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割斷那根索命的荊條繩子,放下桂芬的屍體。已經僵硬了,手腳冰涼冰涼,他想死了大概有兩三天了。裸露的腿、胳膊上、臉脖上都留有斑斑駁駁的傷痕,這是激烈凶狠毆打造成的。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心裏一陣戰栗,渾身發緊。
“桂芬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的呀!”他抱住屍體哭叫起來。接著又咬牙切齒地罵道羅天柱!你這混蛋,黑了心的狼,逼死了老婆子,我饒不了你!我也叫你償命!”
他痛苦。哭得哀傷之極。這回才發現,他原來在內心深處始終眷戀著這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唯一接觸到肉體的女人。他終生難忘那個大水中被困在孤島上一夜。從那次開始,他再也沒有忘過這個女人。#去辱罵羅天柱,也是有這個因素作怪。
他背起桂芬的屍體,拿起那根她上吊的繩子,向遼口鎮走去。
走進遼口鎮後,驚愕的鎮民們蜂擁著尾隨在他的後邊。
所有的問話,他都不答,緊繃著臉,牙咬得鐵緊,臉上有淚鼴痕。
人們發現,他背著那女人屍體,走進鎮派出所的大門。
他自首了。聲稱自己殺死了盜墓賊“黑鼠”金巴。
他又告狀了。告“新潮實業公司”總經理羅天柱逼死了老婆桂芬。
鎮派出所上上下下都被他攪糊塗了。不亞於八級地震。派出所王所長駭然地打量這個瘋似的人。帶血的刀子在,上吊人的屍體和草繩子在。王所長立刻自己帶上人馬,火速趕住那個活佛墓地,由他帶路。
從墓室裏挖出了一具屍體和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後,王所長才徹底相信了他所講的話。
他是被告。可傲為被告,沒有原告;做為原告,又缺乏證據,這裏有許多疑團要解開。
羅天柱是鎮上的大人物,具有影響的農民企業家,他告羅天柱逼死老婆能成立嗎?而他又是怎麼知道的?他跟羅天柱夫妻又是什麼一種關係?他自己到底是何許人?來自何處,做何為生?王所長皺著眉頭,思索著,這是鎮派出所成立以來發生的最嚴重最複雜的一個案件。
他被拘留了。
他被銬上走時,大喊大叫我先當原告!我要先告羅天柱!你們槍斃我也行,可讓我先告羅天柱這混蛋!”
正當他們在拘留所裏成天大喊大叫時,他的父親在家裏當著來調查的公安人員,一口氣沒上來,咽氣了。死前吐出的唯一一句話是:“挨千刀的孬種,幹啥去自首啊一”
“喂!你這熊貨!快拽呀,褲兜子拉稀了?”新來的夥計“牛仔褲”大聲吆喝。花牛“歪犄角”僵立在上車廂的過板中間,拽不上,推不走。嘎子站在上邊,使出吃奶的勁拉牛。
“熊貨!黑沙灣裏盜牛的狠勁兒哪裏去了?連一頭牛也拽不令上去,娘的!”“牛仔褲”罵著,從旁邊孫長脖子手裏搶過皮鞭,衝花牛的屁股上猛抽幾鞭。“歪犄角”花牛“哞”一聲吼叫,怒不可遏地順木板往下退到地上。上邊牽繩的嘎子,“唰唰”地被拖下來,如一團肉球滾落。“牛仔褲”和孫長脖子見到嘎子的狼狽樣,開心地大笑起來。
受驚的“歪犄角”衝著月台那邊竄去。地上拖著嘎子,唰唰的。嘎子沒有鬆開繩子,任牛拖著自己。“牛仔褲”和孫長脖子見事不妙,驚呼著填去。
這時,右側貨場進口出現一人。粗壯如塔。是“黑合豹”“嘎子!還有一個鍾頭就開車了,快溜上牛啊!”“黑沙豹”朝這邊喊。同時,他發現那頭自由奔跑的驚牛,像一隻跳迪斯科的蝙蝠向南邊月台奔去。那裏乘夜行車的旅客,正上上下下,人影幢幢。,“娘的,出事了!”他拔腿從斜岔裏跑過去。動如脫兔,三步兩步趕過前邊兩個人,追上了狂奔的“歪犄角'“唷!”他從牛的一側繞過去,左手一撈,抓住韁繩,右手的皮鞭同時揮出,連響三聲,“啪、啪、啪’%準確無誤地擊打在牛的左耳、右耳、中鼻梁。三條血印子。“歪犄角”渾身一抖,入定般地釘在原地,鼻孔噴白氣,乖乖的,一動不動,四腿打顫。
“黑沙豹”扶起嘎子,問:“沒事吧?”
嘎子“呸呸”連連吐嘴裏的沙土和血沫,一瘸一拐地走動兩下,晃晃腦袋說:“沒事,還活著,大哥真行,三鞭子絕了。”嘎子摸摸青腫的臉,胳膊肘那兒的皮肉血赤呼拉的。
“快包紮一下,壓壓熱棉花灰。”“黑沙豹”說。嘎子照辦了。“傷得不輕,能行嗎?這趟你就算了。不要去了吧!”
“不!我要去,我要去!”嘎子急了,拖著哭腔。
“黑沙豹”晃晃頭,說:“真是個嘎子。”回過頭,又喊,“這是誰的牛?”後邊的兩個人誰也不應聲。他端詳著牛,“歪犄角?這是寶柱的牛,寶柱!操你大舅的,寶柱!你死魂了?”
暑“你是誰?喝五吆六的,沒人了?”“牛仔褲”忍不住,揚起下巴喝道。
“我是你老子!”
“你!混……”“牛仔褲”剛罵出口後邊的孫長脖子扯了一下他袖子,低聲相告,“兄弟,摟著點,大哥是咱們頭兒,‘黑沙豹“牛仔褲”一聽是“黑沙豹”一怔,半天才感情轉化,臉上擠出笑紋。“嘿嘿嘿,原來是豹子哥呀,小弟楊河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說著掏出長把煙,遞過去。見麵禮。
“黑沙豹”沒理他,回過頭又朝那邊的悶罐車廂大聲喊:“寶柱!寶:柱!孫長脖,你們組那個寶柱呢?”
“寶柱沒來,”孫長脖結巴著說,“楊河替他了。”“昨回事?”“黑沙豹”登時皺起眉頭問。
“剛才從牛圈裏往外牽牛時,他狗日的突然鬧肚子拉稀了,走不動道兒。那會兒你先來車站掛車皮,找不到你了。高鎮長從鎮上臨時派來了楊河,頂寶柱的窩兒。”
“拉稀?頂窩?”“黑沙豹”心裏頓時明白了幾分,冷笑兩聲,眼睛盯住楊河,“人家辛辛苦苦喂了幾個月的牛,臨到押運,你倒來撈這趟美差。上百塊的押運費,深圳廣州的兜一趟鳳,你小子是高鎮長的啥人?”
“我,嘿嘿嘿……”楊河訕笑著。
“頭兒,不瞞你說,他不是高鎮長的親戚,他是滿金鬥書記的小舅子,就要辦喜事了,想到廣州深圳辦點嫁妝。”孫長脖從旁邊嗬嗬笑著介紹。
“滿金鬥的小舅子?”“黑沙豹”一聽火了,一把揪住“牛仔褲”的衣領,“你娘的!”
“頭兒,可他是高鎮長派來的!高鎮長!”孫長脖一再提醒。
“高鎮長,高鎮長……”“黑沙豹”氣呼呼地一推“牛仔褲”,鬆了手。顯然,滿金鬥跟高占文搭成了什麼協議。高鎮長的麵子,他還不能駁。這次能夠把五十頭牛押運往深圳去,全仗了高鎮長的支持。執照還沒有批下來,可五十頭喂得個個膘肥體壯,不能再等待了,必須抓緊運到深圳出口。出於無奈,他寫信給那邊辦事處的老王,訴說了自己情況。老王是縣外貿局常設在深圳的辦事處業務員,他上次押運牛時結識的。老王回了信,告訴他隻要從鎮上開出一封介紹信,那邊就可以接待,沒那麼多咿曛事,叫他趕快把寧運過去\別誤過了出口黃牛的旺季。他高興得一蹦三跳,找了&天然一塊兒去找高占文,開出了那封珍貴的介紹信。所以,現在他無論如何也忍下這口氣了。滿金鬥通過高鎮長安插進來這個小子,顯然不僅是辦嫁妝,而是旨在監視,或者還有其它什麼勾當。好一個滿金鬥,打他個措手不及,臨開車了搞了這麼一下子,隻剩下一個鍾頭了,還有不少牛沒裝上車,他上哪兒去找“拉稀”的寶柱?寶柱嗬,寶柱,被滿金鬥收買了?還是被他嚇住了?真是熊到家了。他又想起了那個老東西,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那個老東西在幕後操縱著安排下的。他們倆的較量,一直在明中暗中進行著。走著瞧吧。他心裏說。
“給!牽牛吧,這是寶柱曠的牛!”“黑沙豹”衝楊河說。
楊河忌憚地看一眼“歪犄角”,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韁繩,手抖抖的。
“聽說,遼口鎮姑娘們穿的絲褲衩和剔花胸罩,都是經你老兄一手從廣州那邊販來的?這次又要販些啥?楊倒兒爺!”
“大哥開玩笑,嘿嘿嘿。”楊河的臉上藏不住有待無恐的得意。
“上牛!再闖禍,老子擰斷你們的脖子!”“黑沙豹”衝楊河和孫長脖子說。
一小時後,這列掛有兩個車皮科爾沁黃牛的南下貨車,徐徐駛出偏僻的小站巴胡塔,奔向關裏。唯剩下曉月,,清冷地吊掛在幹幹淨淨的如冰麵般的天空上。被駛出的列車刮起的紙屑草葉,又歸落在閃著寒光的鐵軌旁,寧靜了。偶爾,料峭的漠風從西北吹來時,才感覺到沙坨地的秋天提前來臨了,還要熬過漫長的冬天才能進入春天。這需要耐力、毅力、心力、磨力。熬吧,有啥辦法,有四季必有涼秋寒冬。依車門矗立的“黑沙豹”,突然想起夜裏做的那個夢:自己跟白天然一起喝酒,突然酒壺裏冒出藍火,好看極了,白天然拍手叫好。突然,火竄出一丈多高,把房頂燃著了,火勢突變,熊熊燃燒,房梁場下來,屋裏一片濃煙,漆黑一團。
他身上著了火,什麼也看不見,也不見了白天然。他急喊:白天然!可白天然的聲音從屋外邊傳進來,也在喊他,叫他快出去。可從哪兒出去?路在哪兒他拚命往外爬,可就是一步也爬不動,大火燒著了他,他一急大喊地聲,白天然!快救救我!”便驚醒了。渾身精濕。他現在回想起來,他心驚肉跳。這場奇怪的夢。他說給歲數大的老伍聽。老伍說,好夢。火燒旺運啊!
“黑沙豹”望著車廂外黑色的夜,心裏說:但願是火燒旺運,我缺的就是旺運!那就好好燒燒吧!他的眉頭揚起,如兩條斜臥的毛毛蟲。
另一節悶罐子裏,正在行酒令。
“六六六啊!”“八匹馬呀!”“一個點呀!”“倆好嗬!”
“雞!,,“棒!,,“蟲!,,“虎!”“雞!,,“蟲!”
“哈哈哈,雞吃蟲!喝,半碗!娘的,半碗!”
:“把十五的月亮,喝到西沉!把二十五的月亮,喝到東升!”鬼哭狼嚎的酒歌在飄。
風在吼。車在跑。悶罐車在咆哮。
昏黃的馬燈掛在廂壁上,隨著車顛蕩,隨著酒令跳閃。幽幽的光暈下,紅臉漢孫長脖對著紫皮茄子楊河。每人身旁放著裝十斤的白酒的大塑料桶。嚎叫、狂歡,以便打發十天十夜漫長的旅途和悶罐子裏的單調枯燥。
嘎子披著棉大衣,依偎草料堆半躺著睡覺。不時被酒令聲吵醒。胳膊肘那兒火燒火燎地疼,身上開始發燒。頭牛被拴在車廂兩側,用木杠攔著,車廂中間部分裝滿了喂牛的兩千多斤幹草,隻有靠近門的小片空地上睡人。狹窄的人與牲畜共處的空間,充斥著酒氣、汗氣、屁氣、牛的臊氣、屎尿的臭氣。還有草料的又潮又苦澀的香氣。各種氣體又混合交融,形成一股奇特難聞的怪味,嗆鼻子,噎嗓眼。~“嘎子,起來替大哥喂一趟牛!”楊河喊。
嘎子抬起頭,跟睛幽幽地盯了一下揚河。
“小兄弟,你替楊哥添幾把草料算啥?手腳勤快點,人家不會虧待你的。你們不是想在遼口鎮站住腳,入鎮上的戶口嗎?嗯?人家可是一句話的事。”孫長脖在一旁敲邊鼓。
嘎子沒有言語,費力地爬起來。從草料堆上抱草。這是入秋新打後曬幹的草,散發著一股濃烈誘人的清香。嘎子昏熱的頭,被這從小聞慣的田野氣息一熏,頓時精神了許多。他抱起四捆幹草,走過去添給那些一直焦躁不安的牛。他聞到一股腥臭的氣味。接著聽見一陣劈哩啪啦落下什麼稀物的動靜。“‘歪犄角’?”他自語,走過去查看。
“不好,‘歪犄角’拉稀了!”他回頭衝那兩個喝酒的人喊。
“叫它拉去!這該死的畜牲,該好好受受罪,到深圳前死不了!”楊河幸災樂禍地說,又想了一下,“停站時,你可別對你豹子哥說出去,要不這小子又來找茬教訓老子!”
“嘎子小老弟不會出賣朋友的,是吧?”孫長脖說。
嘎子沒理會他們。這時火車“哐當哐當”地震動了幾下,減慢速度,進站了。
“停站了!跑了一天多,狗日的才停一次站,快下去活動活動!”楊河喊著,去解開拴門栓的鐵絲,“嘩啦”一聲推開車門。
“嘎子,該上水了,你去提水,我在上邊接。”楊河說。
嘎子哼哼兩聲,翻動一下,坐起來。他掀掉身上的棉大衣,慢慢站起來。他注視楊河,盯得他不自在起來,悻悻地叫道:“死娘了?這麼看人幹啥?不就是叫你提兩桶水嗎,當是下地獄那!”
嘎子瞪了他一眼,提著兩個水桶,走下車廂。一陣暈旋,變得頭重腳輕,向前踉嗆幾步,還是站住了。前邊有人向這邊招手,看身影像“黑沙豹”,大概是先過去找到了水龍頭。貨車進站次數少,押運的人每到一站要搶時間上水,爭分奪秒。人畜共用,馬虎不得。嘎子咬咬牙,提著桶跑過去“咦?怎麼你來提水?那兩個死了?”“黑沙豹”一見他就火了。
“他們…"“娘的,欺負一個孩子,人心叫狗吃了!牛咋樣?”“黑沙豹”問。
“牛……”
“今天你是咋了?粘粘糊糊的〗”“黑沙豹”回頭喊同組的人,“喂!老伍,你過來提水!”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地上,奪過嘎子手中的水桶,灌滿水,一手提一個,腳步如飛地回到悶罐廂門口。
“我操你們的娘!是人嗎?人家一個才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又帶著傷,你們這樣欺負他,你們倆掃披了一張人皮廣“大哥,大哥,別火兒,這小嘎子腿腳勤快,咱們沒瞅見的功夫提著桶跑了,這……這……我們該死,該死!”孫長脖罵著自己,把水桶接上去。倒進水槽,又跳下車,顛兒顛兒地奔向水龍頭。
“你咋不去?”“黑沙豹”抬頭看一眼楊河,冷冷地何,“在悶罐車裏也擺著書記小舅子的譜兒?”
“哪兒敢啊,頭兒,長脖子替我幹了,這點小事用不著都伸手。”楊河遞過來一支煙,“黑沙豹”狠狠盯他一眼,接過煙點著,仰看一下天,“天又黑了,三狗星上來得這麼早。”
這時,車頭那邊吹哨了。前方亮起綠燈。
“黑沙豹”掐滅了煙,抓住門把手,跳上楊河他們的悶罐廂。他對下邊的嘎子說:“你去我那車廂!”
“頭兒,你這是……”孫長脖問。
“換防。”“黑沙豹”向後邊的車廂門口喊:“老伍,你們照顧著點嘎子!”
楊河與孫長脖相視一眼。無言地跟上車。
外邊起風了。孫長脖罵罵咧軻地拴著那扇一晃就開的車廂門,拿根粗鐵絲擰紮得牢牢的。火車奔馳在一片廣闊的丘陵地帶。風從門縫裏吹進來,冷嗖嗖的。
一踏進這間車廂,“黑沙豹”就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味。看著兩個人發紅的臉脖,心想,真是天生的一對兒,他們湊在一起準沒啥好事。他有魯後悔,當初不該這麼分組,可當初這組裏是寶柱,沒有楊河這個混蛋嗬!其實,他並不反對喝酒。這一路上他也喝了些酒。隻要不誤事就成。要不在這悶罐子裏把人憋死,悶死,凍死。每次押運,老牛販子們能喝下十斤八斤酒。尿出來的尿都帶有酒味,拉出的屎能醉倒狗。
“悠著點喝,別喝喇嘛了,掉出去喂了野狼!”他朝牛那邊走過去。
“不會的,頭兒,”孫長脖走上前來半拉半擋在“黑沙豹”的前邊,“牛挺好的,歇著吧頭兒,有我們照看就行了。”“是啊,頭兒,坐下先抽幾口。”楊河也走過遞上一碗酒。
“粑煙掐了!車廂裏不許抽煙!”“黑沙豹”吼道。
“沒事,咱們大活人“黑沙豹”一伸手打掉了楊河嘴巴上向的煙,踩滅了。接過名碗暢喝了兩口,繼續朝牛走去。從孫長脖一閃而過的驚慌的眼神和楊河的臉色,他感覺到有啥事瞞著自己,並不想讓他知道。牛看見他,都親昵地“哼哼”起來。這些牛,他是一頭一頭從坨子草地收購趕來,又一把草一把料地喂養了幾個月,熟如手足兄弟。他一搭眼便發現了垂著頭無精打采的“歪犄角”。塌著腰身,耷拉著眼皮,嘴下的草料一口未動。走近一看,牛屁股下邊,灘著一堆綠瑩瑩的稀屎,隨著車身的傾斜,一會兒流到這邊,一會流到那邊。“黑沙豹”頓時怒不可遏。-“楊河,你過來,”他盡量著克製自己,“這牛,啥時兒起拉稀的?”
“我……我不知道啊,剛才還、還好好的呢。”
“孫長脖,你知道嗎?”
“那牛是嘎子替楊河喂的。”孫長脖說。楊河感激地看一眼孫長脖。
“黑沙豹”瞅著孫長脖似笑非笑的臉,心想,這人當牛工真白瞎了材料。隻有一天一夜間牛怎麼病成這樣?飲的水,提的都是車站的自來水,不會有問題。大概是出在草料上。他想到了啥,走向幹草堆,從起用的那堆草垛上抓過一捆。濕漉漉的,有股尿臊味。草垛下邊的地板上也濕了一片。
“誰幹的?娘的,這是誰幹的?”他冷冷地問,楊河閃避開眼睛,孫長脖吱唔著說說什麼。
“你是不是想說嘎子幹的,啊?孫長脖,你再精明,這回也賴不上嘎子上。誰都見過,車站上牛時他寧肯皮肉受傷也不肯放掉牛,愛牛勝過自己,能往牛的草垛上撒尿?你們倆到底誰幹的?好,沒人承認,這牛要是半道上掉膘了,扣掉你們倆一半押運費,要是死了,你們倆賠償元的外彙券,折合人民幣一”
孫長脖的眼睛登時如一對驚慌的蒼蠅。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楊河,低聲說:“兄弟,你就說了吧,這事,我可……”
楊河脖子一挺:“是我尿的,咋樣?”
“不咋樣,到時候,照我剛才說的辦。”
“沒那麼容易。‘黑沙豹’,別這麼飛揚跋扈的,你的公司在遼口鎮,你還想不想要執照了,想不想在遼口鎮落戶了?啊?”楊河狂傲地說道。
“黑沙豹”的眼睛銳利地一閃,像兩把錐子紮向楊河,反問道你以為你那書記姐夫當一輩子書記嗎?小子,悠著點,不要把話說絕了,要是把老子惹急了,哼,有你們好看的!黑鼠‘金巴、還有個‘禿喇嘛'是你姐夫公司的常客,是吧?他們現在哪兒去了?‘黑鼠’金巴的那些貨呢?啊?!”
“啥,‘黑鼠’金巴,紅鼠金巴,別胡說……”楊河心虛了。
“別裝傻了,你以為能瞞得過老子的眼睛?你那大提包裏裝的是啥玩藝?不光是準備裝女人褲視的吧?是不是還裝點活佛墓葬品啊?郎氏兄弟這勾當,可是祖傳的手藝,你可別叫他把你賣了!”“黑沙豹”的眼睛逼往對方,如刀似劍。
楊河嘎巴嘎巴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臉上的高粱粒兒大的粉刺頓時增多了十多個,呼呼喘氣。
“得、得,大哥,還是你行,我服了,別說走題了,咱認錯兒還不行嗎?君子不記小人仇,回來後我找姐夫,絕對把你的執照辦下來,這行了吧?”楊河軟下來,滿臉笑容,盡量掩飾著內心的驚恐。他絕沒想到“黑沙豹”掌握著他們致命的要害,這可是非同小可。
其實,“黑沙豹”全是詐的。他隻知道點石旦提供的那麼點線索。結果真擊中了對手的要害,這可是意外收獲。他沒有再理會楊河,衝孫長脖說:“去,拿酒來。”
“有,有,大哥先喝兩口壓壓火。”孫長脖從塑料桶裏倒滿一茶缸酒,端過去,恭恭敬敬地捧給“黑沙豹”。“黑沙豹”接過酒,聞了聞,又說:“來,你掰開‘歪犄角’的嘴。”
孫長脖莫名其妙,遲疑了一下,走過來掰開了牛嘴。“黑沙豹”把一缸酒往牛嘴裏灌進去一半。
“你們帶的麵包呢?”“黑沙豹”問楊河。楊河急忙從包裏拿出兩個大麵包,“黑沙豹”把麵包往酒裏浸了浸,又塞進牛嘴裏。“好了,先睡吧,明天再看看情況。”
楊河、孫長脖都乖乖地走回各自鋪位,躺下來。都成了老實孩子。“黑沙豹”就在“歪犄角”旁邊靠著車廂坐下來,一會兒又歪躺下。瞑瞑中,車如搖籃,風吼如催眼曲。
風在吼,車在跑。悶罐子車在陲覺。
不知過了多久,深沉的黑暗中,門口草垛旁燃起一根火柴。一顆煙頭紅了,又一顆煙頭紅了,像魔鬼的兩隻眼睛一紅一滅。
一紅一滅,一趕一滅。兩點鬼火。
遠遠甩開了科爾沁沙地,夜行貨車風馳電掣地奔跑在進關的遼西平原上。寒星在抖,冷月在抖列車碾過的大地在抖。車輪在單調複奏出一個無聊的呼喚:進關!進關!進關!
一滅一紅。一滅一紅。鬼火兩點。
終於,酒力發了,大腦乏了,嘴唇麻了,手指木了。兩點鬼火不再閃滅,紅紅地固定在失去知覺的那隻手的中指和食指中間,車身猛烈地一震一抖,兩點玫瑰色的紅煙頭終於擺脫了人的手指控製,無聲地掉落下#,掉落下去。火頭在尋找新的生活,新的燃點,尋找再生,尋找活!它們自打被人類找到的那天起,再也沒有熄滅過,它們的存在方式就是燃燒,燃成灰燼再燃燒。失去燃燒就失去存在價值,失去大這命名。以燃燒的方式壯烈了人類的整個過程。
霧兩點鬼火,兩個紅色的幽靈。就這樣壯烈地掉落下去。
接觸到實物體。是幹草。依偎著幹草睡覺,舒服,像靠在女人的懷抱裏;掉落在幹草上,不死,像那初升的朝霞紅滿天。一根幹草,烤焦了。兩根三根幹草烤焦了。烤焦的時間一長,便慢慢冒起一縷青煙,淡淡的,無聲無息,由黃變紅;它們耐著性子慢慢引燃。時間長著呐,夜漫漫,路漫漫,酣睡的醉人夢難醒。引燃的麵積逐漸擴大,向整個草垛發展。突然,一陣疾風從門縫裏吹進來。“呼!”引燃的草堆,一下子竄出琥珀色的火苗。這火苗美麗無比,像綻開的一朵蓓蕾,像串動的一支蛇信子。火苗開始呼呼嘶叫,幹草嗞嗞呻吟。沒有多久,擴大的火苗拋掉原來的琥珀的透明,閃出血樣紅的釅紅,像一個長大了的魔鬼,東竄西跳。車過山口,強風猛烈地掃進來,幹草堆一下子“呼啦啦”地熊熊燃燒起來,霎時間變成火海。
火舌燙了一下這一個的臉,這一個嘟囊:“別鬧,別拿煙頭燎我了,老子睡著也睜著一隻眼呢。”說著翻過身子又呼呼睡去;濃煙嗆了一下那一個鼻孔,那一個嘟囊:“鬼小子,又衝我噴煙,老子再喝一碗照樣沒事!”說著倒過身子又沉沉睡去。
受驚的“歪犄角”猛拱一下酣睡的“黑沙豹”。這些日子的奔波疲勞,猶如拿根繩子捆住了他一般沉睡過去,離火場又稍遠,沒有一下子感覺到災的灼痛。“歪犄角”又一頂,他一躍而起。刹那間雙眼被火光刺痛。
“火!著火了!”他一聲驚吼,連蹦帶跳地跑去,像一隻老虎撲向草堆上的火,脫下衣服摔打起來。無濟於事。幹草幾乎有半個車廂,那兩個人為睡得舒服又攤得滿地,火勢越加猛烈,忽喇喇地燃燒,揮打衣服等於扇鳳一樣。轉眼間衣服也燒成了灰。幹草垛越燒越猛烈。
兩個醉醒夢死的人,也驚叫著爬起來,身上也著上了火,喊爹喊娘,東躲西竄。“黑沙豹”跑過去提來牛飲的一桶水,向火堆潑過去。“撲嘛”,一小片火團黑了一下,複燃起來,像是吹了氧一樣,燒得更旺了。兩個醉鬼的兩個塑料桶酒,著起來了,噴出青藍色的火苗,呼呼作響,更增添了火的猛勢。
牛們驚恐萬分,也感到了末日的來臨,紛紛掙紮亂踢亂跳。沒有多久,嚇瘋的牛一個個掙斷了拴繩,滿車廂亂竄亂奔起來,響起一片驚恐的“哞哞”吼叫聲。
“快打開車門!跳車!”“黑沙豹”見大火已經無法撲滅,絕望中吼了一聲。他往上滾去,用血肉之軀滾壓著火,幾個來回衣褲燒焦了,滿身燒出燎泡,眉毛和頭發也在燃燒。終於壓出了一條通向車廂門的窄道。
“快逃命嗬!”孫長脖一聲狂喊,沒魂似的撲向被大火包圍著的車門。他伸出手摸索著,抓住門把手,又“啊”一聲慘叫,抽回了手。門把手、門鐵栓、拴門栓的鐵絲,全部燒紅了,好比絞擰在一起的血紅的火蛇。孫長脖絕望地發喊:“門、門、打不開了!我們完啦!”
“黑沙豹”踩著重燃起的火路跑過來,鑽進門口的濃煙和火團中,見燒紅的門栓,顧不得許多,撲上去就抓擰拴門的鐵絲。“瓛嗞瓛”,皮肉燒焦,冒出藍煙,散發出一股刺鼻子的焦糊味,“黑沙豹”咬著牙,忍著鑽心的巨痛,不鬆開手,繼續擰。很快,燒到了骨頭,雙手失去了知覺,往下聾拉下來。“黑沙豹”眼前一黑,昏倒在火海中。
這時,悶罐子車廂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噴湧著滾滾濃煙,一片火海,沒有一處安全無火的地方。孫長脖和楊河成了火人,東竄西躲,最後倒下來,一頭、亂跳的牛踩著了孫長脖的腿,發出“啊”一聲慘叫。牛發瘋了。驚恐萬狀地奔躥,踢散了火和草,尾巴和皮毛也燃燒起來,變成了一頭頭燃燒的火牛,左衝右突。
草在燃燒,牛在燃燒,人在燃燒,整個車廂在燃燒。這是一幅多麼可怕、多麼瘋狂、多麼殘酷的圖畫!上帝的懲罰竟如此無情,如此凶恨,如此慘不忍睹!
“黑沙豹”又被火燒醒。他掙紮著爬起來,像一頭火獅子,衝向車廂裏角。他突然想起那個角落的車廂柱上還綁著一桶水。他終於摸到了那桶水。還剩下半桶。他提那半桶水以跑回車門口。
“噗!”半桶水澆上去。通紅的門栓那兒變黑,冒出一股白煙。“黑沙豹”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擰那拴門的鐵絲。一秒種,兩秒鍾,三秒鍾。他終於擰斷了鐵絲,推開了車門。
“快!你們……往下跳!”他回過頭衝倒在地上的兩個人喊。
楊河踉蹌著站起來,向門口撲來。腿被踩斷的孫長脖,哭喊著向門口爬來。
“我的……我的提包:提包……”楊河突然喊叫著轉身向門旁那邊摸索起來。
“黑沙豹”衝過去,艱難地抱起孫長脖,站不起來了,一步步向門口爬去。烈火在吞噬著他們,兩個火人終於靠近了門口。
“火燒旺運嗬,旺運嗬,哈哈哈……”“黑沙豹”一聲淒慘的哭叫,抱著孫長脖一塊兒從車門往外滾下去。
楊河在火裏摸索著他的提包,終於摸著了,可被一頭狂跳的牛撞倒,又有一頭牛踩了他一下,他倒下了。抽動了幾下,便沒有了動靜。很快燒成了一塊焦團。
深沉的黑夜中,列車在飛奔,鋼鐵的輪子,碾過鐵軌,以排山倒海之勢向黑的前方挺進。外邊的世界,山巒、樹林、原野都在沉睡,列車卷起的風吹散了從車廂裏散發出來的濃煙和火星,震耳欲聾的車輪聲淹沒了車廂裏的慘叫,黑夜掩蓋了這一幕驚心動魄的壯觀無比的火運。
燃燒的火牛,也從那敞開的車廂門往外躍出。火團一閃一閃,照亮了這黑的夜,黑的天,黑的大地……
韓兵走了,回校複課鬧革命了。你丟魂似的,六神無主,也沒有多大興趣去運動了,不久,村裏成立大隊革委會,滿喜人重新上台結合進去了。韓氏家族又開始了倒黴的日子當然也包括你。
你被揪出來了,受到了專政。在大隊民兵指揮部的那間小屋子裏,被他們吊在門框上,潑了幾次涼水。你身上沒有一塊好肉。好在小孩子的皮肉壞了長得快,你全木當回事。唯有的一個心中苦惱的事是:這個運動咋就老顛來倒去,一會兒這麼運動,一會兒那麼運動,運來動去搞不清誰運動誰了。他不明白。
你在土牢裏關了一年放出來了。畢竟是乳臭未幹的孩子。
出牢後,你發瑰的第一個大事就是,韓兵回來了。名耳叫做“回鄉知青”。
“這是咋回事?韓大哥。”你問“咋回事?把咱們要了,娘的,就這麼回事。紅衛兵統統從城市被趕出來了,掃地出門!就這麼回事!全他媽的扯淡!我他媽的操這運動他娘的!”韓兵擼了一下舊軍衣上的破袖子,惡恨恨地罵道。
“誰把你們趕出城市了?”你一點不懂,又問。
“誰?運動唄!哼,耍夠了我們,又踢出來,上山的上山,下鄉的下鄉,邊疆、草原、礦山、農場,像一盤沙子撒出來,跟過去的發配邊關的一個雞巴樣。理想和熱情,遮蓋了血淋淋的現實。這個世界上,叫我們還信什麼呢?什嘛玩藝值得一信呢?看著吧。這把刀回過頭來又得放在這幫紅衛兵的脖子上。算帳的日子在後頭呢!讓我們打倒了別人,又輪到讓別人打倒我們了!哈哈哈……”韓兵仰望長天,眼神忿忿,神色悲壯。
正待你還要問句什麼,從斜岔裏急急奔出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女人,嘴裏在喊韓司令,等等我!等等我呀,韓司令!我是秦華呀,你咋忘了,咱們快登記去吧……”
韓兵登時臉色突變:“不好,秦華瘋子追來了,我得快跑!”說著拔就跑,如一陣風,一溜煙。你捧腹大笑。
秦華是村西秦老爹的大姑娘,韓兵回村拉紅衛扯旗造反時,她是村裏第一個報名參加的女青年。她也是韓兵的崇拜者,不次於你。一個到歲數的大姑娘,崇拜的性質當然跟你不一樣。她犯起單相思來,一心想嫁給韓兵,想把自己的一切獻給韓司令。韓兵在城市花花綠綠的見得多了,當時正處心誌高的時候,哪裏看上家鄉的這個土裏土氣的大妞。韓兵離村回校後,秦華拒絕了所有媒人介紹的對象,把長辮子一節一節往下絞,一邊揚言要當尼姑。她瘋了。有一天當著不少的村裏人宣布:“我去找韓司令,我嫁給他,你們等著吃喜糖吧……”她果然走了。隻是沒走到韓兵念書的那個城,而是半途被趕下車,被一個陌生的熱心男人領到一處住所,用刀逼著一起睡了一個月。她回村時肚子已經大了,在老父親的咒罵聲中生下了一個女孩子。
她鬼迷心竅,一門心思想嫁給韓兵。韓兵回鄉後,她那失去正常的大腦子裏那根想嫁給韓兵的神經還沒有失調,成天對韓兵圍追堵截,弄得韓兵躲閃不及,狼狽不堪,像怕老虎一樣怕見到她。
你開心地笑著望韓兵逃走的方向。
“韓司令呢?小鐵子,韓司令哪兒去了?剛才還不是在這兒站來著嗎?”秦華半敞著懷,頸胸處汗泥斑斑,有幾條抓破後結下的血痂疤,蓬頭垢麵,眼睛如刀子尖利、賊亮亮的,“這個韓司令,又跑了,今天不去登記,可來不及了,公社明天要起火,牛頭馬麵放的火,唉,真急死人了!”
秦華煞有介事地叨咕著,瞪眼撇嘴,指天劃地,踏拉著一隻鞋,嘴瞞著“韓司令哎、韓司令哎”地轉過村街走了。你覺得不可思議,當初村裏鬧紅衛兵時,秦華多精明多熱烈呀,帶頭喊口號的都是她,聲音清脆又響亮,就像早晨的百靈鳥叫。她是村裏拔尖的漂亮姑娘,多少個棒小夥子打過她的主意嗬,可現在,男人們都躲著她走。你感到的確不可思議。你認為不僅秦華瘋了,韓兵也瘋了,棒小夥子們也瘋了,大家都瘋了。唯有不瘋的是老天,按步就班地卞著雨、刮著風、飄著雪、落著霜二十四節氣一也不讓它少也不讓它多地輪換著。
韓兵有一天被滿喜人派來的民兵揪走了。頭上戴的是“打砸搶”分子的高帽子。先是在大隊部土牢裏整治了一段日子。那時候秦華瘋子天天到大隊部要人,吵鬧不休,嘴裏喊著:“還我丈夫!我們要去登記,耽誤了時辰,我叫牛頭馬麵殺你們”!隨時,捧著一個掉邊兒破碗,裏邊裝了窩窩頭什麼的。站在大隊門口見人就求,把吃的送給她丈夫。鬧得看守的民兵拉槍栓嚇唬,她才離去,但在嘴罵滿喜人八輩兒祖宗。全村裏唯有她敢罵滿喜人。滿喜人拿一個瘋子也沒轍,叫人打過幾回也不頂事,罵得更難聽。後來韓兵被送到縣大牢押了三年,秦華瘋子不知道韓兵的去處,見人就說,韓司令進北京見毛主席去了,要帶來天兵天將收拾這些王八羔子們。有人告訴她韓兵進大牢了,她才臉上顯出惶恐的樣子,跑向縣城。倒是一片癡情,瘋子看來都是一根筋,當今世界上恐怕也隻有瘋子才會有一片癡情。
後來韓兵放出來後,真的跟秦華生活了一段日子。韓兵對你解釋說,瘋子比不瘋的人可靠,信得過。”
韓兵是在你離開村莊去流浪的前一天死的。他下水泡子裏摸魚,淹死的。那水才齊腰深,大概是摔了跟鬥,嗆了水,沒爬起來。死的非常簡單。村裏的一代紅衛兵領袖就這樣死了。除了那個瘋子以外,誰也不記得他,包括他爹媽。
後來輪到你爺爺了。“一打三反”運動把老百姓運動得暈頭轉向,專案組派出好幾撥人內查外調你爺的曆史。滿喜人說他隱瞞著重大曆史問題,一個理由是他的孫子向紅衛兵總部檢舉過他的問題。
那天爺爺從大隊專案組回來時臉色極難看。看著你時,那眼神像看著一隻狼。你爺爺撅了十幾根手指粗的柳條子,擼掉葉子。把你綁在房柱上,拔掉你的褲子。十幾根柳條子抽成一節一節的,你屁股上、身上出現了血的河流血的湖泊。爺爺打的時候,奶奶遞的柳條子,幫助擼去葉子。
打夠了,爺爺鬆開綁繩,對你說:“好了,你走吧,從今日起我不是你的爺爺,你不是我孫子,我們清了,你走吧。”
你頭也不回地走了。#著腿,光著血赤呼拉的屁股,邁開了四處流浪的步伐。兩年後你由收容所的人員送回村時,爺爺已經投入了黑沙河的洪水。奶奶靠要飯過日子,可決不認你這孫子。沒過多久,奶奶也死了。沒有任何病,身子骨硬硬朗朗的,去揀野菜,歇了一棵老樹下,倒下來就鼻子竄血死了。村裏的人說,老頭的魂勾走了她。
你舉目無親,真成了二條孤狼。麵對著空空蕩蕩的世界,你說:“從今往後,得好好自個兒照顧我自個兒了,要不沒人疼你了。”好像出生以來一直有什麼人疼過你保護過你似的。
你也奇怪自己。附在自己身上的這條命,咋就那麼結實呢?沒有幾年你居然長成一個黑鐵塔似的棒小夥子,並於出一番震驚這八百裏瀚海的大事來。你真得感謝那個野爸爸給了你這麼—條如此頑固的命。
, 一個渾身沾滿血跡的人背著吊死的羅天柱老婆,闖進鎮派出所的消息,轟動了遼口鎮。這是個被芝麻粒兒大的新聞都能興奮起來的鎮子。鎮上的人們交頭接耳,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全遼口鎮都注目著羅天柱的動靜。
羅天柱呢?這幾天正忙著辦電。經過數月努力奮戰,終於埋完杆子拉完線,要通電了。這是遼口鎮曆史上一個輝煌的日子,一改遼口鎮一到落日就昏天黑地的曆史。原先有一個座小型火力發電機,滿洲國時的老掉牙的貨。高齡加陳舊,運轉一天歇三天,發出來的電也隻夠鎮政府附近一小片地區紅亮個兩三個小時。而那燈炮子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滅一會兒亮,沒個準頭,有電區也常備蠟燭和油燈。其它大部分鎮區,則全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一落下去,這裏的天早早就黑下來,隻聞犬狗吠叫聲,不見人影走動。現在要通電,鎮上的百姓們都沉浸在興奮歡悅中,把羅天柱當成活菩薩大英雄來崇拜。
通電這一天,鎮政府召開了一次全鎮大會。會後放了電影,全遼口鐿百姓過節一樣彙集在學校操場看《少林寺》。放映前,羅天柱謙虛而熱烈地向大家講了一番話,也許諾了些這個那個好事。
第二天早晨,羅天柱還沒起床鎮派出所來人通知他,去派出所認領其老婆的屍體。,羅天柱傻眼了,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來,心裏罵:“臭娘們兒真是個掃帚星,死也不看個時候!’’他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高大完榮的英雄形象,別因為這事給攪和了,埋汰了。
派出所王所長很客氣地詢問了一些桂芬出走的前後的情,,,,況。
“老羅,這屍體嘛,你先領回去安葬了吧王所長對他說,並有些為難地看著他,“老羅,咱們還得公拿公辦,你是咱們鎮的大人物,有功之臣,不過嘛,有些事咱們還得繼續了解、調查,以後可能還要找你,你可別見怪才好。”
“沒關係,盡管找好了,我不會介意的。”羅天柱態度友好地這樣說,點了一支煙,“聽王所長的口氣,好像還有點什麼麻煩,是嗎?”
“不瞞你說,有人告你逼死了老婆。”王所長看著他。
“豈有此理!誰告的?”羅天柱吃了一驚,提高了嗓門。
“石旦,一個叫石旦的人,你認識吧?”,“石旦?唔,是這個渾小子!”於是他把那天早晨石旦如何闖進店,如何辱罵他,他如何發怒打了桂芬的經過訴說了一遍。
“唔,原這樣。”王所長若有所思地敲著桌子,這石旦牽設到其它案子,我柄正在拘留,他對你的控告能不能成立,我”能不能受理,這還需要進一步調査了解,希望你能配合。當然,-芬是自殺,不是它殺,這是肯定的。這樣吧,老羅,你回去後寫份材料給我們,好不好?”
“好,這沒問題,我有責任把情況向你們介紹清楚。”羅天柱有些痛心地說。“桂芬的死,對我的刺激很大,教訓也慘重。唉,真沒想到嗬,他的材料寫得很誠懇,很有水平。態度也極好。說夫妻感情一直很好,隻是近來工作忙,對她關心體貼不夠,尤其她出走那天聽信了石旦胡言亂語,動手打了桂芬,致使她出走,自己有嚴重的責任,而且出走後也主觀地以為她回娘家了,沒有積極尋找,現在他也感到如何痛心等等。隨後,他隆重安葬了桂芬。
風波暫時壓下去了。羅天柱籲了一口氣。但他時時有個奇怪的感覺,總覺得桂芬的一雙眼睛從房子的某個角落冷冷地注視著他。他不寒而粟。內心深處一股無法排除的恐懼。這恐懼無時無刻不伴隨著他,使他睡不寧,吃不香。正當他一直憂鬱不安,提不起精神的時候,一個大好消息一下子震動了他,縣裏來通知,推選他參加全省勞模大會和農民企業家表彰大會。
他成了省勞模,農民企業家!
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他想祖上的墳上冒青煙了,妨他的女人一死,一切都有了轉機,自己終要成氣候了。這叫做:器大者聲必宏。
他焦急地等待起開會的日子來。掰著手指頭算。終於走出桂芬死的陰影,把這事一古腦兒拋在腦後。他又活了。奔忙於還未竣工的兩個工地。他突然感到,桂芬的自殺的死是個多麼好的事情!真是死得其時!他現在可一身輕鬆,毫無牽掛,重新安排生活了。他為自己終於能夠重新選擇一個稱心如意的時橐漂亮的城市姑娘做經理夫人而暗自慶幸、狂喜。生活和事業,都給他打開了一個無限美好的前途。他想想自已真是個幸運兒。當然,一切都是靠自己用心計、用手段、用意誌、用拚搏去爭來的。他總結出一個非常深刻而又非常簡單的道理:社會隻承認成功者。不管你的成功是通過什麼手段什麼途徑取得的,如何成的功。隻要成功了,所有過程,都將成為歌功頌德的材料,一經美化,都載入史冊。所以,成功者沒有缺點。缺點也是優點。曆史就是成功者編的。千年古語: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放之四嗎一十六個大海而都準。難怪它流傳了這麼多年。貫穿了整個曆史。
他用成功者的心理,思考起以後的將要去實現的諸多事情來,成功者嘛,有鮮花:牡丹、玫瑰、芙蓉、金菊、月季、芍藥,應有盡有;有頌歌:美聲唱法、民族唱法、通俗唱法、不美不民不通唱法,十八般唱法統統湧上;有眾多的追隨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美的醜的,如蠅如蚊,圍追堵截。他要從眾多的追髓者當中,選擇一個稱心如意的女郎當經理夫人。
他的成功者的腦海裏,第一個勢然落人的倩影是白天然的笑容,他突然感到,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因而他並沒有為此驚慌。他這才發覺,自己從第一次見到這女人那天起,就喜歡上了。在自己那個隱秘的角落裏立下了誓死占有這個女人的遠大抱負。現在,終於到了出征的日子。去實施那神聖的計劃。以自己的名聲、財富、前途、本事,什麼樣的女人不能征服的呢?女人要的就是這些。男人隻要具備了之些,就能在女人海裏暢行無阻,那是孫悟空上了花果山,蘋果、桃子、甜梨、柑桔隨手可摘。
羅天柱興衝衝而又揣揣不安地敲響了白天然的房間門。
“門沒插,自己進來吧。”白天然在屋裏不知忙什麼,匆匆回羅天柱鎮定一下情緒,推開了那道至關重要的門。像一位勇士,又像一位竊賊。他發現,白天然正在急急忙忙收拾東西。往提包裏塞著衣物和書本。
“電?是羅經理?臉漲紅,眼發光,有什麼喜事嗎?”白天然看一眼羅天柱,繼續整理行裝。
“你要走?”羅天柱不理會白天然的玩笑,關心著她走不走的大事,急切地詢問。
“明知故問。收拾行裝,不走還能午啥?”
“唔。”羅天柱心裏涼了半截,同時生出一股機不可失的緊迫感。“怎麼,這麼急著回去,是否趕回去對對象呀?”
“真叫你說著了,是有點那麼個意思。”白天然爽快地承認,但臉稍稍'發紅了,“不過,我這次的采訪任務完成了,也沒有必要留在這兒了。”
羅天柱這才想起,她這次是來采訪“黑沙豹”馬鐵的。心裏一陣不快,真想把剛才從高鎮長那兒聽到的消息告訴她,報複報複。但忍住了,覺得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好話留在火候上。
“小白,你還欠我一筆&呢,”他的一雙眼睛全力以赴地盯住白天然臉上每一個細胞。看得她滿臉如'刺般的燒痛,十分不自在起來。
耆“欠你什麼呀?”白天然極力放鬆著臉上神經,微笑著問。
“一頓飯,“哈哈哈……這個呀!對,對,對,這麼好的事,真叫我給忘了!咳,這好辦,馬上兌現,我還真餓得慌,離上車還有半天時間呢,白天然知道逃不過去這頓飯了,何況這頓飯還有個交換條件,她不能不去。
羅天柱心裏頓時稍稍寬慰。終於爭來了一線希望,他相信,隻要創造出良好的氣氛,雞蛋終於變成小雞的。羅天柱想把她請到自己的那家飯館。白天然不同意,說他那幾個廚子做不出幾樣好菜,既然請他吃飯,就應該讓她選地方。.就這樣他們走進了鎮上最好的一家飯店。
白天然走進這家酒店之後,才醒悟自己選這酒家決非偶然。
幾天前,也是在這酒家,她為“黑沙豹”送過行。
“這次我請你好好喝一頓。”耳旁這個男人在說。
“不行,我不能跟你一起喝酒。”耳旁響起那個男人的聲音。
“為什麼?”她問。
“為……友誼、為你第一次采訪我、為感謝你哥和你的提攜。”這個男人說。
“不為啥?咱們倆一起喝酒,旁人會笑話的,不是一路神……”那個男人說。
“哈哈哈……”她爆發出大笑。
“你笑啥。我說的不對?我們應該是老朋友老交情了……”這個男人試探著套近乎。
“你別笑,我這人活到這麼大,還頭一次被女人請吃飯喝酒,不知是禍,還是福。”那個男人拘謹地笑著說。
“給我少倒點,好,感謝你的招待,祝你步步高升,官運亨通!”她對這個男人祝酒。
“倒滿倒滿,咱們得公平,你倒多少,我倒多少,別斯負女性,我今天要喝個痛快!”她當時十分興奮,也不知為什麼,“好,不管是禍是福,我祝你一路順風,祝你的頭黃牛出國訪問成功!”她對那個男人祝酒。
“這是蘑菇燒蹄筋,這是軟炸口條,這是奈曼鯉魚,當年田中角榮訪華時點著名要吃的魚,隻有咱們這兒的沙漠湖才產這種美味魚,據說田中角榮侵華時進駐過咱們這裏,吃摜了這魚……”這個男人使出渾身解數,獻著殷勤,為讓她吃好喝好而奮鬥不已。
“我從娘胎裏生出來時就知道,我這輩子不會走運。夜裏我做夢燒著一團火,老伍說火燒旺運,可我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一個人能不能走運,不在於自己。我可悟出來了,我現在還沒具備走運的條件,所以我也不眼巴巴地等待走運。”那個男人有些漠然地說。
“那你還苦苦掙著幹啥?”她問。
“去拚,去苦掙是做人的本份。人這玩藝,就像上足了勁的鍾的發條一樣,不管黑夜白天、不管春夏秋冬,總得走完鍾點的過程,得走到終點。可人這一輩子,有幾樣是能拚出結果來呢?”“臨出發前,說這樣話,我真為你擔心。走了九十九步。就差一步了,你還說這些泄氣的話。”
“不是泄氣。實際上,有幾個人能走通這最後一步呢?在我有時看來,走這九十九步的過程,遠比走通最後這一步有意思得多。可人又不甘心這個,老讓一種看不見的欲望催讀著他向前走。其實,我在心中已經走出一百零九步了。”那個男人說。
“沒想到你還是個哲學家。不過,我最關心的還是你這最後一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這最後一步?”
“因為你送給了我一個‘牛犄角’。”
“你是想為自己做過的預言,得到證實材料。以此向你哥證明,你白天然是第一個發現英雄的伯樂,獨具慧眼什麼的。我們這些人真可憐,某種程度上都是被你們這些耍筆杆子的人操縱的木偶。”
“你說得太尖刻了。就算是吧。那也對你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上帝就是這麼安排的,讓我操縱筆杆,讓我去通遼市定……定婚,我決心嫁給那個工程師了……”
“你跟我說這幹嗎……是的……你早該嫁人了,也應該嫁給個工程師什麼的……”她發現那個男人的目光悵然地望了一下窗外的綿綿雨絲,便沒有了任何色彩。
爾後,他和她久久相對無言。默默地吃菜,默默地喝酒,默默地對望一眼,旋即又閃避開。他們同時都感到對方離自己很近又很遠,看得清又看不清。不過他們都感覺到,各自心靈深處,有那麼一根弦是相通的。他們是兩座有著同樣的岩石,地底部分也相連的山,但是永遠也走不到一起,除非地動山搖,毀滅了現在的生存關係,重新組合這世界。
他和她都喝醉了。他搖搖晃晃地扶著她送回住處,交給服務員後走掉了。她望著他那遠去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禱:願老天爺這次保佑這個不走運的男人吧,而不是為了證實她的預言。
“喝!喝呀!”這個男人的靠得很近的臉,幾乎耳語的勸酒聲,驚醒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躲開臉,眼睛陌生而有幾分厭惡地瞪著這個男人。她這才想起,自己是正在跟這個男人一起進餐,而不是那個男人。她胃裏有某種反應。但忍住。眼睛望著酒杯出神。
“我知道你在想誰。”羅天柱說,“嘿嘿”笑兩聲。
“想誰?”
“那個倒黴蛋黑沙豹’。”
“你真聰明,又叫你猜著了。我正想著他。”她微笑著說。
“你是滿心希望他成功嘍?”
“那當然。就像當初希望你成功一樣。”
“此一時,彼一時氓。真沒想到,這次他竟能把你的目光從我身上吸引到他身上去了。”
“跟當年相反,是不是?”
“啥意思?”
“當年你不是把桂芬的目光從他身上吸引到你身上來了嗎?”
“哦哦,嗬嗬嗬……這些事你都知道了?行,我服你了,你真是一個奇特的女人。”
“你們男人不是老說這樣一句話開玩笑嗎:賭場得意,情場失意。你現在賭場春風得意,情場就不一定順手嘍。哈哈哈……”她笑起來。
“那麼說,你的心果真是傾向一個失敗的英雄氓?”羅天柱不無譏諷地問。
“失敗?哈哈哈,”白天然盯著羅天柱的眼睛,“你知道嗎,有些女人的眼睛是願意盯成功的英雄,可也有些女人的眼睛是願盯失敗的英雄。不瞞你說,我屬於後一種。那麼說,你認為自己是個成功的英雄氓?”
“不敢,不敢。總比他稍為強一點,順一點吧。”羅天柱矜持地笑著,掩飾不住得意。
“可你知道嗎,國外現在流行一種觀點,對達爾文的進化論提出質疑,就是說物種滅絕是由於自然環境的突變,比如恐龍絕族是大自然的突變造成的,而不是什麼跟其它更強大的動物相竟爭的結果。不可知的大自然之力是無法思議的,它讓強大無比的恐龍絕跡,而又讓弱小卑俗的老鼠生存繁衍。所以國外流的這個觀點就是,生物進化不是強者生存,而是幸運者生存。小老鼠就屬於這種幸運者。”白天然侃侃道出這番話來,不動聲色,目光深邃。
羅天柱的臉唰地紅了。複又哈哈大笑。
“是啊;生活使我這幸運的老鼠生存,讓你那強大的恐龍倒黴,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也確實如此。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羅天柱的眼晴閃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光,帶著報複的口氣說道,“也許你還不知道,你那個‘恐龍’真的完蛋了,跟他的牛一起完蛋了!你還不知道吧?”
”你說什麼?他出事了?快告訴我!”白天然一驚,急忙問。“別急,別急,我也是剛聽說不一會兒,高鎮長告訴我的,他說‘黑沙豹他們的車廂失火,燒死了二十五頭牛外加兩個人“他呢?‘黑沙豹”怎麼樣?”
“他嘛,倒是還有一口氣,正在當地醫院搶救,這小子命大。死的兩個人裏有一個是滿金鬥書記的小舅子,人家可要起訴‘黑沙豹’喲。”
白天然驚呆了。半天沒有吱聲。這個消息如此突然,如此驚心動魂,如此沉重得使她喘不過氣來,她如一尊僵石般兀自呆坐著,毫無反應。羅天柱見她這狀況,也有些慌了。他沒有想到這消息在她身上引起這麼強烈的反應。這一刀刺得過頭了。
“小白;小白!”他呼叫兩聲,“唉。”白天然對他的呼叫渾然不覺,兀自輕歎一聲。那個夢、火燒旺運的夢,真叫他說著了……物種滅絕真是大自然之功……她的牙齒輕輕相碰,微弱的呻吟聲從那咬緊的牙縫裏傳出。顯然她是用一股極強的自製力控製著自己。她伸出手抓過酒杯,仰著脖子靜靜地倒進去。又拿過啤酒瓶倒滿了一杯。酒沬順杯邊往外流。突然,碑想走。坐在這兒幹啥呀。可遇到對麵那個男人的那雙幸災樂褲的目光,心中一股無名火。不,不能在他麵前失態,讓他看笑話。她又拿過那杯啤酒一口幹了。
“好,好酒量!再來一杯!”羅天柱又給她斟滿一杯。
白天然拿過酒杯,酒剛人口,就感覺不對味。好像攙了白酒。顯然,她剛才不注意的時候,對方做了手腳,想把自己灌醉。好吧,那就較量一下吧,誰能把誰灌醉。
“羅經理,感謝你如此款待我,為了咱們的友誼,為了祝你取得更大的成功,離別之前我敬你一杯酒。”白天然站起來,衝羅天柱微微一笑,把攙白酒的那杯啤酒端給了羅天柱。
羅天柱見白天然突然神情好轉,衝自己如此甜蜜地微笑敬酒,以為自己刺出了一劍果然見效,對方終於識時務轉向自己。他興奮了,也不在乎經自己攙了白酒的啤酒又端回來,接過酒杯一仰脖兒全倒進了那個張大的黑洞裏頭。
“這是代表我哥敬你的一杯,你更不能推辭了。”當羅天柱仰脖喝酒時,白天然又如法炮製,準備了第二杯攙白酒的碑酒。羅天柱二話沒說,又接過去幹了。他有些頭暈目眩。啤酒白酒相攙蓉易上頭,酒力變衝變大,使人容易醉。兩大杯啤酒、白酒的混合液體,開始魔鬼般地在他渾身血管裏亂撞亂奔。也壯了他的膽子,隻見他從西服兜裏掏出一個精美的小盒,遞放到白天然的麵刖。
“小白,我真心感謝你當初對我的采訪,多虧了你那第一手材料,這是一個小小的禮物,不稱謝意。”羅天柱有些激動地說。
“什麼好東西呀?唔,是金項鏈!”白天然打開小盒,驚呼一聲,“羅經理,出手可真闊呀!感謝你,不過,誰對你出力大,這項鏈應歸於誰,這樣吧,我替你把這項鏈轉送給我哥吧,他接受這禮物,當之無愧。”白天然又是一個嫵媚地一笑,把金項鏈放進自己的皮包裏。
“這……這……”羅天柱再精明,也沒有想到對方會來這一手,吞了金項鏈,又不領情,他一時不知所措。
“怎麼,羅經理又舍不得了?是不是?那還給你得了!”白天然伸手抓皮包。
“不,不,就聽你的。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是送給你了。來來來,咱們喝酒,今天咱們倆喝個一醉方休!”羅天柱感到舌頭打轉,有些發麻,手腳也有些不大聽話。
“行,一醉方休!不過,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跟我拚啤酒有啥意思?你喝白的,我喝啤的,這才公平。”白天然笑嘻嘻地抓過白酒瓶,給羅天柱伊酒。
“好、好,依你、今天全依你……”羅天柱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十分英雄氣概地喝起白酒來。
連幹了三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白天然的泛紅更變美麗的臉。這眼睛此刻是刀子、錐子、網子、能吃的口子、能挖的勺子。白天然渾身發毛。終於,羅天柱不知是酒力發作,還是內心欲望壓不住,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白天然前邊,抖動的手一下子抓住白天然的手,乞求般地說出這麼一句:“求求你……嫁、嫁給我吧……”
白天然嚇了一跳。隨即又想起阿向吳媽求愛的那個魯迅寫的小說細節,她複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她用另一隻手,慢慢,辯開被對方死抓住的手,拿出手絹擦了擦手,說:“羅經理,你喝醉了!服務員,拿杯涼水來!”
從雅室門外笑吟吟地走進來一個服務員,手裏端著一杯水。白天然接過水,往羅天柱臉上猛地一潑,然後說:“羅經理,清醒,清醒!我不是吳媽,你也不是阿你是成功的英雄,英雄啊!啊哈哈哈……”
她站起來,縱聲大笑著,把飄灑的頭發往腦後一甩,拿起桌上裝有金項鏈的皮包,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出飯店去。
羅天柱被涼水一澆,一激靈,清醒了些,眼睜睜地望著白天然走出飯店去,無可奈何又可憐巴巴地從她身後伸出雙手乞求般地叫道:“嫁、嫁給……嫁給我吧。”這一天早晨,寒霜終於把那幾片還未褪盡綠色的楊樹葉子凍在樹枝上了。一陣小風輕輕一吹,便把那幾片半黃半綠的樹葉子飄然吹落。於是,樹幹樹枝徹底的光禿了,兀自在微風中瑟瑟抖動,似乎傾訴著無盡的哀怨、以及生命的短促。幾隻烏鴉在樹頂盤旋,想落又驚懼於什麼,咕呱喧噪著,又不忍離去。原來老樹根部的由幾條粗根形成的凹窪處,正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一塊破麻袋片,亂糟糟的灰頭發,破爛不堪的衣褲,顯然是在這兒過了一夜的老乞丐。這會兒,他的一雙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斜對麵的籬笆門。
一位少婦自那籬色門走出,懷裏抱著一個嬰孩。院裏有一位上歲數的農婦,從少婦身後叮囑了幾句什麼,回屋去了。少婦抱著嬰兒走出院門,向村東走去。這時,樹根底下的老瘋丐出現在少婦的前麵。
“你是抱弟姑娘吧?”
攔路的老瘋丐蓬頭垢麵,嗓門沙啞,把少婦嚇了一跳。
“嗯哪,老大爺是……”
“我是誰不要緊。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你這是抱著孩子上哪兒去啊?”
“孩子要種牛痘,我去鄉醫院。你這老爺子到底是誰?怎麼認識我呀?”抱弟抱緊了孩子,生疑地盯著老瘋丐。
“沒說嗎,這並不重要。你跟我走一趟吧,孩子種牛痘的事以後再說。”
“跟你去哪兒啊?我也不認識你,你想幹啥呀?”抱弟有點緊張地後退幾步。
“不幹啥,我領你去見一個人。”
“誰?”
“孩子的爹。”“不,我不見他!”抱弟臉一變,轉身就走。
“不見你會後悔的。幾天後他就被傳訊審問,備不住坐大牢呢!”老瘋丐從她後邊冷冷地這樣說。
“啊?丨”抱弟猛然停步,震驚之餘回過身喝斥道,“你胡說八道啥呀!他咋會坐牢,你這老要飯的,無緣無故地損人家幹啥!”“不是損,是真的,你真沒聽說孩子爸出的事嗎?”
“出啥事了?快告訴我!”抱弟緊張了。
‘唉,你光顧了兒子,忘了兒子的爹。‘黑沙豹押運牛去深圳,半道上車廂裏失火,燒死了二三十頭牛,又死了兩個人,隻有他一個人……還算揀了一條命。這樣也不放過他,滿喜人他們正在向法院告狀,就要開庭審了。”
“啊?!”抱弟嚇呆了。立刻又心急火燎地說:“快走,快領我去,老爺子!唉,可這孩午……”
“帶走吧,我幫你照看就是。唉,又是一個小孽種喲丨”
“老爺子先在這兒等著,我進屋跟姑媽打個招呼,帶點衣服。”
“跑到這麼老遠的一個姑媽家躲起來,難怪誰也找不到你。多虧我老瘋子打聽出你死去的爸爸還有這麼一個親戚!”老瘋丐從抱苐的身後叨咕。
不一會兒,一老一少抱著嬰兒匆匆上路了。
他一走進牢門,便倒在土坑上,像死了般一動不動。今天的活兒是扒泥抹房。派出所、鎮法庭的幾十間房子的泥抹活兒,由他們這些人包了。扒泥抹房、和泥脫坯、挖土打牆,這是土活兒中累死人的活兒,人稱“扒皮、脫骨、打顫”。
他迷迷糊糊聽見,“號子”裏又關進來一個主兒,有人叫喊是個“扒手”。“野驢”王和他的兩個小哥們兒“扁擔鉤”、“三傻子”,又照例走過去治服那個“扒手”。他們是“號子”裏的頭兒,這裏的天下屬於他們。“端鬥”、“納恭”、“光腚”、“擼管”,手續一項也不拉過。弄得那個主兒喊爹叫媽,像是閹他一般。“號子”裏的老主兒們圍著看熱鬧,哄笑著,叫罵著,盡興地胡鬧著,發泄著。
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他早已心灰意冷。他的案子越弄越複雜了,現在已把郎氏兄弟也拘留了。好像“黑鼠”金巴踉郎氏兄弟勾結上,搞了一個倒賣古物的網,公安部門正在順藤摸瓜。可他對案子的進展毫無興趣,對自己的命運如何也從不關心,一切聽之任之。
“野驢”王們收拾夠了新來的“扒手”。開始讓他講外邊的新鮮事。
“鎮子南頭楊鞋匠的三小子販煙發了橫財……”
“不聽、不聽!沒勁,換一個新鮮點兒的!”有人嚷。
“豆腐孫的二丫頭,上月‘刮宮’,豆腐孫把女兒吊起來打,讓女兒招出那個主兒是誰。那丫頭死也不講,最後沒辦法隻講出是一個買豆腐的。這一下熱鬧了,豆腐孫天天一邊賣豆腐,一邊查找那個‘買豆腐的主兒,結果把顧主都嚇跑了,誰也不敢來買他的豆腐……”
“哈哈哈……這夠味兒!”
“有點刺激性兒!”
“野驢”王們大笑著。
“接著講,還有啥樂子事?”
“販牛的‘黑沙豹’出事了,去深圳的路上悶罐子起火,人和牛都成了燒焦的紅薯了。”
“那個‘黑沙豹’呢?”他一躍而起,跑過去扳住那個“扒手”的肩膀。急問。
“‘黑沙豹這小子倒有一口氣兒,聽說也燒得沒有人樣了,就是這樣,滿金鬥他們也不放過他,要審判他,為燒死的侄子出氣。‘黑沙豹’這小子算倒邪黴了,他算完氓!”
他“噔噔噔”跑到門口,拍打起門板。
“喂!看守員!看守員!我有事,我有事!”
看守員過來後,他低聲下氣地哀求給他一天假,由人陪著也行,出去看望個朋友。
看守員哈哈一笑,說道做夢!老實呆著去!”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走到“野驢”王跟前,從破帽子的縫死的夾縫裏掏出兩張五元的票子,說王大哥,給小弟想個轍子,這兩張是我僅有的票子,孝敬你了。”
“野驢”王貪夢地盯一眼那兩張髒黑黑的紙錢,笑嘻嘻地問:“想出去?那個燒不死的‘黑沙豹’是你啥人?看不出你還跟那個大名鼎鼎的牛販子有關係,他也幹過盜墓嗎?哈哈哈……”
“你到底幫不幫?”他收回錢,冷冷地問。
“嗬,跟老子來這口氣,媽的!”“野驢”王一把薅住他的衣領。
他不動聲,眼睛無所謂地看著對方,說道放開,也別跟我來這個,你知道嘛,我這人什麼都不凜的,反正殺過一人了,多殺一個也無所謂。你殺過人嗎,‘野驢你別以為能把我打倒,可你不敢殺我,是吧?可我敢,當你睡覺時,當你轉過身不注意時,在廁所、在工地、在被窩,我隨時都可以給你來一下,知道嗎?”
“你這小子瘋了……”“野驢”王忌憚地鬆開手,往後退開兩步,“好吧,我答應你。”
“我見他一麵就回來。他是我救命恩人,沒別的,我也不想跑,哪兒都一樣,牢裏牢外都一回事。給你錢,”他說著把錢遞過去。
“哈哈哈……你這臭小子!”“野驢”王的眼睛掃了一遍屋子裏的其它人,像刀子般鋒利。大夥兒都縮回脖子各自忙著自己的事,似乎壓根兒沒看見沒聽見他們倆的事。
“野驢”王一把抓過那兩張票子,又搶過他手裏的那頂破帽子,扯開來,掏個遍,再也沒有找出一個子兒。“野驢”王掃興地罵了一句。
“睡吧。”“野驢”王說。
他看一眼“野驢”王,沒說什麼,回到自己鋪位上睡下了。第二天,幹活時“野驢”王不小心碰傷了腿。由他背著上醫院,盡管有看守人跟著,“野驢”王還是不露痕跡地讓他逃掉了。
“嘎子,快打開門,讓我進裏麵!我是抱弟,你不認識了?”抱弟衝嘎子嚷叫。嘎子抱胸站在那扇通到裏屋的門旁,無動於衷。那門上掛著一把大鎖。
“大哥有話,他誰也不見。門鑰匙他自個兒拿著呢,我也沒有辦法。”嘎子臉上冷若冰霜。
“好哇,我偏要見他!”抱弟有氣地把懷裏的孩塞給旁邊的老瘋丐,“瞪瞪”地走過去砸那扇門。“豹子哥,是我!我是抱弟!我看你來了,快開門!”
屋子裏沒有任何反應,死般寧靜。
抱弟發現這扇門換過了,原來她住這裏間的時候。門是用膠合板臨時釘的,現在門框門板全是用鬆木板新打的,牢固得很。
“抱弟姐,你別費心了,大哥的燒傷還沒好利索,他要休息,睡覺靜養,你這麼吵鬧下去,我可不客氣了。”嘎子走過去,拉開抱弟。
“你!”抱弟火了,回過身要跟嘎子吵罵。
“抱弟姑娘,別吵了,孩子尿褲子了!”站在後邊的老瘋丐,走上來把孩子抱給抱弟,同時眼睛詭秘地看了她一眼。抱弟看見老瘋丐往孩子屁股上掐了一把。
“哇——-”那孩子突然大哭起來,嗓門很大,很響亮,整個房間裏回蕩著他那尖利稚嫩的哭啼聲。
緊閉的裏屋中,傳出一個什麼動靜。接著,突然響起一個嘶啞而刺耳的聲音。
“抱弟,這是你養下的崽子嗎?”
所有聽到這聲音的人,都一哆嗦,似乎耳膜上用刀子拉了一下一樣。但是所有聽到的人,也都聽出這是“黑沙豹”的聲音。
“豹子哥,是的,這是我養下的孩子,我給你養下了一個兒子!兒子!”抱弟狂喜地叫起來。
“兒子、兒子……”“黑沙豹”呻吟般地低語,片刻後又響起了那恐怖的聲音,“好吧,那你把兒子抱過來吧。嘎子,你放她娘倆進來,再鎖上門。”
從門縫裏塞出來一把鑰匙。嘎子接過那把鑰匙,開了鎖,讓抱弟抱著孩子走進來,然後重新上了鎖,把鑰匙塞進去。
“豹子哥,你讓我看一眼……”抱弟輕聲說。
“還是不看的好,會把你嚇著的。”
“不,你變啥樣我也不在乎。”
裏屋亮起了一盞油燈。
“啊!”抱弟一聲驚叫,接著一片沉寂,傳出抱弟的低聲抽泣屍。“豹子哥,老天爺對你太殘忍,太不公平了……”抱弟囁嚅。
“有個法子能整治一下老天爺就好了,嘿嘿,”“黑沙豹”陰冷地笑兩聲,“別讓孩子的眼睛衝著我,對,就這樣,能讓我看見他就行。嘔,這傻小子,真夠胖的,長得倒挺全乎的。唉,你闖到這個世界上幹啥呢?你的運氣比我好到哪兒去呢?你的出生比我還不合法哩……”“不,他的出生一千個合法,一萬個合法!他會比我們運氣好得多!他將來肯定是個大人物,生他的時候,門口樹上正落隻大鳥,老叫:‘好漢’好漢’的。”
“哈哈哈……”“黑沙豹”盡量壓低著嗓門大笑起來,“給他起名字了嗎?”
“起了,叫‘小飛豹’。”
“又是一個豹子。你呀。……”“黑沙豹”嘟嚷了一句,靜默片刻,“好了,你抱他出去吧。我要歇一會兒了。”
“不,我不走了,我要跟你在一起,侍候你,侍候你到死!”抱弟堅定不移地說。
“死?是啊,我是該死了,等我辦完了件事……”“黑沙豹”喟然長歎,陰幽幽地說。
“我跟你一起死。”抱弟說。
“又說傻話,你老是這麼犯傻。誰把你找到的,誰領你到這兒來的?”
“一個要飯的老爺子。”
“要飯的老爺子?是剛才說話的那個嗎?”
“對,就是他。”
“黑沙豹”沉默了片刻,向門外平靜地說馬老爺子,謝謝你的好意,沒想到你還活著。”
“活著,孩子,像豬狗一樣活著。贖清我的罪過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我早就猜想過,那個重新露麵的蕭吉亞活佛可能是你,當年你那本東藏西掖地‘天書’,其實是個藏文經,我長大後才明白的。馬老爺子,你可真會偽裝嗬,居然騙過了滿喜人那樣的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一直沒露底,臨到危險時才來個投河自盡的把戲,隱姓埋名,雲遊世界了,真行。不過,也難怪,你信奉的那個佛呀神呀的,就是最能糊人的玩藝,把老百姓整整糊了上千年。恐怕往後還要糊下去。”“黑沙豹”似乎說累了,喘了一會兒氣,“我不明白,馬老爺子是一向恨我的,今天怎麼這樣關心起我的事,費心把力地找來了抱弟?”
“孩子,過去爺爺對不起你,你的受苦受難,路子坎坷不平,也有我的份。小時我沒有好好待你,後又趕出家門,我近來一想起來就心裏不安。前些日子我聽到了你出事的情況。你需要有人照顧,護理,這個人也隻有抱弟合適……我隻是想贖回點過去欠下你的,阿彌陀佛。”
“難為你了,馬老爺子,唔,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孫子,但還姓著你的姓,啊不對,你也不姓馬,姓蕭,哈哈哈,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叫你爺爺吧。要是我腿腳好的話,這回我一定不販牛了,跟著你去當雲遊喇嘛,爺爺。”
說完,“黑沙豹”長時間地緘默了。
正這時,有一人急匆匆地跑進這撤了牌子的“科爾沁黃牛公司”的院子,一邊往屋裏走來,一邊嘴裏喊叫。
“黑沙豹’!‘黑沙豹’!”
是白天然。她環顧一眼這座已沒有了黃牛、沒有了草料堆、沒有了人影,顯得荒涼雜亂而又死靜死靜的院子,不覺歎口氣,直走進屋裏來。
“‘黑沙豹’呢?‘黑沙豹”在哪兒?你不是那個小嘎子嗎?他在哪兒?我要見他!”她衝屋裏的正冷漠地注視著她的嘎子說。
“大哥現在誰也不見!”嘎子說。
“什麼?連我也不見?我是白天然,白天然!你告訴他,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說。”白天然氣呼呼地嚷。
钃“那你就跟我說吧,我轉告給他。”嘎子說“跟你?哈哈哈……你小嘎子什麼時候起當‘黑沙豹,的家了?新鮮!”白天然突然收住笑臉,凜然地問,“他在哪兒?”
“他……”嘎子畢竟有點懼這個女人,猶豫起來。
“我在這兒,找我有啥重要事,說吧!”從裏屋傳出“黑沙豹”的刺耳的聲音。
白天然愣了一下,說:“好哇,你倒在裏邊躲起來了!這場火燒得你嗓音都變了,快讓我進去!”
“對不起;小白,我不能見你。我現在已不是過去的‘黑沙豹’了,有啥事,你就隔著門說吧。”
白天然略思片刻,抬起頭望著那門說好吧。第一件事:縣裏特批了你的‘科爾沁黃牛公司的執照,你可以加入遼口鎮的戶籍開業了;第二件事:後天遼口鎮法庭審理你的案子,法庭要調查了解這次事故的情況,你可悠著點兒,別大包小攬,啥都攬在自個兒頭上,我擔心你破罐破摔。我已經從縣裏給你請來了一位律師,他明天上你這兒來跟你接頭。爭取讓滿金鬥他們撤回起訴,或者起訴無效。你好好準備點兒。好,就這些,給,這是批下來的執照。”白天然從門縫裏塞進那張得來不易的紙。
“哈哈哈……”突然傳出“黑沙豹”歇斯底裏般的狂笑,“執照、落戶,哈哈哈……‘科爾沁黃牛公司’的開業執照!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這個執照,終於能入上遼口鎮的戶口,啊哈哈哈,命運真會拿我開玩笑,需要的時候不來,不需要的時候倒送上門來了!嗚嗚嗚……”“黑沙豹”一會兒狂笑,一會兒嚎哭,那一聲聲刺人耳膜的哭笑聲,使聽者顫栗不已。
“孩子,安靜點,一切都是前世所定、命中安排,世事不可強求。你現在正是斷除煩惱和迷妄的時機,趕快看透這一切吧!萬事皆空,諸行無常,早早遁人空門,這才是跳出苦海,以獲解脫的根本。孩子,隨我佛去吧!”老瘋丐從門外用顫抖的聲音循循誘導起來。“‘黑沙豹’,別聽這瘋喇嘛的!你還沒完,我幫助你,重整旗爬起來再幹!”白天然白了一眼老瘋丐,激動地說。
“哈哈哈……一個是老活佛,一個是縣長妹妹,都想拉我一把,引我走進你們的軌道!可你們誰也救不了我,知道嗎?活佛救不了我,縣長的妹也救不了我,你們誰也救不了!我現在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又欠著兩萬元的貸款!這場火又把我燒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變成一個不死不活的、沒有殺雞之力的‘十不全’,再不能殘廢的殘廢,隻剩下一口氣。難道你白天然能替我去趕牛、販牛嗎?你蕭吉亞活佛能背著我去雲遊化緣嗎?我們走在一條狹窄的山穀路上,衝過去的就衝過去了,衝不過去的就永遠留在這黑暗的峽穀裏。你們走吧,你們誰也救不了我!讓我安靜點,都給我走開!還有這個執照!”傳出“黑沙豹”撕碎執照的哧啦哧啦的聲音,接著執照碎片從門楣上方被拋出來,像雪花似的落滿了一地。
”怪唳尖啞的似笑似哭似狂的聲音,從那個上了鎖的小黑屋裏傳出來,回蕩在寂寥空蕩的院子裏,回蕩在灰蒙蒙蒼涼的黑沙地上空。
火車在巴胡塔站隻停三分鍾。
滿喜人老書記下了火車,發現天色已晚,夜幕正徐徐降落在這沙坨子中的小站,他就放棄了徒步走著去黑沙鎮的打算。裏的沙坨路,他可沒有精神氣兒走。他有些後悔,臨出來著急趕火車,忘了給大兒子滿金鬥拍個電報。他是從縣城閨女那兒趕來觀看明天對“黑沙豹”押運失火案的開庭審理的。他心裏有一股壓抑不住的快感和喜悅之情,終於把這頭跟自己作對了一二十年的惡豹給治住了,不僅成了廢人,還要給來個最後的致命的一擊,送上審判台。他指使兒子滿金鬥起訴,宜將剩勇追窮寇,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最開心的決策。決不憐憫的放過任何一個仇敵,這是他一生的作風、做人的準則。
他的雙手在腹前相互交握,這手抖動得厲害。這是在葛根廟沙漠突見複世的活佛竟是馬老頭後受驚留下的遺症,神經受了刺激,這些日子一直在兒子女兒那兒療養。他的雙手在腹前不斷地抖動,這是他內心激動的表現,激動得厲害了,連下巴也抖動不已。多方求醫無效,隻好深居簡出,靜心修養。若不是這事,今天他也不會輕易露麵。
滿喜人從下車的人流中擠出來,發現不少拉腳的小驢車等在那裏,車主們正熱情地攔住下車的旅客坐車。從巴胡塔車站到遼口鎮沒公共汽車可乘。除了乘這輕便的小驢車,就得靠兩條腿走路。
一個十六七歲的光頭男孩擠到滿喜人前邊,十分親熱地說:“老爺爺,坐我的車吧,價錢比他們都便宜,車上鋪著軟墊,還有開水,坐我的車吧!”
“嗅,拉到遼口鎮多少錢?”滿喜人聽條件不錯,站住問。
“別人都要兩塊五,我隻要一塊五。”小男孩伶俐地回答。
“為啥你這麼便宜?”
“我前兒日個起才開始拉腳,爭不過別人,先便宜點,這樣才上買賣。多跑幾趟唄。”小男孩顯得很實在地說。
“對路,對路,人不能一口吃胖了,買賣得悠著點賺!不賴,將來你準有出息,爺爺就坐你的車。”滿喜人嗬嗬笑著說。
光頭的男孩扶著滿喜人坐上小驢車,車上果然有軟墊和開水。隻見小“車把式”抖起韁繩,“得兒得兒”叫兩聲,小鞭子一揮,那頭矯徤的大灰驢便拉上膠輪車,輕輕快快地上了路,奔顛起來。
沒走幾裏,天完全黑下來了,月亮還沒升上來,星光依稀朦朧地照出沙地路。附近坨子上有放牛人“唷唔”吆喝趕牲口的聲音,路邊沙柳叢中小鳥啁啁啼叫,遠處傳出一聲極尖長的什麼野獸的嗥叫聲,聽著叫人十分不舒服。
“這是狼叫。”光頭小子很內行地介紹。
“瓛?坨子裏有狼了?”
“啥前兒也沒絕過呀,它是見腥兒才出來。昨天坨子裏死了兩頭牛。”
滿喜人聽了這句,不知怎麼心裏不大舒服,但孩子說得無意也不去計較。“坨子裏有狼,你趕夜車不怕嗎?”
“不怕,狼更怕人,說歸齊人比狼厲害。”
接著無話。光頭小子倒輕車熟路,小驢車趕得不急不慢,有節奏,較平穩。隻傳出車輪壓沙子路的“沙沙”聲。
“還跑一個小時呢,老爺爺閉會兒眼吧,等你一醒來時就到了,不覺路。”男孩兒說。
滿喜人也覺得這建議不錯,於是他就舒服地仰靠在座背上,微閉上眼睛,隨車顛桌著,不覺打起了盹。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光頭小子說了一聲:“到了,下車吧。”
滿喜人睜開眼睛,發稞驢車停在一座院子裏,前邊黑咕隆咚地矗著一座孤伶伶的房子,周圍一片漆黑,不見燈光,不見集鎮,死般寂靜。
“喂,你這兔崽子,把我拉哪兒來了?這是啥地方?”滿喜人驚慌地怒叫起來。
“這兒是‘科爾沁黃牛公司、倒閉了的‘黃牛公司’,滿老爺子。”光頭小子的口氣一下子變了。
“什麼什麼?‘科爾沁黃牛公司’?混蛋!把我拉這兒來幹啥?快送我去遼口鎮!”滿喜人一聽是“科爾沁黃牛公司”,更慌了,火冒三丈地吼叫。,“老爺子,別火兒,有人想見見你,進屋吧。”光頭小子站在他旁邊說。
“不,我不進,我不想見任何人。”滿喜人掉頭想走。
光頭小子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沒想到這小子蠻力很大,滿喜人幾次掙脫也沒能掙脫開。畢竟是上的人了,不是小夥子的對手。他殺豬般地喊叫起來。可光頭小子不由分說,連拖帶拽地把他弄進了那座孤伶伶的黑房子。
“大哥,我把老爺子請來了。”光頭小子說。
“好,嘎子,幹得不錯。去吧,照我說的話去做。”黑暗中,傳出那嘶啞可怕的聲音。
“大哥…"‘我……”嘎子猶豫著,似乎舍不得離去。
“去吧,去吧,眼下隻能這樣了,快趕車走吧!”你見嘎子還想說什麼,火了,尖吼一聲,“快走?別耽誤時間!”
嘎子無奈,依戀不舍地向門口走去,猛地又跑回來向你跪下,“咚咚咚”磕了幾個頭,低聲說一聲“大哥,再見了。”便起身向外跑去。傳來他壓低的擁泣聲。有人走過去關上門,插上門栓。
“把老爺子綁起來!”你說。
有人從黑暗中走近滿喜人,三下兩下把他捆起來了。
“你是誰?快放開我!”滿喜人衝著那個聲音尖啞的人喊,他猜不出這個聲音可怕的人是誰。
“我是誰,你馬上就知道了。點燈!”
捆滿喜人的那個人劃火柴點著了一盞油燈。滿喜人發現他對麵不遠的一鋪小土炕上,坐著一個人,從頭到腳蒙裹著一個寬大的黑布,遮住了整個身體。
“你到底是誰?誰?”滿喜人心裏一陣陣發緊。
“‘黑沙豹’。”
“啊?!你要幹啥?”滿喜人失聲大叫。“老爺子打老遠趕來,不就是想見見我的倒黴樣嗎?我準備提前滿足你這願望。你走過來點!”你陰冷地命令。滿喜人不敢過去。“抱弟,把老爺子弄近一點!”
抱弟拎小雞似的抓著老頭兒的後脖領,推到前邊。
“抱弟,把燈提到我跟前,照著我。”你說。
抱弟照辦了》 你幸存的那隻能動的手,輕輕開蒙住你頭身的黑布。於是,燈光下顯現出你整個的身形和尊容。滿喜人抬眼一看,“啊!!”一聲恐怖地叫,後退兩步,癱坐在地上,閉上了雙眼。這是一個大火鑄造出來的絕無僅有的傑作,腦袋光禿禿,沒有光發,沒有眉毛,成了一個亮閃閃的葫蘆瓢,兩隻耳朵燒焦後,隻剩個疤瘌,一隻眼燒瞎後戒了黑窩窩,另一隻服睛被擠成一條縫,但眼皮永遠不能閉合鼻子燒塌成扁平,嘴歪向左邊臉,一半又粘連縫死。再往下看就是身體了,左手從腕那兒截去,兩條腿不能伸直,從膝腕那兒蜷曲著,脊背佝僂,整個人體縮小成頂多有三尺髙。唯一能稍稍活動的是右手,但手指也燒禿了。
絕對不能叫做人了。這是對人的褻瀆。鬼也比你好看得多。真不知什麼樣的力童,使你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存在於你這塊全部失去比例變形的軀體裏。當時你隻記得抱著那個燒昏過去的孫長脖,一塊兒滾出了火悶罐,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也許,那個被你抱下去的孫長脖救了你一條命,因為落地時,他在你下邊,給你墊了一下。孫長脖當時就死了也許在車上時就死了。你被送進當地醫院搶救,不知是高明還是拙劣的醫術,重新修造了你現在的這個傑出的動人的相貌。
你那隻形成一條縫的蜋腈裏,射出一道細細的陰冷的銳光,盯著滿喜人。
“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著吧,老爺子。這就是你為滿足三分鍾的需要而創造出來的我,睜開眼好好看看吧!”
“不、不、不,我不看……”滿喜人閉緊雙眼,往後退著,“你到底想幹啥?快放我走!”
“好吧,既然你著急,我就跟你說。今夜請你來,有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我和抱弟是你的親生兒女,今晚我們倆要正式拜認你叫爸爸,抱弟扶我一把,一塊兒給咱們的爸爸磕頭!”
抱弟與其說扶著不如說抱著你下了炕,一起跪在滿喜人膝前齊聲呼叫爸爸,受兒子‘黑沙豹’、女兒抱弟一拜!”
滿喜人又驚又恐又氣,不知所措,慌亂不堪,嘴裏老說:“你們……你們……”,你被抱弟重新抱上炕坐定’,繼續說:“這第二件事,我跟抱弟已經養下了一個野孩子,也就是說給你生下一個小孫子,或者說外孫子。這一切都是你創造的後果。抱弟,把孩子抱出來,給爺爺或外公磕頭!”
抱弟走進裏間,把嬰兒“小飛豹”抱出來,走到滿喜人前邊,按下孩子的頭磕了三個頭。
“好,爸爸,你現在又是爺爺,也是外公,一身兼兩個銜兒。”你累得呼哧呼哧喘氣,休息片刻,接著說下去,“請你來的第三件事是……,“第三件是啥?”滿喜人緊張地問。
“這第三件事是,我和抱弟代表所有受你迫害、欺侮、淩辱後已死的、半死的、不死不活的、忍氣吞聲的人們報仇雪恨,因為上天的懲罰一直落不到你的頭上,使你至今冠冕堂皇,榮華富貴,所以我們倆要執行地獄的審判:對你施以極刑後處死!”
“你們、你們……敢!”滿喜人恐懼地大叫。
“抱弟,堵住爸爸的嘴!”你平靜地吩咐。
抱弟照辦了。把一個毛巾塞進滿喜人的嘴裏。你吹滅了小油燈,那隻能動的右手攥著一把刀,由抱弟攙扶著,向滿喜人走去。
不一會兒,黑暗中傳出一聲滿喜人被堵住後變壓抑的、但極為慘烈地喊叫聲,然後一切重歸死般的沉寂……
第二天黎明時,遼口鎮滿金鬥副書記家門口的老柳樹上,吊掛著一個人。這人被拔光衣服,渾身一絲不掛,赤條條地隨風悠蕩,隻是兩條大腿中間血赤呼啦的。原來被割去了男人的生殖器。這人就是滿金鬥副書記的老父親滿喜人老爺子。人已經死去多時,但不知是吊掛後死的,還是吊掛前就死了。叫公安局省去麻煩的是,死者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牌子,上邊寫著:地獄的判決。執行者:死者的兩個私生子一滿馬鐵〔外號“黑沙豹”)、滿抱弟。
與此同時,從拘留所逃出來的石旦撲進了“科爾沁黃牛公司”的那座房子。屋裏空無一人,他從裏間土炕上發現了一個熟睡的嬰孩,旁邊有一封信。信是留給老瘋丐的,拜托他撫養“小飛豹”。
“黑沙豹”和抱弟不見了。
羅天柱在臥鋪上美美地睡了一覺。赴省參加農民企業家表彰大會,這兩天忙著準備材料,他累壞了。服務員在收拾鋪位,他去靠窗戶坐下來,悠悠地抽起煙來。列車在向北行駛,他發現東邊的白茫茫的沙崗頂上,正升出半輪旭日來。鮮紅鮮紅,周圍有一層金黃色的毛茸茸的鑲邊,下半部更為顯得濃紅濃紅,好像是正從一灘鮮血裏往上升騰一般。
“大漠日出!看,大漠日出!太美了,太美觀了!”羅天柱興奮地向旁邊一人說道。可那人反應平談,似乎對那輪帶血的太陽沒有多大興趣。羅天柱並沒有由此掃興,他興致高得很,依舊眉飛色舞地欣賞他在沙坨子裏見過多少次的這個景色。
正這時,列車發出一聲刺耳的鐵軌與車輪相磨擦的尖利的聲音,滑行了一會兒便戛然而止。列車急刹車。
“出事了!出事了廣有人喊。
有人打開窗戶伸出頭去看,興奮地叫壓死人了!嗬,一對兒,壓死了一對兒!就在我們這節車廂下邊!”
“是臥軌自殺!”
“一男一女,嘿,女的是獨眼嘿,男的是個殘廢,我的媽呀,真嚇人,沒個人樣,簡直是鬼!早該自殺了!”
羅天柱本想也打開窗戶看,可一聽這,手猛地縮回來了。心頭劇烈一抖。他的腮幫歪扭了一下,眼睛到底沒有勇氣往窗下看一眼。他這樣呆呆坐了一會兒。心想,沒想到這二人如此下場,真有點慘了。他默默地問自己,要是自己也弄到這地步,會有勇氣躺在這冰涼的鐵軌上迎接死亡嗎?他不寒而栗。他明白了,自己不敢。這是個勇敢的人的活兒,懦夫做不來。自殺的人都是無畏的勇士。他突然發現了自己與死者的區別。同時想起了那個高傲的女人的比喻。恐龍和老鼠。
半小時後,列車又轟轟隆隆地開動了。噴著白氣,嗚嗚長鳴。羅天柱悄悄向窗外望了一眼,正看見那輪太陽終於擺脫了下半部血般霞團的糾纏,脫離地平線,躍上沙崗頂空,狂放而自霧由地燃燒起來。
於是滿世界血紅、滿世界金黃,滿世界瑰麗無比的燃燒的光焰。
那太陽屬於自己嗎?他想。沙漠的困惑我一直在琢磨那輪太陽。那一輪從亦南沙梁上升起的帶血的太陽。它究竟屬於誰?勝者乎?敗者乎?
同時,我也一直在琢磨那列火車。那一列從“黑沙約”身上碾過去的列車。車上載著成功者羅天柱。為何上邊載的不是他而他?
回過頭來寫後記,搞不清當初自己在靈感的驅駛下寫出這種結局的原因何在。隻覺得當時有個蒙蒙朧朧的潛在意識在左右我的思路,這個潛在意識的核心東西就是那一句極平常的、流行多年誰都可說又誰都不怎麼在乎的口頭禪: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至今我弄不懂這一句話,是對,還是不對。縱觀上下幾千年,盡數曆代風流人物,這一句話似乎有其逼著你不得不承認的某種道理。為王者怎麼說都有理,為寇者怎麼有理也無理。可這道理似乎又不大立得起來。好在許多東西不必弄懂也照樣能活下去。好在靠形象思維的小說這東西,也可由你心中的模模糊糊的意識支配著,照樣能寫得出來。
所以,我嘔心瀝血追尋、塑造的主人公就那麼死掉了。黑沉沉的鐵輪碾醉了他那殘缺的軀體、以及他那殘缺的夢。我很傷心寫出這個結局。可他那樣的八物,還能有什麼其它的結局呢?活得轟轟烈烈,痛快淋漓,死得也轟轟烈烈,痛快淋漓。這是劫數。不是由他所能選擇的。因為他的生存法則是:與其屈辱地苟且偷生,毋寧死。惡不一定有惡報,善不一定有善報。祖宗留下的那句話隻是人們的善良願望而已。好多事情不是由願望所決定的。我很讚賞那位國際著名華裔地質學家許靖華在其《達爾文進化論的三個錯誤》一文中提出的新觀點:“現已查明,物種滅絕是由於自然環境的突變。生物進化不是‘適者去存’,而是‘幸運者幸存’。……生存競爭不是物種滅絕的原因。”如斯是說,強大的恐龍種族滅絕,渺小的老鼠能生存,其中的道理才能夠說得通。
《倫喪》是我反映家鄉科爾沁沙地生活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曾有過雄心勃勃的計劃,效仿已故前人或當今同行,開辟一個“地域文學”什麼的,朋友們戲稱它為“沙漠文學”。人酒後興奮起來難免有膨脹的時候。幾年寫下來,沒有搞出什麼“轟動效應”以及耀眼的星星之類的,隻留下了幾百萬字的拉拉雜雜的東西,像沙一樣苦澀。《沙孤》、《沙狼》、《沙鷹》、《沙月》、《沙溪》、《沙祭》、《苦沙》、《沙地.牛仔》等幾十篇長中短篇,都是那種膨脹的結果。一直到這部《倫喪》,自己也感到苦澀。好在我十分安於這種沙的苦澀。
我從娘肚裏出生時,接觸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沙。家鄉的母親們生孩子,至今都如此丨產婦身下鋪上一層厚厚的幹軟而舒適的細沙,來迎接即將誕生&生命。大概這就是我與沙結有不解之緣的根因。那茫茫荒漠上哀嚎的沙狐,那滾滾風沙中搖曳的沙柳,那為雛鷹的飛上天而讓其啄已血肉的毋鷹,那為走出沙漠而代代苦掙的農民,時時敲響我靈感的銅鍾,走進我幻化的小說世界。我喜愛他(它)們,凡是生存在沙漠裏的所有生命我都喜愛。
家鄉曾是頗有名氣的地方,稱為科爾沁草原,綠浪、白雲、牛羊、遼闊得讓人陶醉的原野,美得都使人靈魂震顫。現在這些都遠逝了。家鄉現在已改稱為裏瀚海一科爾沁沙地,全國大沙漠沙地之一。聯合國來人調查過,藍眼珠的“大鼻子”說:“可怕的奇跡。”誰創造了這個奇跡?問家鄉的當權者,問駝背的老人,問沙坨子上撒籽的莊稼漢。他們搖頭,茫然。反正得有個活法兒:開墾草地,要糧要吃。犁尖翻開薄薄的一層植被,放出了植被下沉睡多年的惡魔~沙漠。於是,風吹走了雨雲,這裏變成了十年九旱的枯旱地,沙侵吞了綠野,,這裏生命遭到了最無情的迫害。與風沙的生存競爭中,人與人、人與獸、獸與獸之間的關係更加變得狹窄和互不相容,弱肉強食、爾虞我詐的現象在這裏顯得更為激烈,時時奏出人、自然、生命間的生死交響曲。《倫喪》體現的就是這種生活。
家鄉的門前有一條叫羊西木的河,是一條沙漠河。我每每回家鄉便坐在這條艱韌不拔地闖出沙漠的小河岸上,久久不忍離去。思索家鄉的沙漠、人、動物以及主宰他(它)們命運的那個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不管它是曆史的也罷,自然的也罷,或者是上帝的也罷,在它麵前,所有稱霸稱雄不可一世的人和獸,統統變得渺小和可憐了。
也許,我從小生長在沙漠這奇特的生存環境的緣故,我是從內心裏深信那個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它確實是一切的主宰。
年月日於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