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然同誌,既然這樣爾還是留下來吧。我那燒野鴿肉,啥時候都可以吃,別誤了‘老來順’的海參、悶雞、紅鯉魚。”“黑沙豹”笑著對白天然說。
“你這人,外號挺嚇人的,辦事咋這麼拖拖拉拉,婆婆媽媽?是不是又怕你那個獨眼妹子跟你翻臉?啊?”白天然尖刻地奚落。
“不,不,我隻是怕,拖走了你這大人物,人家‘老來順’不順,背後不恨死我呀?”
“咳,你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走!老羅,拜、拜!”白天然當眾拉著“黑沙豹”的手,走出會議室,扭動著線條走了。似乎也把屋裏的活氣都帶走了,會議室裏一下子死沉起來。羅天柱函沉著臉,惱怒地望著那扇還在來回擺動的門,心好像被一隻老鼠啃撕。
主持會議的高占文,最後無精打采宣布:“散會。”
“黑沙豹”與白天然兩個人,並肩騎著自行車,往回走時心裏也不免疑導:這個女人這麼纏住我,到底想幹什麼?
興季勃勃的白天然也似乎從他默不作聲的神態上猜出了他的心思,這樣說怎麼?犯心思了?腦子裏是否正在琢磨;這個女人幹嗎纏住不放,是不是?”
“黑沙豹”被逗笑了你猜得真準,我就是剛剛這麼想的,叫你說出來了,是嗬,為啥要幫我這麼一個倒黴蛋呢?”
“好吧,那我告訴你。”白天然下了車,在路邊支起了車子,對“黑沙豹”半真半假地說:“你的外號夠剌激,‘黑沙豹’!你辦的公司也夠剌激,‘科爾沁黃牛公司’,一般人辦不來。”白天然明亮的眼睛大膽地盯著“黑沙豹”,似有探究地繼續這樣說,“另外,從第一次見麵開始,我總覺著你這人挺絕的,好像人的所有特點:好的,壞的,善的,惡的,都附在你身上,渾渾沌沌地塑造了你這麼個半人半獸半神半鬼的家夥。有時候我覺著,你這人危險得很,好比一頭從層地獄裏放出來的惡鬼,渾身帶著一股複仇的火焰;有時又覺著,你這人可憐得很,本來無意去傷害別人,隻想走自己的路,卻老被旁人放個槍了,遭個暗算了,就拿今天說吧,本來是防著姓羅的出來阻撓,結果冒出來了滿金鬥死命反對,你說逗不逗?我不明白你。我這人有個毛病,對不明白的人和事總想探究探究。也吃過苦頭。你不要誤以為我是發賤。剛才我跟著你離開會場,真正的目的是想擺脫‘老來順’那桌俗不可耐的酒席。我受不了。幹嗎把我看得比聖母瑪麗婭還高貴,幹嗎總算計著從我身上圖到個啥?白天星是白天星,白天然是白天然,我恨死我哥了,他當了縣長,卻攪得我不得安寧,失去了正常人格,成了被人追獵的對象。真他媽的,叫我膩煩透了!你是我遇見的唯一的不想從我身上撈個啥,不打我主意的人。你別打岔,你想說這次還是靠我辦成了事,不,這不一樣,是我硬把你拉來的。我一看到你的目光,就想起關在縣公園裏那條孤狼,被人從荒野上捕來關進鐵籠子裏,你別誤會成我在罵你。我說的都是我的真實感覺。你是那種失去了應有的天性的生活規律,被人關進籠子裏的孤狼。我沒有別的想法,隻是想幫助你逃離這鐵籠子,回到荒野自然中去。”她停了一下,輕輕噓口氣,說出了這些似乎如釋重負,爾後又補一句,“我同情你,因為我現在也是個孤貓,不是狼,貓。更可憐。”
“黑沙豹”暗暗吃驚。這位外表嘻嘻哈哈,活潑開朗,有時顯得輕狂的女人,竟具有如此深沉的思想,對自己竟具有如此奇特的似對似非的稍稍刺痛人的理解。他知道,她是個文化人,讀過很多書,知識教養高出自己許多倍的城裏知識分子,可為什麼精神上,他感到跟她似乎有著某種共同的東西?對人的理解?他以前還真的想過,自己像一條被關進籠子裏的孤狼。後來也琢磨過,其實,某種程度土,每個人也都是被無形的手關進籠子裏的狼。由於環境的種種合理的和不合理的原因,都或多或少失去了原有的天性的成份,狼性變成狗性。%化了。“黑沙豹”激動地、冷漠地、不知所措地望著對麵這位理又不理解的女人,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好了,什麼也不用說了。無須說。我該走了,我對你那燒鴿子肉並不感興趣,我櫓回我的房間好好睡一覺,我太疲倦了。你有啥困難可找我。當然你不會主動找我的,這樣吧,我再幫你一個小忙:給你弄一筆貸款吧,你肯定正需要。你明天去找高鎮長,他會批的,拿他的條子去信用社。”
說完,白天然騎上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陣清香。晚霞彌漫在她背影上。
“黑沙豹”怔怔地呆望著遠去的白天然,心裏不知是什麼感覺什麼滋味。他隻是想哭。想大哭一場。他這樣久久站著,心態悵然。
考幸好抱弟她們走過來了。
“豹子哥,你在這兒發啥愣?你在瞅啥呢?”孢弟警惕地望一眼“黑沙豹”呆望的方向,嗔怪道。
“黑沙豹”這才驚油過來。抱弟向他述說了沒有找到“禿喇嘛”的經過。他說:“咱們先別去管他了,趕緊忙活我們的大事,早晚跑不了他!石旦兄弟,你也別瞎折騰了,先在我逑個黃牛公司裏幹著吧,好不好?”
石旦一想,自己先有個地方安頓下來,暗中再查訪“黑鼠”金巴,更為上策,於是他欣然應諾。
兩天後,“黑沙豹”果然拿到了二萬元貸款。但是執照還是沒拿到手。高占文鎮長安慰他說,早晚的事,先別急。主要是滿金鬥副書記死命反對;羅天柱後來也有些態度變化,但這事作為一種特殊情況,專呈士到縣裏批去了,不會有啥問題。並讓他們先把牛購進來,伺養著。
沒有執照,但鎮上的頭兒口頭允許,“黑沙豹”的“科爾沁黃牛公司”就在這種奇特而複雜情況下開展了工作。另外讓他們不解的現象是:雖然沒有批執照,鎮政府卻往他的公司裏安排了幾個待業青年,其中有兩個還是滿金鬥書記的人。“黑沙豹”需要人手,也不好拒絕,就錄用了五六個人。
爺爺奶奶受你的牽連,天天被叫去陪綁挨鬥。
每天晚上,爺兒三個垂頭喪氣地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地回來。爺爺一邊捶腰一邊咒罵你。罵你是克星、災星禍星,這一家全叫你這小狼崽敗壞了。你從娘胎裏出生那天起就感覺到爺爺的怨恨,現在更恨了。你無法平息爺爺的這種怨恨,也不想平息。有些事情根本沒有辦法,小孩兒理解的事大人未必能理解。奶奶則一頭倒在炕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像死過去了一般,連捶腰的精神氣兒都沒有。啥時爺爺罵得煩死人了,她才哼出一句:“死老頭子,有個完沒有?”爺爺這才罷休。多年的實踐證明,爺爺聽奶奶的。
你害怕爺爺,成天提心吊膽的,好像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惟恐有一天被人揪了去掛牌子或砍頭那是村裏“運動”了沒幾天的一個夜晚。你被一陣響動弄醒了。睜開眼一看,你發現爺爺正從炕洞裏掏著什麼。是一個布包。
爺爺把那布包放進一個小陶罐裏,走出屋去。外邊漆黑。你假裝撒尿,也悄悄跟出屋。爺爺在院角柴禾垛旁挖了一個深坑,把陶罐埋了進去。
你納悶,爺爺在隱藏啥東西呢?爺爺的這種奇怪舉動,叫你想起老地主藏財寶、藏變天賬這類故事來。過了幾天,你趁爺爺下地幹活不在家,悄悄把那個陶罐挖出來看了。當時你很激動,很緊張,可當你看到那包著的東西時,卻大為掃興,也大大出乎意料。原來是一本書!一本又舊又爛的線裝書!用黃布包了一層又一層,你翻看了幾下,一個字也不識。上邊橫寫著一行一行的手腳朝下的奇怪的文字(後來才知那是藏文你“撲哧”笑出了聲,把爺爺當寶貝藏起來的破爛玩藝,重新埋進坑裏,遮蓋好。不過他心中也犯疑,這是一本啥書?爺爺識得那些奇怪的文字嗎?或許這是一本什麼天書吧,叫人會飛、會變、會上天入地騰雲駕霧,會使飛刀神箭的那種天書吧?要是這樣就好了,可以學會這些本事去狠狠整治下滿大胡子了。從此,爺爺在你眼裏變得神秘起來。你不時用探究的目光看得爺爺變臉,心想:爺爺是不是從哪個中南山或太乙山下來的道士吧?你琢磨起使個啥法子叫爺爺把絕招傳給你。
有個夜晚,你和爺爺、奶奶、村裏的黑七類們撅了幾個鍾頭的屁股,又幹了半個黑夜的壘牆重活兒,雞叫時才回到家,累得半死。尤其那個全村的罪魁禍首、一直反黨反社會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一直想讓全村百姓回到舊社會吃二茬罪受二遍苦的韓根旺,最最可憐了。五十多歲的人了,被逼著站在一根一米多高的木墩上“金雞獨立”,不許倒下,不許換腿,硬挺一兩個小時,最後昏倒在木墩周圍的熱灰上,燙壞了手和腳。就是這樣,老頭子在被審時仍舊硬倔倔地叫喊該砍該刮由你們,可我姓韓的沒做過虧心事,沒辦過對不起全村老小的缺德事!老天瞎了眼,這世道沒有公理。我的唯一的錯兒就是,跟滿喜人同生在一個村裏!”於是革命透頂的造反團們給韓根旺的特殊的護理:辣椒水灌肛門啦,烙鐵夾睾丸啦,龔湯冼腸啦,等等,特殊時期特殊醫療法。
那天晚上,你“撲通”一聲跪在爺爺麵前。
“爺爺,求求你,教給我你的那些上天人地會飛會變會使魔等法的本事吧!我去治治滿大湖子!”
“什麼?什麼?你這孩子是不是魔症了?睜著眼睛胡說八道!”爺爺被你的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你會的,你會的,快教給我吧,爺爺,我知道你恨我,可為了去治滿大胡子,你就教了我吧。
“我會啥呀?這孩子竟胡扯些啥呀?”
“你會的,爺爺,你會的,你那本天書……”你跪著不起來。“啥天書?哪兒來的天書?這孩子準是瘋了!”
“就是你那本埋在柴禾垛旁邊的天書!都是用手腳朝下的怪字寫的法術!”
“啊?!”爺爺差點昏過去倒在炕上的奶奶聽了這個也爬起來問孩子,你說啥?”
“你……你……你這小雜種!你咋知道我埋的書?你是不是偷看了那本書?快說!”爺爺一把揪住你的頭發,由於某種內心恐懼變得異常凶狠,厲聲審問孫子。一直還能保護你的奶奶,這會兒也下了地,站在爺爺旁邊喝斥你你這死鬼,死祖宗哎,你咋就這樣造孽呀!快說,你啥時候看的那本書?你都告訴過誰?”你沒想到此事如此嚴重,也有些心虛了,就把自己從發現到挖出來看了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嚇壞了的爺爺奶奶,並一再否認了告訴過其他人。這緊張氣氛才有所緩和,爺爺奶奶大鬆一口氣,坐倒在炕沿上。爺爺又狠狠收拾了一下你的屁股,把滿肚子氣兒全撒在你那黑痩黑瘦的小屁股上。這回奶奶也沒有阻勸,任憑爺爺收拾你屁股。
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你冒出了一句:“你再收拾我屁股,我就把你藏的書的事告訴滿大胡子去!”
你聽見收恰你屁股的那根柳條子,“啪”地落在地上,同時爺爺的嗓子眼裏“咕”地響了一下,顫抖抖地說出一句:“別,小祖宗羅天柱決定給遼口鎮辦三件事。
第一件是,給鎮黨委和鎮政府蓋一座三層辦公樓;第二件是,給遼口鎮老百姓蓋一座電影院;第三件更宏大,給遼口鎮辦農電,從東北三十裏外的巴胡塔火車站那邊拉電線,引來通遼北泡子大電站的電。
他的主張在他的“新潮農民實業公司”經理辦公會上得到通過後,立即付諸實施,派出兩個副經理吳長富和劉三兒各抓一攤。他的三項計劃,像顆原子彈炸在鎮首腦會議上,炸在遼口鎮幾萬百姓心頭,餘震波及到縣城。白天星縣長在縣委擴大會上大加表揚,並為進一步樹好這杆農民企業家的大旗做出了具體安排部署。
當動工那天,白天星特意趕來遼口鎮參加了這個具有曆史意義的奠基禮,挖了第一鍬土。他催促白天然趕緊把有關羅天柱的那篇文章寫出來。
“怎麼樣?然妹,材料弄得還順手嗎?”白天星問。
“拉了一個初稿,不理想。”
“怎麼回事?你在這兒泡的時間夠長的了!還沒寫出個東西來,這像話嗎?”白天星不滿意地責怪道。
“咱們水平有限。說明白了,我不願寫羅天柱的材料,最好是你另請高明吧。”白天然漠然地瞅著哥哥那張生氣的臉,直接說。
“這是為什麼?他得罪你了?”
“誰還敢得罪縣太爺的妹妹,拍都拍不過來呢。隻是我對他不感興趣罷了。”白天然翻動著報紙,嘩啦嘩啦響。
“簡直是胡鬧!當初不是你自己要求寫他嗎?那會兒的興趣現在跑哪兒去啦?”白天星慍怒地瞪著自己這位過分隨便任性的妹妹。
“你手下寫這類典型材料的筆杆子多的是,縣委宣傳部的那幫搖筆杆子的哪個不對這熱門題材感興趣?你現在何必強我所難?”白天然依舊那種漠然的口氣。
“好吧,隨你的便。跟我車回去吧,你嫂子托同學從通遼市給你物色了一個,讓你回去見見。”白天星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
“不見。我還要在這兒呆幾天。”
“幹嗎?”
“寫我感興趣的。”
“誰又走上倒黴運,叫你看上了?”
“黑沙豹。”
‘黑沙豹?”
“就是當初給滿鳳林科長拍照的那位。他現在來這兒辦起了‘一個‘科爾沁黃牛’公司。”白天然扼要地介紹了一下“黑沙豹”和他的公司情況。
白天星半天沉吟不語。
“他的這公司倒挺有意思。不過此人的情況尚未明朗,還不夠典型,將來發展如何,得等著瞧,不能忙著寫材料。”白天星說。
“我這人的毛病就是對明朗化的夠典型的不感興趣,而對那些正在苦苦奮鬥、追求得不夠明朗、不夠典型的典型感興趣。就是前景暗淡,隻要他有一點能震撼人的心靈,給活著的人一點生存道理,我就要寫他,歌頌他。我現在唯一為難的是,還沒有完全摸透我要描寫的對象,他的複雜、他的多麵性、他的多劫的命運,遠遠超過了一般人的情況。所以也很難把握他。”白天然陷入了思索,眼神有些迷離。
白天星在內心深處承認妹妹有她對的一層道理,但她這麼做已經超出了他原定計劃,他還不能完全接受。這個妹妹在行動和思想上,總是跟常人不太合拍,而讓他氣惱的是每到後來,證明妹妹是對的!
他們的談話,被羅天柱的敲門聲打斷了。羅天柱是來找白縣長具體談三項工程情況的。白天然挎起她的包,知趣地退出哥哥的房間,羅天柱的挽留更使她加快了步子,飄然離去。羅天柱惋惜地看著她的背影。
羅天柱回到家時快夜裏點了。可有一個人一直在他家裏等著他回來。令他吃驚的是,等他的這個人竟是滿金鬥滿副書記!
羅天柱遞煙倒茶時,暗暗琢磨著對方的來意。
“老羅,我來是跟你談談心的,”滿金鬥微笑著和氣地開了口,態度也極誠懇。“你給咱們遼口鎮辦這三件大事,了不起,真叫我佩服,老兄是雄才大略。過去我這個人鼠目寸光,計較小恩小利,跟老兄發生些小磨擦,希望老兄還多包涵才是。”
羅天柱心裏想,你小子到底玩的什麼把戲?到底用意何在?不會光是為了向我討好吧?他一邊心思,一邊對滿金鬥說:“滿書記可別這麼客氣,都是工作上的事,誰還老記那個呀,我這人大老粗,說話辦事沒個方式方法,我還請你常常批評幫助我。”
兩個人都言不由衷地東拉西扯。繞了十八個圈子,滿金鬥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來意。
“老羅,是這樣,我這人對經濟一竅不通,搞經營完全是個門外漢。我侄子跟郎氏兄弟合開的那個公司不太景氣,始終搞不活,想了半天,我想還是請老兄幫個忙,你老兄資金雄厚,提攜這麼個小公司拔根汗毛的事……”
“老滿的意思是……”羅天柱盯住滿金鬥的臉。
“能否把它合並到你那個‘新潮農民實業公司裏去?”滿金鬥抬起頭試探著問。
羅天柱頗感突然。不知背後的文章是什麼,他沒有急於表。“老滿太客氣了,我們公司現在看起來日子還過得去,可是問題和麻煩也不少。我這個人經營也無方,漏洞還不少。當然,你侄子的‘四海通’公司能跟我們聯手,這前景當然是更可觀頌。隻是……我還不知道,我羅某人在哪方麵還能幫滿書記的一些忙?”羅天柱想讓滿金鬥先亮出底牌。
實也沒有多大的事。我總覺得‘科爾沁黃牛公司’擠進咱取遼鎮不是個事,一個外鄉人,來曆不明,有關他的說法也很我們稀裏糊塗批了執照,允許他在這兒開業,萬一給咱們鎮捅出個大漏子,咱們都逃不了責任啊。我是為我們鎮的利益、名聲著想喲。再說,販牛養牛這勾當,找個人就會,何必讓外來人搶了這份好生意呢?”滿金鬥到這會兒才徹底亮出底牌。
羅天柱完全沒有想到,滿金鬥為了拉他一張票阻止“黑沙豹”的公司,竟然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這些天來他也聽到了些滿氏家族與“黑沙豹”之間的事情,所以也不難猜出其中的奧妙。
“老滿啊,我聽說你家父來府上了?住一陣子吧?老爺子還硬朗吧?早就聽說老爺子是個老革命,咱們這當晚輩的應該前去拜見才是,隻是這些日子太忙了點……”羅天柱沒有直接回答滿金鬥的提議,而是有意無意把話題轉移到滿金鬥的父親身上。
“老羅消息滿靈通嘛,家父來有一個月了,歲數大了,有些老病,養養就好。”滿金鬥心裏暗暗罵著羅天柱的精明,狡猾,接著說,“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們家是跟這小子有些舊賬。家父有幾次被這小子整苦了,‘文革’中造反批鬥,前兩年又搞了一次造謠中傷,弄得家父大病了一場。這小子是咬人咬到骨子裏的狼,毒著呢。當然,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這小子一旦加入了咱們遼口鎮戶籍,長期居住下來,我們這兒別想有消停日子了!”
“那麼嚴重嗎?”羅天柱笑著問一句,接著又說,“老滿嗬,這事嘛,還是你老滿說了算。我下一步更要忙了,沒有那麼多閑心管那麼多了,鎮上的事,有你和老高一起定就行了。咋辦我都沒意見。”羅天柱一臉真誠地笑著。
奸滑的狐狸!滿金鬥心裏罵一句。但又想,做到這一步也行,隻要你不積極支持,保持不插手的中立態度,就夠了。別像上次似的,我說東你說西,我說天你道地,唱對台戲就成。你中立,等於支持了我一票。
搭成了默契,滿金鬥心滿意足地走了。羅天柱送走滿金鬥,站在門口,望著滿天星鬥的高空,不覺歎氣。一想起“黑沙豹”,他心裏覺得不是滋味,一時隱隱感到某種內疚,不覺自語:“我真是個王八蛋……”
他回到臥室。見妻子桂芬早已朝裏躺著,睡著了。看著妻子瘦削的肩頭,平平的毫無曲線的臀部,還有那雙已經全往下掉塌的幹癟的奶子,他心裏頓時有些掃興,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豐滿年輕、髙雅婀娜的女人來。唉。他歎口氣。真是個糟糠之妻喲。姑娘時那麼漂亮的一個人,怎麼會一生孩子就變成這個德性了呢?似乎把姑娘時的所有美貌豐滿都一下子耗完了。可是人家城裏女人,照樣也養孩子呀,你看看一個個照樣是胸脯隆著,屁股撅著,嘴唇紅著,眉毛揚著,眼神飛著,照樣勾人魂魄。他想著,關鍵問題是奶罩,透過那些女人的紗衣、綢衣,依稀可見的兩條帶子兜著的奶罩,幫了她們的忙。他曾經也給桂芬買過那個玩藝。奶罩。可桂芬沒有帶兩天,就喊著不得勁禦下來扔給了他,說帶著這玩藝就像磨道的驢帶上了眼罩似的,不舒服。他苦笑著搖頭,暗罵朽木不可雕,鄉下女人就是鄉下女人。沒治。從此他打消了改造老婆的宏偉計劃。當然也另生出其它的計劃。
他坐在炕頭上抽起煙來。心裏苦苦想念著那個高傲的身軀。幾次試探,接觸,甚至大膽的靠近,不知是對方渾然不覺還是精明過人,都很得體地閃避了。軟不軟,硬不硬的釘子,絲毫沒有切切實實的反應。他就像狐狸望著葡萄般幹著急沒辦法。這行動事關重大,一舉兩得,將決定終生榮辱升遷,他不甘心就這樣退下陣來。本來開頭不錯,很有些光明的前景的,隻是又冒出來了這該死的“黑沙豹”!他奇怪,本來不是對手的“黑沙豹”怎麼會這次處處使他內心裏產生一種畏懼感呢?使他的自信產生動搖,感到怯場,感到底氣不足,感到缺乏信心呢?他狠狠地咒罵。為桂芬,他們倆之間有過第一次爭奪戰,他輕而易舉地擊敗了對手攻克了堡壘;現在,沒想到他們倆之間形成了第二次爭奪,當然他依然有信心擊敗對手,征服這個高地。他羅天柱從來沒有服過誰,也從來沒有輸給誰。隻要他想定辦成的事情,一定能辦成,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隻要值,他就幹。他認為把縣長妹妹弄到手,值,太值。他這會才明白自己,剛才能跟滿金鬥這個對手搭成默契,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不擠走“黑沙豹”,他的這第四項“偉大工程”阻力太大!他要拔掉每棵阻礙他前進的楔子。他咬咬牙,攥著的拳頭砸在炕沿上。
他從酒櫃裏拿出一瓶白酒,幹喝了幾杯。他又瞅了一眼老婆子的屁股。頭朝裏,屁股正好朝他撅著,雖然平一些痩些缺少誘力些,畢竟還算是女人的屁股。他的欲火趁著酒力悄悄燒起來,遠水不解近渴,想像中的仙女無法滿足現實中的渴求,他還是伸手推了推自己女人的屁股。
“幹嗎呀?”從酣睡中被推醒的女人很不耐煩地嘟囔。
“嘿嘿嘿……咱們,咱們親熱親熱……嘿嘿”羅天柱尷尬地笑了笑,往她身上湊。
“深更半夜的,抽瘋啦?”女人不客氣地嗆了他一句,挪開身子。近來桂芬始終回避他,不讓他碰她。他知道她使性子的原因,並不理睬,沒當回事。現在到了這內火難忍解決實際事情的時候,老婆子還這樣犯倔來勁兒,羅天柱不由得怒火衝天,齜牙咧嘴地兩眼噴火。他一把拉過妻子,揪起她赤裸的肩膀,咬牙切齒地罵道臭婊子,你想怎麼著,還跟老子擺譜,是不是?今天老子讓你知道知道擺譜的好處!”羅天柱解下紮褲的皮帶,掀開蓋住老婆下身的被子,按住老婆子那隻穿條小褲衩的屁股,猛抽起來。幾條紅印子如蚯蚓般恪在桂芬裸露的脊背和屁股上。女人掙紮幾下,畢竟爭不過男人強有力的蠻橫,癱軟下來一咬牙說:“你打死我吧。”
羅天柱打夠了,覺得打老實了,丟下皮帶,吐擼掉自己的褲子,騎到妻子身上去。順手拉滅了燈。一陣死命扭動,又被弄老實了,以往他都開著燈做那事,今晚不同了,他不願意看著那張臉,黑著燈可以一邊做那事一邊想像那個想像中的女人。反正黑夜啥也看不清。桂芬在他蠻橫粗野的擺弄下無力地呻吟著,忍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委屈的淚水從她眼眶裏無聲地淌出來,滾落在枕頭上。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受這份罪,不知道自己過錯在哪裏。
第二天早晨,羅天柱還在昏睡著。一夜未睡的桂芬,早早起康,弄好早點放桌上,自己去“老來順”上班了。羅天柱醒來後,發現餐桌上的油條和暖壺裏的豆漿,心裏一陣熱乎,想起自己昨夜的行徑,一時有些疚愧,感到不安了。他穿衣下地,漱洗完後,去公司上班,順路趕到、“老來順”看一眼桂芬。
桂芬坐在櫃台後,正給幾個顧客開票。開完票,望著桌子發呆。羅天柱慢踱著步,走到她身後,想搭訕幾句。可桂芬依舊發著呆,並不理會他,好像沒看見。羅天柱感到無趣,咽下想說的話,離開老婆身後向門口走去。差點撞上從外邊走進來的一個“嗬!羅大經理,幸會,幸會!”進來的那個青年人說道。
“你是……”羅天柱一時認不出這個人。
“貴人多忘事。大經理還真的認不出咱們這草民了!”那人譏諷地冷笑起來。
櫃台裏的桂芬一愣,站起來,一見來者,她的臉“唰”地紅了,又白了。她恐懼地死死盯著那個青年,終於從櫃台後邊跑出來,向那人奔過去,同時驚呼道,石旦兄弟!你是石旦兄弟!你還活著?!”
“活著,活著!大嫂子還沒忘了咱們的生死交情,哈哈……”石旦狂浪地笑起來。
“天柱,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石旦兄弟呀!從洪水裏救我出來的就是他!人家在你手下當過工人,你都不認識啦?”桂芬焦急地嚷起來。
“噢,原來是石旦呀!瞧我這記性,還真的沒認出來。我們當然都認識。桂芬說你掉進那個黑漩渦裏沒有出來,沒想到還活著!這太好啦!桂芬對我講了,你舍生忘死地救她生命,我們都非常感謝你,以前我對不住你,今天受大哥一拜!向你道歉!”羅天柱說著就翰躬叩拜。
“先慢著。告訴你羅天柱,今天我石旦不是為了受你一拜來的!”石旦抱著胸,冷漠地望著羅天柱,用挑釁的口氣繼續說道,“我是來告訴你,你的老婆,我沒有救過,當時我隻是自己想逃出去,結果歪打正著救出了你老婆,自己掉進去了,說實話,咱們石旦沒有那麼髙的覺悟,臨死關頭,誰會想到救別人嗬!舍己救人,自己死了,讓別人活著,說得好聽,你替我去死一個試試,幹嗎?你先別給我戴高帽了!”
“這……”羅天柱不解地望一眼妻子,又望望神情奇特的石旦。
“其實,我倒給你戴上了一頂帽子:絛帽子!這事你老婆肯定沒對你講過,在那個被洪水圍住的孤島上,我們兩個人吃完那烤狗肉,就做了那件事,反正死到臨頭了,及時行樂唄,哈哈哈……我這是為了報答你過去對我的‘關照’!哈哈哈……”石旦發出開心的大笑。
“你!你、你……”桂芬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毫無準備,沒想到一盆屎扣到自己腦袋上,氣得說不出話來,臉無血色,輯著石旦張了張嘴,癱軟在地上。
羅天柱怒目圓瞪,呆愣在原地。
“你還不信?那就好好問問你老婆吧!她左邊奶子下邊有一顆紅痣,對不對?哈哈哈……”石旦說完大笑著,走出店門,揚長而去。羅天柱傻愣在原地,竟沒有去攔他。羅天柱的臉紅一陣,青一陣,終於吼出一聲:“混蛋!”他渾身顫抖,七竅生煙,一種人骨的恥辱感燒得他血液沸騰,幾步躥到坐倒在地上的桂芬的跟前,揪住她的頭發,像小雞般地晃動著你說!這是不是真的?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這臭婊子,快說呀!你快說呀!!”
桂芬隻是無力地搖頭,說不出話來。
“可那混蛋怎麼知道你那顆紅痣?啊?你快說!他怎麼知道的?你這臭婊子,你跟他幹出了那種不要臉的事,還來騙我說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婊子,我今天打死你!”羅天柱如一頭發瘋嚤的豹子,對桂芬拳打腳踢。可憐的桂芬在地下打著滾,像一條狗,呻吟著,哭泣著,哀叫著,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滾到這一頭,鼻青臉腫,眼角嘴角流著血,酒店裏的夥計們畏懼羅天柱誰也不敢上去勸。
最後,桂芬猛地掙紮著站起來,披頭散發,眼睛發紅發直,一聲陰森森的狂笑:“哈哈哈……真的!是真的!我真的幹過!幹過!!哈哈哈”她一把推開丈夫,狂笑著衝出店去 第二早終於接近葛根廟了。
那條坨子裏的路,被朝聖者的車馬驢騾踩壓寬了,兩邊的青草被踩蔫了,枯萎了。三三兩兩的善男信女們沿著這條毛毛道,虔誠地走過去。老瘋丐讓開中心道,在旁邊新踩出的一條小徑上行進。仍然是一絲不苟地認認真真地完成著各項儀式和每個環節。越是接近葛根廟,他做得越加認真。
從後邊的路上走上來一位騎灰驢的痩臉老者,驢後邊相跟著兩個年輕人,像是老者的孩子。
痩臉老者發現路邊小徑上跪拜行進的老瘋丐,突然一驚,滑下驢背,走到老瘋丐跟前,十分敬重地觀望片刻。老漢從孩子手上拿過水壺,倒出一杯水,手裏捧著,十分恭敬地送到老瘋丐前邊,說嘛嘛,潤潤嗓子吧。”
老瘋丐感激地望一眼痩臉老者,雙手顫抖著接過水杯,咕嘟咕嘟喝個精光。瘦臉老者又從包裹裏拿出兩個窩窩頭,遞給老瘋丐。老瘋丐連聲稱佛道謝,接窩窩頭吃起來。
“嘛嘛,若不嫌打攪,歇口氣說說話吧。”瘦臉老者敬重地挽留起身要走的老瘋丐。
矗“也好,那歇口氣兒吧。”老瘋丐臉色又變得木然,隻因吃喝了人家的,不好意思起身走離。
“嘛嘛這樣虔誠朝拜,真叫人欽佩呀。聽說佛祖釋迦牟尼年輕時出家後,也曾到深山大穀去尋找解脫人生痛苦的辦法。佛祖先是也實行‘苦行、七天吃一餐的‘自餓法’,穿鹿皮、樹皮,睡在鹿糞牛糞上麵。後來又在菩提樹下盤腿靜坐,沉思默想一連七天,終於明白了人生的痛苦來源於認識上的‘無明’和思想上的‘煩惱’,萬物變化,人生無常,隻要拋棄對外在物質的貪求,斷除私心邪念和金錢、情欲、權力的欲望,行善修德,來世就有好的命運。”瘦臉老者停一下,眼裏閃出知人的善意的笑意,“敢問嘛嘛,想必是效法佛祖,以苦行求解脫之法,刻修來世之福吧?”
老瘋丐聽完這番話,顯然內心有所震驚。他抬起那雙被眼屎土垢封住的渾濁的眼睛,一條細縫裏銳光一閃,但語氣平靜地對答說大師明鑒。但老朽不敢妄稱效法佛鉺,何況佛祖苦行六年,身影消痩,形同枯木,仍一無所得,我一愚魯老瘋子豈敢妄盼得到解脫之法?佛祖早有明示:人從生到死,說起來無非是相對立的兩個方麵四種現象。一方麵是汙染的,包括苦和集,另一方麵是清淨的,包括滅和道。苦是痛苦的現象,集是產生痛苦的原因,滅是消滅痛苦的結果,道是消滅痛苦的途徑。這苦、集、滅、道四諦,最根本的是苦諳,佛祖的大法可說是苦’的大法,是探尋人生痛苦的原由和消滅這種痛苦的大法。佛祖主張出世,指出萬世皆空,唯追求浬架寂滅境界才是正路,又講布施持戒,樂善好施,以求來生福報,給浮沉在無常苦海中的眾生帶來修行的方便和心靈的寧靜。阿彌陀佛,老朽現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苦行中能有一點心靈的寧靜。阿彌陀佛。”老瘋丐講完這番道理,久久地閉目念經,如人無人之境。
瘦臉老者本以居高臨下的口氣點化老瘋丐幾句,可聽了老瘋丐道出的這番佛學深奧道理,頓時渾身出汗,自慚弗如,急忙跪在老瘋丐身旁,向葛根廟方向磕了幾個頭,顫聲說道:“嘛嘛包涵,晚生冒犯,多謝嘛嘛點教,晚生向佛祖磕頭陪罪。”
“大師多慮,不必如此,聽大師剛才一番話,看來也是佛門之人吧?”老瘋丐仍閉著眼,這樣問。
“正是,我在解放前就在這葛根廟裏當過兩年喇嘛,後來葛根廟被沙埋後,我去青海塔爾寺朝拜,留在那裏學了幾年經,土改時才回家住在一座小廟上。”痩臉老漢說。
“敢問大師的法號?”老瘋丐問。
“‘格佩’喇嘛哈木。”
“今日認識‘格佩’大師,真是榮幸。後來你過得怎麼樣?”
“說來一言難盡。‘土改時被趕回家,後又被請到一座小廟當看管喇嘛。‘文革’中我是反動大喇嘛,我那小廟被翻個底兒朝天,造反派們爬上三層大殿的頂端,叫著號子推倒一丈多高的風磨銅頂,砸掉了飛簷雕牆,拖出五米多高的佛祖鎏金鍾,用大錘砸扁,截成小塊運走賣銅,天王力士塑像都被推進山溝,最後又拆廟毀殿,哄搶磚瓦我是九死一生喲。”哈木喇嘛重重地歎氣。
“那你現在是……”
“這不,上頭又要落實宗教政薄,縣裏要重建一座廟,讓我去當住持大喇嘛。最近風聞葛根廟又複現,我這是前來看看,要是葛根廟真的完好無損地複現了,那我就省事多了,隻不過修複一下就行了。”哈木喇嘛路遇這位有髙深學問的同行,深有遇知音之感,毫不隱瞞地談吐著自己的情況。
“喚,原來是這樣。這可真是可慶可賀,我祝大師一切願利,圓這都是佛的旨意嗬!”老瘋丐向瘦臉老者叩首施禮。
哈木喇嘛始終想探問這位老瘋丐的來曆,但又怕冒昧,一直猶豫著,此刻他細細地端詳著閉目念經的老瘋丐麵容,問,這位嘛嘛,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隻是嘛嘛胡子太長太密,看不清真麵目。嘛嘛,敢問你是……”
“哦,我是一般俗人,跟佛門無緣,說出了也對大師沒啥意義,好,咱們就此別過,祝大師早日恢複葛根廟,發揚光大本地區佛事!”
老瘋丐輕身上路,開始了苦行。
,哈木喇嘛滿腹疑惑地望著老瘋丐的背影,心裏問:他到底是誰呢?
他沒聽“黑沙豹”的勸告去向有關部門報案。他要親手收抬“黑鼠”金巴。
每天夜裏,一有時間他就去監視郎氏兄弟的“四海通聯營公司”的大小門。有天夜晚,他終於發現了蛛絲馬跡。那是到了後半夜,霜打濕衣衫以後的事。本來他想撤了,回去睡覺的,夜裏變涼,霧氣較濕,困得他上下眼老打架。要不是那扇受潮變形的板門,發出“吱嘎”一聲刺耳的磨擦聲,他是不會發現那兩個一前一後走出來的人影。鬼鬼祟祟,閃閃躲躲,兩個人影出門拐了幾個彎,最後走出遼口鎮子直奔西北大坨子。
他摸了摸懷裏的三棱刮刀。還在,冰涼,打磨鋒利的刀刃,輕摸一下都刮破皮。他踏實了。咬著牙,貓著腰,遠遠跟在那兩個人後頭。就是跟失了人影,現在他去那個地方,也能堵得著他們。他冷笑了一下。自己算得挺準。果然沒出他所料。終於等來了報仇雪恨的機會。當然他們兩個人,自己孤單一人,但是他們在明處,自己在暗處,一切見機行事。他看出來了,前邊走的就是“黑鼠”金巴,後邊跟的那個是“秀喇嘛”。盡管黑夜掩護了他們的麵目.但從他們的腳步神態,走路姿勢上,他絲毫不差地認出這兩個狼鋇為奸的家夥。
那兩個走得很急,顯然想趁黑夜走到那沒有人煙的墓葬地帶。
將近天亮時,“黑-鼠”金巴帶領著“禿喇嘛”趕到了活佛墓葬地。隻見“黑鼠”金巴躥到被他盜開的嘎爾布活佛墓葬踉前,看了看,發現挖幵的洞已被人填平,上邊蓋上土拍成圓頂。“黑鼠”金巴驚疑地一叫見鬼了!”
“咋的了?出啥事了?”“禿喇嘛”湊過去問。
“那小子是不是……”
“哪個小子?”“禿喇嘛”摸不著頭腦地問。
“黑鼠”金巴回醒過來,打哈哈說道沒你的事,不用打聽了。咱們開始幹吧。”
“黑鼠”金巴經過一番反複目測探查之後,選定了挨著嗄爾布活佛左手的一個土丘。“黑鼠”金巴指揮著“禿喇嘛”,從土丘上麵往下打起洞來。就像當初指揮他幹的一樣。金錢,發財夢,有錢以後的有女人的日子,等等,鼓動著“禿喇嘛”如一隻灰鼠般打洞打得非常賣力氣。“黑鼠”金巴像一頭狗熊,蹲在旁邊,指手劃腳。
“石板!”“禿喇嘛”喊道。
“把石板挖開,推到一邊去!”“黑鼠”說。
“禿喇嘛”在那個洞裏,撅著屁股推開那塊石板。“又一塊石板!”“禿喇嘛”驚喊。
“知道了。你上來吧,這回讓我來。”“黑鼠”金巴等“禿喇嘛”
爬上來後,自己帶著那個提包跳下去,鼓搗著。
“你幹啥呢?…禿喇嘛”從上邊問。
“放炸藥。”
“娘的腿哎,你他媽的幹這真在行!”“禿喇嘛”咂舌鼓腮。
不一會兒黑鼠”金巴爬上來,叫“禿喇嘛”走過去隱蔽好,他自己把引出的導火線拉到二十米外,打火點燃後,又跑到“禿喇嘛”身旁趴下來。
“轟!”一聲悶響,那塊石板顯然被炸出洞。
他隱蔽在一邊的草叢中,已經算計好了行動的時機。十拿九穩。胸有成竹隻見“黑鼠”金巴和“禿喇嘛”一躍而起,跑到洞口。“黑鼠”金巴“嘿嘿”笑著,向“禿喇嘛”麵授計宜。親密無間地拍著對方的肩膀。“禿喇嘛”欣喜若狂地一個勁兒地點頭。
傻小子,命在旦夕,還一個勁兒地樂。他心裏罵。同時又無聲無息地移近他們。
“黑鼠”金巴又從包裏拿出軟繩,綁住“禿喇嘛”的腰,放他下去。不一會兒,“禿喇嘛”從洞裏往上送出一大包東西。
如法炮製。一切照舊。
他看見,“黑鼠”金巴終於進行著最後一項儀式:把軟繩收起來,要去搬旁邊的石板。從洞裏傳出“禿喇嘛”的驚叫大罵聲。“黑鼠”金巴貯笑著,哈腰推搬那塊石板。
他算定的時機已到。手裏攥著那把鋒利的刮刀,貓著腰,從,“黑鼠”金巴的身後撲上去。隻聽“撲哧”一聲,他手裏尺許長的刮刀輕輕鬆鬆地插進了“黑鼠”金巴的後腰身。“黑鼠”金巴“哎喲”一聲痛叫,軟軟地癱倒在地上,艱難地轉過頭看襲擊他的人。
“好好看看吧,你這沒心肝的惡狼!爺爺是誰,你還認得吧?”他冷笑著說。
“石旦?!是你、你、……你活著?”“黑鼠”金巴嚇出了魂,驚叫“老子早被你害死了,我是從閻王爺那兒來報仇的廣他握著刀一步步向“黑鼠”走去。
“石旦兄弟,啊啊石@鬼"…,兄弟、饒我條命,求求你黑鼠”金巴受了致命的一傷,用手捂著後腰噴血的刀口,絲毫沒有抵抗能力。
“饒命?哈哈哈……當初你弄死我的時候,想過饒人一命的事嗎?你的手殺了多少像我這無辜的人?你為了發財,血債累累今天老子也讓你償償困在墓室裏死的滋味!”他一腳猛踢過去,“黑鼠”金巴拚盡最後一口氣,一躍而上,抱住了他的那隻腿,並死命地往身後的黑洞拖去,大有同歸於盡的架勢。事發突然他一時慌了手腳,立即滾倒在地,揮舞手中的刮刀向對方亂刺亂劈。“黑鼠”金巴“啊”一聲慘叫,刮刀刺中了他的左眼,鮮血噴了他一臉。同時“黑鼠”金巴抱住他腿的手也鬆開了,他隨勢一腳踹去。隻見“黑鼠”金巴像一個肉球向後滾去。“撲通”一聲,正好落進那黑森森的墓穴洞裏。“啊!”從墓室裏傳出“黑鼠”金巴昏死過去的大叫。
他嚇白了臉,半天驚魂不定。如做惡夢一樣,渾身一點沒有動彈的力氣。過了片刻,他才站起來,見身旁有那個一大口袋墓葬珍寶,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抓過來罵道:“都是這魔鬼叫人變了樣!叫人成了畜牲,成了豺狼,成了惡鬼,成了不是人!今天老子就不信你的法力,不稀罕你了!跟著一起去吧,去給稀罕你的人做伴吧!”他把那一大包東西,狠狠地摔進洞裏去。然後他把那石板推過來,嚴嚴實實蓋住了洞口,就像上次“黑鼠”金巴做得那樣。當然洞裏的“禿喇嘛”在狂喊狂叫。他陰冷地朝下說了一聲:“冤有頭,債有主,仇人在你旁邊,你的事跟老子沒幹係!”後揚長而去。他提著血淋淋的刀,頭也不回地走離這片陰森恐怖充滿血腥氣的墓地,向遼口鎮方癡走去。他依稀記得遼口鎮那一家派出所,是在鎮東百貨商店旁邊,門口有個壓水井,木牌子白底黑字鮮亮得嚇人。
好了,這一切都結束了。他極滿意地長噓一口氣。如釋重負。一聲仰天長笑。
黃牛,分蒙古牛、嘩北牛、華南牛三大類型。
科爾沁黃牛,指的是蒙古牛。主要產地是興安嶺東西兩麓,廣布於黑龍江、內蒙古、華北各地。這類牛毛色黃、褐、黑、紅、或黑白花,犄角細長,眼大明亮,尻部傾斜,胸稍狹,四肢壯健,役用性好,能吃苦,具有極堅韌耐勞的特點。尤其稱道的是,這類牛肉質極好,細嫩而香美,富有極高的營養價值,已經引起港澳和洋人的注意,專認蒙古牛,一下子抬高了蒙古牛的身價。喂養牛這活兒,不是說誰想弄就弄成的,需要懂行的牛把式精心管理。另外就是找到販運出口的途徑。
“黑沙豹”的“科爾沁黃牛公司”在遼口鎮東北五裏外,悄悄經營起來了。執照和落戶的事,一時無法弄妥黑沙豹”也就不再去費心管它,把精力全投放在具體業務上。他用兩萬元貸款的一部分,先把牛圈牛棚修葺好,院子裏挖了三眼沙井,籌備了足夠的草料、豆餅之類的牛飼料。然後讓抱弟看家,他自己帶領嗔子、老伍等人,走出去,串鄉過村,辛辛苦苦跑了一個月,終於以四百元左右的價格購進了五十頭牛。他把五十頭牛當做眼珠子般,精心管理詞養,等上膘後再運往深圳出手。隻要一切順利,不出差錯,靠這五十頭牛他就可以發一下,奠定基礎了。他把賭注壓奕這五十頭牛上。
購牛回來的第三天黑沙豹”趕到高鎮長那兒詢問執照的事。高占文為難地告訴他,鎮上研究過一次,但依舊未能通過。並暗示現在羅天柱的態度也有變化,基本傾向於滿副書記的否決意見。高占文一個人實在擰不過二人,再說滿、羅二人分管落戶和鄉鎮企業的事,他高占文實在不能過多地幹涉人家的分管範疇。
“黑沙豹”默默聽完,一句話也沒有說。高鎮長安慰他,不管情況如何,公司一定辦下去,幹出些成績來,即成事實,批執照是早晚能解決的事,不要把這事過分掛在心上。高鎮長最後向他建議,這事還是再找一下白天然,由於她的特殊身份,滿、羅二人都怵她三分,隻要她態度硬氣點,卡到最後還得開綠燈。高占文告訴他,白天然前幾天因母親有病白縣長叫她回縣城了,臨走時留下話,她很快就回來。回來後就著手寫“黑沙豹”和他的“牛”公司。
聽到這裏,“黑沙豹”的心中才有了一線希望,透進了一點亮光,從沮喪中振作起精神。他趕回鎮東北的公司時,已經晌午了,嘎子和老伍正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焦急萬分地等著他回來。
“豹子哥,不好了!牛發病了!”快急哭的嘎子慌慌張張地向他報告。
“黑沙豹”一驚,忙問:“咋回事?哪些牛病了?”
“有十多頭牛都叭下了,草料不吃,滴水不進,肚子脹得像麵鼓,可就是拉不下屎!”老伍說。
“這是火!是上火!急趕了半個月的路,牛都有火,我沒對你們說嗎,這兩天不要喂幹草和豆餅,把牛放到坨子上找綠草吃,一天多飲幾趟清水嗎?啊?黑沙豹”火了,聲色俱厲,“這是哪個組胃牛?”
“三組。”嘎子說。
“組長是誰?”
“孫長脖。”
“娘的,又是他!”
“他壓根兒就沒派人放牛,幹喂了一天草料和豆餅。”嘎子說。
“他人呢?”
“昨晚就回家摟老婆去了,還沒回窩呢。”有一人回答。
“快去把他找回來!娘的,老子扒了他的皮!”“黑沙豹”怒不可遏地喊。
“黑沙豹”急趕到牛柵。十多頭牛都臥在牛槽子下邊地上,垂頭閉眼,無精打采,呼哧呼哧的喘氣很重。三組的兩個值班牛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黑沙豹”狠狠地盯他們一眼,蹲在病牛旁,摸摸牛肚、牛背,掰開嘴看看舌頭舌根。牛舌焦黃,舌根布滿高粱粒大小的紅疙瘩。要是不趕緊治療,這十多頭牛就算完啦。
“黑沙豹”緊鎖雙眉,琢磨著搶救牛的方子。
這時,有一人嘴裏吹著口哨,搖頭晃腦地走進院子裏來。
“孫長脖回來了!”嘎子喊。
“琳,小楊子,該你們倆休息休息了!”孫長脖老遠就衝這邊喊,他本想喊一嗓子後鑽進那邊的工棚找人閑扯或打牌的,但他猛地發現這邊圍著一幫人,就改了主意,一邊走過來一邊問道:“嗬嘿,看耍猴哪?圍了這麼多人!”
“黑沙豹”謔地站起來,走到孫長脖跟前,眼睛刀子般盯住他。
“嗬,頭兒也在這兒哪?”孫長脖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他是鎮上安排進來的牛工,原本是菜社的一個農民,不知啥關係跟滿金鬥攀上了八杆子打不著的拐了十八彎子的親戚,於是就仗著這一層不把“黑沙豹”放在眼裏,打來上班那天起就“起刺兒'不正經玩活兒。“黑沙豹”為了大局盡量不傷和氣,睜一眼閉一眼忍到現在。
“孫長脖,這些牛是咋回事?”“黑沙豹”沉著臉,問。
“挺好的呀,那不是一個個躺得挺好好的?”孫長脖伸長了長脖子,看一眼那些牛,毫不在乎地說。
“好你娘的!牛病成這樣了,你他媽的還說大話,還有心思回家摟老婆去!你他媽的安啥心?!”“黑沙豹”一把揪住孫長脖的衣領,怒吼著,如提著一隻小雞,幾步把他拖到病牛旁邊,“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告訴你,要是這十多頭牛交待了,你孫長脖照價賠償五千塊!少一個子兒,我扒你的皮!”
孫長脖這才慌了手腳,去查看那些病牛。很快魂不附體,麵如土色,一掃原先的神氣勁兒,顫抖著嗓門兒說道這……這是咋搞的?一夜間咋病成這個樣子?馬經理,馬大哥……這事可咋辦?我……我……對牛這玩藝,真沒招兒嗬……”
“黑沙豹”鄙夷地衝他“哼”了一聲。現在沒有心思跟這小子鬥氣算賬,趕緊救牛要緊。再拖延個半鍾頭;這十多頭牛真沒有救了。
“孫長脖,你帶兩個人到鎮子上買十五隻母雞回來!要活的!”
“這錢……”孫長脖苦笑著嘀咕。
“錢自己掏!要是牛死了,掏得更多呢!快去!”“黑沙豹”狠狠瞪他一眼。孫長脖無奈,悻悻然地離去。“黑沙豹”對其他牛工布置說大家夥兒聽著,先放下手頭的活兒,全體上坨子逮馬蛇子!越多越好!也要活的!”
人們不解地你望我,我望你,心想不趕緊請獸醫抓藥,逮馬蛇子幹啥呀?但人們知道“黑沙豹”是有名的“牛把式”,肯定自有妙用。於是他們按照“黑沙豹”的吩咐,提著口袋,扛著鐵鍬匆匆上坨子逮馬蛇子去了。
一個小時以後,孫長脖從鎮上買回來十五隻母雞,上坨子的人們也逮來了多隻馬蛇子,都裝在一個大塑料袋裏邊。
“黑沙豹”命人在病牛旁放了一張桌子,又準備了一把磨快的菜刀。
“黑沙豹”叫兩個人掰開病牛的嘴巴,他從塑料袋裏抓出五隻馬蛇子,塞進牛嘴裏。那些活蹦亂跳,拚命爭逃的馬蛇子,一見前方有,個黑呼呼的洞,都以為是安全的穴窩,一個個吱溜吱溜地鑽進那個黑洞裏去了。然後,“黑沙豹”抓過一隻母雞,按在桌子上拿菜刀砍掉雞脖子,往那個被人掰開的牛嘴裏滴灑起噴射如注的雞血來。如此辦理,頭病牛每頭牛吃下去五隻馬蛇子、咽下去了一隻母雞血。
“好,把牛牽到院子裏溜溜廣“黑沙豹”吩咐。他長長歎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子,走到沙井那兒洗手。
果然靈驗。大約過了兩三個時辰,病牛開始劈哩啪啦地拉起稀屎來了。黑糊糊,粘滋滋,如射如注地噴出來,在沙地上流淌。病牛酣暢淋漓地坤吟著,哞叫著。
人們樂了。孫長脖也樂了,免了五千塊大災,敬畏地偷看一眼“黑沙豹”那張黑岩石般的臉。從這次後,孫長脖收斂了許多,見著“黑沙豹”不是躲著走,就是老遠就嘿嘿笑著打招呼。
“黑沙豹”走進工房,疲乏地倒在土炕上。這一個多月以來,他走坨涉沙,購牛趕牛,回來後又諸事不順,執照沒著落,牛又病了十幾頭,他疲憊得真有點承受不住了。他合上眼,想睡一覺。朦朧中感到,似乎有人進來給他蓋上了一條毯子。從腳步聲中,他知道是抱弟。隻有她才會這樣從生活到精神上能夠體貼、關心他,為他分擔痛苦和不順。自從縣城那個瘋狂的夜晚起,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二人之間似乎無意間樹起了一道牆,他沒有再碰抱弟。他不清楚自己對抱弟的情感是什麼一種情感,是哥哥的,還是情人的。他不知自己錯在哪裏,為何出現這錯。他如一條孤狼生活了三十多歲,好容易遇見這麼一個體貼關心理解自己的女人,為什麼上帝又安排成不明不白的兄妹關係呢?他多次回避了抱弟的不顧一切的進攻,可又陷進自己滿身的烈火中受煎熬,一見到抱弟那隻熾烈的獨眼,心裏不禁發顫。他害怕自己又發瘋,又變成禽獸。有時他真想徹底變成一頭禽獸,忘掉自己是人,那樣也比現在的不人不獸或半人半獸的滋味好受些。做人負擔太重,人事太多,太複雜,太氓嗦,太痛苦。多少萬年以來人沒琢磨別的,光琢磨了如何整治自己如何給自己套啥枷鎖的學問。倘若是個禽獸的話,一切就簡單多了,一切是自然的本性的行為。然而他還是個人,不知什麼上帝把人的魔鬼般的思想和人的一本正經的規則裝進了他的腦海裏。弄得他隻能望著抱養那愈發豐滿標致的女性身材,痛苦地閉上眼,不敢輕舉妄動。
“黑沙豹”坐起來。煩躁地走出屋門。外邊已經明月當空,院子裏灑下一片皓光。四周寧靜得醉人。遠處有狗吠聲,坨子上野鳥在啼,遼口鎮那頭有發黃的光圈。星星被月光吞沒了,淡淡的,顯不出來了。沒有月亮的時候它們才是星星。他想。又黯然神傷。自己何苦,這樣苦苦掙紮究竟有多大意思?成功了怎麼樣?不成功怎麼樣?可他一想起遮掩了自己的那些月亮,那些個欺騙、淩辱、奪去了他一切的偽人,他心中又燃燒起無法抑製的火焰。於是雄心重振。他是一個就是倒下了,也拚命投出一標的角鬥士。咽下最後一口氣,也死死攥拳頭的強人。
他坐在小沙包上,凝視前邊的那條路。近來這條路很熱鬧。自打遼口集改為鎮以來,從遼口鎮到達巴胡'塔火車站的這條三十裏長的路,無疑成了要道,源源不斷地把文明和物質送進遼口鎮去。他也一直想著沿著這條路打出去。
有人走過來坐在他身旁。他知道是她。他側身明顯感到女人的熱氣。
好久,誰也沒有開口。月亮太美,院子裏太靜,連貪唱的蚰蛐也已閉嘴。
這樣坐了不知多久,似乎夜霜打濕了他們的衣衫。抱弟的肩膀頭輕輕碰了一下“黑沙豹”的肩膀。
“豹子哥,你想啥呢?”
“啥也沒想。也想不透。”
“想透了就沒意思了,那就上山當道士,入廟當和尚。看破紅塵嘛。”
“我看那些道士和尚也不一定想得透,看得破。他們是怕想,回避想,懶得想。其實上山入廟後想得更厲害。”
“你知道我想啥嗎?”過了良久,抱弟突然問。仰起臉看著“黑沙豹'“不知道,想啥?”
“想那個一"’,“哪個?”“黑沙豹”心中微顫。
“結婚。”抱弟突然而說。
“跟誰?”
“跟你唄,當然是跟你。還能是誰。”
“你別瘋了。”
“真的,要不一"”
“要不咋了?”
“要不來不及了。”
“啥來不及了?”
“生孩子唄。”
“你胡謅啥?”
“誰胡謅了!都三個月了,你這頭傻豹子,快當爸爸了都不知道。”抱弟羞怯地靠上他的肩頭。
“啊?!”“黑沙豹”如聞晴天霹靂,立時呆在那兒。他眼如鼓石地瞪著抱弟,聲音發顫地問:“抱弟,你說啥呢?逗著玩的,是吧?”“看把你嚇的,別像老虎似地瞅著我。就是那次懷上的,算起來正好有三個月,你摸摸看,正踢我肚子呢,也是個不安分的鬧事種。”抱弟無限幸福地拉過“黑沙豹”的手,讓他摸摸悄悄鼓起來的肚皮。
“黑沙豹”被燙了似地抽回手。
“你幹嗎不早告訴我?”聲音中流露出明顯的不滿。
“早告訴你咋樣?你能替我懷上?再說,我啥反應也沒有,不吐不酸,不厭食不挑吃,我還以為得了啥病呢!誰知道這幾天這小子突然動起來,老踢我的肚皮,咯咯咯原來是有了,真好玩。你等著當爸爸吧,我給你生出個小黑沙豹,你高興不高興?”
他想哭。
“抱弟,明天我陪你上縣城。”“黑沙豹”說。
“幹啥?”
“打胎,這孩子咱們不能要。”“黑沙豹”說得果斷。他心裏發酸。想起自己的出生。也屬不合法,幾經劫難。如今自己的兒子也如此命運。他心裏說不出的酸楚。
“你說啥?打胎?你吃錯藥了?中瘋魔症了?這是你的兒子!”抱弟喊道。
“正因為是我的兒子,才叫你上醫院打胎。抱弟,咱們倆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咱們不能再造孽了!”“黑沙豹”冷靜地說。
抱弟的臉變得蒼白,怒瞪著眼,搖著腦袋決不讓步地反問道,那又咋樣?我不管那套!我願意養下這孩子,我就養下來給—他們瞧瞧,給那個比我們還造孽的老東西瞧瞧。讓他們知道,崎奶奶我啥都不凜!敢紮瞎自個兒的眼睛,也敢養下個野種!”
“黑沙豹”驚怒地望著抱弟。他覺得抱弟活像一頭母豹子,為保護肚裏的崽子,準備撲向任何敵人。
“抱弟,聽我說一”
“不,我不聽你說!”
“你要是生下這孩子,那真是造孽!你怎麼不想想咱們小時候是怎麼長大的,你還想讓這孩子又去嚐比咱們還苦的果子,走比咱』更艱難的道路嗎?”“黑沙豹”痛苦地抓住抱弟的肩膀搖晃起來。,“你別碰我!孩子在我肚裏,生不生由我,你管不著!你管你的牛去吧!”抱弟摔開“黑沙豹”的手,站起來,“想打掉我肚裏的孩子,辦不到!'‘我決不答應!這小玩藝在我肚裏,是我這輩子最賺的買賣!誰也別想奪走!我敢肯定,他的命運遠比咱們好!”抱弟說完,“噔噔噔”地向屋裏跑去。
“黑沙豹”頹然坐倒在地上。抱住了頭。
月光依然皎潔,可變得陰森;四周依然闃寂無聲,可顯得充滿危機;狗吠聲傳遞著黑夜裏的騷動,.寧夜頓時變得祜燥無味。他心頭蒙上一層黑沉沉的影子。他覺得這世界發瘋了。片刻後他仍然固執地自語:不行,明天一定說服她,這孩子決不能生。對,不能生。
第二夫,抱弟卻不見了。
“黑沙豹”找遼口鎮和附近村莊,也沒有找到。又派曛子回黑沙村抱弟母親家尋找,可抱弟並沒有回家。她的那個巫婆似的媽媽根本不知道她的下落,也不關心,聲稱早當沒生這女兒了。抱弟上哪兒去了呢?她一下子從這地球上消失了。“黑沙豹”找'不到抱弟的下落,心裏焦灼不安,終日悒鬱不樂,茶飯不思。幾次想自己出去尋找,又放不下公司的事和五十頭牛,萬一又發生什麼差錯將前功盡棄。而且,他隱隱想到,抱弟是在生下孩子之前是不會見他了,她也不會讓他找到她的。他無奈,苦惱中等待著,打發著無聊的日子。
有一天中午,“黑沙豹”正躺在土炕上打噸,有一人閃進了他的屋子。從那輕靈的腳步聲和帶進來的異性氣味,“黑沙豹”心裏一喜,以為抱弟回來了,一咕嚕爬起,同時叫一聲:“抱弟!”
不是抱弟。
“黑沙豹”愣住了。是桂芬。、 桂芬披頭散發,衣衫不正,臉脖、胳臂、被撕露的大腿上都帶有血跡。“黑沙豹”驚詫,像是見了怪物一樣瞪著桂芬。僵持靜默了片刻,他才冷漠地問一句:“你上這兒來幹啥?經理夫人。”
“鐵子哥”桂芬輕輕地叫一聲,疚愧地低著頭。
“鐵子哥?別叫錯了,咱們可承受不起,折壽嗬!”
“鐵子……哥……別、別這樣,上你這兒來,我是下了多大決心……要不是、要不是……我是決不敢上這兒來的,我沒有臉見你……”桂芬期期艾艾地說著,身上微微發抖。
“黑沙豹”從桂芬滿身傷痕和奇怪的神態上想到了什麼,問道,你這是怎麼了?誰打你了?家藏金山的經理夫人咋就弄成這個德性了?”
“這是我自找的,這叫做種豆得豆,種蒺藜得蒺藜,報應,報應啊!嗚嗚嗚……”說著,桂芬傷心地哭起來。
“瓛?難道是羅大經理打老婆了?打的不輕嘛!哈哈哈,這叫打是親,罵是愛,他親得夠深的。”“黑沙豹”依舊奚落著。
“他變了,變成魔鬼了,我要離開他!”桂芬突然揚起頭,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
“離開他?哈哈哈……離開羅大經理?離開你心目中的英雄?
離開你想靠一輩子的那棵大樹?離開他的金山銀山?哈哈哈……”“黑沙豹”放聲大笑著,搖搖頭。
“真的,鐵子哥,我想定了,”桂芬歎口氣,哀傷地囁嚅著,有一種絕望中想抓住任何能抓到的東西的架勢,眼神乞求地望著,“黑沙豹”,“鐵子哥,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恨著我……我是對不起你-可現在,求求你,幫幫我吧,鐵子哥,幫幫我……讓我回到你身邊來,讓我補還過去欠下的一切吧!”
“黑沙豹”沒想到要他幫的是這樣一種忙。他原以為她是來求他去揍那姓羅的小子,出出氣。女人的心真夠絕的,那邊待出了事,又想跑這邊來待待,他“黑沙豹”真摸不透女人的心。好在他早已過了容易衝動的年齡。
“沒想到讓我幫的是這種忙,是啊是,這是個好主意,幫你到我這邊來,又可以氣氣羅天柱,也可以替你解解氣。可是說開來,你始終考慮的還是你自個兒,我隻不過是你手中的複仇的武器罷了。”“黑沙豹”微笑了一下,愛莫能助地搖搖頭,“看來這個忙,不好幫嗬。再說,姓羅的小子會跟我玩命的,倒不是怕玩命,有時我真想一刀子捅了他。可這麼幹,太笨了點,我一直等待著更好的機會。學乖了。”
桂芬聽了這番話,絕望地歎口氣,眼裏燃燒的火頓肘熄滅了。“我知道你不會幫忙的,這都是命裏注定,我誰也不怨。好吧,也隻有這條路了,再見了鐵子哥……”桂芬的嘴角掛出淒慘的冷笑,緩緩轉過身,腳步踉蹌地走出屋子去。
“黑沙豹”坐著未動。看著那扇半敞開的門擺動,聽著那失重的腳步聲遠去。老半天老半天的木然。心中一時空落落的,想哭,想笑,想狼般嚎兩嗓子。這個跳來跳去的女人,當初改變了他的一生,現在又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唉。他又思念起抱弟。由於桂芬的引發,他突然更加深切地甚至痛苦地思念起抱弟來。隻有她從來不向他要求什麼,而總想幫助他。
“抱弟,我的好妹妹,你在哪裏?在哪裏?在哪裏?”
他在心裏千呼萬喚。
鶼你把村街掃得像狗舔過的孩子屁股一樣,幹幹淨淨,連螞蟻都不敢走過。為的是不讓韓根旺老爺子挨他們毒打。你跟韓根旺老爺子是一個組,他們收拾韓老爺子個個如狼似虎。奉滿支書的聖旨,他們總找茬收拾這位全村資本主義複辟勢力的總代表。
這一天,你又發現三個帶紅胳膊箍的人走進村來。沿著你掃淨的“孩子屁股般幹淨”的街,神氣非凡地走著。你認識帶頭的那一個,叫韓兵,村裏韓姓家族在外邊讀高中的晚輩。另外兩個是鄰村在外讀書的學生,你後來才知道,他們叫:紅衛兵。當時“紅衛兵”比天兵天將還要神氣,還要威振四方。他們已把城市鬧得%天翻地覆,地動山搖,雞犬不寧,落花流水。
你再次預言:村裏又要熱鬧了。
果然,這三個從城裏回鄉度暑假的紅衛兵小將,把黑沙村攪動起來了。
他們成立了全公社第一支農村紅衛兵黑沙村紅衛兵造反團。
貼出三張大字報。第一張的題目是:黑沙村的革命派不要保姆,工作隊滾回去!沒有幾天,先來的那三個帶紅胳膊箍的“工作隊”,灰溜溜地走了。依仗工作隊指天劃地耀武揚威的滿喜人,成了冷丁被抽去拐杖的瘸子,六神無主了。紅衛兵貼出的第二張大字報是:揪出黑沙村頭號壞分子,“封、資、修”總代表滿喜人!滿喜人被揪出來了,炮轟了,火燒了,掛了牌子遊街了。紅衛兵運動真是所向披靡,無堅不摧,它的特點就是把所有所謂神聖的東西、至髙的權威,統統可以炮打、火燒、砸爛。當然當時天下隻有 一人除外。他的第三張大字報是:支持小人物鬧革命,解放小鬼打閻王!於是,全村最早第一個喊出“打倒滿喜人”這口號的你,被解放了,人五人六地站起來鬧革命了。你提著大褲襠,甩打著沒扣子的破褂子,成天屁顛屁顛地跟在紅衛兵領袖韓兵司令屁股後頭,提漿糊桶,或搖旗呐喊。韓兵是你心目中無比崇拜的英雄。是陳勝、吳廣,是黃巢、宋江。甚至有時覺得高出他們幾分。
你頭一次感覺到運動這玩藝不是狗操豬稀裏糊塗,而且挺好玩。也頭一次領會到運動的妙處:通過運動可以報仇雪恨!別人運動你,你也可以運動別人。你終於嚐到運動的甜頭。運動有苦頭,也有甜頭,就現在這樣,打倒滿喜人,踏上一萬隻腳,揪他的胡子,扯他的頭發,咬他的耳朵,尿他的嘴巴,發泄三代人的積壓已久的深仇大恨,這就是甜頭。沒有甜頭,那麼多人也不會瘋子似的積極了。當然你還不曾從高層次認識到這場運動,還不曾認識到這是幾千年中國農民文化、農民意識的大檢驗、大展覽、大彙總,是以往曆史上曾出現過的那些天下大亂、烽煙四起、群凶割據、舉旗造反等等的延續演化。但你卻很自然地按那個標準去表演了。因為你的血管裏以及所有人的血管裏,流通的是那種從祖先那兒傳下來的血。
你絕對敬佩的是,韓兵司令不僅造滿喜人的反,也造自已韓姓家族中頭號壞分子韓根旺的反。韓根旺是韓兵不出五服的爺爺。他的造反毫不徇私,贏得了擁護。韓兵告訴你紅衛兵好就好在六親不認。他把韓根旺和滿喜人排在一起批鬥,串在一根繩上遊街。對立了一輩子的韓根旺和滿喜人二人終於站在一條戰壕。這就是韓兵的功勞。運動的功勞。韓兵敢在當眾扇韓根旺的臉,帶頭高喊打倒韓根旺。他鐵麵無私,劃清界線,是徹底的從裏到外從頭到腳從皮到肉的無產階級革命派,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他威風凜凜,氣派超人,連村裏最厲害的野狗見著他也搖著尾巴躲走。
你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學著、模仿著韓兵司令。如果允許,你可能早就喊出韓兵司令萬歲了。你學著司令的榜樣,也做出了一件讓人叫絕的驚人之舉。
有一天,你見爺爺一邊喂驢一邊嘴裏念叨著一些古裏古怪的詞兒“爾聽不懂。你突然想起爺爺曾埋藏過一本神秘的書。爺爺是什麼人?那是一本什麼妖書?你心裏這樣提問。你想起韓司令的大義滅親,批鬥韓根旺的榜樣,也果斷行動,當即跑到紅衛兵司令部檢舉了爺爺。韓兵大大表揚了你。帶人去搜了你爺爺家,把你爺爺所有東西翻個底兒朝天,但是沒找到那本秘書。一再審問,你爺爺死不肯講。隻是兩眼凶狠地盯得你毛發悚然。你毫不在乎。照舊雄赳赳、氣昂昂地跟在韓兵司令的屁股後頭,隻是一手提著老往下吐擼的大褲襠,一手提著漿糊桶。
羅天柱上報了。
省報二版頭條。題目叫做:《一個農民企業家的足跡》。過幾天又登了一篇,題目是“一座新型農民城的建設者》。文章是由縣委宣傳部的筆杆子,根據白天然采訪整理的第一手材料,加工提高後寫成的。頗有震動。省農委方麵派專人下來調查了解情況,又有不少報刊雜誌的記者編輯如蜂如蠅如蝶地飛來了。羅柱一時成了紅得發紫的人物,來訪者參觀者應接不暇。小小遼占鎮也從此聞名於天下。
同時,最早發現起用羅天柱的伯樂一-縣長白天星,也成了記者們追逐的對象。接著白天星的名字也見諸於報刊了。這是中國宣傳部門的不可磨滅的傳統優點。隻要發現個東西,將不遺餘力地鼓吹、宣傳,工作做到家。即便是實際與宣傳有出人,也幫著提高、加工、培養,推出來典型再說。口號要求這樣。生活需要典型。典型是為了其它局外人而樹立。
為此事,白縣長兄妹間發生了一場爭論。
“哥,你也成了報刊人物了,祝賀呀!”白天然從包裏拿出一罐速溶咖啡,用開水衝了一杯,瞥一眼沙發上看文件的白天星說。
“啥意思?這麼酸?”白天星依舊翻動文件。
“沒啥意思。要是我是你呀,早找棵歪脖樹上吊去了。”白天然拿根匙子攪和著咖啡,喝了一口,不覺罵起來,“媽的,真甜!沒咖啡味!”
“為什麼?”白天星不抬頭,微笑著這樣反問。
“反正早晚是個死。被人捧起來的,早晚被人摔死。”
“哈哈哈哈,然妹,別這麼尖刻,原來你是怕摔死我才把文章讓別人去做的,是吧?”
“也不一定。我是說,你那位企業家和那個農民城,現在還隻-是個小樹苗,不是參天大樹。樹苗有長成參天大樹的可能,可也有枯死、蟲咬死、風吹死、驢啃死等中途天折的可能性。沒必要這麼早當成參天大樹吵吵鬧鬧。”
“這一點,我同意。宣傳的事,是有點過了頭。有些事,我也沒有辦法,出乎原來的設想。當初,我支持寫羅天柱,隻是為了扶持他,同時通過他想摸到一個推動全縣工作的路子。”
“但願你把他扶持成一棵參天大樹。”白天然的嘴角抿出一,押冷嘲的笑紋。喝一口咖啡。“媽哎,這是個啥咖啡,光有糖味,#&有咖啡味,喝一口滿嘴渣子!媽的,牌子倒大得嚇人:‘亞洲咖「砩’。宣傳廣告更唬人:色香味倶全,選用純正咖啡豆精工製成“…寘他媽的狗屁,哪兒都是言過其實!坑人、騙人!”
白天星丟下文件,若有所思地簞著妹妹,還有她那手裏的一罐咖啡,嘴裏叨咕亞洲咖啡。”
“我明天去遼口鎮,有啥事嗎?”白天然把咖啡推到一邊,不喝了。
“你還要去?”
“當然。我敢肯定,他才是這一代農民的典型,“‘黑沙豹””
“對。不管他成功,還是失敗,他身上體現出了這一代農民最複雜、最豐富、最實質的特征。我一定好好摸摸他。給予他的微薄的支持和同情。”白天然有些激動,雙眼炯炯有光。
“然妹,你是不是掉進了另一種‘網’?”白天星笑著問。
“情網?哈哈哈……但願有那麼一個‘網,白天然爽朗地笑起來,旋即又收起笑容,“你提這話頭,極愚蠢。晚安!”
白天星從妹妹的身後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白天然要返遼口鎮。
她去找“黑沙豹”時,他正在坨子上放牛。五十頭牛開始上膘了,個個毛色發亮,健壯神氣,散放在坨上坨下,安閑地吃著草。他很髙興見到她。兩個人選了一個風涼的高坨頂坐下來。當她得知羅天柱已經改變態度,同滿金鬥聯起手反對批執照時,著實吃了一驚。
“姓羅的這鬼小子,玩的到底啥把戲?”白天然的眼睛掃一下“黑沙豹”,“這事本來不是個事,奇怪的是滿金鬥為啥這樣死死反對?羅天柱又為啥參加進來?難道你跟他們過去有啥糾葛,結下了不解之冤?”
“黑沙豹”點點頭,說:“你說對了,我跟他們的糾葛和結下的冤仇,還真不是一般的冤仇。說起來話長了,”他長歎一聲,嘴裏咬著一根苦艾草莖,眼睛幽深地遙望著遠處的大漠,“告訴你吧,這個滿金鬥跟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那位全縣有名的農村黨支部書記滿喜人就是我的野爸爸。他逼死了我爸媽,他也一直不放過我,想弄垮我。因為我從小就與他為仇長大的。他連做夢時也都想著如何幹垮我這私生子。我呢,也一直很想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往他咽喉上咬一口,往他心窩上插一刀,再拔他的老皮箍一麵鼓,“啊?!這是真的?”白天然大吃一驚,這重大的私人隱秘使她大為震動,瞪大垠珠子盯著“黑沙豹”,“薄羅天柱呢?”
“羅天柱錄,他銀我的事倒不大,他現在的老婆桂芬是我原來的對象,未婚妻。當兵時羅天柱喜歡她的漂亮超過我,從中插一杠子,敲走了就這麼回事。”
“原來是這樣!”白天然脫口而出。
“黑沙豹”接著把自己的整個身世和事件過程,全無保留地對白天然講了。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次向別人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他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女人那一對深邃的眼睹能看透人的心肺,對這雙眼睛他不想隱瞞什麼。而且,對她訴說一下自己悲苦的身世遭遇,他似乎能減輕些心理重壓。
白天然深深為他的不幸遭遇所感動。同時也被他的堅韌不屈的頑強意誌、生存力量所震撼了。她半天默默無語。秋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著他們。遠處有野雉鳴叫,近處聞蟈嫋悠唱。秋天的挖子安寧美妙,天高氣爽。
“你活得真不容易。”她長歎一聲。
“現在活得容易的人也不多。我是特殊了點。”“黑沙豹”的眼睛依舊望著遠方的白沙,那白沙像一群白峰駝,“這是老天的安排,據說有些人是來受苦的,有些人是來造苦給別人享用的。我是前一種。他一時求歡創造了我,我就受無窮無盡的苦,罪孽創造了我,我又享用逢寒孽的所有結果。生活裏本來是沒有我的位子的,我是硬擠進來的,所以承受一切苦難。這叫自討苦吃。”他說得淒然。
他們又默默地坐起來。背著秋天的太陽。
“我相信你能成功。”白天然良久後這樣說,“這樣吧,我再去找一趟羅天桂。你幹你的,我就不信拿不下一個破執照,實在不行,我豁出去找哥哥!”白天然站起來,望了望那秋天的太陽。毒毒的,辣辣的,可秋風一吹又涼涼的。
“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不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讓我感謝才幫我的。”“黑沙豹”說。
“那為了什麼?”白天然笑著問。“我也不大清楚。”
人與人的溝通和理解。對一個活得不容易的人的溝通和理解,對生命的溝通和理解。”白天然自言自語般的輕聲說。
她告別“黑沙豹”轉身要下坨子時,“黑沙豹”又叫隹了她。隻見他從挎包裏拿出一個東西,遞給白天然說:“這個小玩藝送給你做個紀念吧,“啥東西?”
“牛犄角。”
“牛犄角?有意思。”白天然接過來一看,驚奇了。這是個半尺多長的黑色牛犄角,由於年深日入,打磨得光滑晶瑩,上邊黑褐色的花紋如雲霧迷懞,尖部稍稍上翹,根部打了個小眼,串著絲線,堅硬而色澤漂亮,真是一個奇異絕妙的玩物。
“哇,真漂亮!”白天然叫出口。
“我是從一個老牛販子手裏弄來的,大概有上百年了。本想打個刀鞘,又舍不得,一直擱在身邊。”
“這麼好看的寶貝,你舍學送給我?”白天然歪著頭問。
“我沒有別的東西可送給你收買你,也就這玩藝還將就。”“黑沙豹”笑著說。
“哈哈哈……”白天然也樂了,“那我也太便宜了,半截牛犄角,真慘。”
“嫌賤,那還給我吧。”“黑沙豹”說。
“沒那麼容易。東西我收了,事情辦不辦那另說。”白天然咯咯樂著,走下坨去。從坨下推起放那兒的自行車,揚場手,騎上走了。像一陣風。“黑沙豹”久久望著她的背影,歎口氣,心裏一陣悵然。接著他轉身吆喝起牛來。
白天然當天下午就去找羅天柱。
在那個“新潮實業公司”的辦公室,她被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擋駕了。她那張本來長得還過得去,但經塗抹後變得不堪目睹的臉,顯得高傲地揚起來,告訴她,羅經理在開會。
“你是這兒的什麼人?”白天然打量著她問。
“經理秘書。
“嗬,經理秘書,羅天柱有女秘書了,真是鳥槍換炮了!有意思,有意思。”白天然沒理會女秘書逐客之意,大大方方地坐在沙發上,欣賞起布置一新的會客室來。
羅天柱這些日子的確忙。
三項工程正在日夜進行。盡管上邊撥部分款,鎮政府也承擔一部分,但拿大頭的還是羅天柱的公司。為此公司內部出現些反映。有人罵他是拿大家的血汗錢給自己買名,想往上爬。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人的罵。他說這些人是鼠目寸光,他上去了有啥不好?他上去公司才會有更大的發展,要想發展公司,同時也要發展遼口鎮,這都是相輔相成的事。叫喊得凶的,他幹脆請他走開,另謀高就,從公司裏解雇。後來誰也不喊了,屁也不敢放了。另外就是,他忙於接待來訪者。再另外就是忙於打牌。空暇時間,他沒有高雅的消遣方法,隻會打撲克牌打三家,輸了以後滿臉滿脖子貼紙參子。倒也有剌激性,越貼越來勁。老婆跑了好幾天,他也不著急,派人草草找了幾下也不去管她。他心想大概是回娘家去了,過段日子自個兒會回來的。這樣更好,省得在跟前礙手礙腳。
白天然等了半個小時。聽見內屋有嗚哇喊叫聲。她見那個女秘書提一壺水進裏屋去了,她也站起來,推開了那扇門。屋裏的人都怔住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圍著一張辦公桌坐的六個人,幾乎每個人滿腦門滿臉貼著白紙條,每人手裏攥著一把撲克牌,煙霧繚繞,烏煙癉氣,女秘書正給大夥兒泡茶。羅天柱的杯子裏泡的是奶粉。
#哈哈哈……原來羅經理開的是這樣的會!哈哈哈……”白天然忍不住捧腹大笑。
“小白,是你……”羅天柱尷尬地扯下臉上的“萬國旗”,丟下撲克牌,對那幾人說,“不玩了,散了吧!”
興趣未盡的牌友們,不大高興地白一眼白天然,捶著腰,打著哈欠走了。
“小白,啥時候來的?走,到外邊會客室坐去。”羅天柱走出那間空氣汙濁嗆人的辦公室,坐在外屋沙發上。
“我在這兒恭候了半個小時,你的女秘書說,你正在開會,白天然說。
“嗨,你這小楊,不早點告訴我,真是蠢貨!”羅天柱衝不知所措的女秘書發火。
“也不怪她,她是為你好。何況你有話,她哪敢放人闖你的重要會議?哈哈哈……”白天然辛辣地說著,眼睛盯住羅天柱,“你行嗬,農民企業家同誌,打走了老婆,招來個女秘書,又如此認真地研究學習著‘五十四號文件’,憑這點就能上《人民日報》頭版頭條!”
“別,別挖苦我了,小白同誌,開會開累了,就玩兒那麼一會兒叫你撞上了,算我倒黴。”羅天柱笑嗬嗬地給白天然倒了一杯荼,接著說,“小白同誌,這次來遼鎮有何吩咐?準備采訪誰呀?,我羅天柱一定會大力提供方便,你盡管說。”
“那多謝了。‘我準備采訪的人,你不一定感興趣。”白天然笑著說。
“誰?”
“黑沙豹。”
“‘黑沙豹’?上回來,你不是寫過他了嗎?”
“我還沒動筆呢。”
“不好寫,是吧?寫他盜牛?寫他胡折騰?哈哈哈……”
“看來,看來你對他很了解,也成見很深嗬!”
“我?沒,沒啥成見。”
“那你幹嗎開始時支持他,後來又反對他了?”白天然劈頭直問。
“我無所謂支持,也無所謂反對。我現在事太多,顧不過來,隻是不想過問此事罷了。不信你問問老滿,他現在主管這些事,跟我沒關係,我要全力以赴辦好三項工程的事。”羅天柱毫不費力地把球踢到滿金鬥那邊去了。
“那你到底是支持還是反對?”
“支持也可,反對也可。你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他?”羅天柱狡黯地盯著白天然,這樣問。
白天然在他的逼視下,不自然起來,反問道:“我要你支持怎麼樣?不支持怎麼樣?”
“不支持嘛,那就沒啥,要是要我支持,那我得講講條件。”羅天柱詭橘地一笑。
“條件?好哇,講講看,“條件一點不髙。你得答應我請你吃一次便餐,以感謝你當初的那篇文章。”“哈哈哈……這樣條件,我不拒絕不過我得先說明一下,那篇文章,我隻是整理了一下采訪你的第一手材料而已,登報不是我的功勞。
你謙虛。好,那咱們說定了。我答應支持‘黑沙豹%你同意來赴宴。”羅天柱說。
“一言為定白天然站起來,眼睛盯住羅天柱。
第四章 風沙是從下午開始刮起來的。
這場風沙來勢凶猛。猶如咆哮的群獸,穿過樹林,吹過沙梁,嗚咽於坨穀,呼嘯於窪灘,一時間弄得日光變黃,空氣變渾濁,攪得莽古斯大漠天昏地暗,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魔鬼的沙漠。被狂風卷起的黃色沙團,擊打著樹木、坨頂,又向前滾卷著,好似群山移動,狂濤翻動,以鋪天蓋地之勢吞沒著,掩埋著一切。
葛根廟一帶是這次沙暴的中心。狂烈的風,卷來成噸成噸的渾黃色沙團,傾卸在這一帶。大自然的力量是神奇的。那座已經被狂風吹露出端倪的葛根廟,還沒來得及接受信徒們的香火,聽到眾喇嘛念經誦佛的聲音,又被這場風沙惡作劇般地掩埋起來了。這真是佛的悲劇。
這些日子圍坐在葛根廟舊址周圍,進行朝拜的善男信女們,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惡沙嚇壞了,紛紛起來四散逃命,全不顧對佛的虔誠。他們成群結夥地向東方的來路奔逃。生命比信仰更重要。風沙從後邊追逐著他們。
老瘋丐正沿著那條路,向葛根廟一步步跪拜著爬來。風沙正從迎麵擊打著他,睜不開眼睛,有時把他擊倒了,老半天起不來。但他仍然頑強地向葛根廟挺進,毫不退縮。
向東逃躥的信徒們,衝他指手劃腳,勸他別去了,去也是送死,叫流沙埋了。還告訴他,佛的象征葛根廟又被沙子埋掉了,佛不靈了,他趕到那兒啥也看不到了。可那老瘋丐,好比一根沒有感覺的木頭,對大夥兒的好心勸戒置苦罔聞,毫不理踩。依舊按他的方式,一絲不苟地向前行進。人們搖搖頭,忿忿說一句,真是個瘋子!”之後,都匆忙去了。
老瘋丐似乎早把死置之度外。渾黃色的風沙中,他就像一條拱土的蚯蚓。如一首寫蚯蛸的詩所說:“以獻身之狂舞,召喚風雨雷霆,……如果沒有了腳,我便匍匐前進,失去了手,索性用頭顱耕耘。”
他終於爬到了。
三天後風沙也停下來了。攪和在空氣中的沙團,紛紛落地,靜臥不動;風從樹梢、草尖、斜坡上滑過,消失在坨頂穀灣,沒留下任何痕跡。去無蹤。沙漠一下子陷人莊嚴肅穆的沉默。思索著永恒的主題:惡性征服。
在一座高聳的流沙丘上麵,從沙裏依稀可見一兩片瓦磚。這就是葛根廟。老瘋丐舉目四顧,一陣愴然。真是“千‘沙’鳥飛絕,萬‘漠’人蹤滅”,哪裏可有佛的痕跡?此刻佛就是沙漠,信仰就是沙漠。
老瘋丐跪在那一兩片磚瓦前。
,沙啞的聲音突然發喊:“佛祖在上,受有罪弟子蕭吉亞三拜,敬求聖佛寬宥我一顆知罪之心重皈佛門,逃離人間無邊苦海。阿彌陀佛!”
老瘋丐如訴如泣地說起來,向那磚瓦片無限虔誠而鄭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又瘋癲地自語,佛本與弟子無緣,弟子這般苦行贖罪,也不會有正果。可弟子已經悟出個禪理:一個人能否修成正果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一生苦苦追求正果的生命過程。苦也,酸也,甜也,辣也,全在那過程中。而那正果,當人閉目那一刹那心中自然就修成。弟子寄語,人人都可修成正果。河彌陀佛。”
老瘋丐的蒼涼的聲音在沙漠上傳蕩。也許心中的夙願一朝達到,咬緊牙關到了極限,老瘋丐心中一片空明,雙手合十胸前,一時間昏死過去。
第二天,那些不絕的佛的子孫們又上來了。魯尋著葛根廟。生命得到安全後,人們自然又會想起信仰。也就是,果把心靈托付給某一高明的偶像沒有信仰的日子,是多麼寂寞鄭便是權勢、巨富,也時時感到心靈的空虛,感到孤獨,感到無安全感,感到需要求助於暝暝中的某一神的庇護。自認為再強大的人,心靈深處也有一處永遠空虛的地方,那裏始終被一層未知的隱影遮人們發現了昏死的老瘋丐。如釘在沙漠上的受難者,伸開四肢伏臥著。一動不動。人們進行搶救。喂水、喂吃、按摩、拍打、呼喚。搶救的信徒中,數那個接受了恢複宗教重任的哈木喇嘛為最積極。他給老瘋丐擦試著臉,仔細辨認著,突然失聲大叫:“他是蕭吉亞活佛!葛根廟失蹤的活佛!沒錯,我想起來了,在葛根廟時,我見過他幾次!他就是蕭吉亞活佛!”
“活佛?蕭吉亞活佛?!”信徒們震驚了。
幾十名善男信女,齊齊跪在正緩緩蘇醒的老瘋丐麵前。老瘋丐微微睜開眼,突然見此況,吃一驚,吃力地斷斷續續地說:“你們,你們、這是……幹啥呢?給我下……下跪幹啥?快、快起來!起來!”
那位哈木喇嘛跪著向前走兩步,激動地說道:“蕭吉亞活佛,您不必隱瞞了,我在葛根廟時見過您,您就是失蹤的蕭吉亞活佛,您的高深的學問、以及如此虔誠的行為也都能證明這一點。請高聖的活佛接受大家一拜吧!”說著,哈木喇嘛匍匐在地,重重磕頭行禮。他身後的幾十名信徒,也學著他的樣子磕頭行禮,傳出一片虔誠的祈禱念佛聲。
“這、這……”老瘋丐不知所措,向大夥兒回禮,同時低語道,“我現在是個佛門的罪人,哪有資格接受如此重禮?大家快快起來!”
眾人這才都站起來,隻見哈木喇嘛又向他乞求道請活佛給大夥兒‘摸頂’祝福,好嗎?”
“不,不。從今天起,我在這裏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甘珠爾經,為埋進沙裏的葛根廟祈禱,望大家不要打擾,我這是為自己的靈魂贖罪,請你們大夥兒千萬不要圍著我。”說完,老瘋丐再也不理會眾人,盤退而坐,閉目合掌,嘴裏低聲念起經來。
蕭吉亞活佛突然現身,要在葛根廟舊址念天經的消息,很快在遠近傳開了。人們在虔心和好奇心促使下,紛紛絡繹不絕地前往葛根廟舊址,都以一謁蕭吉亞尊容為畢生幸事。可人們萬萬沒想到那位受萬人崇拜的活佛,原來竟是那位過去走村串鄉化緣乞討的老瘋丐!於是人們更多了幾層敬仰之心,理解了做佛的不容易。
不知誰給活佛弄來了一個團圃,讓他在團圃上打坐念經,並在他的前邊挖出三個圓坑,以盛那些朝拜者們捐獻的錢票子。從三兩毛到五塊十塊的票子,堆滿了三大坑,幾天就清理一次。當然有人主動承擔了清理工作,錢都袋在一個大麻袋裏,放在活佛的身後。而活佛的前後左右,也都圍坐著過去當過囀嘛的哈木喇嘛等眾人,陪著活佛一起念經。規模不小的念經團。
老瘋丐閉目靜坐,猶如一尊雕像。他全然不顧前邊那三個裝滿人民的大坑,也毫不關心置於身後的幾個鼓囊的麻袋,対那些絡繹朱絕前來跪拜的信徒們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甚至當哈木把縣政協和統戰部的領導人引薦給他時,也除了微微點下頭外,沒有任何表示。他餓了,就啃啃信徒們奉獻在一側的幹糧;渴了,喝幾口信徒們放在前邊的葫蘆裏的水。也從未對自己如此受尊敬而為之所動。他似乎失去了人間的所有喜怒哀樂的情感。
念畢七七四十九天經之後,老瘋丐拗不過縣政協和統戰部領導、以及眾信徒的請求,終於答應給信徒們行三天摸頊之禮。於是,千百個善男信女們狂熱了,奔走相告,狂喜無比,猶如過重大節日一般。
老瘋丐左手握念珠,右手掌伸開去放一下挨次跪在前邊的信徒頭頂上。同時嘴裏念著經,聲音沙啞,吐字不清,但絕對的權威。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最後一天,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信徒跪在老瘋丐前邊接受摸頂禮。這位眼睛頗有神的痩削老者不像其霧?它朝拜者,其它人都唯唯諾諾、虔誠地低著頭也不敢抬一下,他呢,大著膽子仰起低伏的脖子,抬起頭仔細看了一眼活佛的荃容。這一看不要緊,隻見他登時失聲驚叫啊?!老馬頭!你是老馬頭?!”
老瘋丐仍舊閉目念經,那隻枯瘦的手掌輕摸一下對方頭頂,這才用幹澀的聲音這樣說道:“阿彌陀佛,滿喜人老書記,您也來拜佛,這真是佛的聖明。老朽正是老馬頭,當年讓您費心了,為搞清我的曆史,您老費盡心血,頗耗錢財,終無結果,也逼得我隻好投河自盡。今天您老也終於如願以償,見到了我的真麵目。啊,這都是佛的意誌嗬!滿老爺子本來待在遼口鎮大兒子家,成天沒事,閑得難受,於是被這股朝拜活佛的熱潮裹卷進來的。他一到這沙漠深處的葛根廟舊址,被這莊嚴、肅穆、虔誠的場麵所震懾了,心靈深處隱隱生出幾分對聖佛的敬仰和畏懼,不由自主地擠進那一排向活佛走近的朝拜隊伍,跟著隊伍慢慢移動。誰曾想,這位突然現身聞名四方的活佛,竟會是當年在自己皮鞭下呻吟打滾,在自己整治下投河自盡的老馬頭呢?他以為見到了老馬頭的冤魂。一驚之下,他的精神受到了強烈的剌激,一時堵咽著說不.出話來,胸口窒悶,站起來就狂奔而去。
眾人不解地望著他那搖晃的身影,紛紛譴責起他對佛的不敬。
摸頂禮結束了。老瘋丐指著身後的麻袋和前邊坑裏錢,對哈木喇嘛說:“你把這些都拿去吧,選擇個吉祥佛地蓋的廟。”
“活佛慈悲。但是,有一件事需要稟告活佛,那座新廟的住持,已經是您了,這是縣裏政協和統戰部的決定哈木喇嘛激動地說。
這時,那位縣萎統戰部的中年領導,走上前,向老瘋丐獻了哈達,虔誠地說:“蕭吉亞活佛,縣裏派我來先接您老人家到縣招待所暫住些日子,等新廟建好了,再移座。”
“唉,我是一個老瘋丐,哪有那麼大的福份喲。我乞討慣了,還得幹我老本行,當住持、住招待所,我不習慣。”老瘋丐淡然地說。隻見他從地上拿起的三四個打狗棍,背起一個百衲口袋,從人群中緩緩走出去。自自在在地傻笑,似病似癲地胡語,悠閑之極,眾人都駭然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他是在跑。隻聽見他作歌曰: 莫莫高山,深穀逶迤,胖胖紫芝,可以療肌。
唐虞世遠,吾將何歸!
他急不擇路,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坨子上。狂笑著,高叫著,撕開胸衣像一個瘋子。兩隻啄吃屍骸的烏鴉驚飛了,三隻野鼠吱溜鑽進地洞,一群聚會樹頂的沙斑雞被攪散衝進天穹深處變成小點點。那隻正盯住目標的野狼發現他後也躲進樹叢中窺伺。
他石旦活到歲,從未像今天這樣痛快過,一直堵塞胸口的獵毛一下子拔掉了一般,順暢得幾乎要發瘋了。他要歌、要吼、要笑、要哭、要罵、要死。出頭的路,條條都給堵死了,唯有這條複仇的路卻暢通無阻。他總算有一個安慰自己的東西了。他舒坦地笑了,笑得很猙獰。突然,他又哇哇嚎哭起來。拍胸頓足,在地上打滾。我殺人了!我會殺人了!我的手拿刀子捅了人了!哈哈哈……嗚嗚嗚……人隻要一咬牙,啥事都能幹啊!他接著蹲在那裏,嘔吐開了,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一手抱胸,一手掐喉嚨,腦袋垂地,大口大口嘔吐著黃水。
他釋倦地倒在沙地上。渾身大汗淋淋,癱軟無力。這時候他才發現了那條狼。躲在樹毛子裏,並不是窺伺他,而是正昂著毛茸茸的頭顱,衝一棵彎巴大樹貪婪地伸出舌頭,從舌頭上往下滴口水。他發現,原來那棵彎巴樹上,美麗無比地吊掛著一具人體!紅透的夕陽,正莊嚴而濃重地照射著那具上吊的人體的擺蕩的雙腿、抻長的脖子、披散的頭發、變青的臉麵。
他嚇得身上一激靈,以為見鬼了,眼睛看花了。晃晃腦袋揉揉眼,重新盯看時,才確認無疑,那的確是一具吊死的人體。女性。頭發老長嘛。幾隻烏鴉繞著那具美麗的吊死屍體翻飛,它們嗅覺靈敏,死人活人分得清。苦於落不下腳,風吹動著人體來回擺蕩,活像蕩秋千的孩子。烏鴉嘎咕嘎咕叫著,撲上去,要撕、要叨要吃。這時那條觀察已久的狼毫不遲疑地衝上去了。狼幾次撲躍,幾次嗥哮,把餓壞的烏鴉嚇得呱呱亂叫。當今世界上哪兒都論資排輩,論勢力、論實力、論本事,從哪條論,狼也有資格比烏鴉先享受這頓盛餐。烏鴉是什嘛東西,說它是鷹類卻又吃五穀雜糧,說它是雀鳥可又吃肉叨屍。吃葷又吃齋,不倫不類。
調皮的風,又吹蕩開了人體。狼又一次撲空。這時屍體的下垂的手腕上,有個什麼東西在陽光下一閃,剌目耀眼。這一閃,劃開了他記憶的那一層薄膜。是的,這種一閃的情景,他過去也遇到過一次。那是發大水那天,被困在房頂上的那個女人的手腕上,也這樣剌目地一閃。那是一塊西鐵城手表。
他“啊!”地失聲叫,衝上去了。手裏揮舞著那把帶血的刀子。他慶幸沒有丟掉這把刀子,現在跟狼搏鬥用得著了。狼放棄對死人的撲咬〗回身迎戰活人的進攻。畢竟是鋼鐵的利刃比狼齒尖利得多,狼挨了幾刀後哀嚎著忿忿不平地逃走了,不時回過頭對他這愛管閑事的人咆哮幾聲。
他氣喘噓噓地跑到那具人體下邊。那上吊的人,果然是她。桂芬。仇人羅天柱的妻子,曾跟自己一塊兒在洪水中漂流的那個女人。她光著雙腳,腳板上凝著血絲,褲腿被荊條掛破到大腿,肉白白地露著,但上衣卻穿得整整齊齊,盡管頭發被風吹亂吹散了,麵部卻幹淨清潔,隻是青紫青紫的,上邊有傷痕。沒有合上的眼晴鼓突著,毫無光色,舌頭伸出老長,也是青紫色,上邊爬滿螞蟻。這一切都是那根套在她脖子上的拿荊條擰成的繩子所創造的傑作。緊緊勒進她脖頸肉裏,窒息了她年輕的生命。臉色倒幾分安詳,不像遭受過痛苦。顯然,她死得輕鬆!自覺,有一種解脫,感。死,隻要想開了,真是一件並不困難的事情。是活人把它弄複雜了,弄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