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晚了一步嘍!人家早結婚了,快抱娃娃了!”肖鐵柱哈哈笑著說。
馬鐵愣了片刻,抑製著自己問跟誰?男的是誰?嫁到哪個屯子了?”
“嗨!你還不知道呐?乖乖,羅天柱嗬!你們是一個部隊的呀!”
馬鐵猶如挨了當頭一棒,半天沒說出話來。當時身上各器官的感覺是,好像掉進了一個無底的冰窟窿,一會兒又像被擲進一個燒紅的爐膛裏。他隻覺得這世道太渾濁了,渾濁得看不清這世道的人了。人這玩藝,咋這模樣呢?像狼又像羊,像魔又像佛,根本搞不清歸根到底像什麼。而往往剌你致命一槍的卻是你最信賴的站在你旁邊的朋友。他趕到歐裏窩棚時,日西斜了。村口井旁,他出現在正低頭汲水的桂芬身後。
“啊!是你?!”桂芬手裏的水桶,掉落在地上,水灑了一地,濺濕了他們倆的鞋子和褲角。
“別見了鬼似的看著我,不是別人,就是三年前高粱地裏跟你一起滾過的馬鐵,馬大炮!”馬鐵的聲音像從冰洞裏飄出來的,陰冷陰冷。
“你……你來幹啥?”桂芬稍稍冷靜下來,臉然紅一陣白一陣,低聲問。馬鐵發現,這個女人結婚後更顯俏麗了。
“放心,不是來找你的。你我的事,下一步再說。先找找你丈夫,他在家嗎?”
“幹嗎?”桂芬緊張地問。
“不幹嗎,想找他聊聊,我們是好老鄉好戰友嗬!”他也奇怪,自己的聲音怎麼變得這樣的陰冷。見到了這個三年來日夜思念的女人,從孩童起就喜歡上的身影,他心中奔騰著壓抑不住的赤熱的岩漿,恨不得撲上去掐住這個欺騙了自己的女人的脖子。他心中更加仇恨起那個從自己手中奪走了這個女人的流氓來。
“他……他、不在家。”桂芬喃喃低語,也不敢望一眼過去的戀人,“這事不怪他,你不用找他,有啥話,你就衝我說吧。是我要跟他好的。”
“沒說嗎,你我的事下一步再說。這次找他,找我的羅班長。聽說他回來後拉起了一支農民建築隊,拚命撈錢,是吧?”
“他在外邊包活兒,真不在村裏。”桂芬說。
“聽說在金寶屯一帶包活兒,是不是?我會找到他的。”馬鐵說完,轉身就走開。
“馬鐵,等等,我求求你……看在早年的情份上,饒過他,別幹出啥事……萬一他三長兩短,我可咋活呀……”桂芬跟過來,眼淚汪汪地哀求。“先到家裏歇個腳,吃頓飯再走吧。”桂芬真誠地遨請。
馬鐵壓不住好奇心,跟著她走進了仇人的家門。桂芬向羅天銓的父母介紹馬鐵是羅天柱的同學、戰友來看望他的。馬鐵受到了超規格的熱情招待。馬鐵發現,羅天柱的家比他想像的還顯富貴,五間磚瓦房,電視機、錄音機等樣樣齊全,完全一個暴發戶的氣派。他也感覺到桂芬是多麼滿意這個家這個丈夫。馬鐵不禁想:自己要是娶了這個女人,會使她感到滿意和幸福嗎?在這個講究實用,講究勢利的世道上,自己除了一顆真誠喜愛她的心以外,還有什麼呢?沒有任何可顯耀可給予她的東西。他深感自己以往活得太傻,太不適應這個世道了。可這公平嗎?
突然,馬鐵的心中閃現出一個念頭。對付這個創造了他卻不曾公正對待過自己、處處欺侮、欺騙、拋棄自己的世道,必須具備比它更惡更毒更壞的本事才成;而在這個隻有滿喜人、羅天柱之流得心應手的世界上,自己想擠站一個位子,除非學會超越他們扼殺他們的高超手段。
馬鐵在這本想一舉搗毀的羅天柱的家裏,終於悟出了一個與他們角逐的處世道理,痛痛快快地喝起來,竟酩酊大醉。走時,給桂芬隻留下一句話:“告訴你的羅天柱,總有一天我馬鐵會找到他,好好聊聊的。”
馬鐵那雙被酒精燒紅的眼睛裏,閃射出兩道不動聲色的冷光。桂芬不寒而栗。有個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金寶屯鎮一片混亂。洪水從西北方向衝進了鎮子。這還不是黑沙河的水,而是北頭幾個小河溝的水漲了以後流進了地勢低的金寶屯鎮。
羅天柱帶領建築隊的弟兄們,衝出幹活的郎家大院,抬著呻吟不止的妻子桂芬,順路直奔鎮南的河堤高地。那裏是這一帶唯一的髙地。洪水正把鎮上的人們統統往那邊趕。男男女女喊爹喊媽地擁擠在通向南堤的小路上。
羅天柱的農民建築隊,在鎮上包了郎氏兄弟的二層樓,無奈這些日子暴雨連天,無法按期施工,又遭洪水襲擊,隻好帶隊撤離。羅天柱更沒想到的是,洪水衝淹了北邊離金寶屯不遠的他們村子,父母都在水裏喪生,唯有懷有八個月的妻子僥幸脫險,漂流到金寶屯,與他相會。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擊懵了。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創建的家業一朝被毀,父母老人雙雙死亡,自己成了無家可歸,命運對他太慘苦了。他欲哭無淚。
鎮南五裏外的高地,就是黑沙河的河堤地帶。其實是一條自然形成的長沙梁,隨著河的流勢向東南伸展。這裏現在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金寶屯鎮鎮長高占文帶領全鎮機關企業廠礦的所有人馬,為護住河堤而晝夜奮戰。一旦這邊的河堤破了,大水就全灌進地勢低窪的鎮上,這可比現在衝進鎮子的從北邊來的那小股洪水危險多了,意味著全鎮覆沒,五六萬鎮民的生命和財產全無保障!,羅天柱的人馬登上河堤地帶的高沙梁。羅天柱本打算沿著這條河堤高沙梁,向東南走十多裏,進入地勢高的二龍山地區,遠避開洪水的。可一見他們這支隊伍上了河堤,那邊的高鎮長高興地迎過來了。
“老羅,你們來得正好!洪水還在漲,這兒可太需要壯勞力了,你們這二三十條壯漢一上來,我們可真有救了!”高鎮長激動地握住羅天柱的手拚命搖著。
“高鎮長,你誤會了,我們不是來搶險的……”羅天柱為難地說著,“我們有特殊情況,我們是想沿著這沙梁離開這裏。”
“什麼,什麼?”高鎮長以為聽錯了。“請原涼,高鎮長,“不原涼!你們哪能這樣!這兒情況這麼緊急,關係到幾萬人的生死,你們哪能見死不救逃走!”高鎮長氣憤起來,變了臉訓斥道。
“高鎮長,你要搞清楚了,我們不是你的鎮民,不是你的下屬!我們這些弟兄也有妻室老小,他們的家也在遭洪水衝毀,我連家都沒了,父母都死在洪水裏,老婆也眼瞅著生孩子了!這些你知道嗎?啊!你叫我們怎麼呆在這兒為你們搶險?”羅天柱也忍不住囔了起來。
高鎮長來回看著這些衣服襤褸,疲憊不堪的建築隊農工們,仍舊怒氣未消地用鼻子“哼”一聲,說道:“走吧,走吧,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家夥,快給我滾開!”
羅天柱攔住了要上前跟高鎮長爭吵的瓦工頭劉三,說:“咱們不理他,趕快離開這裏要緊!”
正這時躺在拿門板做的擔架上的桂芬,突然捂著肚子呻吟起來。由於驚嚇和這場折騰,她要提前臨產了,疼得她在擔架上來回打滾,蒼白的臉上淌下豆粒大的汗珠。
羅天柱慌了,俯在擔架上關切地問桂芬,是不是要生?疼得厲害嗎?懟著點……”
“大當家的,嫂子怕是要生了,咱們不能走了,趕緊找個地兒安頓下她。”劉三說。
“唉!糟糕透了!這節骨眼上!”羅天柱焦灼地擊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出了一身汗。
看到這情景的高鎮長,生出一個主意,走來觀察一下桂芬的、情況,然後轉身對羅天柱說:“老羅,你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反正你無法走了,這樣吧,我從這兒給你找來全鎮一流的婦產科醫生和護士,給你老婆接生,條件是你帶領你的人馬投入搶險。怎麼樣?其實,這也是為了你愛人和要出生的孩子的安全著想,要是河堤破了,誰也別想逃生!你決定吧。”\羅天柱看著痛苦難忍的桂芬,又看看圍在周圍的弟兄們,猶豫不決。
“大當家的,還有啥說的,咱們留下來搶險。大家夥不會怪你的,為了嫂子和孩子的安全,隻能這樣。”劉三轉過頭,問大夥兒:“大家說說,同意不同意留下來呀?”
“同意!沒說的!”建築隊的農工們,這幾年跟著羅天柱闖蕩,都撈了些好處,腰包裏揣了不少票子,哪能這個時候棄他而去羅天柱心裏熱呼呼的,感激地望著大家,下了決心,對高鎮長說好吧,你找大夫來吧,我領大夥兒去搶險。我的老婆孩子可交給你高鎮長了,出差錯,找你算賬。”
“放心吧。小劉,你去找鎮醫院的張大夫和高護士長,讓他倆馬上到這兒來!”
通信員小劉“噔噔”跑過去,擠到人群中找那兩個人。很快領來了滿身汙泥的醫生和護士。
“好了,老羅,你帶你的人到三號段去,就那棵歪脖樹那兒!那裏急需要人頂上去,情況緊急!”高鎮長說。
羅天柱看一眼正在呻吟不止的妻子,不忍離去。
“當家的,你留在這兒照顧嫂子,我帶弟兄們上吧!”劉三說。“不。”羅天柱俯下身輕輕對桂芬說,“小芬,有大夫在這兒,你就放心,給我生個大胖小子吧。好,大家跟我來!”
桂芬忍著疼痛,勉強微笑著點點頭,目送丈夫奔赴三號險區。
洪水像一頭狂暴的野牛,在顯得窄巴巴的河床裏咆哮洶湧。多年未修的河堤,突然承受這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衝擊,險況疊生。人和河堤,都沒有思想準備。誰也沒有想到十年九旱的大沙坨子裏,老天爺抽風似的傾潑下這麼多的雨水,平時幾乎幹涸的黑沙河突然發下這麼大的洪水。
歪脖樹下的三號地段,有一支文教衛生部門組成的勞動隊擔土增堤。帶隊的人是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他告訴羅天柱說,他們在這兒頂了七天七夜。站著吃,走著睡,人都快趴下了。開始時這裏屬安全區,可洪水猛增,別的地段提高了堤壩後,這裏成了薄弱環節,洪水全力以赴衝擊這個區域。
羅天柱帶領自己的人馬〔接替了這些疲憊不堪的人們,緊張地幹起來。擔土、埋樁子、砸夯,經他們這生力軍一陣拚搏,終於把堤位增高了好多,脫離險況。
正這時,一件意外的事件發生了。
突然,從河堤半坡上,一股水柱急射而出。羅天柱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從一個舊地鼠洞裏往外噴水,射出幾丈遠,像一股壓力極大的水龍頭噴水。而且,口子正急速擴張,由碗粗大刹那間擴大盛盆粗的黑洞了。渾黃的水,我如一條瘋狂的惡龍,張牙舞爪,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弧線,落在堤壩下砸出一個大坑。在河床裏咆哮擁擠的洪水,終於找到這樣一個往外發泄的小口子,拚命擴大戰果,在河這邊的水麵上形成了一個急速旋轉的大漩渦。
羅天柱嚇傻了。急忙組織人力往那個噴水的洞裏填土,倒進一筐筐沙子,可是無濟於事,那股水的衝力極大,傾刻間把倒進的土全都強力噴出。
高鎮長等搶險指揮部的領導們全跑過來了。指揮人馬往那個可怕的洞裏填進能夠填的所有東西:裝土的草袋子、土筐、木棍等等。全都沒用,萆袋很快被衝散,依舊噴吐出來。隻有扔石頭,可這大沙坨子裏上哪兒找那麼多的石頭!高鎮長忙派人到鎮上找車拉石頭,可等拉來石頭,黃瓜菜都涼了。那洞轉眼間已擴大成圓桌大了,洞口上方的土飛快地被旋掉後塌落著,很快就要接近堤麵。破堤就在眼前。
羅天柱發現,從洞裏噴出的這股洪水,形成一股急流,正衝向堤下那邊為妻子臨時搭起的帳逢。羅天柱急得兩眼噴血嗓眼冒火。高鎮長像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沙髀著嗓子大喊大叫,可又無計可施,毫無堵住口子的有效辦法。所有的堤上的人們,看著這驚心動魄的情景,都嚇呆了。在這巨大的大自然力量麵前,人這玩藝太渺小了。簡直是一群螞蟻。‘ 九頭牛個個大腹便便。喝飽了渾黃的洪水,肚子鼓脹得嚇人,隻要碰一下就要爆炸。走得搖搖晃晃,連甩動尾巴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上泥一道水一道,不一會兒又拉稀了,排泄起滿肚子的存貨。屎比尿還稀,往後一“剌”,射出好遠,急噴如注。
“黑沙豹”不管這些,仍叫嘎子快趕牛。嘎子手揮柳條,來回抽打著牛,可疲乏的牛實在走不快了,閉起眼睛認打,一點邁不快蹄子。抱弟有些可憐起這些啞巴牲口。
“鐵子哥,讓牛歇口氣兒吧,咱們也走累了。”她說。
“不行。”
“再走幾步牛都趴窩了。”
“趴窩也得趕。”“黑沙豹”知道,這場洪水遠比想像的大而可怕,剛才是僥幸脫險,要是再次落水,就沒那麼容易了。誰知道身邊的這條突然變成惡魔的黑沙河,何時又淹掉所有幸存的陸地呢?何況,還有一頭比洪水更陰險更難對付的老狼,時時窺伺著他的行蹤呢。他一刻也不能延緩行速。他也不想把這些都告訴給抱弟。對這位給自己帶來這場劫難,又帶來某種人間溫暖的姑娘,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黑沙豹”他們沿著這一條大沙梁,彎彎曲曲地走著,一直來到金寶屯鎮南邊的黑沙河大堤上。這裏熱鬧非凡。人惶馬亂。“黑沙豹”皺著眉頭觀察展現在眼前的這片混亂景象。黑呼呼的人影,如暴雨前的螞蟻般在堤上忙上忙下。他看見,從堤上的一個大洞裏往外噴著水,急得團團轉的人們對這無可奈何。噴出的水形成一股急流,向前衝去。“黑沙豹”截住一人問明了情況,心裏想,金寶屯鎮算完了,這口子擴成這麼大很難堵住了。
突然,從前邊堤下的一座帳篷裏,傳出嬰兒的“哇哇”啼哭聲。那哭聲極嫩且又極尖極亮,有一股無可阻擋的生命的穿透力。帳逢的如周已泡在破堤出的洪水裏。“黑沙豹”納悶,那賬逢裏是怎麼回事呢?隻見有一人從帳逢裏跑出來奔向河堤,他攔住問: “喂,那個帳逢裏怎麼回事?”
“生孩子!”
“生孩子?”“黑沙豹”不由樂了,“真會湊熱鬧,怎麼跑這兒來生嗬?趕這節骨眼!”
“有啥法子,事情趕到這兒了。”那人說完就跑,一邊跑一邊朝河堤那邊喊,“告訴羅天柱,他老婆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
“羅天柱?他老婆?是桂芬?”“黑沙豹”聽到這名字愣住了。這天地間,多麼狹小,竟然在這裏遇上羅天柱和桂芬!抱弟也十分意外地看看“黑沙豹”,又看看傳出嬰兒哭聲的那座帳逢。
羅天柱從堤上跑下來了。急匆匆地走進帳逢,沒有注意到這邊不遠處的“黑沙豹”他們。
沒有多久,羅天柱又匆匆走出帳逢來,臉上泛紅光,興奮異常複上河堤。
“羅班長,你好哇?”“黑沙豹”走過去,攔住了羅天柱的去路。
“是你?馬……”羅天柱抬眼看著站在麵前的這個黑漢子,一時驚呆了,結巴了。他做夢也沒想到在這兒跟這人狹路相逢。
“闊別幾年,連好朋友都不認識了?我的羅班長。”“黑沙豹”臉上掛出一絲冷笑,嘲諷地說著,“恭喜你呀,喜得貴子!”
“你……你怎麼在這兒?這……”羅天柱慌亂中不知說什麼好。
“是嗬,天下是太小。你是盼著我們一輩子也別相逢,可老天爺偏偏把咱們倆往一塊堆兒趕,你說奇不奇?”“黑沙豹”的眼睛如刀子般盯著羅天柱的臉。
“馬鐵,過去的事,這會兒一時說不清楚,現在得先去堵那口子,要不”
“要不你和你的漂亮老婆還有貴子,全都完蛋,是不是?哈哈哈……”“黑沙豹”縱聲狂笑起來。
羅天柱不想跟他糾纏,想從他旁邊繞過去。可“黑沙豹”又堵了去路,抱著胸站在那裏。
“別忙著走嗬,羅班長。咱們倆可是多年沒見的老同學、老戰友啊!”
“你要幹啥?”羅天柱忍不下去了,怒問。
“不幹啥,跟你聊一聊。”
“現在我沒那閑功夫!”
“要去堵那口子是不是?那口子你們是堵不住了,沒見嗎?這一帶除了沙土就是沙土,沒有石頭,沒有木料,沒有頂用的家夥,拿啥玩藝能鎮住那個無底洞呢?沒有哇,沒有。還不如趁這功夫,嘮嘮咱們倆的事。”“黑沙豹”斜眼瞅著他,又補一句,“除非你“幹啥?”
“除非你跳進那個黑洞,用自己的身體堵!”“黑沙豹”說。
“你!”
“怎麼,不敢?害怕?你當年可是模範班長喲,又是共產黨員。搶朋友的女對象時有那麼大的色膽,現在可派用場了!為了你的那個出賣自己的靈魂換來的漂亮老婆、為了兒子,犧牲你的肉體,也值得呀!咱也撈個小寡婦!”“黑沙豹”陰冷地笑著,那辛辣的話像刀子般剌著對方。
羅天柱受到這番羞辱,渾身發抖,差點跳起來撲上去廝打。這時他一眼看見”“黑沙豹”身後的那幾頭牛,登時眼睛一亮。“黑沙豹”也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打的鬼主意,嘴角歪出一絲冷笑。
“那牛是你的嗎?”羅天柱壓住火問。
“是又怎麼樣?”
“馬鐵,咱們之間的事,待以後你咋跟我算,我都接受,但現在,我想跟你做個買賣。”
“羅班長,你真是個精明人,眼下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一條路。哈哈哈……”
“你開價吧,九頭牛我全買了。”羅天柱的眼睛閃出光,興奮起來。
“羅大班長,你又錯了,你以為你的幾個臭錢啥都能買到嗎?啊?要是老子不賣呢?”
“馬鐵,這邊有桂芬,還剛出生的嬰兒,你能忍心眼看著他們被洪水衝走嗎?還有金寶屯鎮幾萬人的生命安全,都在此一舉,你想想吧,馬鐵兄弟!”
“你別給我來這個!唱髙調,嚇唬誰?這世道上的人,早他媽沒有心肝了,心肝早他媽拿去喂狗喂狼了,不信你摸摸胸口!”“你!”羅天柱忍無可忍,揮拳撲上去。
“黑沙豹”嘿嘿冷笑著,毫無感情色彩的眼睛,突然刀子般盯住羅天柱,說我有兩個條件。”‘ 羅天柱站住,說:“講,一百個條件我也答應。”
“第一,把桂芬還給我;第二,當著大夥兒的麵,介紹一下你是如何從我手裏奪走她的。”
“混蛋!”
“哈哈哈”
抱弟從後邊推一下“黑沙豹”,說:“你要幹啥?”
“黑沙豹”推開她,問羅天柱:“怎麼樣?答應嗎?我想你是不會答應的。哈哈哈……,嘎子,趕牛,咱們走!讓洪水懲罰你這卑鄙小人!”
羅天柱氣歪了嘴,正要咬牙切齒地撲上來打時,從他後邊的帳逢裏跑出一個人來,喊一聲:“不要打!”是桂芬。懷裏抱著剛生下的嬰兒,踉踉蹌蹌跑過來,後邊有兩個大夫追著她。隻見桂芬跑到“黑沙豹”麵前,“撲通”一聲跪在泥地上,期期艾艾地說道:“鐵子哥,求求你,救救這個孩子吧!我和羅天柱死在洪水裏,都沒啥,可是這個孩子,剛出生的孩子,他是無辜的,他應該活呀!求求你了,鐵子哥,發發慈悲吧,救救我的兒子吧!”
桂芬傷心地哭泣著。懷裏的嬰兒也尖哭起來,紅紅的小臉蛋一抽一抽的,嘴張得老大,“哇哇”大哭著,揪人心肺。
“黑沙豹”沒想到出現這種局麵,一時沒了主意。望著跪在地上哭泣的這個女人、給自己帶來無比痛苦的這個女人,他不知自己此時此刻對她是恨?是愛?是憐?隻有那個血紅血紅的小臉蛋,一抽一抽地哭著,張大嘴哭著,聲音極嫩且又極尖極亮,充滿了不可阻擋的生命的穿透力。“黑沙豹”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新生嬰兒,第一次看見血紅血紅的新生嬰兒啼哭,突然想自己出生’時也這樣血紅血紅,也這樣極嫩極尖極亮地啼哭吧?
“黑沙豹”的嘴角歪向一邊,抽搐了一下,移開了目光。隨著,無聲地轉過身去,也沒有扶那個女人站起來,鐵青著臉麻木地走過去。他把九頭牛從嗅子手裏牽過來,轉向河堤的開口子處走去。抱弟和嘎子默默地跟在他後邊。羅天柱一邊扶妻子起來,一邊不解地望著那個粗壯的背影。
高鎮長向“黑沙豹”迎過來。
“黑沙豹”說:“我有個辦法堵口子,但聽我指揮。”
“太好了,聽你的,說吧。”高鎮長高興地應允。
“叫所有擔土的人趕快往筐裏裝滿土,在口子兩邊排隊等候。”
高鎮長照他說法發出了命令。
“有手槍嗎?”“黑沙豹”問。
“有。李部長,把你的手槍給他。”
“裝九粒子彈。”
“裝九粒子彈。”
“找來三十六個壯漢聽我指揮。”
高鎮長又照辦了。
“黑沙豹”接過李部長遞來的手槍,然後把九頭牛牽到噴水的口子旁邊。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牛們,拍拍它們脖子,牛伸出舌頭舔舐他的手心手背。“黑沙豹”抱起牛頭,臉貼在牛的額頭上,閉上眼睛。同時手裏的槍輕輕頂住了牛側耳。那手槍口微微顫抖著。
嘎子的頭貼伏在那頭牛的側麵肚上,泥一道汗一道的臉,滾下晶瑩的淚水,輕輕喚一聲:“大哥……”
“砰!”一聲極悶的槍響。那頭牛一聲未吭地倒下去,一股黑血從耳腔裏滲出來。
“砰!”“砰!”“砰!”
“黑沙豹”連續開槍,動作極為迅速,子彈都極準確地射進其餘八頭牛的耳腔。八頭牛一個個毫無怨言地倒在自己的血泊裏,隻是未來得及閉的圓圓的大眼睛毫無感覺地滯呆地瞪著迷茫的天空,似乎在歇息。它們實在疲憊了。
“快!把牛抬起來,四人抬一頭,一塊兒扔進口子裏!”“黑沙豹”突然衝三十六名壯漢咆哮。把手槍一丟。臉歪扭著變得可怕。
髙鎮長指揮著三十六名壯漢,七手八腳把牛抬起來,扔進那個大口子裏。九頭牛下去,幾千斤的重壓一下子壓住了那股高壓噴射的洪水。接著,站成兩排的抬土的人們,井然有序地把土倒進被堵住水的黑呼呼的無底洞裏。
可怕的黑洞終於堵住,填滿了。河堤保住了。
高鎮長他們摸額慶賀,大鬆一口氣。人們歡笑著、議論著,精疲力盡地東倒西躺在河堤上。
他們突然想起那個趕牛的人。高鎮長站起來,四處尋視。人已經不見了。
“在那兒!”突然有人往東邊沙梁那兒一指。
'高鎮長發現,在那蒼茫的沙梁上,走著一鐵青馬。上邊騎著三個人。
“他是誰?”高鎮長問。
“他是西邊莽古斯沙坨裏的有名的牛販子,外號叫‘黑沙豹’。”羅天柱回答。
“瓛?你們認識?對了,你們剛才好像在那兒爭吵過什麼?”高鎮長說。
“我們是老同學、老戰友,認識有十五年了。”
“他走時跟你說過什麼話嗎?”高鎮長問。
“說過。他說,我這回欠下了他一個女人外加九頭牛。”
這時,從河堤下的帳逢裏又傳出那個極嫩且又極尖極亮的嬰兒啼哭聲,那啼哭聲充滿了不可陰擋的生命的穿透力。於是,整個喧鬧的世界都安靜了,傾耳諦聽這偉大的聲音。風,從騰格裏,罕山吹下來,經過裏瀚海科爾沁沙地時卷起漫天的黃沙,於是就變得更為炙熱而幹熱。這凶暴的風沙,毫無阻擋而勇猛無比地沿大漠邊緣的坨包區吹過來,到達遼口集時便把裹挾來的沙的千軍萬馬統統傾卸下來,算是放下了包袱,再向東方的平原村鎮徐徐吹去。
一到幹享的春季,每天的黃昏時刻,一種似如木屑般又幹又細的沙塵像下雨般地從渾黃的天上紛紛落下,呼嘯的風搖撼著幹枯的老樹、傾斜的草屋、鐵絲擰著的牲口柵欄門,一直到天明時才安靜下來。翌日,陽光一照,滿目褐黃。房頂、樹葉、牲口棚、草垛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黃沙,村集的路也會被黃澄澄的流沙所埋,一片死靜中你也許驚呼:“這是個死亡的世界!”然而,你弄錯了。你很快就會發現,那些個牛嗬、羊嗬、驢嗬、雞嗬、狗嗬,這會兒全從靜臥處一個個站立起來,抖落掉身上厚厚的黃沙,又去蹭蹭肚子,揚揚脖兒,伸伸腿,接著便用蹄子爪子刨開土地上的浮沙,尋覓那些個可吃的食物,如去年的枯草或剛泛綠的新草芽。它們的主人們呢,“吱嘎”一聲推開被沙埋半截的板門,舉手額頂遮擋著刺眼的陽光,從門後摸索著該拿的農具,“呸呸”吐著嘴裏的沙子,罵著娘,喝著狗,牽著牲口,去往那貧瘠的坨地上勞作農活兒。乍到此處的外地人,會驚異地說遼口集的天是個瘋子,遼口集的人他媽的也是瘋子!”此話不假。這裏的農民,如此瞑頑不化地在此生活了已有多少代多少年了,在風沙中艱難地繁衍生息,也終於流傳下了遼口集這古老的名稱。據說,這遼口集,在耶律阿保機創建的遼代,是一個東渡進女真族地域的重要關口,也是遼和女真之間進行貿易活動的集市,當時繁華熱鬧得很。那時,這一帶一馬平川,樹木茂密,獵物極盛,馬背民族契丹人的皇帝們,每到秋季都從中京大名城直下遼口集,圍獵尋歡。有一位皇帝就因在此逐鹿追熊,皇宮發生內變,丟掉了皇位。後來,內亂外患,加上大自然的變遷,這一強悍的馬背民族衰弱了。當時他們從內地學會了種地,濫墾草原,由此為自己種下了禍根。隻有半尺厚的植被翻開了,草地下層的沙土裸露到表層,終於見到天日的沙土,開始鬆動、活躍、奔逐,招來了風。沙借風力,風助沙勢,從西邊蒙古大漠也饅慢東移,這裏便成了沙的溫床、風的搖籃,經千百年的侵吞、變遷,這裏的幾千萬公頃的良田沃土就變成了今日這種黃沙滾滾,一片死寂的荒涼坦:界。沙漠埋滅了一個強悍的馬背民族和他的鐵蹄印跡,契丹族消亡了,古遼代文明跟它的殘垣斷壁一同被埋進了無情的黃沙下邊。而隻有遼口集這個還帶有點契丹人特征的名稱,以及它的敗落的集市,還幸存到如今,仍在風沙中苟延殘喘,稍稍顯示出生命的堅韌和永存。
以耶律氏為主體的契丹族沒落後,它的後裔們基本演化為如今的三大姓:蕭、金、齊。這遼口集,當年就是契丹人、女真人(後稱滿人、蒙古人、以及後來的漢人雜居的地方,曆來姓氏混雜,演變繁多,隨著後來的內地漢文化的大水般的湧人,這裏便漸漸被統在漢文化的麾下。這裏雖然氣候惡劣,黃沙泛濫,但畢竟地處要道,四通八達,南來北往的商販、遊人、竊賊、土匪都在這裏聚集、交換貨物,也不乏季節性的熱鬧。遼口集居住著近千戶人家,到交易旺季時流動人口可達上萬人。每當黃昏來臨,外邊的風沙刮得昏天黑地時,遼口集的人們便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堵住那令人窒息的熱風,然後躲進陰涼的內屋,跟任何其它地方的人一樣消遣作樂。飲酒行令,飲茶閑聊,賭博檸竊玩女人,諸如此類。
遼口集的夜晚,充滿了奇聞怪事。農民們在昏黃的油燈下談論鬼神,談論幹旱的天氣,談論發財。女人們議論東家孩子西家媽,議論碾房漏雨母豬下崽,議論誰家死人誰家娶嫁。男人們喝著幹辣的高粱酒,互相逼命似的灌,繼承發揚著祖先的豪飲闊酌的遺風。隻有孩子們在一個角落偷偷看久了父輩們喝酒和媽媽們弄飯菜,感到累乏了,也不再等待爭搶剩骨殘菜,倒地便睡去,馳進無優無慮的五色夢鄉。也有小夜貓子,攀在老爺爺的膝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聽那離奇古怪的故事傳聞:葛根廟的喇嘛;南坨子的“胡子”;老喇嘛練氣功走火入魔;還有什麼東屯子黃鼠狼迷女人,西溝子狐狸成精等等,不一而足。
一直鬧到後半夜,外邊突然傳出那噺啞悠長的聲音噢嘛咪叭哞畔!以至高無上天尊地尊聖佛釋迦牟尼、迦毗羅衛國淨飯王公子悉達多、喬答摩的名義”…之時,人們才抬起醉眼向窗外的黑夜瞧了瞧,說“老瘋丐出來了,該散了,快天亮了……”於是便散去,無聲無息,吹燈撥蠟。老瘋丐每夜黎明時出現,像幽靈一樣從村集上走過,瘋瘋癲癲地唱著古歌或念誦什麼經文,複又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這裏的人,對他已習以為常。
第一章 老瘋丐是爬著走進遼口集的。
那天,晌午時太陽毒得狗舌頭淌汗,驢尾巴滴水。街東頭“孫家茶館”的小兒子狗子,上南坨子放驢,約上幾個頑童,正放狗追逐跳兔尋歡時,便在坨子裏的小道上發現了那個奇怪的行人。
是個老者。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爬一步,站起來閉目合掌,嘴裏念叨一陣什麼,然後再跪拜下去,往放在前邊的一個磚上磕頭,接著手臂向前伸放,身體伏在地上,並把那塊方磚推到手能伸到的前方,爾後身體再爬過去,站到那塊方磚後邊,再合掌念叨後跪拜磕頭。以此方式,用身體丈量著沙坨子路向前行進。那塊青灰色的方磚,中間已磁出凹槽,而他的額頭上鼓出一個茶杯大的紅包,肉呼呼的。
狗子和同伴們大眼瞪小眼。悄悄地靠近過去。一見那人便樂了。原來是個老瘋子!花白的頭發齊脖長,像一把雜亂的幹草,瘦陷的臉頰焦黃焦黃,眼睛卻賊亮賊亮,像兩塊燃燒的炭。破舊的褲子大腿以下成了碎條子,如飄帶般飆揚,上身穿的褂沒有袖子,裸露著髒黑的臂膀,胡子拉碴,塵土滿麵,像個醜陋的鬼。
“老瘋子!老瘋子!”狗子用抽跳兔的柳條子捅捅老瘋丐的屁股。
“小施主,行行好,給點水喝吧!”老瘋丐跪著,向狗子伸出手。
“要水喝?嗨,那邊不是水泡子嗎?沒有五十步遠,自己去喝個夠嘛!”狗子笑嘻嘻地說。
“小施主,俺不能離開這小道啊,”老瘋丐無奈地哀巧。
“咦?誰拴住你了?”
“誰也沒有拴,俺在磕夠三千三百三十三個頭以前,中間不能歇氣兒,不能離開這小道。唉,渴得嗓眼冒火,實在爬不動了,求求小施主,行行好吧……”
“怪事!怪事!誰強迫你這麼幹的?”
“俺自個兒。”
“哈哈哈……真是個老瘋子』老瘋子!”狗子們又哄笑起來。
“求求你們了,求求……”老瘋丐可憐巴巴地哀求著。
“好吧,你有家夥兒嗎?”狗子問。
老瘋丐從懷裏摸索出一個破了邊的木碗,遞給他。小狗子向同伴們擠擠眼,拿著木碗向東邊不遠的水泡子走去。老瘋丐一邊等水,一邊閉目念經。小狗子跑到水泡子邊,並不從泡子裏舀水,而躲進一邊的樹毛子裏,“嘿嘿”笑著解開褲子掏出小雞子,往木碗裏“嘩嘩”尿起來。不一會兒,他端著木碗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喂!給,水來了,喝吧!”
老瘋丐抖抖擻擻地接過木碗,雙手捧在嘴邊,“咕嘟咕嘟”喝起那碗杏黃色的尿水來。眨眼功夫,喝個淨光,又伸出舌頭舔了舔木碗邊。
“阿彌陀佛,感謝小施主恩典!”老瘋丐臉色莊重地向狗子叩拜幾下。
小狗子和他的同伴們愕然。向後退出幾步。
“喂,小狗子給你的是尿!是他的尿!”另一個孩子衝老瘋丐喊。
“尿?是尿,是尿,比水好多了,常說童尿下火,下火,好、好…“,”老瘋丐摸著嘴,瘋瘋癲癲地說著,轉過身去,又幵始跪拜爬行了。隻聽他自言自語梵從口裏生出婆羅門,從肩上生出刹帝利,從腳下生出首陀羅,從臍處生出吠舍……以善待惡,佛之根本,阿彌陀佛,頑童們再也不敢逗老瘋子了。都張著嘴,躡手躡腳地躲站在老遠處,目送老瘋丐猶如一條!(蝴般向前爬去。
“嘖嘖,這個老瘋子!”
“他不瘋!”
“瘋!”
“不瘋!”
“瘋!”
於是,雙方動起手來。訴諸武力,解決爭端,世界哪兒都如此。個個像好鬥的狼崽,打得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他早已不記得那家小旅店的模樣。
當時他們趕到遼口集時,天完全黑了,又刮著風沙。他抱著自己那條折斷的腿,不停地呻吟著,沒有心思細看旅店的模樣。爸爸急急匆匆把毛驢車卸在院角,抱起他走進那家旅店,把他安頓在那條大統炕上。店主人要了他們一元八角錢。那時住店不像現在這麼貴。爸爸摸黑去敲集北頭那家接骨大夫的門。回來時一臉沮喪。原來,那位姓包的蒙古大夫被接到北邊伊胡塔公社,給一位摔下馬的公社幹部接骨去了,不知何時回來。爸爸長噓短歎。他看著爸爸的焦灼的樣子,心裏十分懊悔,不該聽“小蛇子”的挑戰爬那棵老柳樹。其實他當時成功了,已經掏出了烏鴉蛋。“小蛇子”兜裏的那半塊糖歸他了。“哢嚓”一聲,他摔落在硬沙地上,小腿那兒一激靈,又一陣麻木,接著便火燒火燎起來。他沒哭出來,嚇傻了。這一下耽誤多少天課呢?這回可傷透了爸爸的心了。爸爸天天盼著他念書念出出息來。
爸爸蹲在地上抽了一袋煙,突然站起來,又把他從統炕上抱下來就往外走。他們頂著風沙,連夜北上伊胡塔,去找那位該死的接骨大夫。
現在,他除了依稀記得一個能睡十幾個人的大統炕外,對那家旅店沒有任何其它印象了。可是,“黑鼠”金巴卻選中了這個破旅店!
“沒錯兒,就那家破旅店,店主姓王,猴痩猴瘦的。你就在那兒等我吧。”
“你上哪兒?”
“回關裏,下一趟廣州,先把手裏的玩藝拋出去。”
“一個月回得來嗎?”,“不出差錯,沒有問題。你就按日子在那兒等著吧。”
“好吧,可別叫我傻等喲。”
“咱哥們兒能唬你嗎?你就等著發財吧!”“黑鼠”金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感覺到金巴的手掌很有力量。其實,他們成為“哥們兒”,還不到半個月。純屬偶然。經“黑沙豹”相救從洪水中逃生後,他回到家養了一個月的傷。這次遭險,不僅物質上毀了他的小本生意,精神上也把他擊垮了。他看透了,人這玩藝,生死莫測,都是一眨眼的功夫。尤其自己的命,似乎早有定論,早已安排好了,再折騰也是那麼回事。有個看不見的手一直在暗中擺弄著他的命,他的生辰八字,被這看不見的手扯歪了,他咋拚也是白扯淡。念書不成,找活兒不成,販牲口皮不成,幹啥啥不順,最後還差點搭了一條小命。他百無聊賴,心灰意冷。成天貓在家裏,幫有病的老父親侍弄那小片田地,收回了往外撲騰的那顆心。命裏九升,難求一鬥。
,一天傍晚,他從坨子上鏟地回來,家裏有個外來的客人等著他。牛仔褲,港式衫,長頭發,寬邊太陽鏡,左臉上方有一斜條長疤,閃著金光。他一愣,老半天才想起來,有一次他進坨子收購生皮時,曾跟這個人同過一段路,當時這人自稱是從關裏來謀生的,背著照相機走村串鄉給人照相掙點錢。他當時隻覺得這人也不容易,從那麼大老遠跑到這個邊塞沙地混碗飯吃。他深表同情,以北方人的直率熱情,多聊了幾句,介紹了當地的風土人情,並留下姓名地址給他。、 “是你?沒想到,真沒想到,媽,給客人倒茶呀!”他向歸縮在牆角,膽戰心驚地瞅著生客的媽媽喊。媽媽扯一下他袖子,把他招到外屋,一臉驚嚇地問:“石旦,這是個啥人?男的還是女的?你咋啥人都往家招嗬?咱們可不敢跟這樣人來往……”
“媽,瞎說些啥呀?快倒茶吧。”他回屋給客人遞煙,這才想起自己還不知道這人叫啥名子,就問:“老兄,你是咋稱呼來著?上次忘了問。”
“就叫‘黑鼠’金巴吧,大家夥兒都這麼叫我。”
“‘黑鼠’金巴?噢,有意思,有意思。老兄,這次來俺村,還是照相嗎?”
“是照相,也幹點別的。不瞞你說,我來找你,想請你幫個忙。”
“幹啥?”
“這次,我打算順便收購些老年的古玩藝,瓶子啦,碗啦,盆啦,越古越好。這一帶村莊你熟悉,人熟為寶嘛,給咱們哥們兒引引路,虧不了你的。”說著,“黑鼠”金巴從皮夾子裏掏出五張“大團結”,放在炕桌子上,“這是先付給你的辛苦費,開始幹以後真收購到好貨,工錢加倍。”
'他愕然。收羅古玩藝?這還不容易。散落在這一帶百姓家中的古玩藝,他還真沒少見過。不過那玩藝能值多少錢呢?他看著那五張“大團結”,動心了。難道命運又來敲他的門了?他是開門,還是關門?據說,一個人一生中的命運轉機,沒有幾回,抓住就抓住了,抓不住就從指頭縫裏溜走了,後悔也沒有用。
他決定試試。老爹的病,需要錢來徹底的治,還要蓋新房,自己還要娶媳婦,他可是太需要錢了。
一試就嚐到了甜頭。“黑鼠”金巴出手闊氣得很,夠哥們兒,陪著他轉了半個月,給他的辛苦費竟是塊卜他心花怒放。感到自己終於等來了時運,終於找到了一把打開自己命運之門的鑰匙。現在,他盼著這一個月快點過去,急不可耐地等待著跟“黑鼠”金巴的第二次合作。
他找到那個王家旅店時,差點笑出來。灰黃色的正麵牆上,用白石灰寫著兩個赫然大字:旅店。其實是個車馬店,挺大的脘子裏停卸著南來北往的各種車輛:套驢的小膠輪,拴馬的大膠,輪,拉磚的拖拉機,加水的大卡車,拋錨搶修的班車。熱熱鬧鬧,雜亂無章。司機們嬉笑打鬧,旅客們進進出出,大門口還有幾個擺地攤顯然生意看漲。
他找倒店主瘦猴王。一個六十開外的精痩小老頭,兩眼機警,臉堆笑容,觀六路聽八方,顯然是位精幹自己行當的能人。“王老師傅,請問這幾天有個叫金巴的人住過你店嗎?”
“金巴?你是誰?”小老頭打量著他。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
“你叫石旦?”
“對,對,我叫石旦。他來過嗎?”
“這兒有一張他留給你的條子。”
“他人呢?”
“走了。”
他一怔。接過老王頭遞給他的條子,隻見上邊寫著:“石旦:我有事走兩三天,你來後先住下來等我回來,店錢已付過。金他這才心裏釋然。
“小夥子,跟我來吧,我領你去老金給你定的房間。”老王頭十分熱情地引他走進後排的一間房。是個兩個人住的小房間,一鋪小炕,牆上留有點點褐色斑跡,大概那是捕殺臭蟲的痕跡。沙地裏房子招臭蟲。他倒不怕臭蟲,他的血臭,跳蚤臭蟲都不咬他,那時家裏鬧臭蟲邪虎,家人都搬到外邊睡時,他照舊躺在炕上呼嚕大睡,紅褐色的小生物從他的光背上爬過來爬過去的,他毫無反應。
他在王家旅店與臭蟲為伴住了兩天,仍不見“黑鼠”金巴的影子。今天他悶得無聊,吃完飯到斜對麵那個孫家茶館,閑坐喝這時集東口傳出喧鬧。他伸過頭去看,隻見一群頑皮孩子圍普一個人,一起冇節奏迆喊叫:“老瘋子!老瘋子!老瘋子!”而迆下的那位老瘋子,極有規則地一跪一站一伏地爬行,怪誕瘋癲,全然不顧周圍孩子們的笑鬧。孩子們啐痰、扔土、哄笑、用柳條子抽,打疼了,回頭“嗬嗬”一笑,這一笑倒把孩子們嚇退老遠去。
老瘋丐爬到小茶館門前的那棵楊樹下邊,停下了。嘴裏念叨了幾句什麼,揀起一塊小石頭在楊樹上刻出一個十記號,然後搖搖晃晃地走進茶館裏來,向人討水喝。開茶館的孫氏胖婆娘,一見他那髒樣,就捂著鼻子往外轟他。骨痩如柴的老瘋丐,叫胖婆娘輕輕一推便倒在門外,“嗬嗬”笑著半天起不來。
他看著老瘋丐那張幹裂起血泡的嘴唇,饑渴難忍地張開著,心裏過意不去,生出一股悲憐,暗罵胖婆娘心黑,期負這麼一個懦弱的老瘋丐。
他站起來,端著手裏的一杯茶走過去。
“給,喝一口吧。”他扶老瘋丐坐起來,把茶水遞給他。
老瘋丐接過茶一飲而盡。用髒手摸了一把嘴,“嗬嗬”笑著對他說,施主,謝謝你的菩薩心。”
“施主?你是啥人?”他奇怪地問。
“俺過去是個沒有廟的喇嘛,現在是雲遊四方的‘巴達爾欽…。”老瘋丐說。
“苦行僧?”他更好奇地打量起老瘋丐,“就是一邊磕頭一邊爬行,用身體丈量黃土路?”
“是。”
“幹嘛這樣?”
①巴達爾欽:苦行僧。“還願,“還願?”
“曰,,,。
“爬到哪兒去還願?”
“葛根廟。”
“葛根廟?就是那個傳說被大漠埋了的活佛廟?”他驚詫了。“對,“你真是個瘋子嗎?”
“大家都這麼說。是瘋子。現如今,真正的瘋子不多了。不斷除迷妄,難得超生,這黃土路上諸行無常啊!嗬嗬嗬。”
俾聽著老瘋丐的話,似懂不懂。對他的這種苦行活動,更是無法理解。“人這玩藝,啥樣的活法都有。”他搖搖頭,走出茶館而去。
“施主,過兩天,俺給你看看相吧,不要錢。”老瘋丐突然從他後邊喊,“你這張臉,可大有看頭啊!”
鐵青馬放慢了步子。它有點跑不動了,兩個鼻翼一鼓一癟的。
黑沙河的咆哮聲遠去了,聽不見了,已經擺脫了那股凶惡的洪水的威脅。鐵青馬馱著三個人走進一片平灘,“黑沙豹”由著馬擇路而行。
“大哥,咱們這是去哪兒啊?”幾乎滑到馬脖子上去的嘎子,歪過頭來問。
“黑沙豹”不說話。眼睛盯著馬耳朵。
“大哥,你是咋的了?咱們這是到底去哪兒啊?”嘎子又問。
“不知道。”“黑沙豹”說。
嗅子還想問,可一見“黑沙豹”沉下的臉,不再吱聲了。“不坪道還瞎走個啥勁兒?”騎在“黑沙豹”後邊的難弟,“騰”地從鐵青馬的後臀上滑下去,插腰站在那裏衝“黑沙豹”說。
“那就別走了,歇一會兒吧。”“黑沙豹”也下了馬。
三個默默地坐在沙包上,誰也不說話。“黑沙豹”仰躺在沙地上,嘴裏咬著一根草莖,望著天空出神。
急性子的抱弟忍不住了,衝“黑沙豹”嚷道你傻到家了,拿命換來的九頭牛,就這麼白白替他們堵了窟窿!你圖個啥?當好人?當英雄?還是為了那個沒良心的小婊子!”
“夠了!安靜一會兒吧!要不是你來盜牛,能有這場倒黴?”“黑沙豹”火了,不客氣地回敬一句。
“好好,怪我,是,都怪我,我走就是!你是討厭我,心裏想著那個小婊子!”抱弟感到委曲了,哽咽著,“謔”地站起來,向西北方向跑過去。小嘎子喊她,想站起來追攔,被“黑沙豹”按住了。
“不要管她,讓她去!她也該回家了,省得她老娘跑來找我拚命!”“黑沙豹”冷冷地說。他望著抱弟正跑遠的背影,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又想說什麼,但沒說出口。
“黑沙豹”坐起來,兩眼久久呆望著前邊灘地盡頭的路。那是個三岔路口,往南可下遼陽,往東可達科爾沁沙地中心科爾沁縣城,往西北可回黑沙灣一帶黑沙豹”此刻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邁步。他站在人生的三岔路口。下遼陽已沒有意義,十五頭牛盡數失去;回“黑沙灣”,那裏隻剩下空牛圈,也已被滿喜人發現;往東去科爾沁縣城有啥意義呢?人生地不熟。如今他一貧如洗,一無所有,一場努力到頭來落得個一場空,隻剩下赤條條光杆身軀一個。
“黑沙豹”喟然長歎。
他一時感到全身乏軟無力,心裏空落落的。幾年來苦苦奮爭著想走出這沙坨子,走出這祖祖輩輩熬盡血汗的貧瘠的土地,想在所有仇人麵前站起來,可現在,這一切又落空了。為什麼呢?難道自己的命運真是這樣永遠沒有轉機?可那些仇人們呢?一想起仇人,“黑沙豹”的血液猛地沸騰,燃起一股壓不住的怒火來。不,不能認輸,沒這麼簡單。“黑沙豹”的兩眼射出兩道倔強的光芒,冷僵的血又開始在周身的血管裏奔湧。重新來,成不成在天,幹不幹在我。
“黑沙豹”一拳砸在旁邊的沙包上,站起來。
“走,到前邊屯子混頓飯吃,老子餓壞了!”他對嘎子說。
“知道往哪兒走了?”嘎子高興地望著他。
“知道了。”
“近嗎?”
“不,遠得很,興許咱這輩子走不到頭兒。”“黑沙豹”望著陰雲四布的遠天。
“媽哎。”嘎子抽了一口冷氣,又說,“不管它了,我也認了,我這輩子跟你跟到底了,就走那個沒有頭兒的路!”
“黑沙豹”的寬手掌摸了摸嘎子的頭,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嘎子“嘿嘿”地樂了。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倆敲開了前邊小屯子一戶人家的門。一位老實巴腳的老爺子開了門,見到他們倆渾身泥巴,狼狽不堪的樣子,嚇了一跳。“黑沙豹”趕緊解釋。把他們從洪水裏逃生流落到此處的情形訴說了一遍。
“黑沙河發水了?阿彌陀佛,這條沙漠河還發水,唉,老百姓要遭殃了!”老人歎著氣,把他們讓進屋,從鍋裏端出一小盆玉米麵大餅子,還有一小碟自製的黑豆醬,一把小蔥。
“對付著吃吧,莊稼院沒啥好吃的。”老頭兒說。
“謝謝老爺子。”兩個人拿起大餅子就往嘴裏塞,狼吞虎咽,轉眼功夫風卷殘雲。接著走到水缸邊,一人灌了三大瓢涼水。老人拿過煙笸籮遞給他們。“黑沙豹”捏了一撮上等沙地煙葉,在鼻下聞了聞,一股帶艾蒿子清香的煙味立刻浸入心肺。他很久沒抽到這麼好的煙葉了。老人又拿一張舊報紙,放在煙笸籮裏,讓他們卷煙用。
“黑沙豹”一邊撕,一邊瀏覽那張報紙。是一張《科爾沁日報》那一小塊短文就這樣映人了他的眼簾:科爾沁縣被定為國家黃牛(蒙古牛)基地,該縣外貿局已設立收購轉運黃牛的外貿運站,每年將收購飼養大量黃牛,轉運到深圳出口。上邊指定該縣的每年出口黃牛指標為一千五百頭。外銷黃牛是一項為國家賺外彙的較有潛力的事業,該縣正在組織人力物力認真落實這項工作等等。
“黑沙豹”一把攥住那張報紙,叫道“太棒了!天無絕人之路,咱們有幹的了!”他興奮地抓起嘎子搖晃起來。
嘎子被他搖懵了,搞不清大哥發現了啥生財之道,掙紮著喊,放開我,我快被你搖散架了!”
“黑沙豹”哈哈大笑著,鬆開了嘎子,騰地下地說:“走!”
“走哪兒嗬?”嘎子揉著肩膀問。
“下科爾沁縣城!”“黑沙豹”走過去對那位好心的老人說,“老爺子,這張報紙送給我吧,等我發了財,一定再來感謝你老爺子的這頓招待!”
他們倆走到院子裏來,這才發現拴在大門口的鐵青馬不見了。他們的心“格噔”一下,“黑沙豹”急忙跑到大門口,查看地下的腳印。
“娘的,又是她!這該死的‘獨眼%又來跟老子搗亂。”“黑沙豹”不由得罵起來。
“噢,原來是抱弟姐在開玩笑呐,這就放心了。”嘎子說。
“放心個屁!誰知道她又搞啥鬼!快追,她沒走遠!”“黑沙豹”拔腿往前追。牽馬的腳印,走出屯子後拐個彎走向南邊,那裏有一片楊樹林子。他們遠遠看見,鐵青馬在林子邊上吃草,抱弟插腰站在馬的前邊。
“喂!你們倆不許過來!”抱弟衝他們喊。
“黑沙豹”不理睬,照舊靠近過去。
“你再過來,我就把馬放跑!叫你再也抓不著它!”抱弟說著就解開鐵青馬的口嚼子韁繩。
“你要幹啥?”“黑沙豹”停住步子吼道。
“不幹啥,我有兩個條件。”抱弟見嚇住了“黑沙豹”嘻嘻笑著說。
“條件?”
“對。一,你們下科爾沁縣城,必須帶上我;二,從今後不許你再想那‘個小婊子!”
“黑沙豹”聽後冷笑兩聲。他說:“你說的那個小婊子,是我仇人的老婆,我想她幹啥,你竟是胡猜亂攪和!至於你跟我們一道去科爾沁縣城,你去幹啥?一個大姑娘家跟兩個野小子滿世界瞎逛,成啥體統?”
“好,你不答應,我就把馬趕跑!”抱弟火了,果真解開了韁繩和口嚼子,手裏舉起了一根棍子。
“行,行,我答應就是!”“黑沙豹”見狀趕緊喊,“不過,我也有個條件:你得先回家,告訴一下你的老娘,要不她丟了女兒急瘋了不可。另外,回村後也替我摸摸那個老東西的動態,向他轉告我‘黑沙豹很想念他,早晚找個機會去拜訪他。完了你再坐長途車去科爾沁縣城,到外貿轉運站打聽我,怎麼樣?”
抱弟見“黑沙豹”說得有道理,一琢磨也是,不跟媽打聲招呼真會急瘋她不可,於是一時無語了。她心裏說,反正你“黑沙豹”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的,先回一趟家就回一趟。不過她嘴上仍不服氣地說不行,我不同意你在騙人!這馬我還要放跑!”說著,舉起手裏的柳條棍狼狼抽了一下鐵青馬的屁股。
“別、別放!別放!”“黑沙豹”和嗔子同聲呐喊,撲躍過來。
鐵青馬挨了一下柳條棍,“噅兒噅兒”地嘶叫一聲,趵起蹶子,前兩條腿又向前跳了幾下,但並沒跑起來。“黑沙豹”納悶兒,跑過去一看,才發現馬的四條腿兒全下了馬絆子,根本跑不起來。他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
“咯咯從一旁爆發出抱弟的開心的大笑聲。小嘎子也忍不住哈笑起來。
“你這鬼獨眼丨”“黑沙豹”罵道。也笑了。
你正在“哇哇”出世。
可你並不知曉,在這個你將要出生的土地上,除了懷你十月的親娘以外,所有的人都厭惡你的降臨。今天是正月初十,一年的黑煞日。
你本是個男孩兒,可並不給你爸爸帶來當爸爸的自豪,也不會給爺爺帶來抱孫子的喜悅,而你的奶奶則正對隅抽泣,長籲短歎。唯有你的孱弱的媽媽,那個正為擺脫如死的苦痛,為創造一個輝煌的新生命而聲嘶力竭的媽媽,才會露出疲乏的微笑,眼含淚珠,癡呆呆地注望你那通紅通紅的身軀。
大概那個凶狠的接生婆,死命地拽你剛露出的肩膀時,把你給弄疼了,你真想哇哇大哭,想伸胳膊伸腿,以此證明你的已經存在和你的不滿。可你哭不出來,手腳還在忍受著四周柔軟而韌硬的牆壁的擠迫,動彈不得。你隻出生了一部分。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
“小雜種!”
從黑暗的牆角,傳出一聲低壓的咒罵。疼痛中半昏迷的媽媽,當然沒聽見這惡毒的詛咒,可你的靈敏的耳朵卻似乎聽懂了,你氣得渾身發漲,憋得通紅,真想回口大罵。
其實,你對這旬咒罵早已熟悉。當你在母親的肚子裏第一次躁動時,一隻粗野&大手隔著你媽媽的肚皮撫摸著你,惡狠狠的審問媽媽:“臭婊子,這到底是誰的雜種?”
“你的,當然是你的,根柱,你快當爸爸了,別這樣問我……”你媽媽顫微微地說。
這個粗野的混蛋就是我的爸爸你隔著娘肚皮生氣地想,恨不得衝出去狠狠踢他幾腳,以報複對你的厚罵。
“我的?哄鬼去吧!日子差得遠呢!”
“是、是你的,我……我也記不清了,根柱……”
這是搞啥名堂?這小子又不是我的爸爸了?媽媽哎,你又哭啥呢?
“臭婊子,這雜種肯定是那個老東西的!是不是?你快說!”“根柱,別這樣……你也知道,當時沒法子,爹病得快死了,需要錢來抓藥,這事…”
媽媽幹啥事了?這渾小子為啥發這麼大的脾氣?外邊的那個世界咋這樣混噸?你陷入了無法理解的疑惑。
“你這賣貨!我打死你!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你媽媽的臉上。
“根柱,你……犯渾……哎喲!”媽媽的胸口上又“咚”地一響。顯然,那個凶惡的不願當自己爸爸的家夥踢了媽媽一腳。媽媽昏過去了。那股強烈的震蕩,波及到你身上。你感到天旋地轉,疼痛難忍,一股潮水般凶猛無比的力量向你衝過來,並且連續地往下摧壓著你,妄圖把你擠出娘肚子去。你有些惱怒了。你根本不想離開娘肚子。這裏溫暖、安穩、舒適,雖然常常使你饑鋨得發狂,極端的缺少營養,可你還是堅定不移地不可動搖地相信這裏絕對比外邊的那個世界好上多少倍。你壓根就不想到外邊那個世界裏闖蕩,說實在,你害怕。也不想見到那個踢昏了媽媽,又踢疼了你的那個爸爸的臉。他肯定是一個最醜陋最凶惡的混蛋。你咬緊牙關,全力頂住那股往下摧壓你的重力。你揪緊母腹中所有的生命的血管,緊貼著那個吸力極強的年輕健康的腹腔,與那股潮水般湧來的力量抗衡。漸漸,那股黑沉沉的壓力鬆馳了,消失了,你身上的疼痛感也減輕了。你大鬆了一口氣。渾身大汗淋漓,水洗般。
“臘梅!臘梅!你醒醒!臘梅!”惶恐之極的那個爸爸,對媽媽又是搖又是推。
“哎喲……喲……”你媽媽終於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喃喃低語,“根柱,你的心真狠,我們白好了這麼多年……我是為了救爸爸迫不得已,要不是爸爸同意,你能娶到我嗎?你恩將仇報,沒有良心……”,你沒有動靜,在娘肚裏屏聲斂氣地聽他們倆談話。
“嗚嗚嗚……我受不了,我咽不下這口氣!嗚嗚嗚……”突然,那個漢子拚命拍打著胸脯失聲痛哭起來。
“根柱,唉,你以為我願意嗎?我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別說了,咱們命苦嗬……”你媽媽輕輕撫摸著那個爸爸的頭。
臘梅,你聽我說,咱們不要這孩子了,咱們要養自己的孩子,中不中?”那個爸爸突然乞求般地這樣說。
“這……”你媽媽一時陷人沉默,拿不定主意,“根柱,這麼做,太作孽了……”
不!你們想不要我,想陷害我,沒門兒!我堅決不出去!你在娘肚裏氣憤起來。
“臘梅,所我的,這孩子是那個老東西的,他是咱們的仇人,咱們決不能養他的野種!我去求西村的‘二神仙%弄來打胎藥給你吃,咋樣?”
“唉!”你媽媽重重地一聲歎氣,“罪孽嗬,我前生到底做了啥孽,今世這樣的命苦啊!”你媽媽的眼淚如斷線珠般灑落下來。
從此,你又開始倒了郝黴。
那個爸爸不知弄來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藥,給你媽媽服用了,每次吃完藥後,你就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有時你覺得千萬盆火罐燒拔著你,有時像千百萬根針尖刺疼著你,有時又像掉進了無底的冰洞。每當此時,你渾身顫抖,似乎有一把利剪子正在一根根斷你踉母體的所有血與肉的聯接線。於是,你曾見識過的那股潮水般凶猛無比的無窮無盡的壓力向你一古腦兒摧壓過來,推動著你,擠壓著你,企囪把你一下子趕出娘肚子去。你是個強種,吃硬不吃軟。你不想辦的事情,誰用什麼力量也沒轍。對那個爸,爸的恨,對你媽媽的怨,對外邊世界的厭惡與恐懼,使你的生命變得無比堅強,無限牢固。你終於頂住了一次次的狂風惡瀾,一次次的泰山壓頂,奇跡般地牢牢居住在那個溫暖舒適的深宮中,你娘倒受盡了罪。每次吃完藥以後,她就嘔吐,幾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吐出來,倘若是你能走上通的線路,早就被吐出去了。每次大吐後,你媽媽就虛弱不堪,人瘦得像一根幹亨,兩眼塌陷,昏昏迷迷。那個爸爸終於換惱地叫罵著,詛咒著,停止了給你媽服藥。再吃下去把大人的命都要了不可。
“媽的,真是鐵打的野種!”你爸爸惡狠狠地罵一句。
經曆了十個月的風風雨雨,今天淩晨你突然聽到了一聲召喚。
“出來吧!外邊有太陽,有空氣,有鮮花,有清水!出來吧!”
“時間到了,你去完成生命賦予你的使命,去感受那個真正創造了你的世界吧!”
於是,你迫不及待地走上了那個痛苦的裏程。弄得你媽媽精疲力盡,弄得你自己渾身疼痛。
一聲邪惡的咒罵“小雜種”,是歡迎你出生的祝賀詞。這深深傷害了你,你怒火滿腔。你不想看到那個黑暗中的醜惡的臉,你不再想出生到那個充滿邪惡的土地上闖蕩,一句話你走到半路又不想出生了。於是,你的還沒出世的後半身往裏縮了縮,兩隻小腳拚死勾住了娘肚子裏的軔硬的牆壁。這巨變,造成了你媽媽.“啊”一聲慘叫昏過去,你也頓時感到窒息、壓抑、憋悶,生命正從你身上消失而去。
接生婆慌了手腳,用她汙穢的嘴往你媽媽臉上噴涼水。老半天,你娘才微弱地哼了一聲,漸漸醒過來。
“臘梅呀,這是橫胎,你造孽太重,難產啊。你要是聽大娘的話,大人小孩還能有救,要死要活全在你自己。”那個接生婆附在媽媽耳邊陰陽怪氣地說道。
你媽媽微微點頭。
“你要一邊往下使勁,一邊回答我的問題。這是給你們這樣的女人接生孩子的傳統秘方。”
你媽媽輕輕呻吟著,點一下頭。
“好,你往下使勁,對,就這樣,我問你,這孩子的爸爸是誰?快說!”接生婆突然這樣問。
你媽媽驚愕地瞪接生婆。遠處屋角的看不見的那些人中,也傳出一聲“哦”的叫聲。
“往下使勁!快回答我,這孩子的真正的爸爸是誰?說出真人,你才能順利生產!快說!”
“是根……根柱……”你媽媽痛苦地呻吟著,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
“使勁!不成,還卡著呢,你說得不對!快說出真人,要不你們大人小孩生命難保!”接生婆凶狠地逼問著,同時那雙瘦骨如柴的雙手在你身上摸來拽去,你似乎完全被擠卡在兩座山崖中間,上不去下不來,渾身疼痛難忍。
你媽媽咬緊牙關呻吟著,.渾身水洗一般大汗淋淋,一綹濕透的頭發遮在額角和側臉上,但始終不開口說話。
“你快說,快說吧,嬰孩快不成了!你要不要這孩子?要不要活命了?”接生婆大聲喝斥,如凶煞惡神。
你媽媽聽到孩子不成了這一句,眼睛驚駭地睜一下,掙紮起來,同時絕望地哭泣著呻吟著低聲說道:“是……是……根……啊不……不、是……是滿喜人書記!”隨著一陣拚死的騷動。
“哇哇!哇哇!眭哇哇!”你終於奇跡般地掙脫出來,哇哇墜地。你媽媽長出一口氣,昏死過去。
“阿彌陀佛,小孽種真是一個黑呼呼的大胖小子!”接生婆陰冷&幹笑著,哢嚓一聲剪掉了你的拖得很長的臍帶。
你通體鮮紅,像一個精靈。殷紅色的血絲和長長臍帶,猶如美麗的彩帶裹卷著你,在昏暗的腥臭的小土炕上你更加鮮麗動人。你被那個終於逼問到你的身史秘密的凶惡的接生婆倒提著,在後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你吐出兩口黃白色的水沫。接生婆這才把你擲回那個堆滿幹軟細沙的土炕上。
你“哇哇”大哭。閉著眼睛,攥著拳頭,亂蹬著雙腳,聲噺力竭地宣布著自己的不滿和反“小雜種!”
又傳出那聲邪惡的詛咒。
你一下子停住哭喊。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尋視起那個傳出咒罵的角落。於是你看見了躲在牆角黑暗中的那張醜惡的臉和那雙閃出藍幽幽光點的眼睛。
黑沙河仍然在咆哮。它繼續毫不疲倦地摧動著泥沙巨瀾,猶如一頭沉默寂寞了多年的野獸突然醒來,發泄著多年積累壓抑的仇恨和怨怒,想一口吞掉了這世界,一氣#掃蕩了所有汙泥濁水。具有無限的神秘力量的大自然,借用這條發瘋的河來向人類告誡著,顯示著自己的威力,顯示著它的永遠不可征服。
“黑沙河抽風了!”
“黑沙河的老龍王發怒了!”
沿岸各村的農民們,在河的懸岸上擺起香桌供品,推舉各村的白發老者領頭祭奠狂怒的河。從黑沙河的源頭莽古斯沙山到遠東跟遼河的彙合處為止,沿這條河的上千裏沙坨和平原地帶,座落著上百個村莊和城鎮。現在,這些個村鎮威懾於它的淫威幾乎都擺出香桌供品。農民祈禱著,訴說著他們的恐懼期望和許諾。他們不惜錢財,往河裏扔著貼有符文的豬呀羊呀雞呀鵝呀,還有食品、瓜果、布匹、衣物,逮啥扔啥。有些狂熱的嚇昏頭的宗教徒,甚至提出往河裏奉獻童男童女,後因怕公安局追査,又找不到甘於獻身的童男童女和知事達理的父母兄長,隻好作罷。但用麵團捏塑出比真人還真還大的童男童女,帶著主人的重要使命,投進了咆哮的怒濤中,轉眼間被吞進渾黃的濁水中去了。
似乎農民的讓步和豐碩的奉獻,更刺激了河神的胃口,洪水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狂猛了。上帶天狼山一帶,老天爺發瘋似地傾潑著大雨,仿佛想一次性還清這麼多年欠下沙漠地區的雨水債。黑沙河變成了一條所向披靡的惡龍。
那些愛聯想的莊戶人聚在一堆兒,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各個臉色莊重,眼神惶恐。
“怕是要出事了,天下要亂吧?”
“是啊,發這麼大的水,不是好兆頭!”
“我早估摸透了,每十年的逢六七的一年,準有事!”一個外,號“二諸葛”的村裏陰陽先生,搖頭晃腦地發高論,“你們算算,七十年代的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四人幫”垮台改朝換代;六十年代的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邢台大地震,天下大亂……”
“對,對,再往前算,五十年代的五六年五七年,‘打老虎’運動,反右鬥爭,四六年國共內戰……”有人接茬推論。
“嗨嗨,真有點道理嘿,今年是八十年代的八六年,正好又逢六逢七,難怪報紙廣播又搞起什麼批嗬反嗬的,唉,這場洪水真有點說道吧!”另一人附和道。
“可別惹出啥亂子,好不容易盼來的太平日子……”膽小的一個人無限感歎。
“反正這大水來得邪虎,”那位“二諸葛”又得意地開口說,“現如今怪事又不斷,報紙上說哪兒發現了一個長三隻手的人,遼寧生出六條腿的牛,啥地兒騾子又下出崽來,聽聽,這些事攢到一年出,簡單嗎?現如今又流行起一個啥‘破’字兒歌:‘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他笑我,你笑我,一把扇兒破……’聽聽,都破到一塊兒了,幹嗎啥都破呢?這是多不吉利的詞兒?不吉利呀不吉利,不知哪個窮酸文人編的,沒安好心!”“二諸葛”神氣活現地擺乎著。
“咳!盡他媽的瞎扯淡!哪兒來的那麼多說道!風有風道,水有水路,刮風下雨,山崩地裂,大自然有大自然的道道,跟政治扯得上嗎?你‘二諸葛’別在這兒唬老趕了!”一個青年後生嗆白了一句“二諸葛”,攪散了人堆兒。
這時,一架直升飛機低低地飛翔著,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去,接著幾乎貼著咆哮的黑沙河水麵向上遊飛去。農民們驚異地議論起來。在大沙坨子裏頭一次這樣近地見到飛機,都興奮不已,.紛紛猜測著飛機的來意和乘飛機的何人。
這架飛機確實有來頭。這趟飛行將決定黑沙河沿岸上百個村鎮幾十萬人口的命運。
原來,黑沙河下遊的平原地帶有一座油田,叫平遼油田,直屬石油部領導,規模較大,藏油量可觀,現在正處於擴建發展時期。黑沙河在白熊嶺東拐彎南下八十裏,遇一條丘嶺再向東跟遼河彙合。平遼油田就位於河南這條丘嶺下邊的平原上。洪水正急速地衝刷著南岸的那條沙質丘嶺,不用多久將會衝垮這條狹長的丘嶺,淹沒油田。油田和平遼鎮居民全力以赴搶險護堤,當地駐軍也派出支援部隊,但是洪水猛增無減,照此下去破堤淹油田必然無疑。油田領導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報省和石油部請求援助。
這架直升飛機上乘坐的就是石油部、省、平遼油田和科爾沁縣等四方領導和隨同工作人員。他們低空飛行,緊貼著水麵從下遊到上遊,仔細地飛巡査看了水情,最後幾方領導和有關專家鄭重地研究討論,形成了一個可行的方案和決議。
直升飛機最後飛臨到金寶屯河堤的上空。四方代表從飛機上發現,下麵河北岸的堤壩上東倒西歪躺了一大片人。他們吃了一驚。直升飛機平穩地降落在河北岸的一片平地上。科爾沁縣的白天星縣長第一個下飛機,急步走到這些躺著的人群旁。原來這些人都在呼呼大睡,酣聲震天,不亞於洪水的咆哮。白天星提起一個酣睡的人,問喂!你們這兒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沒出事,大夥兒睡覺呢……”那個人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又要倒下去睡。
“洪水這麼危險,你們還在這兒大白天睡大覺!”白天星壓著火說。
“大家夥守河堤七天七夜沒睡過覺,這兒剛剛脫離險情,高鎮長先讓齊夥兒睡一個小時覺……”那個人漸漸醒過來了,一看來者的派和不遠處的直升飛機,有些結巴地說道“你們高鎮長呢?他在哪兒?”
“他在河堤上邊,帶著幾個人值班巡邏。”
白縣長向河堤那邊走過去。急步登上河堤。
河堤上邊,也橫七豎八地躺著昏睡的人們。一座土坎上,坐著他要找的高鎮長。他走過去一看,這位高鎮長也竟然坐著睡著了。白縣長拿手指捅了捅,人像根木頭似的“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了。倒地後仍然酣聲隆隆。白天星推了幾下,毫無反應,昏睡不醒。白天星氣壞了,掏出手槍,朝天“嘭”地放了一槍。
高鎮長一躍而起,大聲驚問誰放槍?出啥事啦?”
“好一個髙占文,你值班守堤就是這樣守的嗎?”白天星把手槍放進槍套子裏,冷冷地問。
“嗬嗬嗬,是白縣長嗬……啥時候到的?”高占文慌神了,尷尬地笑著問。
“看看你們這河堤上,有一個醒著的嗎?”白天星指點著滿河堤的臥睡者,眼睛盯住高占文那張塵土滿麵的長臉。
“嗬嗬嗬,是這樣,白縣長,這些日子大家夥兒沒黑沒白地守在大堤上,都累垮了,好在暫時沒險情,我就叫大夥兒抓緊打個盹兒。”高占文用衣袖擦拭著過於不雅觀的臉,進行解釋。
“哼,沒險情,你敢保證?領頭值班還呼呼大睡,萬一出了事你咋交待?”白天星批評著,又放緩口氣,“你跟來,上邊來人視察水情了,還有個事向你們傳達。”高占文這才發現那架直升飛機和河堤下邊的幾位首長模樣的人物。從這個架式,他預感到有個什麼重要事情。
“你先去招呼一下你們鎮的其他領導。”白天星對他說。
高占文心裏打著鼓,喊來了本鎮的所有領導。白縣長向他們介紹了石油部、省、平遼油田的那幾個人。高占文更些摸不著頭腦了,石油部和平遼油田來人幹啥?我們這兒也不出石油。他心裏似乎有個不祥的預感,判斷道:準沒好事丨白天星縣長環視一下金寶屯鎮的幾個渾身泥土的頭頭,心裏想,夠難為他們了,保住了這多年失修的河堤,沒讓洪水淹了鎮子,幹得不賴呢。但是上級的這項決定,還得告訴他們。有什麼辦法呢?
“同誌們,你們辛苦啦!”白天星開始講話,語調嚴肅、冷靜,“黑沙河發了百年不遇的大水,對沿岸人民的生命財產造成了嚴重的威脅。現在洪水仍有上漲的趨勢,根據氣象預報和有關資料分析,黑沙河上遊仍有暴雨。你們都知道,黑沙河下遊有個平遼油田,地勢低窪,現在正麵臨被洪水衝淹的危險。平遼油田是國家重點保護的大產業,它的重要性我就不再重複了。現在經上級調査研究做出決定,必須力保油田,其它的都要服從這一大局。上級決定具體如下,”白天星提高了嗓門,目光炯炯地盯著前邊的幾個人,一字一板地說道,“金寶屯鎮和金寶屯一帶的村莊,火速組織撤離工作!”
“組織撤離?幹啥?”有一個鎮幹部還沒明白其中意思,膽怯地問一句。
“上級決定:在金寶屯炸堤卸洪!”白天星鄭重地宣布。
“啊?!”高占文和幾個鎮幹部都尖聲大叫,瞪大眼珠子望著白縣長的臉,以為聽錯了,重複道:“炸堤卸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