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站長,你的親戚來了,還給你帶來了東西。”老漢極謙卑地說完,知趣地退出屋。

“親戚?”徐站長是個麻子,眼睛很亮,上下打量著“黑沙豹”,“你是我的親戚?”

“親戚是假,送東西是真,不冒充一下,小鬼兒難膛啊!”“黑沙豹”笑著說。

“不認不識的,送啥東西,徐站長沉下麻臉,瞥一眼那包冷冷地說。

“黑沙豹”拉開那包的拉鎖,伸進手掏著。撥開幹硬的餅子、空水壺、茶缸、衣服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終於翻出那張又舊又爛的報紙,遞給疑惑不解的徐站長。

“搞的啥名堂?一張報紙?”

“對,一張報紙。千裏送鵝毛。”

“希奇,啥報紙這麼值錢?”

“一張《科爾沁日報》,幾個月以前的。你看一下二版頭條消白”

徐站長也有點納悶,用指甲捏著髒報紙一角,打開了報紙。於是讀到了那片消息。隨後把報紙一扔,皺著眉頭說:“哼,牛皮是早就吹出去了,可牛呢?誰去收購?外貿站成立才半年,就拿鴨子上架,全是瞎鬧!”

“我會收購。”“黑沙豹”說。眼睛盯著對方坑窪不齊的長臉。“你?你是誰?”

“我叫馬鐵,外號‘黑沙豹\黑沙鄉來的,這兒有一封信,鄉長寫給你的。”

“鄉長?黑沙鄉的鄉長是林歪脖吧?”

“對。他認識你’“黑沙豹”為弄到這封信,拿出了三隻狐皮進貢。“林鄉長是個好官,他很了解我。”

徐站長笑著問:“又是什麼親戚吧?”

“這回不是。要是親戚的話他不給你寫這信了,人家可是個清官,一塵不染。”“黑沙豹”繃著臉認真地說。

徐站長接過信讀著。“當過兵,部隊上喂過牛,從小跟在牛屁股後頭長大的放牛娃,這兩年也一直搞販牛的生意,對牛很內行。靖'啩啡,這條件滿不錯嘛。好家夥,難怪你就憑一張破報紙往這兒闖,好吧,那咱們聊聊吧。”

他們聊了。基本投機。結果是,徐站長決定錄用“黑沙豹”。不過他不大喜歡“黑沙豹”這外號,幹嗎好好一個人叫成狼嗬豹嗬的,甘入野獸流?但他很欣賞“黑沙豹”的膽識、勇氣、計劃。自他新成立的外貿貨運站當了半年站長以來,在收購黃牛的工作一籌莫展。上邊已經敲打他了。他過去打不開局麵,缺少的就是“黑沙豹”這樣的既熟悉沙坨子的牧村,又懂得牛的精幹人員。他暗暗竊喜,也許靠這頭“豹子”,自,己能改變被動局麵,爭來一個光明的前程吧?

“你們這兒收購牛,標價多少錢一頭牛?”“黑沙豹”問。

“到。左右。根據牛的膘情定,基本上一斤為七八毛錢。”

“那好,我還有個條件。要是我能以低於你們的定價標準購進牛,那差額部分歸我和弟兄們。”

徐站長沉吟片刻。此人胃口挺大。話也未免過頭。一頭牛四五百,這價已經是夠低的了,你還有本事購進更便宜的?

“好說,好說。隻要你能購進黃牛,完成咱們站指標,一切都好說。”徐站長大度地笑著,答應了“黑沙豹的要求。

“黑沙豹”要求簽合同,立字為據。徐站長與其他人商量了一下,第二天簽了合同,正式錄用了“黑沙豹”。並授權“黑沙豹”可以臨時雇用喂牛工,但先報請站裏批。於是嘎子也有了著落。

“第一步,要蓋一個大一點的牛圈牛棚。”“黑沙豹”收好合同書,對徐站長說。

“是的,是的,需要蓋一個大牛圈棚。”

“我看好了一個地方。”

“嗬,真有你的,連地方都看好了,在哪兒啊?”徐站長滿意地點著頭,問。

“縣城北邊那座橫沙梁腳下的沙灘地。離城區較遠,又靠近縣城東北的火車貨運站,將來押運牛方便。沙灘地又幹淨,幹燥,牛屎牛尿好收拾。咱們明天就開始幹,蓋完牛圈棚就下去購牛,不能誤過了購牛的好季節。”

為了搶時間,牛圈修得馬馬虎虎,臨時性地圈了個幾百米方圓的地方,周圍挖了一道壕溝,架了杖子。然後在背風的坨根蓋了十多間秫秸牛棚和兩間住人的草房。這一切一完工,“黑沙豹”和嘎子騎著鐵青馬向沙坨草地出發了。第一站。他們選擇了全縣最僻遠的一個蒙古族牧民居住的阿塔爾鄉為購牛中心。在鄉政府門口的柳樹上,貼出了告示。消息一下子傳開了,遠近左右的蒙古老鄉們牽著牛三五成群地來了。這地方人少地廣,土地又大多是不能耕種的沙坨子,適宜放牛,所以這兩年牲畜倒是發展挺快。吉林、遼寧一帶的牛販子也很少光顧這一帶死角。這些情況,坐在縣城辦公室吹茶的徐站當然不了解的了。又加上語言不通,找不到合適的人派下來。“黑沙豹”從小生長在黑沙鄉蒙漢雜居的村莊,蒙古話說得也很在行,於是他與那些戒備漢人的蒙古老鄉們距離拉近了,好說話了,能夠溝通了。對牛的確在行,扒嘴看牙口,伸手摸腰背,趕兩步看神態。更有絕活是,搭一眼便能估出牛的重量。有人不信,捆上牛過大秤,果然差不了三五斤。他把牛的價錢一直壓在‘元以下,毫不讓步。蒙古老鄉也不是白給的,也有幾個走南闖北的主,爭吵著提價。“黑沙豹”把爭吵得凶的幾個人,請到飯館喝了一通宵老白幹,第二天這幾個人悄悄退出了賣牛的行列。終於,有人以元的價格出手牛了。有了開頭,不愁發展。十天半個月下來,他以至元的廉價購進了五十頭上等好牛。他讓跟來的外貿貨運站的管錢的人,付完款子先回去了,然後從村裏雇了三名趕牛工,跟嘎子五個人趕著五十頭牛,慢慢走回甘卡鎮。

這趕牛的活兒可是苦差使。白天,牛群一邊吃草一邊行走,速度緩慢,不宜急趕;夜晚,趕到哪兒住到哪兒,風餐露宿,臥野枕石,還要防狼、防盜、防病;尤為令人擔心的是牛炸群,假若遇上個打雷閃電的暴風雨天氣,牛群拚命順風瞎跑,趕牛人就受罪去吧。能圈回牛,算你有本事,走失了幾頭牛,算你倒黴,自個兒掏腰包吧。所以販牛的行當裏有句話,叫做“趕牛難,販牛難,閻王嘴裏賺小錢,小命拴在鞭杆杆。”

走了一個多月,“黑沙豹”他們終於把五十頭牛一頭不少地趕到甘卡鎮,圈進那座簡易牛圈。五個趕牛人,個個像野人,胡子頭發一邊兒長,蓬頭垢麵,衣服襤褸,一個趕牛工還歪了腳,一個趕牛工叫牛頂傷了腰。

徐站長和站裏的人們,歎服了“黑沙豹”的本事。徐站長臉上的每個麻坑,都盈滿笑容,咧嘴笑著表揚“黑沙豹”,而那雙炯炯有神的黃眼珠,興奮地閃出幽幽的光束。他看到的似乎不是牛,而是一條金光閃閃的階梯,階梯上邊是那個空了好久的外貿局副局長的痤兒。

“黑沙豹”倒在牛圈門口的兩間工棚昏天黑地睡了三天三夜。

當你認出那個躲在陰暗牆角罵你一句“小雜種”的人,竟然是你媽媽的丈夫,你應該稱呼他為“爸爸”的時候,你氣地“哇”地'哭出來。這是你出生後一個月的事情。當時那個不願意當你爸爸的爸爸,正陰森森地瞅著你的小臉,那臉上表情又複雜又難看。

你也覺得這個爸爸一點不可愛,跟他沒有共同語言。脾氣也太壞,似乎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不順心的事,動不動衝媽媽發火。你很難想像他們倆還竟然是先偷偷相好後才托媒人成的親。你替媽媽惋惜覺得媽媽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嫁給“爺爺”這個黑醜漢子,實在是好花插在驢糞蛋上,白瞎了材料。當你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是他們倆經常吵嘴的原因時,嚇了一跳。當然,你是全心全意站在媽媽的戰壕裏的。每次他們倆圍繞你發生爭吵時,你敏感地發現這個家庭裏的人際關係就變得微妙起來。爸爸是一頭暴怒的豹子,媽媽是一隻哀鳴著護崽的鴕鳥,奶奶抱著你又氣又惱又傷心不知怎麼辦好,你還有個姑姑和叔叔,自然也衝你翻白眼。而那個爺爺的表現更有意思了,他一句話也不說,臉色總是陰沉沉的,一到這時便手裏緊攥兩件寶貝:一串念珠和一杆銅頭煙袋。唯有那雙眼睛,從他的角落裏往你身上掃一下時,你才發現那幽幽的目光中似有兩朵火花在燃燒。你敢肯定,這位手攥念珠和煙袋一句不說的爺爺,對你的厭惡其實不亞於任何人,而且他這股厭惡跟你爸爸的比起來,更令人毛骨悚然。你終於醒悟到了你的出生給這個家庭的人們帶來了無以倫比的恥辱和痛苦,尤其男人們。你不怕奶奶,不怕爸爸,唯一怕的就是什麼也不說的爺爺那雙陰幽幽的眼睛。是兩道寒光直射的刀子,是兩股冷森森的鬼火。

當你滿雙月的時候,你不知得了啥病,成天昏睡不醒。媽媽急得團團轉,催促著你爸爸請大夫。你爸爸幸災樂禍,拍手稱快。你媽媽隻好拖著孱弱的身子,衝出門去找大夫。大夫來了,你爸爸把那位大夫攔到屋外,嘰嘰咕咕不知說了些啥,隻見大夫衝發愣的媽媽說了一句回去再拿些藥來,走出門去再也沒有回來。你媽媽一開始還不明晰其中緣故,焦急地等待著那個不會再來的大夫。可這時,你爸爸湊到你媽媽跟前,親切溫和地說起話來。

“臘梅,這孩子恐怕不行啦。”

“你胡說!”

“是大夫說的……”

“他?他咋說?”

“大夫說,孩子得的是肺炎,沒有救了。”

“我不信,我不信!”

“是真的,大夫不會再來了,你別傻等了。咱們幹脆……”他看一眼昏迷不醒的你說。

“幹啥?”你媽媽警惕地問。

“別讓孩子遭罪了,幹脆……幹脆……”你爸爸吞吞吐吐,半天吭不出來,最後一咬牙說道把孩子浸在水盆裏……別讓他受罪了!”

你媽媽一句話沒說,向你爸爸撲過去。像一隻發瘋的母老虎。你爸爸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她撞倒了,同時在臉上脖子上被抓得一道道血跡,橫豎交錯。你媽媽又是撓又是打還加上咬,狂叫狂罵不止。

“你這狼心狗肺的混蛋!沒人味,沒心肝,歹毒到想弄死孩子!你有本事衝滿大胡子去呀!幹嗎像縮頭龜似的縮在窩裏發狠?你這熊貨,平時見到姓滿的像一條沒有脊梁的癩狗躲得遠遠的,屁也不敢放,現在跑來要害一個不滿兩個月的嬰兒!你算啥一個男子漢?窩嚢廢!熊貨!狗屁東西!還活著幹啥?!”

你爸爸掙紮著,揚著胳膊抵擋著變#力大無窮的女人的進攻。

你奶奶跑過來拉這個推那個,可無力分開廝打在一起的兩個人。

你爺爺也來了。可是他手裏攥著念珠,.臉色木呆地站著,並不拉架,隻是一雙眼睛閃著陰幽幽的光,瞥一眼炕上的你。

你一聲尖哭,使你媽媽從瘋態中驚醒,站起來撲向炕頭。她狂熱地抱起你,一邊親吻,一邊喊:“我兒子活了!我兒子活了!我的命根子活了!”

不知什麼神奇的力量,終於使你頂住了死神的糾纏,活過來啦。

從這次吵架起,你爸爸變得悒鬱不振了,像霜打的草。你媽媽的痛罵,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有兩天你爸爸老磨那把斧子,往門口石板上“哧啦哧啦”地推拉。你爺爺奶奶、媽媽多次逼問他要幹啥,可你爸爸像成了啞巴似的一句不說。全家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每當“哧啦哧啦”的聲音從門口響起,你媽媽就緊緊抱住你,恐懼地注視著你爸爸。

“我宰了他!”有一天,你爸爸終於咬著牙喊出口。隨著,提著那把鋒利的斧子奔出屋出,誰也攔不住。

正當全家人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地等待的時候,你爸爸踉踉蹌蹌地跑回來了。滿身血跡,嘴裏噴著酒氣。你媽媽她們以為這下可惹禍了,真是殺了滿喜人了。全家人誰也不敢說話。可是沒多大工夫,那位滿喜人書記卻自己帶著民兵闖進你們家來,二話沒說,綁起了你爸爸。原來,你爸爸去砍了滿喜人家那口下崽的老母豬!

唉。你那可憐的窩嚢廢爸爸喲。從骨子裏害怕那個大胡子書記的威勢。想去砍他,結果砍了他家母豬。

“炸堤?”

“炸堤。”

“炸堤?”

“炸堤。”

“炸你媽那個騷屁股蛋!”

消息先把人群炸開了。東倒西歪、昏睡橫躺的鎮民,好比被捅開的馬蜂窩,瑭瑭嗡嗡,瞎亂奔突。他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嚇傻了。

羅天柱正在給坐月子的妻子桂芬熬野鴨子湯喝。他把那碗熱湯端過來,放在妻子的門板鋪旁的樹墩上。接著把桂芬小心翼翼地扶起來,在其背後塞墊了枕頭和被子。他端起碗送到桂芬嘴邊,用一隻斷了把的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桂芬的那一側睡著他們的小兒子。桂芬很虛弱,昏迷了幾次,昨天那一場折騰,剛生完孩子就向“黑沙豹”下跪求情,弄得她更加虛弱。今天稍好了點,開始能喝點湯了。多災多難中頑強出世的他們的兒子,仍然甜蜜地睡著,似乎走了遠路非常累乏了一樣。小臉蛋紅紅的、眉毛和額角還粘有沒有脫落的黃嗅巴,腦袋是楠圓形,被擠長了,額上有皺褶,像個小老頭。小老頭睡得很香,小嘴一抽一動。剛出生的嬰兒不像詩人們寫得那樣美。這時刻的生命,隻是個會動彈的―團紅肉而已。

羅天柱望兒子的眼睛,就像舐犢的老虎眼睛,充滿了慈戀和疼愛。他那顆平時又硬又狠的心,此刻柔軟得快溶他了,整個心胸中間盛滿了源源不斷的愛。為了當爸爸,他辛苦了幾年,盼星星盼月亮,今天終天當成了爸爸。現在他覺得世界上隻有這事最高尚最偉大。他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演化成新的一種生命,等於他自己變成了另一種的自己,等於延長了現在的自己。一樣又不一樣、不變又午變萬化的延長。這真是神秘而偉大的事業。人這玩藝挺好玩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就通過那麼一小會兒的忙亂,竟會創造出這麼偉大的自己的延長部分。就像一根繩子,很長很長的一根繩子,不知頭又不知尾的無限延長的神奇的繩子。人啊。

羅天柱瞅著自己的那個延長的部分“繩子”,看傻了。幹脆給兒子起名叫新繩吧。羅新繩。絕了。拿新繩去捆這世界吧,並要靠這繩子衝出沙坨子去。桂芬從旁邊呆呆地看著丈夫,該稱呼孩子爸爸啦。她臉上有幾、分驕傲,幾分安逸,那種完成了一項偉大使命後的驕傲和安逸。為這事,丈夫會一輩子都感激她。是她給丈夫延長這根繩子,去捆住金錢、捆住富貴、捆住這世界的繩子。她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一時忘掉了老擾亂內心的那個煩惱。也忘掉了被困在洪水中,無家可歸的那惡夢般的一幕。

這時,劉三兒突然闖進帳篷裏來,如一頭被人趕急了的野獸,氣喘籲籲。

“大哥,不好,要炸堤!”

“炸堤?炸啥堤?”羅天柱不解地問。

“上邊來人了,要炸開這塊兒河堤卸洪!咱們快走!外邊亂套了!”

桂花一聽嚇得“啊”一聲驚叫,趕緊抱住兒子。恐惶地望著丈夫。

羅天柱“呼”地站起來,怒問:“誰他娘的這麼大膽,老子們拚死拚活拿命保住的河堤,說炸就炸了?沒那麼容易!走,瞧瞧去!”羅天柱留下一人照看妻子,帶領其他弟兄向河堤走去。“天柱!”桂芬從羅天柱的背後喊一聲,可丈夫沒聽見。河堤上亂成一鍋粥。

科爾沁縣縣長白天星和石油部、省、平遼油田的代表,驚駭地發現,金寶屯鎮長高占文身後黑壓壓站了一大片群眾。人們的臉上掛著憂慮、沉重的表情,顯然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那一雙雙顯得渾濁而遲頓的眼睛,燃燒著火,射向他們。他們菌對著  一觸即發的火山。

白天星望一眼大家,放緩口氣對高占文說炸堤卸洪的決定是上級黨委領導多次研究後做出的,並且已上報國務院。高占文同誌,請你馬上執行上級黨委的命令,立即組織群眾撤離!形勢緊迫,刻不容緩,你快去安排吧!”

“白縣長,我不明白,為啥單單選中咱們金寶屯這一帶呢?”高占文並不回避白天星逼人的目光,深感委曲和不理解地說,“黑沙河到達平遼油田的五百裏流域,哪塊兒不能卸洪,單單選中咱們這塊本就窮透的地方?”

“同誌,現在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事情很明白,金寶屯一帶地勢低窪,又屬於沙坨地區,是最合適的卸洪區。而且,正因為是貧困窮區,損失也就最小,白天星縣長不耐煩地對高占文說。

“可你們,白縣長,你們做這項決定時想過沒有,這將使金寶屯地區的幾萬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嗬!你叫我把這些人撤到哪裏去?啊?撤到哪裏去?”高占文固執地訴苦,聲音激動。

“這個,縣裏已經做好安排,金寶屯鎮和附近十幾個屯子的老百姓,全部撤到東北八十裏外的遼口集去。縣裏已派出打前站的救災人員抵達那裏,突擊蓋建簡宜住所,接待撤離的百姓,並霧統一發放救災物品和食用品。你快去組織吧,限你兩天時間!別氓嗦了!”白縣長氣惱地提髙了嗓門。

高占文仍猶豫著,慢慢轉向身後的百姓。“我們不撤!”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對,不撤!不撤!”眾人立即呼應。

“你們炸吧!我們就死在這裏!”

“沒門兒,誰敢炸堤,老子跟他拚了!”

“對,拚了!”

人群嘩然。猶如一鍋沸騰的水。

白天星退到一旁,跟省裏來的人低聲商量了一下,然後,對一起來的縣武裝部長說話。武裝部長離開河堤,向直升飛機走去。

“安靜!大家安靜!”白天星走向前,向那些憤怒的群眾揮了揮手,“同誌們,父老鄉親們,你們大夥兒的心情,我們非常理解,你們將失去家園,遭受困難。可是你們想想,如果洪水衝了平遼油田,將給國家造成的損失是無法用數字計算的!你們要顧全大局,以國家為重!我們也做了安排,一是你們的損失,由國家補償、發救濟款;二是所有無家可歸的百姓全部去遼口集落戶,吃商品糧,遼口集要改為遼口鎮,如果不願留在遼口鎮的,等將來水撤了以後,還可以回來重建家園,也由國家撥款支援你們!”

“不行,別拿好話來塞我們!誰知道到時候咋樣?”有人提出懷疑。

“對!不能聽他的天官賜福,我們決不離開家鄉!”

“我們要保住河堤,不許他們炸!我們決不讓洪水衝了祖宗的墳!”

:群情又憤然,毫不讓步。

白天星麵對這群愚頑不化的百姓,有些怒不可遏了。他臉色鐵青,嘴唇發抖,拿眼睛掃視著混亂的人群。他想看到帶領大家頂撞自己的那個嗓音粗的人。那人的話具有煽動性,而且大多數人都應和他的話,先要治服這個人才行。白天星終於發現人群後邊站著瘦高個兒漢子。他也正用一雙冷峻譏諷的目光盯著自己。白天星心裏一動。,大家別吵吵了!這裏有人不安好心,在搗亂!大家不要上壞人的當!炸堤卸洪,這是上邊幾級黨政領導決定的事,誰也不能違抗,我們縣委堅決執行上級決定,決不含糊!誰要是再阻攔,挑起事端,我們就不客氣了,按法律論處!炸堤卸洪支援救災的部隊馬上就趕到這兒來,大家趕快疏散,回去準備吧!”白天星聲色倶厲。

聽到這話,人們愕然。一片靜默。一股大事已去、無可挽回的絕望情緒,攫住了他們的心。

一位白發白須老者,顫微微地從人群中走出來,來到白天星前邊,一句話沒說“噗通”一聲跪下了。他的塌癟的嘴唇蠕動著,不連貫地說出幾個字,縣太爺,高抬貴手吧,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哪兒也不去了,求求你,找別處放水吧!……”

還沒等白天星作出反應,後邊的人群絕望中突然看到了白胡子老人的舉動,也都紛紛下跪在老頭兒的後邊。這一下,大出白天星和其他來人的意料。在他們前邊黑壓壓跪了一大片老百姓。期期艾艾地哀求著,哭泣著。哽咽著,弄得白天星一時手足無措,慌亂不堪。

“你們……你們,快站起來!不許下跪!快站起來!”白天星衝下跪的人群大喊。

黑壓壓的人群無動於衷,依舊跪著,火辣辣地望著前邊的幾位大員。整個河堤死一般寧靜,氣氛極為緊張、壓抑、幾乎要爆炸。從西北遠天上,徐徐傳來沉悶的滾雷,與黑沙河的洪濤聲合在一起,更增加了這氣氛的沉重感。

白縣長氣瘋了。他嘶啞著嗓子衝地下的人群喊:“你們當中誰是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統統給我站出來!你們還有沒有個黨性、團性?啊?黨團員快給我站出來。”

下跪的人群依然紋絲不動。沒有人站出來。

“連一個黨團員都沒有嗎?啊?!難道都是老百姓?我再說一遍,誰是黨團員?”白天星一連問了幾遍。

“我算是一個黨員吧。”從人群後邊又響起那個粗啞的嗓音。-慢慢向前踱過來。

白天星一看,正是那個抱著胸站在人群後邊的那個高條子漢子。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白天星同時發現他也是唯有幾個沒下跪的人之一。

“你叫啥名字?”

“羅天柱,“好,羅天柱同誌,你趕快履行一個共產黨員的職責,勸大家站起來,撤離這塊兒!”

羅天柱看著白天星,不冷不熱,不陰不陽,不卑不亢地說道:“縣長同誌,其實你沒有必要向這些人大喊大叫,一來就命令啊決定、的。這些人也並不是一點道理都不懂的群氓,他們為了保住這河堤,保住家園,在這兒拚死拚活地幹了七天七夜,現在你要一下子炸開他們拿生命換來的河堤,淹毀他們的家窩,誰能一時想得通呢?這是常理中的事。我倒有個建議。”羅天柱停下話,看著白天星的反應。

“建議?好、好,說說你的建議吧。”白天星說。

“炸堤卸洪既然是鐵打的命令,那縣和有關方麵,應該趕快調集所有車輛,搬遷這一帶群眾和他們可帶的財產。這是最有效的辦法。另外,其實你把這樣一個實況告訴大夥兒,大夥兒自然就沒啥意見了:也就是說,金寶屯鎮和這一帶村莊,就是不炸堤也必淹無疑,其實已經淹了,我們那屯子衝進了從北邊來的一股洪水,全完啦。看眼下的這雨水情況,金寶屯早晚也夠嗆,還不如現在順坡下驢趕緊撤離,還撈個國家重點救濟賠償、入遼口鎮戶口不算,又鬧個好名聲,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