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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瘋丐在遼口集住下了。他病了一場,實在沒有能力繼續往前爬了。他在集子盡西北頭的一座廢棄的舊馬棚裏棲身,靠遼口集百姓的施舍維持生命,苟延殘喘。同時每天都搖搖晃晃地走到孫家茶館門口,久久撫摸那棵老楊樹,嘴裏嘮嘮叨叨,暗自歎息。

誰也不清楚老瘋丐姓甚名啥,來自何方。有一次,孫家茶館的二老板,那個胖娘們兒問他,哽,老瘋子,你知道自己叫啥嗎?”

“知道,我叫首陀羅。”

“手托鑼?哈哈哈,托著幹嗎,敲著玩唄!”胖娘們兒開心地笑起來。

“首陀羅,梵從腳下生的。”

“咳,又犯病!你是從哪兒來的?”

“厄爾力格。”

“那是啥地方?”

“地獄。”

“哈哈哈……”胖女人捧腹大笑,“那你去哪兒啊?”

“去佛地。”

“佛地?佛地在哪兒?”

“在葛根廟。”老瘋丐的眼睛立刻放出光芒,望著周圍的人們熱烈地訴說起已經說過多遍的那些話:“葛稂廟的怫顯靈了;葛根廟就要從沙底露出來了,大家一起去朝拜吧!我們都有罪“去那兒幹啥呀?”有人追著問,“那兒有酒渴,有女人玩嗎?”“那裏是佛的聖地,‘沒有戰爭,沒有災難,一年四季都是舂,人長生不老,總有和煦的風吹,總有溫暖的太陽照耀’……”老瘋丐倒背如流地侃侃而講。

“人都不死往哪兒裝嗬?一個‘十億’還顯不夠熱爾嗬?不去,不去,咱們不去。”

人們哈哈笑著,一哄而散。

老瘋丐獨自留在那棵老楊樹下邊,雙眼呆呆地凝視西方大漠深處,似乎陷進一種瞑瞑幻覺中。那眼角有淚光閃動。

每當黃昏時,老瘋丐腳步蹣跚地走回那間舊馬棚,身後有一群頑童跟著起哄。這座馬棚的半間頂棚早已倒塌,蕩然無存,另外半間也隻剩下半截柳條笆,露著星星月亮,由一根腐朽的檁木支撐著,隨時有倒塌的危險。老瘋丐從一個三角形的門洞爬進去,倒在牆角的一堆爛草上邊。這堆草,大概是這裏的舊主人在時,用鍘刀鍘成碎草準備喂牲口的,擱置多年底下受潮腐爛後散發出一種發酵的酸黴氣味。從爛草上邊的一層碎末中間,居然冒出幾根嫩綠的細芽來。

老瘋丐蜷縮著四肢,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不停地抖動。那幾個頑童伸頭伸腦地走進這間馬棚裏邊,圍著老瘋丐看熱鬧。

“喂,你咋的了?”一個孩子蹲在老瘋丐旁問。

“俺……俺病了,是鼠疫,…"鼠疫!”老瘋丐突然大叫一聲呼地坐起,眼睛賊亮地瞪著牆角,似乎陷進了往日什麼一個可怕的回憶中。

“鼠疫?”頑童各個驚駭。有一個大一點的說道:“別信他的,他在犯瘋。”

“是鼠疫!嗚嗚嗚……我得了鼠疫!嗚……”老瘋丐兩眼恐懼地閃動著,雙手捂住臉,又哭又叫。

“給你吃塊大餅子吧,就會好的!”一個小孩兒把手裏的半塊玉米麵大餅子遞給他。老瘋丐眼睛貪婪地盯著那塊餅,口水流出老長,但不敢伸手接。他上過好多次當了,隻要他一伸手,那隻攥著餅子的小手立即縮回去。孩子們老戲弄他。他可憐巴巴地盯著那塊餅芋。“這回是真的,不騙你,但你得給我們講一個故事!”那個孩子提出了條件。

“講故事?中、中、中……”老瘋丐痛快地答應著,伸出手一下子抓過那餅子,整的塞進嘴裏,唯恐小孩翻悔又奪回去。嘴鼓得老大,半天咬不動。吃完餅手,老瘋丐精神多了,身上的顫抖也漸漸消失。

“講故事,講故事!不能白吃餅子!”孩子們嚷道。

“中、中、中啊。”老瘋丐眼睛瞪著前方,神色異樣地想了片刻,然後閉上了雙目緩緩講起來。

“釋早很早以前,阿迪亞活佛主持的葛根廟東南三百裏外,有一處美麗的地方,叫牛角窩棚。一片草地前,有兩條沙梁像一頭牛的兩隻犄角般向兩側伸展開去,前邊還有一灘水泡子,周圍是沙坨環抱。這牛角窩棚有一戶人家叫蕭興葛,他的老婆叫白蓮花,在火鼠年五月五日,當太陽剛出生的時候,這兩口養下了一個男孩,大額頭,黑頭發,有趣的是在黑頭發中間有一綹白頭發,很剌眼。他們給孩子取名為蕭吉亞,兩口子把孩子當寶貝。當這孩子三歲那‘年,蕭家門前突然來了一輛套四匹駿馬的黃帳紅車,隻見從車上由人攙扶著走下來一位身披黃金袈裟的胖頭喇嘛。他是葛根廟大痢嘛岱欽,霄日洛。這位大喇嘛站在蕭家門口,左瞧右看,摸摸門前那根柱子,端詳拴在院柱子上的那頭黃牛,又舉貝眺望蕭家東南邊的那麵小湖水,漸漸臉呈笑容,不停地翕首,接著滿臉虔誠地念起經。

“這時,侍從喇嘛已走進屋子,在地下鋪好紅色布氈,西首炕上擺起一個黃緞厚圓圃,請大喇嘛進屋就坐。隨後,一位侍從喇嘛抱來了蕭興葛的三歲小兒子蕭吉亞,送到大喇嘛麵前査看。蕭興葛不知禍福,跪在一旁,不敢吱聲,也不敢抬頭看一眼威嚴的大喇嘛。“隻見岱欽,霍日洛大喇嘛抱過小吉亞,放在肉呼呼的膝頭上細細地査看,摸耳朵,看腦勺,最後捏著腦頂那綹奇特白發,驚歎道:‘一點不差!是他,一點不差!活佛的顯靈真準啊"他仰起胖下巴對手下喇嘛說:‘傳我話,飛馬速報廟上,準備接駕廠一個嘛[嘛應聲出屋騎馬而去。接著,大喇嘛把嚇哭的小吉亞讓旁邊的一位喇嘛抱著,並不還給蕭興葛夫婦。可小吉亞‘哇哇哭叫著,兩隻小手伸向跪在一邊的媽媽。蕭興葛的妻子白蓮花見到這情況,忍不住了,壯著膽子抬起頭對大喇嘛說:‘大嘛嘛,把兒子還繪我吧。’大喇嘛威嚴地喝斥道:‘大膽,從今以後,不許你們再碰這孩子一個指頭廠白蓮花驚奇之極,仍問:‘嘛嘛,為啥呀?他是我的兒子嗬!’大喇嘛說:‘你兒子?從今天起不是了,我們要把小吉亞接到廟上供養蕭興葛兩口子一聽這儍了,趕緊說:‘嘛嘛,我家人丁稀少,就這麼一個兒子,我們不想把兒子送到廟上當喇嘛了,還請嘛嘛原諒‘哈哈哈……’大喇嘛大笑,隨後說:‘你們當他是什麼人?啊?他是阿迪亞活佛的轉世靈童!是小活佛!我們苦苦尋找了三年多,知道嗎?活佛的轉世靈童啊!哈哈哈“蕭興葛夫婦一聽這話,如雷轟頂,嚇呆了。他們不知是喜,還是悲,半天木呆呆地說不出話。按常理說,一個普通農民的兒子一躍而成喇嘛教的一個活佛,主持一座遠近聞名的大廟,一下子改變他們的社會地位,這簡直是平步登天,做夢都想不到的大喜事。可從此就失去自己的愛子,這使他們兩口子心如刀絞,難以忍受。可那時,科爾沁沙地政教合一,大喇嘛的話比縣太爺的話還占地方,誰敢違抗?產生那種念頭都是褻瀆神靈,不可饒恕。

“原來,三年前葛根廟的阿迪亞活佛圓寂,當時活佛麵朝東南,合掌而逝,金蓮團圃前飄落下一張白紙,上邊隱隱約約畫著  一幅圖案:兩條長沙梁中間有一農戶,門前柱子上拴著一頭黃牛,門口盤坐著一男孩,頭頂有幾根白頭發。家東南的湖水邊一婦女提水,旁邊一男人耕地。葛根廟喇嘛們根據這位活佛圓寂時的征兆和這張圖案,秘密派出眾多喇嘛,向東南方向尋找活佛的轉世靈童。終於根據一位信徒密報,找到了這個跟活佛圓寂時留下的那張圖吻合的蕭興葛一家和他小兒子阿迪亞活佛的轉世靈童。魯“小吉亞被那個侍從喇嘛抱著,不停地哭叫。這聰明的孩#似乎聽懂了大人們的談話,手腳亂抓亂踢,咧著嘴大叫:‘放幵我,我不當活佛!我不當活佛!我當媽媽的心肝兒,我要媽媽抱!”,“狗娘養的,把我給涮了!”他一揚脖子,把最後一杯老白幹灌進肚子裏,兩眼溜圓冒出火星。“娘的,我還在這兒儍老婆等野漢子!走,回他娘的家!”

他“呼”地站起來,一下子沒站穩,搖晃了幾下,天旋地轉,靠在身後的一根柱子上呼呼喘氣,一股濃烈的酒氣從他嘴和鼻子裏噴出來。要是誰在他嘴巴前邊劃一根火柴,準能點著。

“滿意來”飯店的經理滿有發,正在後邊過道上跟另兩個夥計一起用秤過肉,斜眼瞧見這邊的情況,向一位花枝招展的女服務員示意了一下。.隻見女服務員一扭一搖地向他走過來。

“喲,這位大哥,喝喇嘛卞?讓小姝子扶你一把吧!”女服務員扶住他的肩膀,順勢往外半推半拖。

“嘿嘿,那敢情好,可……可……老子,不用你扶!你還是侍候……侍候你的經理老公去吧!哈哈哈……”他十分膩歪地一把推開了女服務員。但自己收不住腳步,踉嗆幾下,差點摔倒,抓住一把椅子勉強站住,醉眼惺鬆地盯著女服務員又說:“老子欠你錢了,還是偷你們東西了,過來就粘粘糊糊地往外拖,你當老子是醉了?老子今天不走了!”他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

滿有發從裏邊過道走出來,溝臉笑容地對他說這位師傅別生氣,服務員有啥不周到的請原諒,有事衝我說。不要動火,好說好商量!”

“好商量個屁!”心裏窩著火又喝多了酒,他扳不住了,“你們他媽的仗著誰在遼口鎮專橫跋扈?仗著誰發橫財賣人肉包子?不被是仗著你那當書記的叔叔?媽的,狗仗人勢!”

滿有發的臉“刷”地變了。塌鼻子歪向一邊。

“老虎,二柱子!快把這條亂咬的野狗拖出去扔了!”

稱豬肉的兩個小夥子,幾步躥過來,不由分說從兩邊架起他來,在地上唰唰拖著,他拚命掙紮,可不勝酒力,奈何不得,隻在嘴裏不停地亂罵亂嚷著。兩個人把他拖到門口,抬起來往外一扔,他狗啃呢地摔下去。正好,有一人上台階走進來,他一下子撞在那人身上。

“哎、哎,這是幹嗎?”來人伸手扶住他,一看便樂了,“咦?石旦兄弟!咋了?喝多了?他倆幹嗎摔你?我到處找你找不著,你倒跑這兒來灌貓尿!”

“是你?‘黑……鼠’金、金巴!你還活著回來?”他認出了來者,氣不打一處來,搖擺著站住,轉身指著那兩個店小夥子,“你來得正好,這幫小子欺負老子!咱哥兒倆砸了狗日的這人肉包子鋪!”

“他們欺負你?”“黑鼠”金巴上下打量著抱胸站在台階上邊的兩個小夥子,發現他倆身後還站著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穿西服的人,想了二下便說,“好兄弟,咱們不跟他們鬥氣了,這家飯店名字起的挺絕的,‘滿意來、嗬嗬,‘滿意才來,不滿意咱們就不來了,咱們走吧,還有事跟你說呢。”

“慢著!”台階上的一個小夥子叫起,“你的朋友還欠著酒菜錢呢!”

“屁!一個子兒也不欠!”他嚷道。

“欠多少?”“黑鼠”金巴微笑著問。

“這個,一張‘大團結。”

“好說,我替他付了。”“黑鼠”金巴輕步走過去,掏出十塊一邊遞給那小夥子,一邊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一回生,二回熟,咱們都是朋友,我這位朋友多有冒昧,包涵!”隻有一刹那的功夫,“黑鼠”金巴的那隻手已從對方的上衣兜裏掏走了一疊買豬肉的錢,吞進袖子裏,神不知,鬼不覺。那個儍小子還以為對方膽怯了,認輸了,大咧咧地笑著說:“好說,好說。”

其實,“黑鼠”金巴的這一“瞞天過海”的招,並沒能瞞過滿有發的眼光。他心裏驀地一驚,駭然了。好厲害的身手!這可不是好惹的主,步法輕捷矯健,顯然有功夫,嘴上說的又都占理,得手又絲毫沒留痕跡,還是暫忍為高,誰知這家夥是啥來路?於是,精明的滿有發吃下這啞巴虧,招呼店員回屋,同時一邊向“黑鼠”金巴拱手行禮,笑容可掬地說道:“這位師傅,慷慨大方,妙手驚人,我滿某人佩服,佩服丨改日再請喝兩杯,恕不遠送!”說罷,也不看對方,閃身回店去。

“黑鼠”金巴心裏一怔:這小子到看破了我的這一手,也不一般。而且不點破,留下後路,留下以後的算計,看來此人心計不凡,往後還得多提防著他點。“黑鼠”金巴攙著他走離了“滿意來”酒家,也不讓他發泄心中的不服氣,好言相勸著。

他們回到王家旅館,“黑鼠”金巴泡一杯釅釅的紅茶,給他解酒。

“你小子搞啥鬼名堂?”他喝一口苦得發澀的紅茶,仍是火氣不消地質問,“把老子騙到這鬼地方受氣,你自個兒倒四處遊逛去了,你到底想幹啥?要在這鬼地方挖寶嗎?嗯?”“說對了,挖寶。”“黑鼠”金巴神秘地一笑,輕聲說。

“挖寶?挖啥寶?”他支愣起耳朵。

“小點聲。”“黑鼠”金巴掃一眼門外走廊上來回過的人影,“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要是酒醒了點,咱們就出去找個僻靜地兒聊聊。”

“中。集子西北頭有一處\樹林,咱們往那邊走走。”他一下子來了精神,酒勁兒也消了多半。

他們倆離開旅館,沿著一條沙路走出街去。他迫不及待地問:“快說說,挖啥寶?這窮沙坨子裏還真有寶?”

“當然有。你知道這窮沙坨子古時候是哪個朝代的地盤?”“黑鼠’’金巴微笑著問。

“哪個朝代?不知道,管它哪個朝代,你問這幹啥?”他晃了晃腦袋。

“虧你還是個讀過中學的人!告訴你,這一帶古時候是遼國的土地,離這兒往西走二百裏就是遼國的中京大名城,往西北走四百裏是北京白塔子城,在現在的赤峰市南邊不遠。”

“嗬,你小子對這地方倒挺有研究的哩!這跟寶有關係嗎?”、他仍不得其解地問。

“太有關係了!這一帶,可不一般,好多遼代王公貴族的墓穴埋在這裏!你懂嗎?古墓!隻要我們找到一座古墓開他媽一下,那可就發了,這輩子就夠了!夥計,夠了!”“黑鼠”金巴兩眼閃出狂熱的光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哦”了一聲,頓住了。原來這小子是幹這個的?這可是個令人驚心動魄的主意!

“你小子原來想盜墓?”

“說盜墓多難聽嗬「咱們是發掘地下文物,為四化做貢獻。隻是誰挖到了,就歸誰,咱們也不裝積極獻給國家,哈哈哈……”“黑鼠”金巴陰冷地笑起來。

&這’,“怎麼,你害怕了?”“黑鼠”金巴的兩眼突然銳利地一閃,盯了一下他的臉。

“不……不害怕,我是說,這事你有把握嗎?咱可別沒弄到玩藝先進去了。”他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包在我身上,保證叫你穩穩當當發一筆大財!”“黑鼠”金巴拍了拍他的肩,鼓著勁兒。

“你找到目標了嗎?”他心想既然要發財就得冒點風險,已經走到這地步了,跟著這小子幹一回看看吧。

“有個目標,我琢磨了幾個月了,隻是……”

“有麻煩?”

“咱們得先找到一個人,他掌握著唯一的線索。這幾天,我就是査訪那個人去了。”

“情況咋樣?”

“西南。。多裏外有個黑沙村,那個村有個叫‘禿喇嘛的家夥。”

“‘禿喇嘛他知道線索?”

“這小子小時候在葛根廟當過幾天小沙彌,我找到他一摸,他也隻知道個傳聞和大概方位,具體還不清楚。”

“哪咋辦?那個掌握唯一線索的人是誰?”

“蕭吉亞活佛。”“黑鼠”金巴說。

“蕭吉亞活佛?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葛根廟活佛?他現在在哪兒?”

“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禿喇嘛’說這位活佛在土改前兩年就銷聲匿跡了。”“黑鼠”金巴歎口氣說。找到蕭吉亞活佛的下落以前,我們隻好根據‘禿喇嘛’提供的大致方位探査探査看了。”他還想問什麼,“黑鼠”金巴扯了一下他袖子。他們倆原來走到一座舊馬棚跟前,發現不少小孩子從馬棚裏進出嬉鬧,似乎也有不少小孩在馬棚裏聽著什麼。他倆好奇,走過去,扯住一個門口小孩子問小朋友,你們在這兒幹啥呢?”

“別攪和!我們聽老瘋子講故事呢!”那小孩子不高興地甩脫開膀。

“聽老瘋〒講故事?啥故事?”他沒想到老瘋子住在這裏,感興趣地問。

“蕭吉亞活佛的故事。”

“啊?”一聽這他們倆吃了一驚,相視一眼,便悄悄蹲在門口往裏瞧了瞧。隻見他在孫家茶館見過一麵的那個老瘋子,盤腿坐在牆角爛草堆上,雙眼微閉,神色專注地講著故事。聲音顯得嘶啞、低沉,不時咳嗽著,凸額上的青脈一鼓一漲的。

“那個阿迪亞活佛的轉世靈童蕭吉亞,衝著媽媽白蓮花大哭大嚷:‘阿媽,小亞亞不當活佛,小亞亞當阿媽的心肝肝!不當活佛,當心肝肝!’可白蓮花看一眼威嚴的大喇嘛岱欽霍日洛,不敢站起來去抱心肝肝……”

毛道,野獸出沒,人跡罕至,不時被流沙埋住找不到痕跡。兩個人顯然是遠途而來,身上落滿沙土,一臉倦容,身體隨馬步一搖--晃,很少說話。鐵青馬走上鎮街他們倆也不下馬,馬蹄踏在坑窪不平的柏油路上發出“嘎噔嘎噔”的聲響。招來鎮民的白眼。走到一個十字口,歲數大的黑漢子下馬來,向路邊的補鞋匠打聽路。“喂,老師傅,縣外貿局的外貿貨運站怎麼走?

“到前邊小廣場往西拐,走幾百步就到了。”補鞋匠打量著對方,“聽你口音挺潮的,是從西邊坨子那邊來的吧“嗯哪。多謝了。”

“上甘卡來幹啥?販貨嗎?”老頭子愛說話。

“不,找我姥姥。”

小鎮上彌漫著風沙。老鞋匠不解地望著“找姥姥”的兩個人牽馬而去,兀自搖搖頭,又叮咱敲起鞋釘來。風很大,街頭上時常看到追逐帽子的行人。路邊的小攤販子,依舊叫喊得凶。透過徐徐降落的沙幕,五色聲音,八方腔調,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賺錢,賺錢。這個小縣城,隻有六七萬人口,但它是科爾沁沙地通往內地和東北三省的荽地,又是縣政府所在地,是全縣幾十萬人口的政治、文化、經濟的中心。山貨河物、沙地特產、廣州上海新式商品、以及港澳國外的舶來品,五花八門,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那個大漢子牽著馬,走到一位賣狐狸皮的山裏人跟前,看了片刻,見山裏人賣元一張,沒有說話從馬背袋裏抽出五張上等沙狐皮,遞到那個山裏人跟前說:“塊一張都給你了,你要不要?我有急事先弄點錢填飽肚子。你轉手還可以多賺塊呢。”山裏人高興地成交,付給他元。那大漢子揣起那把髒呼呼的錢,領著男孩子走進旁邊的一家酒館,風卷殘雲地包銷了三斤包子和半斤老白幹。然後從駭然的服務員麵前走過去,牽著鐵青馬,又一路打聽著外貿貨運站而去。

黑大漢壓低舊軍帽的帽遮,以抵擋襲擊眼睛的沙塵。長途跋涉的疲倦,趁著酒力襲上來。他們倆終於看到了那條木牌子掛在一座院子的大門兩旁。牌子上有一行黑漆大字:科爾沁縣外貿貨運站。大漢長出一口氣,又打了一個極響亮的酒嗝。他跨腿站著,細細地朝裏打量。對稱的兩座人字架紅磚房,門前停放著自行車,透過大門的門廊可望見房後院,那裏堆著花筐、蒲墊、玉米葉子編織物,還有一摞柳條笆。

“真是個貨運站。老外也活膩了,稀罕這些玉米葉子編的玩藝。”大漢極有興趣地欣賞片刻,隨後轉身對馬上的男孩兒說,“嘎子,下來吧。”

“幹啥?”

“到啦。你在這兒先等等我。”

“你又幹啥去?”

“我騎馬去逛逛這縣城周圍地兒。”

“我也去!”

“好容易找到的,你守在這兒。馬也馱不動兩個人了,我這就回來。”

“那好吧,你可快溜點嗬!好容易找到的這地兒飛走了我可抓不住了。再說一”

“再說啥?”

“再說,我害怕呆在這兒。這招瘟的甘卡鎮的人,眼睛都是白玻璃球做的,看我們就像看著大馬猴!呸!”嘎子忿忿地啐了一口。

“嗬嗬嗬,別急,慢慢就習慣了。你也學著他們,會使白眼球。咱們在這兒紮根,要有個長久準備。”黑大漢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從城南到城東,又從東頭轉到西頭,最後停留在城北頭。城南樹林,城東鐵路,城西菜社,唯在城北有一片水灘地,依偎著一座橫臥的沙梁。他目測了一下,又邁步丈量了一遍。點點頭,把帽遮往上推了推,說道奶奶的,就在這兒了。一看就有風水!”他吐掉風灌進嘴裏的沙子,在地上堆了一小土包,上邊插上柳條做記號。然後騎上馬,又趕回外貿貨運站門口。

“豹子哥,你可回來啦。往下咋著?”嘎子迎過來問。“往下嘛,闖過大門。跟我來!”黑漢子把馬拴在大門的鐵柱子上,徑直往裏走去。他似乎聽見內心深處有兩種聲音在對話。

當心,“黑沙豹”,這個地場不是咱們這沙窩子裏的鄉巴佬爭的天下。

闖進去,“黑沙豹”!不要回頭,鄉下人不走出鄉下,永遠是鄉巴佬。勇敢地跨過腳下的門檻!

談何容易!門檻太高了,這裏是城裏人的世道。

別聽那邪。覺得門檻高,那是你趴在門檻下邊的緣故,你一旦站起來,那門檻就在你的腳下。做了多少代人的準備,現在時機到了,別猶豫,跨過去吧!

“黑沙豹”聽見了心中的召喚。大步邁過了那道神氣的門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收發室裏有人喊他。有個胖墩墩的紅臉老漢子氣衝霄漢地跑出來,站在他的麵前。

“你是聾了,還是傻了?往哪兒去?”

“我找徐站長。”

“找徐站長?”老頭兒全身上下打量了一下“黑沙豹’:,“嘿嘿”笑兩聲,“徐站長不在。”

“那我等他。”“黑沙豹”跟著走進收發室。

“這收發室不是你等人的地方,閑人免進。”

“我不是閑人,挺忙的。”“黑沙豹”看著紅臉老漢的闊嘴說,“我找徐站長有要緊事。”

“要緊事?”老漢怕真有要緊事給耽誤了,需要査實,“你從哪兒來?”

“黑沙鄉。”

“啾?莽古斯沙坨子裏的黑沙鄉?”

“對。快放我進去吧。”

“你到底有啥要緊事?”“我是徐站長的親戚,給他帶點東西來。”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背包。

“嗨,這扯不扯,早不說,原來是站長的親戚!”紅臉老漢的闊嘴頓時向兩邊咧開了,露出黑呼呼的一洞。原來牙都掉沒了,像耗子洞似地無遮無擋,他的包被老漢搶過去提了,前邊領路,領他和嘎子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