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回來了就好。”村長吳嘎達把你的複員證書和部隊函件等東西放在炕桌上,深吸一口你給點上的長把煙。接著無話。

“吳村長,這三年屯子裏變化不小嗬。”你找話說。

“變化嘛,太大的沒有。沙坨子裏的莊稼人,拱坨子拱不出出息。”吳嘎達懶懶地說。

“大家有地種就行唄。”你有意把話引到土地上。

“比過去強點?也就那樣吧。”吳村長不搭那個茬,渾然不覺你無奈了。瞅著那張嘴貪婪地往裏吸煙,從兩個鼻孔往外噴煙柱子,你判斷不出村長是真的想不起來,還是故意不提那壺。你下了決心咳嗽了一下。

“吳村長,我回來了……還得靠拱坨子種地吃飯嗬。”

“是嗬,是嗬,那是的。”

“那這地……我的那份地…,,還有牲口……”

“你的地?噢,對對,是嗬。哎我說鐵子嗬,你還沒去見老書記呢吧?”吳嘎達村長似乎無意中問了一句。

“老書記?哦哦,是,還沒呢……”你這才醒過腔來。屯子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從外邊回來的人,都要先去拜見村裏德高望重的老書記滿喜人。當然都不能空著手去。你回村後也聽說,老書記雖然年過七十退下來了,但仍然在村支部裏任著老委參員,屬於老顧問,依然有勢有權,村西哼一聲,村東都打顫。再說,這吳村長和新任支書劉江都是他老人家一手培養提拔起來的接班人,執行他老人家的既定方針方麵,是毫不含糊的。你還聽說,老書記的三個兒子都進了城,也想把他接進城享清福,老頭子卻不幹,仍舊獨自一人守在那座深宅大院裏,不知從哪兒領來了一名小“外孫女”侍候著他。他是舍不得離開這塊土地,這裏焉他的領土,他的王國,從土改到現在,辛辛苦苦經營了幾十年,經曆了多少個風風雨雨、潮漲潮落嗬!當然,你也聽到有人暗中詛咒老頭子說,人家在這兒一天三頓狗便驢球湯,人老心紅喲,敢是丟不下村裏的‘三妻六妾十二姘頭’,另養一個外孫女‘補陽還陽’呐!”你不大信一個多歲糟老頭子,還有能力騎馬挺刀,有那麼大的勁頭子。可誰知道呢,‘花”了一輩子的老手,經驗和營養都豐富充足,難說呀。隨兒子進域的滿老頭子的老伴丟下話:“這頭‘老忙子’,我就算放群了,隨他折騰去吧,我可受夠了。”你聽了哈哈笑。也有人從另一角度解釋的:老書記村裏有個老對頭冤家姓韓,土改時一起入黨革富人的命,合作化時韓姓被打成新富農,“四清”時升格為壞分子,一直壓到前幾年為止。整整三十多年抬不起頭。可那姓韓的也絕,受苦受罪這麼多年,活的卻好好的,這兩年居然發起來了,成了沙坨子裏的頭一個萬元戶,家道中興,遠近聞名。老書記看著不順,咬牙切齒地留在村裏等,等待重新把老冤家對頭整趴下的時機。不然,死不暝目,這一輩子都不'白幹了嗎?

當然,你從未忘記過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爺子。他欠你四條人命。倘若,你真的要登那座深宅大院的門,那不是去拜見獻貢,而是另一種方式。

看著吳村長模梭兩可的陰陽臉,你有些惱。分給他應有的一份田地,天理所然,這種刁難過於赤裸了。你剛要開口想再強調吳村長笑不笑哭不哭地先開口說就這樣吧,我還有個會,明天上邊來人,先安排安排。”

村長笑嗬嗬地走了。你不知道那一句“就這樣吧”是啥意思,這樣個啥。

你等了幾天。你也沒去拜見老爺子,從那深宅大院的紅漆大門前走過時,始終昂首挺胸。吳村長總有辦法推托。僵著。

你找了縣鄉武裝部和民政部門。最後鄉武裝部部長對你說得倒幹脆:“去找一趟滿老書記吧。”你氣得想上吊,想抹脖子。

你去了,一個風髙月黑的夜裏,你跳牆摸進了那座深宅大院。一個窗戶一個窗戶地聽。最後在一扇花格子窗戶下蹲下來。細聽動靜,認準無誤後,輕輕撬開了門滑棍。

你像一隻捕鼠的貓,在炕沿下機警地蹲著,進一步確認被窩裏的兩個人的呼吸之後,你站起來,一手掀開了被子,一手摁亮大手電筒,照那兩個死纏在一起的赤身裸體的人。“不要動,老爺子,是我。”

“你!你、你……要幹啥?”那一個幹巴巴的痩小老裸體,脫離開緊抱著另一年輕豐滿的女姓裸體,怒氣衝衝地問。同時伸手摸索衣服。

“不千啥,別害怕,也不是圖財害命,搶男霸女。”你把早已抓在手裏的兩個人的衣服,向他抖了抖,“別費心了,都在這兒。”“姑奶奶跟你拚了!”那個“小外孫女”爬起來,光著屁股向你撲來。結果,一腳踩空,跌倒在炕沿下,哎喲哎喲地呻吟著起不來了。書記老爺子本來就呼哧帶喘,知道自己鬥不過對方,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了,瑟縮在炕角篩糠。

“好一對風流鬼!哈哈哈,姥爺跟外孫女,哈哈哈……”

你三下兩下麻利地捆住兩個人,讓他們並排躺在炕上,拉過被子蓋上邊。做完這些,點上燈,你就往外走。

“站住!你去哪兒?”滿老書記在炕上喊。

“我去叫人。”

“兔崽子!你不就是要那個一畝二分地和一頭耕牛,嗎?我讓他們給你就是!”老爺子氣咐琳地說。

“早這樣,不是省了好多事!”你走回來,眼睛冷冷地盯著老頭子,“逼人太狠,兔子急了也咬人,何況我是一頭狼,老書記。你們先躺著吧,我隻去叫兩個人來,叫多了也沒用〈“誰也別叫!土地和牲口,肯定給你就是!”老&子害怕了,聲音抖抖地嚷。

“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你老爺子的心術,咱早就領教過了。你這狡猾的老狐狸,一穿上褲子會反咬我一口的。你放心,我不叫別人,就叫吳村長和劉書記,你們當麵決定。”你說著又往外走。

“別走,千萬別走,求求你……”滿書記可憐巴巴地袁求起來。

“咳,你還死要麵子。也好,另外還有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從炕沿下拎出一個書包,又從裏邊拿出一個小型收錄機。“你要是不想讓人來,那就衝這個匣子說一遍你們倆幹的好事。等我分到土地和牲口,磁帶保證還給你,也決不留後手。你選擇吧。”

“這……”老頭子為難。兩種辦法都要他命。他恨得咬牙切齒。“鐵子,好孩子,別開這玩笑了。我說話算數,決不哄你,別折騰老爺子了。不看佛麵看僧麵,你媽活著時,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有過一場情份,你媽有一次還對我說起,你還是我的種呢“是嗎?那又怎麼樣?”

“那咱們倆是父子,親骨肉,幹嗎像狼狗似的咬個你死我活?這樣吧,私下我認下你這兒子,保你以後榮華富貴!”

“哈哈哈,好大的情麵!私下認我這野種,哈哈哈……滿老爺子,要是我真的是你的種,那我告訴你,這個種,你可下錯了!今曰個,我就讓你栽在自己下的這個種上頭!好了別磨蹭了,快溜選擇吧,辦完事,我還要回去睡覺呢!”

滿喜人老書記耷拉下腦袋,無話了。半晌,才幽幽地問你真的還磁帶?”

“留那玩藝有啥用?我說話算數,決不食言!”你拍著胸脯保證。

“那好吧,你就錄吧,兔崽子!”

“那是罵自己,老爺子。”

其實,你那收錄機一直在工作,錄下了你進屋後的所有對話。你換了盤磁帶,摁了鍵子。滿老爺子照鐵子的要求,把自己這段風流事,對著收錄機顫抖抖地訴說了兩遍。等老頭子說完,你又讓那個“小外孫女”複述了兩遍。“好,明天看你的了,老爺子”你解開兩個人的繩子,把衣服扔給他們,然後提著收錄機走離了這間肮髒的屋子。身後傳出咒罵聲。你知道,這一下跟老頭子的仇結的深了。

第二天,土地是分給你了,西坨子裏的一片沙坨地,兔子不拉屎的荒地。牲口是一匹瘸腿驢。吳村長叫苦說,村裏實在沒有好地好牲口了,早分完了,從誰家割出一塊好地好牲口給你呀。你無話可說。事情接著來了。第三天,鄉派出所來人拘留你了,理由是深夜闖民宅,武力逼供老書記承認和錄音假材料。並且抄走了那個磁帶。你被拘留了半年才放出來。你的申辨和抗議上訴無濟於事。你隻好吃下這鈿巴虧被拘留期間,村裏人威懾於老書記的勢力,誰也不敢來看望你。有一天,突然喊你去見人。你在會見室見到她時,大吃了一驚,那隻獨眼笑吟吟地盯著你。“抱弟,沒想到是你……!,,“咳,這有啥呀。”抱弟已長成大姑娘,性情粗魯直爽,又過於剛猛強悍,加上一隻可怕的獨眼,沒有小夥子敢向他求婚。她也似乎不大操心嫁不嫁人的事。

“抱弟,你為啥來看我呀?”你問。

“哪有那麼多為啥,看你就是看你唄。誰叫咱們都是野種呢。你還真不賴,敢去摸他的屁股,有種。這麼多年了,村裏有這麼多男人,哪個去正麵頂過他一句,問問他:‘喂,老東西,為啥偷我老婆?’哼,都他娘的被劁過的閹豬!俺就佩服你有種。就是叫他整了也值。叫村裏的男人們知道知道,還有個人有種,沒有被劁過!”抱弟毫不在乎地大咧咧說著,把帶來的吃的和換洗的衣服交給你,走時拍一下你的肩膀。“喂,以後再去幹那事,喊我一畝”

。你心裏熱呼呼的。覺得這個獨眼姑娘膽大又心眼好。你不禁替她惋惜,紮瞎了一隻眼,破了相,實在可惜。半年後,你出來了,幾次想找老東西算帳,可聽說他進城去兒子那兒了,你又覺得光義氣用事,打打鬥鬥,更會壞事。咬人的狗不露牙齒。要從長計議,.不能操之過急。先站住腳,解決生存問題是眼下的大事。你一天也不願呆在村子裏了。這個安於天命的、死氣沉沉的、逆來順受的、叫人劁過的屯子,叫你心煩,從內心裏厭惡。思謀產久,你把分到的破地托給別人種,又把那頭瘸腿驢牽去賣了,賣驢錢加上自己的幾百元複員費,從沙坨子裏的牧業屯子買了兩頭便宜牛,遠下遼陽賣了大價錢。從此你幹起長途販牛的勾當,很快名聲大震。

當然,也遇過麻煩。

有一次,你在劉寡婦肚皮上歇息,聽她數落道:“你這黑了心的家夥,財迷心竅!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

“你這是啥意思?”

“前些日子,你們是不是趕了兩坨子裏丟失的牛?”

“啊?沒有的事……”

“還想賴帳!你們村的人早嚷開了!”

“我們村?”你又口氣強硬地,“趕了又咋樣?這年頭,哼,心不黑能賺到錢嗎?你往新茶裏摻曬幹的舊葉子勾當,也不是一樣嗎!”

劉寡婦一下子把你從肚皮上推下來。

你二話沒說,穿起衣褲就往外走。心裏罵:老子早膩了這一套了,隻不過是看在你丈夫那個死鬼當過幾天兵的麵子上,常來照顧你一下。你決定從鎮上回村子看看。難道嘎子趕來入夥的兩頭牛,莫非是本村哪個爺們兒的?你有些不安。正好鄰村有幾家要賣牛,你帶上款子上路了。

黃昏。黑風口。

這是一個荒野偏僻的坨子口。曾聽說,這一帶常出事,攔路搶劫強奸什麼的。

“站住!”果然,從前邊一叢樹毛子後邊有人喝道。

你站住了。看見一根黑色槍管,從樹枝間伸出來,對準著你。看不見乂影。

“老實點!敢動,老子崩了你丨”那聲音粗啞得有些奇怪,似乎有意壓低嗓門。

“你要幹啥?”你平靜地問。

“把錢放進背著的書包裏!”那人命令。

你從上衣兜裏掏出一把買牛的錢,裝進舊軍用挎包裏。

“好,算你聰明!把包扔過來!”

你裝做係書包的帶子,鼓搗了幾下什麼,然後,扔過去。

“好好,你轉過身去,抱著腦袋跪在地上!”

你隻好從命。

隨著,一個用黑布蒙上頭臉的人,從樹毛子後邊走出來,迅速地伸手揀那裝錢的書包。突然“砰!”一聲巨響,那包裏有個啥東西爆炸了。蒙麵人正好把手伸進了包裏,隻聽他“哎喲!”一聲慘叫,手被炸傷,滴出血,臉上露出的嘴和眼睛部位,也被炸得黑呼呼的,疼痛得他直“嗷嗷”叫。

這時刻,你一躍而起,向那個蒙麵強盜撲過去。可那強盜雖然受了傷,但並沒有放鬆警惕,一見你跑過來,當即丟下槍,抓起那個書包,向身後樹叢裏的一匹馬跑去。他動作迅速,利索,縱身跳上馬,向坨子深處飛馳而去,身後揚起一溜塵煙。

你的兩條腿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他。也沒想追趕。隻是為那人被炸傷滴出血的一隻手,隱隱有點內疚。

你揀起強盜丟下的那杆槍。先是一愣,複又“哈哈”笑了,原來是一杆假木頭槍!手工不錯,遠看極像雙筒獵槍。真他娘的,就靠這玩藝劫道,幹黑道買賣,現在的人都瘋了。難怪他受傷後不開槍,逃走時也不揀槍。你開心地笑。其實,你也把他耍了。你裝進書包的不是一搭子“大團結”,而是剪裁得跟“大團結”一樣規格的硬白紙。你損失了一舊軍用書包,強盜受了點傷,你們扯矗個平。

你從地下揀起炸裂成碎片的炮仗紙。一根炸力很衝的“響雷”炮。你扔掉炮仗紙,繼續趕路。

心想:這個強盜是誰呢?

“我在這兒念的高中。”他指了指對麵校院。“金寶屯一中?”她看著大院門口掛的白木牌子,“全縣一流中學,每年高考升學率最高。我小學畢業後兩次考這中學,都沒成。你可真行。”

“行啥呀,中學是一流的,可那挺高的升學率裏邊不包括我。參加兩次高考,我都漏網了。”

“難怪你去當兵。”

“要不在沙坨子裏呆一輩子,像土鱉一樣拱一輩子佗,有啥出息?咱農村青年,唯一能夠去碰碰運氣的地兒,就是部隊。”“你碰上去了。你還是行。”

“提幹的表是填了,還不知道上頭批不批呢。連和營裏不成問題,就看團裏了。”他信心十足地說。“不過,就是提幹了,在我們那個部隊上意思不大。工程兵,成天挖山洞。要是真能提幹,幹幾年我就下來。”

“幹啥?”

“到地方上,再大幹場。你看見沒有前邊那個金泉貿易公司?”

“看見了,那不是金寶屯最有名的大財主郎金山哥兒倆開的公司嗎?”“對。早晚有一天,我要超過郎氏兄弟。”他說得野心勃勃,目,光炯炯。

她敬佩地看著眼前這個英俊而抱負遠大的年輕軍人。心裏感到,這是一棵可以依賴的大樹。一個農家姑娘,找一個當兵的對象,這在村裏是個極有麵子的事情,足以引起同伴們的妒羨,而且選擇一個更有發展前途、更為能幹而英俊的軍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無可厚非。青藤的生存本能,就是去盤繞一棵參天大樹。除非你不做青藤。

因而,在市上跟他“不期而遇”時,她並沒有感到意外和驚奇,而是暗暗高“桂芬,咱們又‘麵了。”

“羅班長,你也來趕集?”

“從鎮上給老娘抓點藥。老在家裏呆著也悶得慌,出來走走,”他興奮地說著。

就這樣,他和她走了起來。走完集市,逛商店,逛完商店,進影院。唯一一家電影院放著日場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也許,受電影的啟發和感染,為了角落裏不被遺忘,他悄悄伸過手,似乎無意碰了一下那隻放在扶手上的手。沒有躲開。他也把手放在扶手上。逐漸合攏,兩隻手握到一起。兩顆心“嘭”然有聲。心有靈犀一點通。馬不吃夜草不肥,男不親女不甜。他把她親了。在回家的路上。路邊的葦坑裏,壓彎了兩平米的葦草,驚飛了三四隻鵪鶉。

他成功了。把手腕上的“上海”表擼下來,給她帶上。又返回鎮上,照了一張定婚照。然後,各自回村,互派“大使”一媒婆,過話過禮。他辦事講究效率速戰速決,決不拖泥帶水,穩準狠而不夜長夢多。所以,他先入為主,果斷地先睡了覺,占領了山頭。

他媽的病,瞧見未過門兒的花般的兒媳婦,也好了多半。他充滿幸福地回到部隊。渾身帶著使不完的力氣,用不竭的精神,去投入工作。回到部隊的第三天,馬鐵來了。他拿出從家鄉帶來的土特產招待。

“羅班長,咋樣?見到她了?”馬鐵迫不及待地問。

“見到了。”

“東西呢?”

“交給她了。”

“她沒有東西捎來?”

“沒有嗬。可能是怕讓人帶不方便,直接寄給你吧。”

“噢。可這麼多天了,#見寄東酉來呀?”

“那我就不清楚了。”

馬鐵怔怔地喝了幾口茶,沒覺出味兒。皺起眉頭又鬆開了,鬆開了又皺起。

“羅班長,啊,大哥,我還是求求你幫個忙……”

“幹啥?”

“麻煩你,再幫我寫個好點的信給她……”

“這個嘛,馬鐵,有個事我正想告訴你呢,咱們是老鄉、同學,咱們之間啥都好說,隻是這兒已有人把我替你寫信的事,報告給指導員了。昨天,指導員拐彎抹角地批評了我兩句。你想想,這事傳得厲害了,對你我都不大好。你說呢?”羅班長愛莫能助地歎了口氣,十分為難。

馬鐵垂下了頭。

“好吧,羅班長,不麻煩你了。自己試試看吧,寫好寫賴,表示個心意就成唄。”

馬鐵無精打彩地又回到自己的牛群裏去了。

趴在綠油油的草叢裏,拿一塊方石墊著,他開始寫情書了。

使盡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滿頭大汗,終於完成了這篇傑作。茫茫無際的草浪上空,有大鷹在盤旋。牛群撖在草灘上,舌頭卷著草尖。這灰蒙蒙的天,這荒無人煙的原野,這默默無聲的牛群,激發了他無盡的情懷。

信發走了。

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回信的無聊的時光。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一個月兩個月。喜鵲一在草坡上叫,他就喜上眉梢;烏鴉一呱呱,他滿臉懊喪。可是,喜鵲沒叫來信。他一來氣,揀起石塊趕走了所有來訪的喜鵲和烏鴉。他開始喝酒。偷偷跑到牧民的遊牧點上,跟牧民們一起喝酒。喝醉時,拿木奉子揍那些牛,亂戳牛屁股。

有一天,他又跑到羅班長那裏。羅班長依舊好煙好茶好話招待。

“還沒來信?”

“沒有。,,“奇怪呀。”

“是奇怪,見鬼了。怪得出奇。”

“怕是有啥事?”

“啥事呢?”

“比如,家裏父母病了,自己病了,出門了,或者……變心了,姑娘的心秋天的雲,說飄走就飄走。我那個對象就是,跟我吹了兩次,“你有對象?羅班長。”

“說了兩年了,最近才鐵打石地定下來了。”

“噢。我真想回去看看。”

“剛入伍,哪能會批假。”

“那咋辦?”

“兩個辦法。一個是等,二個是忘。”“等無頭,忘又難……”

馬鐵呆呆地望著寂寥的天空。臉色悲淒,眼神悵然,哀傷和絕望擊倒了這個粗壯漢。羅班長看著不是滋味,請了一會兒假,帶著馬鐵到十裏外小鎮上的飯館,大吃大喝了一通。他坐東。也許,好吃好喝好招待,覺得能減輕內心的重壓吧。

“鐵子,放心,漂亮的姑娘有的是,大哥再給你找一個漂亮的!這事,包在大哥身上!”他也喝醉了,嗚嗚哭著拍馬鐵的肩膀。

馬鐵感動萬分。

“你?”醉眼惺忪地仰著臉,眼球發紅,麵色發黃,複又搖搖頭,“上哪兒找去?上哪兒找桂芬那樣的姑娘呀!我忘不了,我實在喜歡她呀,上哪兒找去呀!嗚嗚嗚……”

馬鐵哽咽起來。趴在桌子上,眼淚鼻涕一塊兒流。

第四章  野狼坨子,過去是個殺人越貨的地方。

那時滿坨滿野地長著老杏樹、伸不開腳的酸棗棵、荊棘叢,野草野蒿子長得比人高,走進去,常被腳下的骷髏白骨架絆倒。土改那年,追捕一個逃亡地主,滿老爺子帶人前來搜索,屁股上挨了一個黑槍,一氣之下,老爺子在黑樹筒裏放了一把火。大火燒光了滿坨滿野的樹木草物,如今隻殘留下被西北風吹彎了頭脖子,統統向東南折腰屈背的歪脖柳樹,站成一排排,遠遠看去,好像是一群虔誠恭候君主來臨的臣仆們。每棵歪脖樹,所有見的人都想脫口而說哦,多好的可上吊的樹!”有些形象奇特的樹,確實具有勾引人上吊的誘惑力。土改、四清、文革中,的確有不少經不住誘惑的人在這裏找到了解脫和歸宿。

滿老爺子現在也氣得想上吊。

等了整整一夜。後半夜又下起暴雨,冷風嗖嗖,兩個“老客”和他像落湯雞,可憐巴巴地站在一棵老樹下躲雨,凍得上牙磕下牙。他有些後悔,不該太信了那個臭丫頭的。現在看來真壞了事了。別看平時野得男人都懼她,輪到真個兒的,真他媽的騍馬上不了陣。畢竟是女流嗬!

“滿書記,是不是出啥事了?”“老客”不放心地問。

“不會的,再等一等。”滿老爺子強作精神,自己也不相信說出的話。

“滿老書記,這‘貨’,到底是什麼人出手?”

“咳,早不告訴你們了?我和孩子們、還有些親戚們的,大家夥兒湊的,可靠“那幹嗎非得跑到這野地方交貨?”“老客”追著不放。

“怎麼,你不相信我?”滿老爺子反問。

“不不不,隻是問問,問問。”“老客”趕緊陪笑臉。

“說給你們也無妨,一是我們這兒不許把牛賣給外來的‘老客’,要賣給國家;二是為了逃稅,悄悄賣給你們,用不著交稅。明白了吧?”

“唔唔,明白了,明白了,老書記別見怪。”

滿老爺子沉著臉,望著東方正在透亮的雲縫。“要亮天了,挨千刀的鬼丫頭!”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走出樹底下,仰頭看看天,對兩個“老客”說:“興許下暴雨誤事了,這樣吧,你們倆先回我家暖和暖和,我到那邊看看。放心,不會有啥事的,我保證把‘貨,交給你們!”

人生地不熟的兩個“老客”,隻好如此。滿喜人老書記,從旁邊的樹上解下一匹灰兔馬,騎上去後直奔黑沙灣。經一夜的風吹雨打,他的這把老骨頭哪兒都酸痛酸痛。要不是他內心深處恨死了那個臭雜種,要不是那個惡夢般的夜裏受到的羞辱,他此時正貼著那個年輕的身體酣睡。這一生,他受到過三次大辱。第一次是土改前,給大地主王“疤瘌眼”扛活時,老地主的第七房姨太太跟他有了一腿子,老地主發現後拔了他褲子毒打一頓,然後把他一絲不掛赤身裸體地吊在村口老樹上,讓人吐唾沫;第二次是文革中,村裏造反派往他脖子上套掛了兩雙破鞋,又讓他嘴裏叼上一隻女人繡花鞋,往他臉上塗脂抹粉畫妝成“女人”模樣,遊遍了四鄉五鄰;第三次就是那天夜裏,被臭雜種赤裸裸地捆綁後錄了音。前兩次的受辱,對頭冤家都一—受到了懲罰。老地主土改時被拉出去槍斃了,鬧事的造反派們按其表現受到了不同等次的整治和教育。隻有這個臭雜種,盡管當時關了半年拘留,自己仍不解恨,而且放出來後,臭雜種仍然神氣,幹起販牛的勾當倒發起來了。他看著更是不順眼。天下誰人都可以發,豈能讓這個臭雜種抬起頭來呢?

有一次,他在村口堵住了臭雜種。

“孩子,咱們拉倒吧,講和得了。”

“拉倒?講和?”

“你叫我丟了人,我讓你蹲了半年牢,扯平了。”

“扯平了?”

“我叫吳嘎達分給你好地好牲口。”"“為啥?”

“你知道我是誰?”

“你?你是一頭放群的老‘忙子%發情期九十年。”

“混賬!”滿老書記臉氣白了,但忍住了。“我是你啥人,你應該是知道的。”“知道。是我野老子。”

“啥野不野的,認下老子就好。”

“誰認下了?”

~“認不認一樣,明擺著,就那麼回事。”

“一樣?你知道抱弟為啥拿剪子紮瞎自己的眼睛嗎?”

“這”

“你想知道有時我想幹啥嗎?”

“想幹啥?”

“拿一把剪子,鉸掉你的卡巴襠裏的那根雞巴!哢嚓一下,貼根鉸掉!”

“混蛋!”

“哈哈哈……”臭雜種揚長而去,嘴裏哼著:“鞋兒多,帽兒多,老爺子的姘頭多;東一個,西一個,個個一團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哎哎哎哎一,無肝無肺無心腸,無惡不做無天良,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哪裏有你尿,哪有我剪,哪裏有你尿,哪有剪!”

唱得鬼哭狼嚎,雞飛狗跳。

聽得毛骨悚然,渾身發冷。

和談失敗。冷戰重開幕。人生能有幾回搏。老驥重抖當年威。

滿喜人老書記馬背上想著往事,想著那個治不服的臭雜種,來到黑沙灣西側坨子。他下了馬,聽了一會兒動靜,然後牽著馬悄悄摸進去。牛圈是空的,小馬架子裏是空的,黑沙灣死般寧靜。滿喜人暗暗奇怪,最後滿腹狐疑地騎上馬離開時,突然發現了綁在一棵枯樹上的“禿喇嘛”。人已昏過去了。經一夜的驚嚇和暴雨澆,拉了一褲兜子屎,惡臭惡臭。渾身濕漉漉,臉呈青紫色,大概是掙乏了身子,喊啞了嗓子,不死不活地凍僵後挺在樹杆上。滿老書記趕緊給他鬆綁,弄醒了他。

“你這是咋回事?”

“‘黑沙豹’逮住我了。”“禿喇嘛”渾身顫抖不已。

“牛呢?你見到牛沒有?”

“沒有嗬,不是你派來人來趕走了嗎?”

“瓛。這事怪了。那個臭雜種呢?”滿喜人從小馬架子裏抱來一捆幹柴,弄著了,讓“禿喇嘛”烤火。

“他可能騎著馬追牛去了。”

“不好!怪不得,老子空等了一夜!”滿喜人連聲叫起來,咬牙切齒地,“臭雜種可能把牛群奪過去了,娘的!”

“老爺子,先別急,還有救。他要是真奪回了牛群,我想他可能直接趕往遼陽,他交貨的日期快到了,再說,這兒黑沙灣的秘密營地也暴露了,他是不會回來了。”“禿喇嘛”的眼睛陰冷地閃動著,一邊這樣算計。

“瓛,對,對。”滿喜人又來精神了。

“老爺子,這樣吧,我去追他!”“禿喇嘛”一咬牙,堅決地說。

“你?”

“對,我要找他算賬!這仇不報,我誓不為人!我一定把牛奪回來交給你老爺子!”

“好樣的,有種!你想咋幹?”

“騎上你的馬,抄近路截住他去路,跟他拚個死活。”

“不要蠻幹。硬對硬,你沒有勝他的把握,還是瞅冷子下手。你在暗處,他在明處,搞襲擊容易得手!”滿喜人指點說。

“好好,我明白了。”“禿喇嘛”烤火後又恢複了精力,跑進小馬架子找家夥,沒有找到,就從門口拎起一把鐵鍬。

“小心,幹事利索點。”滿喜人把灰兔馬的韁繩遞給“禿喇嘛”“禿喇嘛”騎上灰兔馬,像一條放出籠子的狼,張牙舞爪地縱馬奔去。很快消失在黎明的沙坨子裏。

滿喜人老書記留下來,臉上掛著陰森的笑,目送那個遠去的黑影。然後,轉過身,挺有耐性和興趣地參觀起這個神秘營地。好比一個悠閑的旅遊者,背著腰,哼著小曲,踱起方步。

這時天大亮了。

“黑沙豹”把那塊蒙臉黑布揉成一團,摔給抱弟,怒喊:“給我滾!帶著你這塊破布!”

抱弟反而被弄懵了。揀起黑布,圍在腰上,那隻獨眼疑惑不解地閃動著。

“你放了我?就這樣放了我?”“快滾!”

“你為啥不收拾我?是我偷了你的牛呀!”抱弟不走,固執地向前走兩步問。

“你的皮發癢呢是不是?”“黑沙豹”轉身走向馬,心裏說,要不看在當初你去拘留所看我一次的情麵上,老子決不會饒過這一次的!馬正在大口大口吃著青韋,草尖上滾動著水珠,折騰了一夜,它比人還辛苦。“黑沙豹”看見嘎子正拚命地追趕跑散的牛,東奔西跑。旁邊的黑沙河在咆哮,水越發大了。

“喂,哪怕你問問我呢?為啥不問呀?”抱弟從“黑沙豹”的後邊大聲喊。

“問啥黑沙豹”站住了,覺得這個該死的“獨眼龍”真煩人,又有點傻不愣登的古怪。

“問問我為啥這樣幹?”抱弟替他提出問題。

“好吧,你為啥這樣幹?”“黑沙豹”牽過馬問。終於叫對方提問,抱弟似乎滿足了,臉露出笑容。

“沒別的,逗悶子玩玩。姑奶奶不怕你。”

“單挑我逗悶子?上一回逗悶子,挨了炸,抱回一大摞白紙‘大團結、這回連牛毛也沒逮著一根,隻好空手回去了。老東西,你那野老子給你多少好處?”

“哼,姑奶奶不是為了撈好處才來的。”

“我知道,你恨我。有一回嘎子趕的牛,是你家的,本打算走這趟回來,賠你家牛錢的。”

“現在賠錢就完事了?當時坑苦了我和媽,差點種不了地!幸虧我賣兩口豬又買了一頭牛!不過嘛,這事過去了,姑奶奶不在乎,“那到底為啥?”“黑沙豹”真的有些納悶兒了。

抱弟咬起腮幫。說不起眼的小事,誰叫你那會兒喜歡桂芬那個臭丫頭的!”

說完,抱弟十分嚴肅而認真地望起“黑沙豹”的臉。

“黑沙豹”沒想到對方崩出這麼一句,半天沒說話。想出一千個原因,他也不會想到這一層上。聽到桂芬這個名字,“黑沙豹”的心裏猶如用尖刃攪了兩下一樣,疼得他皺起眉頭。

“咋樣,到了兒還是叫那個臭丫頭蹬了你吧?這叫拉屎踩—腳,自做自受。”抱弟繼續幸災樂禍地數落。

“黑沙豹”的臉鐵青起來。眼睛射出寒光。

“早晚會讓她也受受!”他說。

“嗬,還在想著人家呢?”

“你們女人都一個屌味兒,滾!”

“我就不會她那樣……”抱弟突然說。

“黑沙豹”又一次無話地盯視她半天。

“傻丫頭!”他低聲說了一句。“你說啥?”抱弟沒聽見,問。

“我說,你是知道自己是誰,誰是你爹的。”

抱弟憤怒地瞪圓了獨眼,說:“當然知道,你不就是想說我是個野種,野爸爸是那個老東西嗎?你不就是也因為這個疏遠我、恨我嗎?我知道!”

“我問你,你知道我是誰,我爹是誰嗎?”

“小時他們也罵你是野種,可我不相信,你跟那個老東西完全兩個樣,不是一樣人!”

“黑沙豹”歎了一口氣。忿忿地說道:“小時候,有一我媽跟那個老東西偷偷說的話,我全聽見了。告訴你吧,那個老東西,也是我的野爹,他自己也來認領過我。這回明白了吧,你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就是我剛才啥也不問放你走的原因。”

輪到抱弟無話了。瞪大了獨眼,木樁子似地釘在原地。半天才喃喃低語:“你在騙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要去趕牛了,你快回家去吧!”“黑沙豹”拍拍馬脖,騎上去。

“是那個老東西在算計你!”她從後邊喊。

“知道。你回去告訴他,我記下了這筆賬。”

“是‘秀喇嘛’告的信,說出了黑沙灣的營地!”

“我早處治他了。”

“你要當心點!他們不會罷休的!”

“知道。”“黑沙豹”回頭喊,突然有一股暖流衝撞心頭,生出一絲莫名的惆悵。活到現在,自從媽媽去世後,誰還像這獨眼姑娘這樣真正關心過自己?這個醜惡的充滿欺騙、暗算、陷阱的世界上,自己活得一直像一條孤狼!

“黑沙豹”沒再回頭看姑娘,兩腿一挾馬肚,鐵青馬風馳電掣般地衝嘎子和牛群奔去。抱弟怔怔地站在那裏,良久後嘴裏叨咕:“一個爹咋的?我就喜歡他,喜歡到死。誰叫他小時候替我打那次架的!一個爹、一個爹、一個爹,挨千刀的老東西,都是他害了我!不,姑奶奶不管那一套!我就要嫁給他!”

抱弟突然拔腿#就跑,從“黑沙豹”的後邊猛追過去。猶如一頭發瘋的母獅子。

“黑沙豹”策馬疾馳。鐵青馬如一支箭,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裾快趕嘎子那兒。此時,嘎子正疲於奔命,受驚的牛群根本不聽他的,四處亂跑,攏不到一塊兒。“黑沙豹”把獵槍扔給嘎子。接過他手中的趕牛短棒,催馬直追那領頭逃竄的黑牛。鐵青馬隨主人意,放開四蹄,越過樹叢和溝坎,飛速接近黑牛。這時的“黑沙-豹”,名副其實地變成了一位勇敢的“牛仔”,騎術嫻熟,身手高超,一會兒伏在馬鞍上飛馳,一會兒站立在腳鐙上大呼,身子向左傾斜鐵青馬向左跑,身子向右使勁,鐵青馬就向右奔跑,騎手和馬配合默契,一個暗示,一個小動作,便互通心意,勝似開口說話。“黑鬼頭!回來!歪犄角,給我站住!”“花和尚!花和尚!再不回來扒你皮!老黃頭,還是你聽話!”隨著“黑沙豹”一聲聲怒罵吆喝,那些亂跑的牛也怪,如炸雷貫耳,四蹄生釘,都哆嗦著站住了。個別膽大的牛還在奔逃,隻見“黑沙豹”揮擲出帶鐵疙瘩的趕牛棒,準確地擊中牛的犄角,那牛“嗷”一聲痛叫便急忙回頭歸隊,絲毫不敢怠慢。隻見“黑沙豹”飛馬而至,從馬背一側,身子往下一歪手一撈,便抓起地上的趕牛棒,然後起回身子繼續追趕不聽話的牛。

嘎子看得目瞪口呆。“黑沙豹”的這種神奇的騎術和趕牛的本領,他還頭一次看見,從心眼裏佩服,暗暗決心將來一定向大哥學到些真本領,跟他一樣去闖蕩。

牛群大汗淋漓地攏到一塊兒。甩動著尾巴扇汗趕蚊子,不經意地吃一口地上的草。偶爾也晃晃過於笨重的腦袋,“哞”一聲發叫,表示絕對服從和馴服。它們害怕那根要命的趕牛棒擊中犄角。頭上的犄角,是牛們的要害,致命的疼處,就像男人的褲襠,一級保護單位。

“黑沙豹”跳下馬,拍拍濕漉漉的馬脖。鐵青馬感激主人的愛撫,回頭蹭蹭他的手。

“吃幾口草吧。歇口氣兒,還要趕遠路呢。”“黑沙豹”說。

“大哥,咱們回營地嗎?”嘎子問。

“去哪兒?”

“下遼陽。”

“啊?。這就把牛趕過去呀?”

“對。,要不去哪兒?黑沙灣不能呆了,送牛的日子也沒有多少天了廣“那……”

“那什麼?”

“綁在營地的‘禿喇嘛’咋辦?”

“你又想救人了,是不是?”

“大哥,不去放幵他,狼會吃了他的!”

“那是他的造化!”

“大哥!”

“你又要恨我一輩子是不是?你倒會處處做好人,年紀不大哪兒來的這麼多菩薩心?”“黑沙豹”沒有好氣,嘲弄地說。

“大哥,那是一條人命!會出事的!”

“好了,好了,用不著你來費心,自會有人去救他的,小菩薩,放心好了。”

嘎子還想問,“黑沙豹”說:“你再氓嗉,老子一腳踹了你!”嘎子趕緊閉住嘴。

“黑沙豹”抬頭看一眼天。陰雲四合,遠處黑沙河上遊一帶,電光閃閃,偶聞雷聲。不一會兒,又飄起雨來。“黑沙豹”騎上馬,身後馱著嘎子,匆忙趕起牛,順黑沙河沿岸向下遊的金寶屯鎮出發了。他估計,抱弟順風向東南趕了一夜的牛,少說有四五十裏,再走個三四十裏路,就能趕到金寶屯鎮了,在那兒歇一天,再取道新立屯和昌圖一帶,直下遼陽。沿途他都有朋友哥們兒。

右邊的黑沙河一直在漲水。滿河床溝奔湧著渾黃色的岩漿般的洪水,發出一哼陣震天動地的訇然巨響。這些天,河的上遊天狼山一帶一直在下暴雨,致使多年來默默無聞的這條河,猶如注入了強心劑,發起洪水,快淹過兩邊的堤岸了。那高高卷起的浪頭,幾乎濺到走在岸上的馬蹄。嘎子驚懼地叫大哥,咱們離開堤岸吧,把牛趕到離河遠點的北坨子上去!”

“黑沙豹”覺得嘎子說得不無道理。萬一洪水衝破堤岸,自己和牛群將是首當其衝。而且,越往下遊走,地勢變低,一旦上遊哪處破堤,他們也難逃險境。

“對,嗔子,咱們把牛趕上北邊高坨子!”“黑沙豹”大聲喊。

可是,已經晚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迅雷不及掩耳地發生了。

“‘黑沙豹’!你的末日到了!你快等死吧!哈哈哈”一聲刺耳的狂叫突然從他們身後傳來,壓過了浪濤的轟鳴。

“黑沙豹”猛回頭。上遊。。米遠的河堤岸上,站著“禿喇嘛'他手裏揮動著一把鐵鍬,已經挖開了河堤,洪水刹時間噴浦而瀉,向“黑沙豹”他們衝來。

“哈哈哈,‘黑沙豹%這回嚐嚐禿爺爺的厲害!喝喝黃水,去閻王爺那兒販牛吧!”“禿喇嘛”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像一個張牙舞爪的惡魔。

“黑沙豹”驚呆了。突如其來的事件,毫無思想準備,想衝過去拚可中間有破堤的洪水隔開,那一瀉而出的洪水,已衝到腳下,牛群紛紛落水,他和嘎子騎的鐵青馬一起也泡在衝力極大的洪水中,搖搖晃晃。

“嘎子,看見了吧,你想救的他,趕來給你送行了。這條瘋狗,昨夜我幹嗎不把他宰了呢?現在又被他的主子放出來咬人了!嘎子,快抱緊我的腰,有大浪頭衝來了!”“黑沙豹”伏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抓住馬鞍子,以免被浪頭打下馬來。

這時有個人影從“禿喇嘛”的後邊跑出來,一邊用尖利的聲音喊著:“‘禿唰嘛’!快堵上口子!你這壞蛋,快堵上!”

“抱弟!”“黑沙豹”轉過頭驚叫。

是抱弟。一直默默地拉開距離跟在“黑沙豹”和牛群後邊的她,此刻不顧一切地向“禿喇嘛”撲過去,“禿喇嘛”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衝抱弟烕脅地喊:“快滾幵!你這賤貨!管閑事的‘獨眼龍。你找死嗬!”

抱弟二話不說,橫眉怒眼地跳過去就搶“禿喇嘛”的鐵鍬。兩個人死打起來。抱弟雖然是個女子,但有股蠻力,死死抓住“禿喇嘛”手中的鐵鍬不放,“禿喇嘛”摔打幾下,都沒有把她摔開。這時,決口足有兩三米寬,渾黃的水終於找到了奔瀉的口子,在河床裏大水高壓下,像一條惡龍般咆哮著衝卷出來,狂瀾萬丈,排山倒海。

抱弟和“禿喇嘛”還在爭奪鐵鍬,狠命扭打。“禿喇嘛”漸漸讓抱弟靠近到決口子邊上,然後他的攥鐵鍬的雙手猛地鬆開。

“媽的,你也下去吧!”“禿喇嘛”惡狠狠地一罵,向後跳開。隻聽“啊”一聲,抱弟的身子失去控製,向後倒去,連人帶鍬“撲通”一聲秦進缺口裏的洪水中,人一下子被衝出幾十米遠。“禿喇嘛”狂笑不止。

“抱弟!”目睹了這一幕的“黑沙豹”,從水裏大喊一聲,催動鐵青馬向上遊衝去。可是在齊肚深的洪水中,鐵青馬已經無力逆流而上了,沒走出幾步便被大浪擊撞得抬不起頭,順流而下。擴張了決口子的洪水鋪天蓋地衝來,鐵青馬被衝出幾丈遠,在狂濤惡浪中掙紮著。那些個落水的牛們,驚恐萬狀,把頭和嘴鼻高高仰著,露出水麵,四蹄交梭地踩著水。牛會浮水。這是本能。

鐵青馬的頭沉進水裏,抬不起來。其實,馬也會浮水,隻是馱著兩個人實在遊不動,浮不起來。“黑沙豹”急忙離開馬鞍撲進水裏,同時衝嘎子喊:“抓住馬尾巴!嘎子,抓住馬尾巴不要鬆手!”嘎子聽話,也從馬的臀部上往下滑進水裏,同時緊緊抓住了鐵青馬的尾巴。

“黑沙豹”惦記著落水的抱弟,一邊在洪水裏拚命撲打著水,—邊四處張望。他隻會遊“狗刨”,已經喝了幾口黃泥湯。

十幾米遠處的左前方,有個黑影在浮沉,不時有隻手伸出水麵亂抓亂打。顯然她不會水,處在危險中。

“黑沙豹”向她遊過去。大喊:“抱弟!你右手有一頭牛,快抓住牛尾巴!牛尾巴!”

抱弟根本聽不見。即使是聽見了,也身不由已。洪水以雷霆萬鈞之力,迅速把她向下遊衝去。“黑沙豹”截住她的去路,猛衝幾下,正好抱弟在附近又一次浮出水麵時,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拖住她,同時向旁邊的一頭牛靠過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喝了一口又一口的黃湯水,“黑沙豹”的右手終於撈住了那頭黑牛的尾巴。他呼嘛呼嘛喘著氣,又猛烈地咳嗽起來:一隻手拽住牛尾巴,一隻手拖著抱弟,他的身體似乎要被扯裂開來。

抱弟終於從水裏伸出腦袋,一邊咳嗽,一邊罵出口挨刀的禿驢,我操你八輩兒祖宗!”

“你罵誰?小崽子,爺揍你狗日的!”你攔住老書記的小孫子#屎克郎”。對方正追著前邊一個女孩子,一邊扔土一邊用髒話罵:“小臊!小臊!”

“就罵!就罵!你也不是好種!”霸道慣了的“屎克郎”野性十足,上學的路上,經常欺負女孩子們。

你從地上拾起一塊風幹的豬糞。逼近“屎克郎”。對方有些膽怯地後退。

“你幹啥?”

“你再罵一句!”

“就罵!野一~啊唔!”那塊風幹的豬糞,正好塞進他張開的嘴裏。

爾後,你背著書包向學校大步走去。號啕大哭的“屎克郎”,在地上打滾,賴著不起來。上學去的孩子們,三三兩兩都從他的身旁跑過去了,誰也不去管他。也不敢管。書記的小兒子有了不上學的借口,書記大人有了斥責學校的理由,老師有了嚴懲頑徒表現一下的機會。

“馬鐵!你為啥把豬糞塞進同學的嘴裏?”校長親自審案。

“”

“你是六年級的學生了,這樣欺負同學對嗎?”

“為啥不說話?為啥塞豬糞?為哈?”校長動容。

“,,“為啥?為啥?快說!!”副校長、班主任、其他老師協助校長都一聲發喊。

“校長,你們知道他的外號嗎?”被譚住沒法的你,突然這樣問。,“叫啥?”

“‘屎克郎’!”辦公室裏未參戰的有些老師和門口圍聽的有些學生,“哄”

地樂了。

“‘屎克郎吃豬糞,正好對胃口!”見有人笑,你的膽子大了。

“你!太放肆了!我要處分你!”校長氣得發抖,指著你鼻子。、“校長,‘屎克郎’攔路罵女同學是‘小臊,馬鐵才塞豬糞的!”門外有個大膽的學生喊道。

“是嗎?”校長感到意外,衝門口說,“罵誰了?讓挨罵的同學進來!”

“是她!‘屎克郎’罵的就是她!”有幾個男孩子,把個羞羞答答痩弱膽小的女孩子推進門裏。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那個女同學蒼白了臉,像一頭小鹿般驚恐地向門外縮著。

“桂芬同學,是罵你了嗎?”校長問。

“沒……沒……沒罵我,他們說錯了……”桂芬幾乎要哭了,奪門逃走。

你的臉變青了。望著那個逃走的背影。

“校長,你別問了,你處分吧。不為啥,我就想塞豬糞玩玩,下回我揀狗屎給他塞!”

校長處分了。嚴重警告,全校師生麵前罰站,讓他做檢查後又移在校門口衝大門口的偉大塑像罰站半天。因他不檢查,又多站了半天。你覺得合算,塞一次豬糞,罰站二天〔對警告更無所謂〕,那以後多塞他幾次狗日的。

放學路上,在那一條小道上,你趕上了桂芬。

“為啥不說實話?”

“為啥?”

“不敢,我害怕。“怕啥?”

'“我家成份不好,上中農。‘屎克郎’的爺爺說,還要給我們往上劃。我爸說,反正我們快要般家走了,叫我少惹事。我對不起你。”桂芬低聲哭泣起來。

“搬家?你們要搬家?搬到哪兒去?”

“我姥姥那個屯子。”桂芬看著地低聲答。

你一陣難過。

“馬上要考中學了,還搬家?”

“爸說往後不讓我念了。”

你又一陣難過。

“可我還想念……”

“你念吧,咱們一起上中學……”

“嗯。”

你的手伸進書包裏摸索著,不一會兒拿出兩個豆包,用一個小手絹抱著。

“這豆包,不知誰放進我書包了,你吃了吧。聽說,你們家的口糧早吃光,餓著肚子呢。”

饑餓得麵黃饑瘦的桂芬,咽一下口水,但礙於女孩子的麵子上不好意思伸手接。你把豆包放在她的手上。桂芬感激地望一眼你,就要吃那個豆包。

“不許吃!不要臉!這是我的豆包!”從旁邊的玉米地裏,跑出來一個凶狠狠的女孩子。也是你班的女同學叫抱弟。

“好哇,馬鐵,你沒良心的東西,我給你的豆包,卻送給這個小婊子吃!這個不要臉的害人精,害得你還不夠嗎?”抱弟大聲罵著,衝過去,一把奪過發愣的桂芬手上的豆包,一邊揉搓碎,一邊還怒說著,“叫你吃!叫你吃丨不要臉的小婊子,膽小鬼!喂狗喂豬也不喂你這臭不要臉的!”桂芬“哇”地哭跑了。你氣急敗壞,憤怒地衝抱弟說,你才不要臉!誰叫你把豆包偷偷塞我書包的!知道是你的,我早就扔廁所了!”你轉過身從桂芬後邊追去,一邊喊,“桂芬!桂芬!等等我!”

抱弟一個人留在原地,扔掉手裏的碎豆包,呆呆的,甚感孤獨,也不由得“嗚嗚”哭將起來。“該死的馬鐵,招瘟的馬鐵!不知好歹的馬鐵……

孩童時的事,如夢如幻。雖然不懂大男女之間的死去活來的事情,但那隱秘的本能的萌動,在意識的潛在深層中隱隱地剌疼著你的感覺。你現在覺得,想娶桂芬為妻的念頭,就在那個無知的孩童時期就在內心深處確定下來了。隻不過當時沒有感覺出來罷了。

你穿著沒有帽徽領章的軍裝,直奔桂芬的屯子。能穿上這套體麵的軍裝,你總覺得像做夢。盡管現在正打仗,農村青年奔萬元戶的多奔當兵冒生命危險的少,盡管書記老爺子出人意料地積極推薦你入伍(當然你心裏清楚老頭子一是為了打發走你這剌兒頭,二是希望著你真的上前線不再回來、你依然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像幻覺。

當你意外順利地約出桂芬出來,並且意外順利地在小河灣裏肩並肩坐著,她答應了你的求婚,而且你的粗壯的顫抖的雙臂蠻力地摟住那個如火如電如棉如煙如花如水的女性肉體沒遭拒絕時,你才真正地徹底地相信了自己的的確確當上了兵,而不是白日做夢。

瘋狂了三天,正當在那異性的原野上突飛猛進時,你被塞進了一列悶罐子,“嗚”地開拔了。就如爐膛裏燒紅的鐵釘,一下子投進冰冷的水桶裏一樣。空落落,悵悵然,飯不香茶不香睡不香,世上的一切淡而無味。既然那個田野那麼迷人,那、麼溫柔,那麼誘人,自己又何必這樣離開它,奔向一個陌生的命運和世界呢?你忘了你正由於能夠奔向這個陌生的世界,才獲得了那個溫柔的原野這個道理。啊,人嗬。

你忿忿地想:四年,要是吐口唾沬般地快過去,該多好!

歲那年,有一天他突然發現了身上的那個變化。嚇了一跳。原來如兩粒杏核般緊貼小雞子兩旁的小蛋蛋,不知啥時候偷偷變大了,像兩顆小核桃粒,提哩嘟嚕地掉下來了。他認定自己得了啥毛病。又不敢說。從此他再也無法安穩了。身上似乎附了魔鬼,時時火燒火燎地燥熱起來,老有一股邪性驅使他去挑逗惹惱那些唔哇亂叫的女孩子們。‘  有天夜裏醒來,大腿上精濕,他渾身舒暢。

放學回家,有一次跳進黑沙河裏遊玩,突然發現下遊河灣裏宥個白晃晃的一閃。還聽見隨風飄來的小唱。他身上一下子發緊,激動起來,又火燒火燎地燥熱和騷動。他順著河水,悄悄漂去。在米開外,鑽進水草叢中,偷偷觀看起那個白晃晃的閃體。是村東頭的野鴿子蘭嫂。坐在齊膝頭深的河水裏,裸著上身擦洗。這裏是個死角灣,三麵環有高陡的懸岸和樹木遮擋,周圍長滿蘋子和薄草,河水在這裏打個彎,向南流過去了,很少有人來這裏。也很難發現她。蘭嫂毫無顧忌地搓著白白的脖子、白白的肩膀頭和胸脯。那兩個沉甸甸的奶子,在她胸脯上來回跳蕩。像兩團火,白色的火團。他看得心驚肉跳,兩眼發燙。

“,操你個小王八羔子!叫你偷看!”野鴿子蘭嫂突然向他撲過來,隨手撒過來一把泥,正好擊中他的額頭,泥水迷了雙眼啥也看不見。他拔腿就跑,可沒出幾步,被水草絆倒了。

“叫你偷看!老娘叫你嚐嚐厲害!”蘭嫂的鐵鉗似的大手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的臉往自己胸脯上又蹭又撞,又“咯咯咯”浪笑著,罵道:“叫你看個夠!看個夠!”

他沒命地掙紮。臉和嘴狠狠地被她往那濕漉漉軟綿綿的胸脯上揉搓著,碰撞著,無處躲閃。他嘴裏尖叫著告饒:  “放開我!快放開我,好蘭嫂,再也不敢了,快放開我!”

“放開你?哈哈哈,沒門!”野鴿子蘭嫂開心地大笑著,把他一下子挾在自己的兩條粗壯的大腿中間。他被挾得喘不過氣來,滑溜溜的艙像兩根棍子蠻力很大,他咋使勁也掙脫不開。而且,他的頭依舊被她揪著,往她胸脯上瞎蹭瞎撞。他突然感覺到嘴唇邊觸到她的乳頭,跟小時吃的媽的奶子差不多。他靈機一動,狠狠咬了一口那奶頭。

“哎唷!”隻聽蘭嫂一聲尖叫,那兩條絞棍子似的大腿,終於鬆開了。他嘰哩咕嚕連滾帶爬逃離險境,從後邊傳來蘭嫂的叫罵你個猴孫子,壞了心眼子的小兔嵬子,這麼小就會咬奶頭子了!咯咯咯……”

他一輩子忘不了那兩條絞棍似的大腿和那兩個跳蕩的大奶子。至今想起來心驚肉跳。野鴿子蘭嫂後來跳井了,她男人到公社參加民兵集訓時,村裏的一把手摸進了她的屋。第二天一把手家的井裏,發現了她倒栽蔥插在井底泥裏。她是全村裏少有的不畏強暴的剛正女人。

他又躺進那密密的苦艾草中。拔一根草莖,放進嘴裏嚼。苦澀得舌尖發麻。接到那封該死的退婚信,他恍惚了三天。他的那些牛,在前後左右的草地上撒歡。春深了,草深了,牛們該發情為了。這是個所有生命勃然而發的季節。新放群的一頭黑忙子,忙得不可開交。嘴邊飄著白唾沫絲,跟完這個追那個,三宮六院七十二偏妃,應付眾多的妻妾,大走桃花運,更加顯得毛色發亮,健美英俊。連他的忠實的狗“花子”,平時跟自己形影不離,這會兒也不知去向。大概是躥到啥地方,跟哪兒來的野狗搞它們的“狗連套”把戲去了。

他深深感到了孤獨。在這天寬、地寬、綠草無際的草地上,你深深感到自己像一個被囚禁在一座無形的牢籠裏的囚徒。沒處可去,沒話可說,天衝他沉默,地衝他沉默,牛和狗衝他沉默,於是他自己也衝自己沉默。偶爾,狼嚎般地喊兩嗓子,可他的充滿狂野炙熱的聲音,一下子被空寂的四野吞吸得幹幹淨淨,無聲無息,沒有絲毫的反應。為了不忘卻人的語言,他有時對著搖動的草、靜立的岩、低飛的蝶胡言亂語,像瘋子式地叨咕到嘴裏的語言,不管啥意思。意思是次要的。過去寂寞時,還可以偷偷跑到老鄉羅班長那裏訴訴衷腸,可是數月前羅班長突然因家庭困難等原因複員回家了。走時,連個招呼都沒打。他覺得自己被所有的人拋棄了。包括這些草木和牛狗。他成了一條孤狼。有時為了發泄渾身沸騰的燥熱,他竄上一頭“生格子”牛的脊背,緊貼在上邊,任狂暴的野性的牛瘋跳猛越,最後狠狠被摔落下來,趴在地上像一條狗,滿臉帶血花;有時跳進瓢潑的暴雨中淋澆,如一根埋在那兒的沒有感覺的木樁子;有時躺進三尺深的冰雪裏,身上的熱氣溶化出一片空地,雪化的水濕漉地滲淌。他恨生下自己的娘,恨創造了畜己的野爸爸,為啥給他身上注進了這麼多這麼狂的壓抑不住的邪惡的火?!

“哞,哞,哞一-”幾聲急促的愜意的哼叫。

他翻身望去。是那頭正發情的小母牛“美麗角”。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年輕力壯的黑忙子正“踩”它。兩條前腿搭在“美麗角”的後腰上,那根尺長的尖尖的家什鮮紅得嚇人。“美麗角”的四蹄深深無進草地裏,力撐著身上泰山壓頂般的重荷,艱難地享受著痛苦的快感。

他呆呆地觀看著,不一會兒蹲下來,似乎無法忍受內心的痛苦,雙手攥著地上的草和土。抓得指甲縫裏嵌滿沙土,變紫了,滲出血絲,他不知疼。變野性的臉,扭曲了,歪起的嘴角裏牙在相互磨咬,發出“嘎吱吱”的聲響。欲火燒得他,兩眼如充了電,布滿血絲,瞳孔擴張,閃射出燙人的光束。終於,他一躍而起,抄起地上的趕牛棒,像一頭瘋豹子衝黑忙子和“美麗角”撲過去也失去了理智。

“叫你們開心!叫你們開心!”他揮動趕牛棒,沒頭沒腦地擊打在正忙乎事的兩頭牛身上。

牛“哞”一聲驚吼,尤其挨棒子最狠的黑杧子不堪忍痛,“嗷嗷”吼著滑下母牛背,沒命地逃去。

“臊婊子!叫你臊!叫你臊!”他又擊打疲憊不堪的小母牛“美麗角”。小母牛無力地哼叫著,晃晃脖子,躲避著急落的棒子,負痛奔逃。

他丟掉棒子,“嗚嗚嗚”狼般嚎叫著,滾倒在草地上。四肢卷縮成團,扭動著,抽搐著,像一頭野獸。直至他後來複員回鄉,他也沒有忘記這痛苦的一幕。

第五章  鐵青馬的頭脖伸出水麵,尾巴上拖著嘎子,遊在最前邊。嘎子呼呼“噗”著水,雙手緊攥著馬尾巴,不時回頭尋視大哥和抱弟。落水的牛群,倒似乎受到了統一的命令,都朝著北邊幾十米外的高坨子遊動。頭伸出水麵,犄角後揚著,顯得吃力而笨重,不像鐵青馬那樣遊得輕鬆自'如。這是一條狹長的河堤外的低穀,也許是舊河床。有四五十米寬,北邊逶迤著地勢高陡的沙坨子。隻要堅持遊過這狹長地帶,他們就能脫險。

“黑沙豹”一隻手臂攔腰抱著抱弟,一隻手死死抓著那頭黑牛的尾巴,在洶湧渾濁的洪水中一沉一浮。黃色的浪頭,把他們倆一會兒壓進滾滾的浪穀,一會兒又推上浪峰。渾黃的濁水,嗆得他們嘴裏發澀,喘不上氣來。

那頭黑牛幸虧是一頭強健的壯牛,但幾經折騰,惡浪衝打,也顯得吃不住勁了,抱弟軟綿綿地緊貼在“黑沙豹”身上,有一股異性的暖流遞傳到“黑沙豹”的身上。一排大浪壓下來,“黑沙豹”差點失了手,喝了一口水,頭昏腦脹。黑牛也嗆了水,拖不動兩個人,頭脖沒入水裏。

“抱弟,你抓好這牛的尾巴!”“黑沙豹”喊。

“幹啥?”

“黑牛要不行了,我去、拖別的牛尾巴!”

“那危險!你別走,萬一抓不到牛尾巴咋辦〗”抱弟摟緊“黑沙豹”的腰不放。

“我不走開,咱們兩個人一起完蛋!”

“那讓咱們一起完蛋好了!”抱弟似乎巴不得有這樣一個結局。

“不行,我還不想死。”“黑沙豹”把手裏的牛尾巴,往抱弟手裏二塞,順手一推,自己便脫離了抱弟和黑牛,順水向下遊的一頭浮動的牛頭遊過去。喝了幾口水,好容易靠近那頭牛,可該死的牛一見有個黑影遊來,更為驚恐地遊快了,又把他拉下好遠。“黑沙豹”咒罵,他的遊泳水平是趕不上那牛了。

“嘩啦啦!”一股巨浪劈頭蓋臉打下來,“黑沙豹”沉進浪穀,不見了。“鐵子!鐵子哥!”抱弟從那邊急呼起來。

“黑沙豹”耳鳴頭眩,在混濁的水底下分不清東南西北,一口水嗆得他胸口如塞進駝毛般的窒息疼痛。水底有一股強大的暗流,冰冷冰冷,像大蟒般吸著他,無法掙脫。“黑沙豹”害怕了,往腳底下拚命一蹬,使出吃奶的勁往上浮躍。他感覺到腳尖似乎觸到了一個什麼圓鼓隆咚的大東西,他借力了,終於擺脫暗流的卷吸,浮出水麵。隨著,他感到大腿上被什麼一個從水裏往上冒升的硬物撞了一下。原來是被他蹬了一下借勁的圓形物杯。仔細一瞧,是一塊很大的“糞煤”。這“糞煤”是黑沙河沿岸的一個特產,大概是經曆了多少個世紀的積澱,由草根、樹葉、黑泥等物混合而成,一塊塊曬幹後可以燒用,火極旺,而且易燃,取暖做飯都可以。缺少柴草的黑沙河流域村莊的百姓,家家戶戶燒“糞煤”,受益不淺,稱它為“金不換的寶糞煤”。因而,黑沙河沿岸地帶也遭了殃,到處被挖掘得百孔千瘡,深淺坑窪比比皆是。有日曬的好天頭,你就看吧,河岸沙灘#東一堆西一片地攤開著新挖出的“糞煤”塊,車拉人馱,好不熱鬧。為了保護土壤和環境,上頭三令五申嚴禁挖掘“糞煤”,可無濟於事,老百姓照樣偷偷摸摸挖,要不燒啥呀,上頭也沒有給解決代替“糞煤”的燃燒用物。“黑沙豹”剛才掉進的就是這樣一個挖過“糞煤”地坑洞,大大小小連成一片,洪水漫過後水底形成了一股奇特可怕的暗流。幸虧那塊“糞煤”救了他,要不他永遠留在那裏了。叫他蹬動的這塊又圓又大的“糞煤”,原是叫人挖出後放在那裏,沒有來得及拉走剁成塊,被“黑沙豹”踢活了淤泥,衝力很大地浮出水麵。由於成份大多是草根樹葉等物,又沒有變成硬質煤炭,體重極輕。“黑沙豹”一見這個圓圓的磨盤似的大“糞煤”,心裏一亮,立刻攀住邊緣,爬上去,伏臥在上邊。真是一個絕妙的伐子。

洪水裏遊動著他的十五頭牛。一律向北坨子靠近,隻是由於'氷流迅猛湍急,它們都無法靠近岸,一個個被洪水衝下去。拐過一個大灣,“黑沙豹”從“糞煤”伐子上發現,前邊的水域變寬了,左前方出現了一些參差不齊的樹梢樹枝,露出水麵,顯然那是一片被淹的樹林。從樹林的旁邊衝過去時,他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水麵上漂浮著一個人。臉朝下,屁股朝上,隨著波浪一高一低地浮動。“黑沙豹”用手劃著水靠過去,並伸出手從旁一撈便抓住了那個人的腿,拽拉到“糞煤”上邊。是個年輕小夥子,臉色紫青又浮腫,七眼緊閉,嘴唇在水裏泡白了,肚子鼓脹得像是扣著一個大圓鍋。“黑沙豹”把手背放在他嘴唇上,似有一點微弱的熱氣,又摸摸胸口,稍稍感覺到緩慢而無力的心的搏擊。他急忙給小夥子做人工呼吸。可在“糞煤”上沒法站立,動作又不能幅度大,不能太使勁,一不小心兩個人都翻轉過去落水。他小心翼翼地擺動小夥子的手臂和腿。小夥子仍然昏迷不醒。

“黑沙豹”看見右前方出現了一片高出水麵的大沙梁子。洪水到這裏一下子受阻,衝不過這麵積較大的高沙梁子,急轉彎,撲向左前方的地勢低窪處流去。鐵青馬拖著嘎子,第一個衝到沙梁上,前蹄猛躍幾下,蹬上了沙梁子。接著,黑牛拖著灌得半死的抱弟,也費力地蹬上了沙梁,嘎子跑來拉抱弟的手,拽她上沙梁。又有幾頭牛上了沙梁。

“大哥!向這邊劃!向這邊劃!”嘎子發現了“黑沙豹”,揮著手大聲喊叫。

這是唯一的逃生機會。他知道“糞煤”在水裏泡久了,被浸透,將會散架子。而且他漂在左邊,偏離沙梁,很容易被水衝進左前方低窪處。“黑沙豹”用兩手拚命劃起水來,二十米、十米、五米……一點點撥正漂的方向,衝向沙梁。終於糞煤”觸到沙梁上,“黑沙豹”縱身一跳,落在沙梁漫坡上。嗅子和抱弟拉住“糞煤”,從上邊拖下那個昏迷的年輕人。“哈!還有個俘虜!”抱弟笑著說。

“快來幫忙,這俘虜離死不遠了。”“黑沙豹”抱起小夥子。抱弟和嘎子從一旁托著,把人放到一個平坦地上。開始做人工呼吸。經過半個小時的奮鬥,那人終於長出一口氣,嗓子眼裏“咕嚕咕嚕”響動了一陣,便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黃水雜拌泥沙,還有其它粘液體,如桶倒一樣。爾後,活過來了。

“你是哪兒的?幹什麼的?”“黑沙豹”問。

小夥子帶血絲的眼睛看他一眼,不說話,沉默著。

“你叫啥名子?怎麼瀹的水?”“黑沙豹”又問陌生的小夥子仍舊沉默著,似乎沒聽見“黑沙豹”的問話。

“這小子叫水嗆昏了頭,大哥!”嘎子說。

“可能耳朵裏灌了水,聾了,聽不見。”抱弟從旁說,衝小夥子伸出手比劃起啞語來。可小夥子依然奇怪地沉默著,對抱弟的費盡巴力表達的手勢,視而不見,無動於衷地望著前方。

“由他去吧!別管他了。嘎子,去把上來的牛攏過來,數一數!”“黑沙豹”有些不滿了,站起來去察看水勢和這座沙梁的地,-丨勢。

嘎子應聲站起來,跑過去數點那些上岸後一個個趴在地上起不來的牛。抱弟固執地跟那個奇怪的沉默者對話。手舞足蹈,擠眉弄眼。

“大哥,上來的牛才九頭!這下咱可大賠了!”嘎子沮喪地回來報告。

“黑沙豹”遠遠看見,滾滾蕩蕩的洪水裏有幾頭體弱的牛在掙紮著,沉浮著,被洶湧的浪潮衝走了,無影無蹤了。又漂來了兩三頭已在水裏溺死的牛,肚子鼓脹得挺大,頭沉在水裏,無聲無息地流走了。這次可慘了,“黑沙豹”心裏咒罵起來。娘的,該死的“禿喇嘛”,老子早晚要劈了他!“這都怪我,鐵子寄,是我坑了你……”抱弟的獨眼裏閃動著淚花,深有負疚地說,“鐵子哥,你罵我,打我吧……”

“打你罵你,能找回來我損失的牛嗎?給我一邊兒呆著去!”“黑沙豹”怒吼,揮一下手,“老子誰也不怪!沒啥了不起的,老子重新幹!隻要是人活著,這是最大的老本,一切不在話下!走,嗅子,去趕牛!”

“大哥,咱們去哪兒?”嘎子問。

“不能呆在這兒子,洪水沒有撤的樣子,時間長了,這片沙梁也危險!咱們順這沙梁往東趕,我想金寶屯離這兒可能不遠了。”

“黑沙豹”瞥一眼那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小夥子,冷冷地說:“你請便吧,小心點,再落水,我們可救不了你了。”說完,大步朝牛群走去。

驀然,那小夥子從地上爬起來,跑到“黑沙豹”麵前,“撲通”地跪下了,顫顫抖抖地說出一句話大哥的救命大恩,我終李不忘,等以後再報答,現受我小弟一拜。”說著連磕三個響頭。

“黑沙豹”看著他,沒有阻止他磕頭,也沒有再跟他說話。那個小夥子磕完頭站起來,向沙梁那頭走去,腳步有些搖晃。抱弟來火了,“噔噔”跑過去,攔在他的前邊,訓斥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當你是聾子呢,原來是裝的!我問你,剛才為啥不回答我們的話?”

陌生人又沉默起來,隻是向抱弟恭敬地鞠了鞠躬,以求放他一條路走。

抱弟更來火了,也犯了倔勁兒,插著腰瞪著眼說:“姑奶奶今天非讓你講講自己的事不可,你小看誰?不講,別想從姑奶奶這兒走過去!”

小夥子被逼住了。“唉”一聲歎。“我是個倒八字正倒轉,有啥事好講呢,說出來怕你們笑話,也怕衝了你們嗬“別氓嗦,我們啥也不怕,你盡管講好了。”抱弟不耐煩地說。“好吧,我講就是。我叫石旦,坨子裏奈曼村人,販生皮的,從坨子裏收購牛馬羊皮,用自行車馱到金寶屯賣給皮革廠。今天馱著生皮剛走到歐裏窩棚附近,被一股小河汊子發的水衝了,我急忙用生皮紮一個皮伐子,順水漂到歐裏窩棚,這小村子全是水,沒房頂,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真慘。我從一家房頂上救下一個婦女,用門板和生皮重新紮成伐子,兩個人一起順水漂了。後來上了一座沙丘,四麵都是水,在這孤島上過了一夜。”

“跟那個女的一起?”抱弟問。

“嗯哪”

“你小子沒安好心!”

“不,不,她是個孕婦!”

“咦?孕婦?邪門兒了。”

“是是,而且,我……我恨她……”

“怪事!你幹嗎恨人家?你們認識?”

“我不認識她,但認識她丈夫。”

“她丈夫是誰?”

“叫羅天柱,一個農民建築隊的頭兒。”

一聽這個,那邊的“黑沙豹”走過來,問你認識羅天柱?”“嗯哪。”

“你恨他?”

“嗯哪。”

“為啥恨他?”

“這……”小夥子猶豫了一下,最後忿忿地接著說,“我原來也在羅天柱的建築隊裏當瓦工,有一次瓦工頭兒劉三兒丟了手表,懷疑是我偸的,羅天柱不問青紅皂白,把我給開除了。我氣不過,罵了一句,羅天柱伸手就扇了我兩耳光。”“我明白了。完了你就幹起了販生皮的勾當,正巧從水中救出了仇人的老婆,想出了一個進行報複的好主意,也就是一起上了水中孤島過了一夜。”“黑沙豹”微微笑著說。

“不不,她是孕婦,真是個孕婦,挺可憐的,公公婆婆全家人都淹死了,就跑出來她一個。”小子吱吱唔唔地辯解道。

“孕婦不孕婦,跟報複沒關係。”

小夥子低下了頭,半天才說:“是的,一開始我是想報複的,動手動腳,也扒掉了她的上衣……可後來、後來我看到她那鼓鼓的大肚子,我就罵起自己了,我不是人,真不是人,我……沒再幹別的。”

小夥子有些愧疚地停下了話。

“好。你剛才說羅天柱的父母也在水裏淹死了?”

“對,是她媳婦說的。”

“哈,父母雙死,老婆又被人耍弄,姓羅的,這叫報應!”“黑沙豹”哈哈一笑。

“大哥也認識羅天柱?”小夥子不解地望著“黑沙豹”。

“何止認識。完了呢?你怎麼又落水了?你是不是弄死了那個女人?”

“不、不,後來,那座沙丘也被洪水衝垮了,我們繼續漂流,衝進了一片灌木林,伐子掉進漩渦出不來,我隻好下伐子推,結果,伐子推出去了,我自己卻被一根大浪推來的木頭撞了後腦勺,一下子昏過去了。以後的事,你們就知道了。”

“哈哈哈,你小子豔福不淺嗬,羅大經理的老婆被你耍了,陪你過了一夜,哈哈哈……難怪你開始時不願意講!”“黑沙豹”開心地大笑著,“好吧,你走吧,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大哥保重!”小夥子說完轉過身走了。

“咱們也得趕快走!”“黑沙豹”憂心重重地牽起鐵青馬。嘎子哄趕著臥著不動的牛。洪水的辦頭“嘩嘩”地拍打著沙梁。沙土紛紛被漩掉,衝走。

他急不擇路。進村剛撂下行李卷,他就跑出來了。

繞坨子的毛毛道,他不繞,直從坨頂上爬過;拐河灣的路,他不拐,直攀那懸陡的岸,為早一分鍾乂到那個負心的女人,他心急火燎地趕五六十裏路,直奔那個沙窩子小村歐裏窩棚。

“咦?你不是沙崗子的肖鐵柱嗎?”擁擠的長途汽車上,馬鐵一下子認出了一個小時同學。.“哈,馬大炮回來了!複員了?怎麼這麼快?咱們可有幾年沒見了。”那個叫肖鐵柱的青年,在一片叫罵中硬擠過來,握住馬鐵的手,拳頭捶著肩頭。

“咳,部隊那地方,咱這號土老冒呆不慣,我這是提前複員,早點回家來娶媳婦。”馬鐵說,“哎,你們村那個桂芬……現在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