尖劃著沙地。臉色緋紅,更顯得嫵美動人。燕子依戀地飛梭在樹梢上。夕陽無限好。

“後天,我去金寶屯鎮趕集,”姑娘說。

章  仰頭看了一眼,那鍋底般黑呼呼的雲低低地扣下來。她立刻聞到了一股雷暴雨的氣息。潮濕、窒悶,冷風一陣陣卷動。滾雷就在腦門上壓過。整個黑夜顫抖起來。剛才還尖嗥的狼、吠哮的狐、哀鳴的無名禽,此刻都屏聲斂氣,等待變故。她有些惶恐,拿鞭子猛抽那些牛。黑狼坨離這兒還有十多裏路,無論如何搶在雷雨前到達那個該死的地方。這條小小毛毛道,順坨子根七拐八繞,多虧了白天偷偷走了幾趟,熟悉了沿路坨包的特征,要不這麼漆黑的夜晚,非迷路不可。

隻要再加把勁,大功告成。就看那個臭小子的熱鬧戲。

她的這嫉恨,從孩童時起就積攢起來的。

那次,她聽說欺侮自己的那個男孩,被他揍扒下後,高興極了,偷了自家的一碗沙果去找他。結果,他冷冷地斜睨她一眼,說:  “奠丫頭片子,誰稀罕你的沙果!我揍他,不是為了你!”

#她傷心極了,委屈得差點哭出來。可她還是暗暗喜歡著他,總找機會接近他,想跟他玩。可他從來不理她。顯然是看木起她,似乎一見到她,就怕勾起別人辱罵他的那個意思來。

她用剪子紮瞎一隻眼睛,震動了全村上下,一時成為村人舌尖上滾來滾去的話題。

有一天他碰見了她。

他指著她那隻好眼睛,說:“留下一隻有啥用,幹脆把這隻也捅冒水了不更幹淨了?要是我呀,全紮通後再用那剪子抹脖子!‘抹雞脖子一樣,‘咕兒’的一下,啥都解了。”

“你這臭雜種!”她脫口罵出。

“你也是臭雜種。”他平靜地提醒。

“你比我臭!”

“你更臭,滿大胡子現在還天天泡你們家!”

“你廣她氣壞了,申辯似地嚷道,“我媽沒有法子……你媽才是發賤!”“我媽早死了,不賤才死得早,發賤的活到現在,還好好的天天開門迎客!”

“你混蛋!嗚嗚嗚……”她氣哭了,地上打滾。他嚇跑了。

就是這樣的吵架,也沒有減低她對他的喜歡。直到上小學五六年級時,她突然發現他跟那個叫桂芬的小蹄子要好,她才傷透了心,心靈深處埋下了一顆嫉恨的種子。

其實,長大了一想,這些都是荒唐的小事。隻是去年,這小子幾乎斷了她們孤兒寡母的生路,盜走她們賴以種地生活的兩頭牛,她才刻骨地恨起這個黑心黑肝財迷心竅的壞蛋惡棍。

“哞―牛們突然叫起來。一陣騷動。擁在一起,踟躕不前。

她勒住馬,向前方仔細一瞅,這才發現黑暗中有幾隻綠幽幽的眼睛在閃動。

“狼!”她失聲驚呼。頓時,嚇得渾身發毛,頭發根簌簌的。該死的,真靈,聞出了牛群的氣息了。白天走這地時,根本沒見它們的足跡,黑夜裏一下子從哪兒冒出來的呢?共有六隻閃動的綠點,有三條狼。它們似乎並不急於進攻,隻是擋在前方路口,試探這邊的動靜,她鎮靜了一下,從腰帶上解下一把短柄的斧子。沙坨子裏長大,從小在野外的地裏幹活,她並不膽小,若是白天,她更不害怕它們。那些個狼,也有它們本能的知覺,清楚該進攻什麼,不該進攻什麼,並不是無所畏懼。它們也怕遇見人,萬不得已,它們是不會輕易進攻人的。隻是在這黑夜,還趕著一群牛,有些麻煩點。她暗暗叫苦,心裏咒罵起那個該死的滿老頭子。她突然醒悟,狼怕火。當即脫下外衣,劃火柴點燃,等燒旺了,她壯著膽子向狼催馬走過去。手裏揮動著呼呼燃燒的火把。

、果然靈,那些閃動的綠光,頃刻間不見,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長噓一口氣,渾身有些發軟。她鼓起勇氣,抖動馬韁,繼續向前趕起牛。走出幾裏地,她偶然回頭看一眼,這才發現那些綠幽幽的光遠遠跟在她和牛群的後邊,她停,它們停,她走,它們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也不發動進攻。

“他媽的,算是盯上姑奶奶了!”她咒罵。

這時,一聲炸雷,把頭頂上的厚雲裂開了一道道縫隙,雨水就從那縫隙中江翻海撥地灑下來。閃電一道接一道,炸雷一聲接一聲,狂風裹著暴雨,席卷了整個這一帶沙坨子。牛群受不住這從迎麵擊打的風雨,根本不聽她的吆喝,避開風頭,轉過坨子順風跑下去了。她幾經攔打,無濟於事,而且藍花花的閃電和無邊無際的雨幕,把她也弄懵了,根本搞不清東西南北。

她慌了。這場意外的暴風雨,全打亂了她的行動,破壞了滿老頭子的精心策劃的陰謀。她隻好聽天由命了。本來她可以騎著馬棄牛而去,然而,不知為什麼,她沒這麼做。也許,覺得在這樣一個暴風雨的夜晚,有牛群做伴,心裏更有一種踏實感,不會產生可怕的孤獨感吧;或者,她內心中還舍不得把這些牛交給狼口,有某種莫明的願望促使著她。反正她一步不離地跟著牛群。

完全迷路了。不知走了多久多遠,她突然發現天要亮了。可暴雨仍在下著。尤其使她心驚肉跳的是,那些綠幽幽的光點,還在她後麵閃動!這個固執頑強的獸類竟然一直跟到現在,多麼讓人欽佩的野獸!

一道閃電,照亮了前邊。

她驀地發現,前邊不遠處,橫著一條閃閃發光的河〗而且,河水在咆哮著。這是黑沙河。她完全背離了方向,跑到遠離野狼坨子四十裏外的黑沙河岸邊來了。

前邊橫著一條河,後邊跟著凶殘的狼。天嗬,她走進絕境了!“我們追得上嗎?”

“不知道,“他們把牛趕哪兒去啦?”

“不知道。”

“是滿老爺子自己來趕的嗎?”

“不知道”

“滿老爺子為啥那麼恨你呢?”

“畏不閉住你的臭嘴,就把你摔下馬去喂狼!”

嘎子聽話,閉住了臭嘴。一聲不吭。隻是一雙手摟緊了“黑沙豹”的粗壯的腰,唯恐把他摔下馬去。嘎子是從東大荒那邊跑來的叫花子,一個孤兒,要飯為生四海為家。有一天,嘎子在坨子路上擋住“黑沙豹”的去路,問你還要不要牛?”“走開!小要飯的!”“我有兩頭牛在黑沙彎邊上!”“啊?哪兒來的牛?”“你要是叫我入夥,跟著你幹販牛,我就領你去找,那是兩頭沒主人的牛。怎麼樣?”“是你這臭小子把人家的牛趕到那兒去的吧?”“不是我,它自個跑到那兒好多天了,沒人找。你不要,沒準就被野狼掏了肚子。”

就這樣,“黑沙豹”連見麵禮一起收留了嘎子。人機靈又手腳勤快,是一個趕牛的好手,“黑沙豹”很喜歡他,也信賴他。

“黑沙豹”用手電筒仔細照著雜亂的牛蹄印,恐怕跟丟了。黑夜趕路,牛擁擠在一起走,蹄印密密麻麻。好家夥。隻有一匹馬的足印!單人獨馬來掏他“黑沙豹”的老窩,此人真是吃了豹子膽!有時下馬走的腳印,較瘦小,這不是那個老東西的腳印。誰呢?諳熟坨子裏的毛毛道,直奔西邊的野狼坨子,此人也決不是外地“老客”。必須搶在他到達野狼坨前趕上他,不然事情就棘手了。也許,這群牛沒有救了。“黑沙豹”暗暗著急起來。但用手電筒一邊照著腳印,一邊追趕,實在太緩慢了。等趕到那兒,黃瓜菜都涼了。

“汪汪,汪汪,汪!”從他們後邊傳來狗叫。原來是被“黑沙豹”一腳踢過去的那條失職的狗。一拐,一拐的,跑過來了。看樣子酒醒了,前來盡職。

“‘黑子。走前邊!跟上牛群!要是這次再跟丟了,老子扒了你皮抽你的筋!”“黑沙豹”命令。

“黑子”興奮了。感謝主人給了它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黑沙豹”也心裏高興,有狗領路就好了,這一下大大加快追擊速度。隻見“黑子”“汪”的一聲叫,向前躥出去,一邊低頭嗅牛蹄印,一邊向前飛快跑起來。“黑沙豹”一抖韁繩,跟著狗的影子,縱馬奔馳。

下起雨了。雨好大。風蕭蕭,雷轟轟。“黑沙豹”和嘎子很快成了落湯雞。幸虧有“黑子”不失誤地跟住了牛蹄印,要不這麼大雨,用手電照肯定跟丟了不可。這時,“黑子”一個急轉彎,順著風雨,改變原來的方向追過去。“黑沙豹”從後邊喝道:“‘黑子、你可看準了!錯了,老子宰了你下油鍋!”

“黑子”依然果決地向前衝去。“黑沙豹”跟著繼續追蹤了很久很久。

隱隱聽到狼嚎聲。夾雜著牛群恐懼的哞叫聲。

天快亮了,雖然天有濃雲,地上的物體仍然依稀可見。

終於追上了。可眼前出現的情景,叫他猛吃一驚。黑沙河發著罕見的大洪水,橫擋在牛群的前邊,而有三條餓狼正向牛群進攻。有一個人影,正在同狼周旋,那人騎的馬見狼後驚駭不已,幾次差點把主人摔下馬來。可狡猾的狼對人並不感興趣,從遠處繞開那人,衝進牛群。牛炸群了,四散逃開。那個騎馬的人,想撥轉馬頭繼續追趕狼,可是那匹馬也受驚了,亂蹦亂跳,一個猛地尥蹶子,把騎在背上的那人摔下來,然後拖著韁繩向旁邊的坨地逃去。

一條肥壯的頭狼,領著兩條年輕的狼,很老練地東躥西躥攪散了牛群之後,便盯上了一頭選擇好的進攻目標。那是一頭瘦弱的牛,跑得不快,嘴裏冒著白沫呼哧帶喘,無力地低聲哼叫著。

“黑沙豹”策馬衝過去。

這時,那條頭狼從後邊一口咬住了瘦牛的尾巴,使勁往後拖。另外兩條狼也趕上去,也從旁邊咬住了牛尾巴。三條狼同心協力,配合默契,一齊往後坐拖。那頭可憐的痩牛,驚恐萬狀地“哞哞”叫著拚命往前掙。“黑沙豹”知道,這是狼吃牛的慣伎。咬住牛的尾巴使勁後拖,然後猛地鬆開口那牛吃不住慣力,一頭向前跌過去窩脖子,這時狼就撲上去咬斷牛的咽喉。狡詐的狼能吃掉長犄角的大牲口牛,全靠這種絕妙的計策。

那個跌下馬的盜牛賊,見這狀況,毫不猶豫地揮著手裏的短斧從狼的後麵衝過去。

睾“黑沙豹”倒很欣賞這個人的勇氣。為了救牛,單憑一把短斧子衝向三條紅了眼的惡狼,此人頗具些傻膽子和惜財的傻勁兒。“黑沙豹”索性勒住馬,想看看這個大膽的“盜牛賊”如何對付三條惡狼。

盜牛人的斧子,一下子砍在離他最近的一條狼的腿上。那條狼“嗷”一聲尖嗥。狼們沒想到那人從後邊襲擊。見這狀況,那條頭狼憤怒地“嗚”一聲低吼,似乎是一種命令,三條狼同時鬆開牛尾巴。那頭瘦牛,一個跟鬥跌倒在前邊的地上。三條狼全然不踩窩脖的牛,齊刷地回轉身,凶殘地盯著那個人,伺機撲上去。

形勢嚴峻了。

三條狼不急於進攻,在頭狼的帶領下都把頭低低地伏在地上,嘴裏不斷地發出威脅的怒哮,開始圍著人轉起圈來。這是個訓練有素的團體,有組織、有紀律、有領導,就差開口說話使用武器。盜牛人手裏緊緊握著那把短柄斧子,隨著狼的陣勢緊張地轉圈,防備狼隨時撲上來。一圈、二圈、三圈……十圈過去了,三條狼每轉一次,縮小一點包圍圈。盜牛人漸漸支持不住了,暈頭轉向,腳步混亂。頭狼看出機會,發出一聲尖厲的嗥叫,於是,旁邊的一條狼閃電般地縱身一躍,向那人撲上去那人匆忙舉斧就砍,可那條狼一張口,嘎嘣一下咬住了斧子。盜牛人急忙往回抽,狼去死死咬住不放。這時,那條頭狼一見同胖得手,一聲短嗥,跟那條受過傷的狼一起,從兩側向那位不知所措的盜牛人撲過去。

“黑沙豹”知道,這個盜牛人就要完蛋了,三條惡狼轉眼間會把他扯成零碎的。“救他嗎?”他心裏說。這該死的混蛋,狗膽包天太歲頭上動土,為那個死老頭子賣命,敢偷自己的這點全部家當,得手的話這簡直是絕了他的生路!實在可惡,這是天意,要不是自己趕來,這混蛋不是照樣叫狼咬斷脖子嗎?讓他接受這上天的懲罰吧!“大哥,快救人嗬!狼就要撕碎他了!”嘎子從他後邊急喊起來。丨“閉住你的嘴!”“黑沙豹”一聲喝斥。

霧“你不救人,我恨你一輩子!”嘎子不知從哪兒來的一也勇氣,“哧溜”一下從馬背上滑下去,舉著手裏的一根趕牛棒,向狼衝過去。此時,三條狼已經撞倒了盜牛人。

“站住!”“黑沙豹”飛馬趕上他。

“你是沒有心肝的惡棍!壞蛋!嘎子憤怒地罵著,眼裏閃出兩道從未見過的脫利的寒光,又轉身跑過去。”

“黑沙豹”愣住了。身上不禁一哆嗉。

隨著,他的握獵槍的手的食指,似乎無意識地扣動了板機。

“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子彈從三條狼的頭頂呼嘯著飛過去,射進前邊的高沙坨子。

一聽到槍響,撲在盜牛人身上的三條狼猛地回過頭,接著經驗豐富的頭狼一聲尖叫,發出警報。槍聲,它們太熟悉了,這是它們唯一害怕人類的可怕武器,它們的家族快被這玩藝消滅幹淨了。於是,三條狼驚慌失措地丟開到嘴的人肉,也顧不上辛辛苦苦跟蹤了一夜的牛群,沒命地逃向旁邊的坨包區。頭狼和另一條狼,從兩邊拱架著腿上挨了一斧子的受傷的狼,動作迅速而麻利。

它們身後,又傳出一聲槍聲。功敗垂成的狼,滿腔怨怒地嗥叫著,消失在沙坨子裏。

那個倒在地上的盜牛人,一見“黑沙豹”和嗅子向他跑來,慌了。急忙爬起來,衣服被撕壞,身上有幾處咬抓傷。隻見他從懷裏摸索出一條黑色的布塊,蒙上頭臉,隻露出一隻眼睛,同時拔腿就向河的上遊逃去。

“黑沙豹”冷笑一聲。他衝嘎子虎著臉,喝道:“還不快去把牛圈回來!”

“是,大哥!”嘎子吐一下舌頭,揮起趕牛棒撒開腿跑去了。“黑沙豹”抖動馬韁繩,從正逃走的盜牛人後邊追去。鐵青馬四蹄如飛,轉瞬間趕上他,“黑沙豹”從前邊攔住他。

“哥們兒,別忙著走嗬,我還沒請你喝酒感謝呢!”“黑沙豹”胳肢窩裏挾著獵槍,對準了他,冷嘲著說。

盜牛人隻得站住,呼哧帶喘,被狼抓破的肩頭滴著血。“獨眼”無所畏懼地回盯著“黑沙豹”。

“歐,又是你!”“黑沙豹”一見吃驚地叫起來。

“對,是我怎麼樣?幵槍吧。臭牛販子,強盜!”盜牛人粗聲粗氣地罵。

“嘿嘿,咱們還真有緣分!‘黑風口’一別,轉眼兩年了今日個咱們又撞上!”“黑沙豹”繼續冷冷地嘲諷著,嗓音猛一提,吼道:“你到底是誰?為啥接+連三地劫我,跟老子過不去?!”

“哼,你的克星,一個死對頭、仇家!”

“黑沙豹”聽著他故意變聲的嗓音,更起疑了,跳下馬,向他走去。盜牛人後退著,露出的一隻眼睛,憤怒地盯著一步步逼近的“黑沙豹”。突然,他舉起手中的短斧子,猛地朝“黑沙豹”砍去。“黑沙豹”身子一閃,躲開這一閃電般的斧子,同時伸出一隻手一下子扒掉了對方的蒙臉黑布。

“黑沙豹”一見盜牛人的臉麵,登時目瞪口呆。

“抱弟!”“黑沙豹”叫道。

“對,是我。野種。”

你就像一塊發幹的牛糞,又被踢回來了。全怪那一對發情的“忙子”和小母牛“美麗角”。

想當初入伍時,慶幸自己終於熬出頭離開這苦沙坨子,狂喜‘了幾天幾夜。誰曾想,三年後的今天又被命運拋回來了。這鬼沙坨子似有一種神秘的招魂術。

你起開釘在門窗上的木板條子,把封了三年的兩間破土房,重新收拾了一下,弄出了一個湊和著睡覺的小窩兒,就算是安頓下來了。然後,吹著口哨去村長家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