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王文平走後,白縣長家裏又來了一位客人。他是黑沙鄉黑沙村的原老支書滿喜人白縣長當年在農業局當局長時,曾在黑沙村蹲過點,在滿喜人的配合下搞出過“典型'白縣長很尊重這位當年精明強幹的基層幹部。此刻,白天星已猜著了這位滿老爺子的來意。

“哪股風把你老爺子給吹來了?”白天星熱情地遞煙倒茶。

“咳,不用說你白縣長還不知道嘛,我那倒黴的兒子喲,非讓我這老頭子豁出老臉上你這兒來一趟,解釋一下情況不可。他自個兒不敢來。”滿喜人知道在這位精明的縣太爺麵前不用耍滑腔,所以開門見山地直砍。他也不去看白縣長的反應如何,隻顧自己說下去,“老白呀,你可別信社會上的謠言,也別信那張照片,那是假的,有人為了陷害鳳林這孩子,把兩張照片疊放著翻拍的。這個陷害鳳林的人,我認得,外號叫‘黑沙豹、真名字叫馬鐵,是我們村的人,是我的仇家。你想想,像我這樣村裏當了一輩子幹部的人,能沒有幾個仇人嘛,他文化革命中整過我。其實,他是恩將仇報,當年我看他是孤兒,把他送到部隊上當過兩年兵,可這小子不爭氣,犯了錯誤提前複員了。回村後因分地分牲口的事鬧過事,也陷害過我一次,為這事他被派出所拘留了幾個月。

這小子是個不正經的人,販牛盜牛幹黑道的買賣,聽說上些日子販了幾十頭牛,下遼陽高價出售嫌了大錢……’’滿喜人為了保住小兒子那座前途無量的科長寶座,唾沫四濺地訴說著,一口氣如數家珍般道出了這麼多事彡來。

“唔,原來這樣,情況還滿複雜哩,好好,老滿,喝口茶喝口茶,”白天星笑著讓茶,又說,“老滿,我倒聽說他趕來的牛全填進金寶屯堤壩的決口子裏了,#果他真的幹過什麼盜牛的事,那可是犯法的事。”

滿喜人立刻接過去說道:“這是千真萬確!我還想對他進行起訴,告他呢!”

“告他?”

“對。他盜過俺村一個寡婦的兩頭牛,最近又盜了白廟子一位農民的牛,人家找到我們村來了。”滿喜人說。

“要是證據確鑿,當然要通過法律了,”白天星若有所思地望著滿喜人,“不過,老滿嗬,咱們也得看到一種傾向。當前農民的情況比較複雜,比較特殊呀,自從三中全會以後,政策開放,農民的手腳被解放,他們從祖祖輩輩耕作的土地上走出來,去經商、去城裏當工人、去幹建築行業、去辦企業,五花八門,幹啥的都有,已經改變了過去的農民這個形象。這一代的農民可跟你們那時的農民大不相同嘍,當然,他們身上仍然保留著農民文化層次,舊的落後意識,無組織無紀律性,缺乏現代的思想文化等等,所以他們離開土地後,就如籠子裏的鳥一飛出來一時不知東南西北,到處亂撞亂飛一通,出了不少事。但是,這是支流,總於趨勢是好的,這趨勢,我個人覺得也是曆史的必然。要不咱們這麼大一個農業國,何時才能跨進現代化的工業大國的行列?這個形勢要求我們各級黨的幹部,首先要自身的思想意識跟上時代的步伐,然後再去正確地引導、教育、扶持這些離開土地的農民從事各項事業,這是你我的義不容辭的責任嗬!”

白天星的一番話,說得語重心長,滿喜人越琢磨其中似乎有個軟軟的剌針對著自己,但他連連點頭說,對、對,老白說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白天星送走滿喜人,回來後對天然說,這個老爺子丨腦筋有點舊了,跟不上了,老糾纏那些過去的恩恩怨怨,整個人啥的,真是老氓。”

“你腦筋新,還沒見到人呢,就宥了傾向性,采取了保護措.施。”白天然頂了哥哥一句。

“我也沒啥傾向,也不傾向誰,‘黑沙豹’的情況我不了解,但是別的不說,單憑他把自己僅剩下的幾頭牛,全塞進決開的口子裏,救了金寶屯上萬人免遭水淹這一點,我說這個人的心還有善良的一麵,還有一處燃燒著正直可取的火光。我倒是很想見識見識這個眾說不一的怪人,“我也想。”白天然說。

白天星笑著看妹妹,說:“你見他幹啥?”

“我想研究研究這些個離開土地出來闖蕩的農民,或許真從他們身上看到咱們中國的希望呢,他們的變化,象征著國家的變化。”白天然沉思著說,“自從我調回縣裏,在縣廣播站當個土編輯,還沒寫過稿采訪過人呢。”

第二天,白天星縣長讓秘書給縣外貿站徐永明打電話,隨便’詢問了一下“黑沙豹”的情況。徐麻子卻慌了神兒,電話裏告訴對方“黑沙豹”前兩天已經押運牛去深圳了,並說這個人的情況他也不了解,留用他是這個人有販牛喂牛的本事,這次給滿鳳林科長拍照的事,全由他自己負責,跟外貿站沒關係等等。

半個月後,“黑沙豹”從深圳回來了。押運去的牛,一頭也沒病沒損失,全部出售,一頭牛賺了塊左右的外彙,一切順利。聽了“黑沙豹”的彙報後,徐麻子隻是不冷不熱地表楊幾句,賽後'仰靠在椅背上對他說:“你惹麻煩了,給滿鳳林拍照的事,已經驚動了縣委領導,白縣長讓秘書打電話了解過你的情況。你先休息幾天,能不能繼續留用你,站領導研究研究再說。”

“黑沙豹”差點氣炸了肺。坐七天七夜悶罐車,跟牛一起吃住,辛辛苦苦去深圳,給站裏賺了八九萬元回來,結果落了這麼個下場。他感到不平,感到這世界不講道理,感到自己走一步碰一個坎兒,步步碰坎兒,處處倒黴。他心中怨恨那位不明真相的白縣長肯定是聽信了滿鳳林的話,才叫人調査自己的情況。他越想越窩火,決定去找找那位縣太爺擺擺理。於是他顧不得回鎮北住處見抱弟他們,匆匆來到縣政府。從縣政府又找到白天星縣長的家結果,白縣長已赴西部災區去了。

“你蜊‘舉沙豹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人接待了他。

“是又咋樣?”“黑沙豹”挑釁地問。

“嗬,火氣還不小嘛,豹子要吃人喲,咯咯咯……”年鐸女人一早烏黑的散發,爽朗地笑起來,兩眼真像盯動物園的豹子一般看著“黑沙豹'|“哼!”“黑沙豹”不想跟這位過分大膽的女人糾纏,轉身就往外走。

“哎哎,別走嗬,咱們認識一下,”年輕女人站起來,走到“黑沙豹”跟前,“我叫白天然,被你用九頭牛救出來的金寶屯人之一。”她說著向“黑沙豹”伸出了手。

“黑沙豹”對那隻纖細白皙的手並不感興趣,冷冷地問:“白天然?白縣長是你什麼人?”

“我哥哥,你找他到底想幹啥?”白天然無所謂地抽回手,依然筆直問。

“你是他妹妹,那跟你說說也行。我想見他當麵罵罵他。”“黑沙豹”說。

“嗬!好大的膽子,敢罵當今縣太爺?”白天然越覺得這頭豹子果真有趣。

“兔子急了也咬人那!他這縣長當的有眼無珠!”說完,“黑沙豹”扭頭走出縣長的家,也不顧白天然的挽留。他剛下火車就去見徐麻子,又從徐麻子那兒來找白縣長,飯都沒顧上吃,哪有心思陪著縣長妹妹逗悶子玩。他急速奔回鎮北的工棚。

抱秦一下子撲過來抱住“黑沙豹”的脖子,往他臉上親了一口,又不好意思地鬆開手,靦腆地站在一邊。小嘎子非常興奮,他跟隨“黑沙豹”一起押運牛,小鄉巴佬進大城,真是大開了眼界,嘴不停地向抱弟和老伍講述著所見所聞。什麼男女大街上勾脖子親嘴啦,街頭畫上都有露出半拉屁股的女人啦,什麼大高樓在風裏來回擺蕩就是塌不下來,火車上還能拉屎撒尿啦(原先他以為坐火車人一直憋到下車才能大便〉,等等。抱弟倒在炕上樂。老伍也嗬嗒笑著,擺弄“黑沙豹”帶給他的那份禮物。

“黑沙豹”掩飾著內心的不愉快和一股火,沒有把徐麻字的談話告訴大家。為了給“黑沙豹”和嘎子接風,抱弟下工夫改善了一下夥食。用大塑料桶打來了啤酒,買了三隻活雞自己退毛燉上了,又搞了幾樣菜。四個人轟轟烈烈地吃喝起來。“黑沙豹”見大夥兒這麼高興,不能掃了大家的興,也把滿胸的苦惱丟在一旁,索性放開量豪飲海喝起來。把著桶灌酒。酩酊大醉。抱弟也喝得臉紅心跳。吃完喝完,老伍回菜社的家去了。小嘎子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又喝了酒,早倒在土炕上呼呼大睡。

“黑沙豹”是由抱弟拖上炕躺下的。不知過了多久,他渴醒了。他突然發現,被窩裏緊貼著自己還躺著一個人!渾身一絲不掛,豐滿而富有彈性,軟綿隆起的女人胸脯緊貼著他側身。此刻他發現自己也一絲不掛!他驚駭地剛要叫,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並在他耳旁輕輕說起話。

“豹子哥,別叫,吵醒了別人,事就大了。讓我們這麼會幾吧,我求求你。”抱弟低聲柔語地抱著他脖子說。

他渾身激顫。其實他實在沒能力沒意誌推開那緊緊抱住他身體,並用柔軟的胸脯不斷擠靠他的充滿誘惑的這個裸體女人。他睜開眼睛,周圍一片黑暗。夜正濃,天上沒有星星月寬,烏⑥罩住了天和地,透不出一絲光來。他突然感到黑夜的可怕,黑夜中自己的孤獨無助。他感到這無邊的黑咕正向他擠壓過來使他窒息。朦朧中他這才意識到,唯有這緊緊摟著自己的女人的胸懷才給他的這顆孤寂的心以一片溫暖,使他感覺到人間的情誼,產生一種船闖過風暴後駛進港灣的安寧感覺。這是唯一躲避那黑夜的壓迫並以排除孤寂的天地。於是,他猛地抱住了靡個柔軟豐滿的軀體,狂熱地親吻,撫摸,像一條饑餓的狼突然發現了-隻羔羊一樣。一切都是天意。人意。環境之意。慌亂中,他終於完成了那項早晚不可避免的、雙方似乎等待了多少年的、其實也極平常極正常又極神聖偉大的好事。由此,也種下了無限的苦果。當兩個月後抱弟甜蜜地笑著告訴他說“已經有了”時,“黑沙豹”感到天打五雷轟,把他從頭到腳劈成了兩半。

三天後,徐麻子通知“黑沙豹”,站領導經過反複慎重研究,決定不留用“黑沙豹”他們這一組人馬了。並說這是愛莫能助的事情,縣委滿鳳林科長通過外貿局向他施加壓力,實在頂不住。“黑沙豹”早料到了這個結局,當時也沒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他看了看天色,能不能來得及在“喝不醉酒家”打烊之前趕到那兒,喝個爛醉正當他喝得橫咬舌頭說話時,那個在白縣長家見過麵的縣長妹妹飄逸蕭灑地出現在他的麵前。

“喝喇嘛了?嗬,幹了一瓶老白幹,你這頭豹子現在一點火就能冒藍火了,咯咯咯,”白天然在他旁邊坐下來,一雙眼睛微笑著看他,“其實,像你這樣的人在徐麻子手下幹真屈了材,在那兒能幹出啥出息來?你為啥不去遼口集碰碰運氣?那兒可是個好地方,有槍便是草頭王,那兒就要變成鎮,我哥計劃在那兒建一個農民城,你為啥不到那兒試試?”

“黑沙豹”斜著紅紅的眼睛看他,狂暴地喊道:“去你媽的!你們這些男盜女娼,誰叫你來可憐老子的?給老子指路,你配嗎?你們這些人還哪有心肝?給我滾開!”他摔倒在地,大吐起來。

“傻瓜!”白天然鄙夷又可憐地望著躺在地下的“黑沙豹”,想了一下走出酒店去。過了一會兒回來了,身後跟著一位拉腳的車夫。

“你把他送到鎮北頭外貿站牛圈工棚,這是車錢。”白天然掏錢給了車夫,然後看一眼爛醉如泥的“黑沙豹”,搖了搖頭,轉身走出酒店而去。

你大哭大叫,伸胳膊蹬腿兒。向天地發出憤怒的哭叫。

誰用破炕席抱住了我?誰把我扔在這爛石崗下受風擊雨淋?誰這樣慘無人道地虐待幼孩?你、被冰冷的雹子和雨水澆打醒的你、被狂烈的風暴從死亡的門口拉回來的你,突然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被卷在半張炕席中扔在這裏,忍無可忍地哭叫起來。

你生命的原體終於熬過了漫長的黑夜,再次顯示了頑強的存在意誌,從那黑死病神的死亡袋裏逃了出來,回歸本體。

你發現自己的聲嘶力竭的哭叫,得不到任何反應。唯有風在吼,雨在澆,冰雹在咆哮。半張炕席,被你蹬開蹬散了。你自己過身,四肢收縮著,企圖站立起來。但沒有成功。你明白自己沒有站立起來走路的力氣。所以索性就不再試了。

你選擇了人類最原始最簡單的行動方式一爬行。這是本能,祖先發明的。除此之外,沒有它法。你就爬起來。你不知道往哪兒爬,但你的生命的本能指導著你。你害怕,就哇哇哭著爬。這樣壯膽。被人類、被親人拋棄了的你,並不理會人類和親人的態度如何,你看重的是你自身的存在,看重的是自己生命的欲求,你認為爬出死亡地帶爬回活的人間,這是最能體現你生命本色的行動。你爬著。在泥濘的沙地上,爬出個小溝溝,膝蓋頭劃破的口子流著血,滴在泥水地上即刻便淡化了。淡化了的幼兒血。你突然發現一隻狗在前方。這是來吃死屍的野狗。突然發現了一個赤身裸體的爬行動物爬過來時,狗慌張了,掉過頭就往村裏跑去。

你有方向了。跟著狗爬。那狗頻頻回頭,不甘心如此撤軍,也不甘心被這麼一個裸體爬行者嚇走。那太掉價了。狗試著回轉身子,看著你一步步爬近它。

你突然認出了這條狗。

“獅子,獅子!”你高興地喊出狗的名字。這是你家的狗。年初辦食堂化,家裏的鍋碗瓢盆、豬鴨雞鵝,統統歸了食堂,唯有這狗食堂不收。滿喜人發出號召,展開一場全村百姓齊參加的打狗人民戰爭。因為狗啃青苞米,禍害集體莊稼,破壞大躍進,影響放衛星。“獅子”勇敢、機靈、又幸運,它從滿喜人槍口下逃了出來,,拖著一條受傷的腿,消失在荒野莽坨裏,去過自由自在的浪跡四海的遊擊生活。“獅子”失蹤後,你整整哭鬧了三天。三天沒吃食堂的飯。

“獅子”也認出了你,親昵地“汪”一聲叫,跑過來用頭拱你的臉,用脖子蹭你的腿,十分熱情地搖著尾巴。這是狗的微笑方式。人有時也這麼笑。那是為了從上司那兒得到一根骨頭。

“‘獅子、你真好,領我回家去吧。”你把著狗的脖子,想站起來,還是沒成功。“獅子”伸出尖嘴拱拱你屁股,想扶你一把,可你實在沒力氣完成這項使命。“獅子”懂事地歎口氣。它聰明地掉過頭,把屁股衝著你。粗尾巴一搖一搖。這回不是笑的方式,這是一種暗示。你笑了,理解了狗的用意。於是你伸手攥住了毛茸茸的狗尾巴。“獅子”拖著你前進了。“唰一一唰-一”你用嬌嫩的肉體,拖掃著這過於肮髒的土地。

“獅子”走一陣,停一陣。雙方都喘息,歇氣兒。

來到了村口。狗到了這兒,說啥也不往前走了。它不進村。它堅決地晃晃腦袋,抖抖身子。它害怕滿喜人的槍口再次朝它冒火。它已不是村裏的一員,它的家不在村裏,村裏容不得它這一類。而在荒野裏,狼群不要它,狐群不要它,它隻好孤獨地生活。過去依附人類太多了。結果被人類殺掉。人類的背信棄義行為,早使它厭倦了。

它決不回村。

你無奈。看著“獅子”跑進野坨子不見了。好在路程不遠了。想著“獅子”走離以前舍不得地蹭你臉,衝你吠,好像在說“好自為之”,你差點哭出來。你繼續爬起來,要完成這最後一段裏程。

空曠的村街上闃無聲息,雨水憤怒地衝澆著這充滿腐爛氣息的村街。人們龜縮在各自的破窩裏,麻木地觀看著大自然的狂怒發泄。

你爬過了這空曠沉寂的充滿死氣的村街,終於爬進了自家的破院子。

門,從裏邊插著。屋裏沒有任何動靜。你扶著緊關的門站立起來,小手推那爛木板門。紋絲不動。你用手拍拍門,拍不出聲響。你揀起門口的一塊石頭,“當當”砸起門來。

“媽一一媽一開開門!”

你的聲音非常微弱,像是小羊羔在陁叫。

屋裏人們大眼瞪小眼。以為鬧鬼了,誰也不敢出聲。誰也不相信從門外傳出的聲音是活人的聲音。

“媽媽--開門!哇一”你哭叫起來。

屋裏一陣騷動。大人小孩心驚肉跳,似乎感覺到-股陰森的風從門外吹進來。人嚇白了臉,往牆角縮。

“鬧……鬧鬼了,這孩子冤魂不散……”你奶奶戰戰兢兢地叨咕。

你媽媽突然站起來,兩眼閃著驚駭的光,想朝門口走去。但被你爺爺喝住了:“回來!不許開門!”

你媽媽猛地站住了。哀求地望著你爺爺那張冰冷威嚴的臉,又疑惑地瞅著風聲呼呼的門。

“媽媽一~”你拚盡氣力喊了一聲。

你媽媽渾身一哆嗦,終於聽出了兒子的真切的聲音。

“是我兒!我兒還活著!”你媽媽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撲向門口,打開了門栓。

一道藍色的閃電遊蛇般劃過去。門口,倚著門框站著她的兒子一-你。渾身一絲不掛,像個精靈,雨水從頭發上、臉上、肚皮上、屁股溝往下淌。唯有你那男子漢的小雞子,驕傲地向前挺著,顯示著無所畏懼的勇氣,雨水順小雞子尖往下淌,形成一條弧線砸落在土地上,轟然巨響。

“轟!”

“轟!”

“轟!”

三聲巨響。“黑沙豹”拿九頭牛堵住的沙堤,頃刻間炸開了。渾黃的洪水,洶湧著奔泄而出,吞沒著陸地衝過去,人們螞蟻般經營了幾百年的金寶屯鎮轉眼間一片汪洋,隻露出建築物的尖頂。大水衝出金寶屯,繼續淹沒著位於這條低窪灘的十幾個村莊,一直流進北邊裏外的一麵幹涸的沙漠湖裏。這是個麵積很大的空湖盆地,周圍都是低窪的沙坨子地,吸收多少水都不成問題,還可以沿著一條幹涸的舊河道,一直向東北流過去。

最後一批撤出金寶屯的老百姓們,從鎮東南高坨子上看著祖祖輩輩生活過來的小鎮子,一下子水天蒼茫,都不由得傷心地流出眼淚。頻頻回頭,大永無情,向前看路,路又茫茫,人們的心情沮喪、灰冷、深重。金寶屯和附近十三個屯子的好幾萬百姓,沿著這條狹長的高坨地向東進發。絡繹不絕,猶如長蛇。推車的,挑擔的,背包袱的,拖兒帶女,扶老攜幼,有罵聲、喊聲、哭聲、叫聲、呻吟聲,好比一個大舉搬遷的螞蟻群團,緩緩向前蠕動。塵土揚動,哀聲不絕,那淒迷的眼神、木呆的神色、懨懨倦容,使氣氛愈加沉重壓抑起來。空中有兩架直升飛機護送巡邏。飛機低低地飛在撤離的人群頭頂,不斷地往下投放著食品:麵包、罐頭、水果、糖,還有衣物、藥品等。人群倒秩序井然。所有的撤離百姓,都按軍隊編製編成班、排、連、營、團,而且每班裏配備一名來支援的解放軍戰士,提任這一特殊的班的班長。開始就明確規定,飛機投放的食品和物資不許哄搶,私藏,都由解放軍戰士接管後統計按人頭發放。如果發生哄搶事件,按輕重給予嚴厲懲戒。

隊伍的最後邊,走著白天星、高占文、羅天柱等人。高、羅二人多次勸白縣長離開這險區,由他們倆負責壓陣,負責處理可能出現的問題,但是白天星說啥也不肯,開玩笑說他要學《三國演義》裏講的“劉玄德攜民渡江”,跟這些怨恨他的老百姓同甘共苦。這兩天他熬紅了雙眼,費盡了心血,幫助高、羅二人和屯村長們組織撤離工作,終於把全部鎮民和屯村民一個不少地帶出了險區。雖然疲憊不堪,但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心裏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然,這兩天他經曆了不少不愉快的事情。有些不願意撤離的百姓,他是下令強製性帶出來的,就是撤離的百姓也沒有不罵街的,認識他白天星的,甚至啐他兩口,指他鼻子辱罵。罵他是為自己的升官發財,出賣了老百姓的利益。白天星不計較這些。但內心深處不免有些剌痛。不管怎麼說,他的確犧牲了金寶屯和其它屯的利益,老百姓罵他恨他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他隱隱有些內疚。然而,任何一個縣長,處在他的位置上,也隻有這麼處理,他倒並不是怕丟官。因為他是共產黨的縣長,國家的縣長,要聽從黨郝國家的指揮,要以黨和國家的最高利益為重。服從大局,犧牲小局,被犧牲的小局罵他娘,是難免的,誰讓他是這小局的縣長呢。其實一開始,在省委領導麵前,他也鬧過情緒,發過牢騷,為本縣的利益爭過吵過,為此也挨過“克”。這都管什麼用。從大局出發,上頭是對的,一個窮沙坨子有何值得保護的。他隻埋怨自己運氣不好,危難時期當了這兩頭受氣的縣長。

白天星抬眼望著前邊黑壓壓的伸展無邊的老百姓隊伍,心頭沉沉的,一想到這些百姓背井離鄉,無家可歸,自己挨點罵挨點埋怨算不得什麼。這時報話機響起來了,要求白縣長乘上直升飛機先去遼口集開會。

白天星走向飛機時對羅天柱說:“你惦掛著先走的老婆孩子,跟我一起乘飛機走吧,那邊也需要你們去一個人準備一下。”轉身又對高占文說:“老高,你就留下來,跟大隊一起走,有什麼情況及時聯係,這報話機留給你。關鍵是讓戰士們管好他們各自負責的那班老百姓。”

高占文看了一眼羅天柱,那眼神有一絲不大明顯的妒意,心裏說,你小子倒走紅運嗬,寸步不離縣長身邊,我倒要看看你成多大氣候。但他嘴上這樣說:“好,好,沒問題,你們放心走吧!”

羅天柱沒有說什麼。看著那架降落在高坨頂的直升飛機,又看看緩緩流動的人群,淡淡地說我還是留下吧,老高隨白縣長先去遼口集那邊,做接待的準備。”

“為啥?一是我當過兵,跟那些來支援的戰士‘班長’們好打交道,而且這種時候也需要行伍出身的人;二是去遼口集的路我熟悉,這兩年帶著建築隊沒少跑這條路。”

“好樣的,那就這樣吧,你留下,老高跟我走。”白天星拍了拍羅天柱的肩膀,把報話機遞給了他。

高占文稍有尷尬,想說句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跟在白天星後邊,爬上了那架直升飛機。羅天柱跟他們揮了揮手,大步跟上前邊的隊伍。

一個星期之後,羅天柱和這批撤離的百姓隊伍經過艱難的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遼口集。羅天柱拄著一根棍子站在遼口集西南坨子,望著煙霧迷蒙的這個小村鎮,幾多感慨地說:“哦,到了,終於到了。我羅天柱就要從這兒打天下了!”可他這時候還不知道,為這個要打的天下,他已做出了犧牲:他小兒子來遼口集的路上病死了。孩子本來不足月,又加上這番旅途折騰,嬰孩兒終於經不住人間風波,未來得及見一下忙於打天下的爸爸一麵,夭折了。桂芬哭得死去活來,又大病了一場,險些隨兒子去。從此,這兩口子中間蒙上了一層陰影。那條小路,羞怯地從沙坨子裏伸出來,悄悄穿過兩邊的企圖遮掩它的蒿叢、樹毛子、流沙,向前曲曲彎彎地伸展著,終於趁大自然走神之機,插進了那個小鎮。於是這樣,以它微弱的張力,就算是把城”和“鄉”勾連起來了。

這些年來它一直很安靜。偶爾有蛻皮的蛇從它上邊滑過,因為舊車轍溝裏長出的那兩行嫩草即不掛肚皮,又十分隱蔽。這條路很寂寞。其實這條路也風光過。幾百年前,它是一條官道。皇帝的貢品、邊關的軍餉、發配的犯人、調遣的將士,都由這兒流通。再推向以前,蒙古帝國成吉思汗士兵的鐵蹄、契丹族遼國蕭太後的戰靴、滿清太祖努爾哈赤的車輪,也都曾在這條路上留下過早已泯滅的痕跡。再再往前,這裏沒有路,因為那時這裏是沒有人煙的洪荒的古野。狼奔豕突,虎嘯猿啼,熊吟鹿鳴。

它的敗落始於沙侵。

黃沙埋沒了成吉思汗的馬蹄印、蕭太後的靴跡、努爾哈赤的車雜,驅趕這裏的所有生靈。留存者苟延殘喘,沒有能力通過那條衰落的小路跟外界流通。小路忍受著無邊的寂寞,咀嚼著往日的光榮。小路兩邊排列著很多條原來曾是路的痕跡,如條條黑色的死蛇躺在那裏,與兩旁不是路的地麵不同,土色發舊發黑,舊轍溝裏長出的草也黑綠黑綠。它們就是這條寂寞的小路的曆史。

曆史,就是那麼舊那麼黑那麼有點神秘。

近年來,小路突然變得熱鬧。常常被起早貪黑趕路的農民吵醒。

有時,那邊城和鎮的販子們,也匆匆打擾它的酣夢。

小路驚奇地注視著從它身上走過來走過去的農民們、小販子們。他們身上、車上、牲口上帶著、馱著新型貨物:收錄機、電視機、自行車、摩托車……它明白了金錢在從它的身上流動。它也發現大:大批農民,離開土地走過去後再也不回來了。科爾沁沙地某縣的文件記載:全縣萬沙地農民中,有萬農民長期或短期離開土地,湧入城鎮,從工經商、從事各行各業的勞動。季節性經商者為多,被稱為“農民販子”;在建築、運輸、紡織、輕工、化工等行業中當合同工的也不少,被稱為“農工”,解決了城市中某些企業勞動力緊缺的困難;也有一定數目的農民,長期流竄在外,不務正業,從事著各種不法活動,增加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總之,大量農民紛紛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古老土地,湧入城市,這是當代農民的一個新的流向。古老的農業大國中國,正在發生著曆史性巨變!

小路被拓寬了,被踩硬實了。上邊跑著驢車、馬車、吉普車、大卡車。據說,這條小路將修築成一條油渣路,將成為連接沙鄉和城鎮的主要幹線。小路又翻開了新的曆史。

路以它的方式記載著人世間的繁榮與沒落,默默地咀嚼著過去的曆史,等待著未來的時光。

這條小路伸進的那個鎮,叫遼口鎮。

第一章    一根羊奶子蔓絆了老瘋丐一下,差點跌倒。向前踉蹌幾步,扶住一棵彎巴柳樹站住,呼呼喘氣。他順著來時的腳印,正走回那條去葛根廟的路上。他從幹糧袋裏掏出一塊幹巴饅頭,啃了兩口,嘎嘣嘎嘣地嚼。他牙口還好。他順手摘一些坨子上的“老瓜瓢”,就著饅頭吃。“老瓜瓢”鮮嫩甜美,流出白色的乳汁,可口得很。這是一種圓肚兩頭尖、綠皮白肉、形狀如男孩小雞雞的野果子。但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口舌裂開。老瘋丐不怕裂開;反正已裂著呢,他要吃個夠,填飽肚子為準。肚子比口舌要緊。

老瘋丐精神一振,急走了一陣兒,終於走回終止爬行的那個路段。他要從這裏接著向葛根廟爬行。他不想欺騙佛爺,不想欺騙自己,一步也不想偷懶。他依舊放棄人類的正常的行走習慣,開始了原始的爬行活動。為的是還卻心中的一種原始的許願,為的是拔出汙泥,皈依淨土。

老瘋丐眯縫著眼,望望夕陽。夕陽紅如血。西邊大漠的上空,蒸騰著一層雲塵,正纏住那輪日頭毫不放鬆,一片渾濁模糊,形成紫紅色的落日群團,難解難分地一起下墜。可憐的夕陽,為了擺脫塵團的糾纏,放射盡光線,卻均被塵團吸住,失去剌眼的鋒芒,幻化成柔曼絢麗的桔紅色,漸漸從大漠那邊飄落。

望著那團幻覺般的光環,老瘋丐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個遙遠的幻覺般的情景。他又看見了那一對私奔者,那一對情種,年輕的活佛和他的年輕的施主,正遠走他鄉,乞討中度蜜月,野草窩裏摘禁果,偷情者心目中一切困苦都變成了某種偷情的剌激。他們在小興安嶺的原始森林中,被一位慈善的鄂倫春獵人收留。後來部落間的仇殺,驅散了他們苟且偷生的幻夢,見不得流血的活佛又攜妻踏上流浪的生活。在離葛根廟幾百裏的一個小村,他們驚悉葛根廟已被沙暴埋掉的消息。廟亡喇嘛散,不會再有什麼尋找活佛的事情,但想到有幾百年曆史的古廟一夜間消亡,他不禁悵然興歎。

隱名埋姓,長期定居。世人誰還認得神秘的活佛!

老瘋丐久久凝視那落日餘霞。被眼屎塞住的眼角,似有濕潤的晶瑩的光。是幻覺使他痛苦,還是落日的壯觀使他激動?

飄浮的暮靄中,突然有個人影飛也似地趕來。是從他剛走過來的方向來,行動疾速,神態詭密,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隻顧趕路,沒有發現地下爬行的老瘋丐差點踩到他身七。老瘋丐猛地坐起來。急行者嚇一跳,趕緊往旁邊閃開。

“施主,別怕,是我。”老瘋丐合掌施禮。

“閃開!老東西,好狗不擋道廣“黑鼠金巴氣不打一處來,吼道。

“言重了,施主,人不能這麼說話。”老瘋丐並不讓開小路,聲音平和地說,“我想向施主打聽個人,跟你一道進坨子的那青年,上哪兒去了?”

“黑鼠”金巴一怔,狠狠地說道你打聽他幹啥?”

“我想告訴他,今天是黑煞日,不出門為好。這日子,誰辦事也不順嗬!”老瘋丐掰著手指頭算著,語氣鄭重。

“不順?,嘿嘿,你看看我呢?順不順?”“黑鼠”金巴得意地冷笑著問。

“你?阿彌陀佛,施主麵相複雜,難以言表。”

“你盡管說來,沒關係。”

“世上事一時順手,難保長遠,俗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瞞施主說,這一個月之內,你將有一場死厄,如同那位小夥子一般。”老瘋丐說完微閉上眼睛合掌念經。

“黑鼠”金巴乍一聽臉色變了,但很快又大笑起來哈哈哈,老東西,我不是那個小夥子,你嚇不著我,我也不信。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不過今天才知道,你這老東西並不瘋啊!”“黑鼠”金巴陰冷地瞅著老瘋丐說。

“如今世道,瘋者不瘋,不瘋者瘋矣。”老瘋丐聲色不動,緩緩道“施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請你告訴我那位施主的去—”

“黑鼠”金巴一聽火了,張牙舞爪地撲過半,揪住老瘋丐,罵道招死的老東西,老子宰了你!”“黑鼠”金的臉浄獰地扭動,兩眼閃出凶光。

老瘋丐任他揪著並不掙紮,平淡地說道:“施主,這是我巴不得的事情,老朽活著早死了,死了倒能升華呐,今天施主就幫我結果了這具活著的死肉吧!隻怕這朝拜路上,香客不斷,你又背著這麼多東西,不方便啊!”

“黑鼠”金巴一愣,不由得鬆開了手,望望四周,望望小路,後邊果真似有香客走動。

“滾一邊去!”“黑鼠”金巴一腳踢倒了老瘋丐,從他身上邁過去,背著他那沉甸甸的大包,迅速消失在出坨子的小路上。暮色愈濃,朦朧的夜幕正徐徐遮蓋這人間的一切醜惡和美善,留下來的隻是沉重的黑夜的感覺。

唉。

傳出老瘋丐重重的呻吟般的歎氣。

“他把那可憐的傻小子打發到哪兒去了呢?”他,躺在墓室地上一動不動。他的心已經死了。冰冷潮濕的石板地,針砭著他的脊背,墓室裏的陰森腐朽的空氣,室息著他|的肺胸。但他對這一切,似乎已沒有了感覺,他的肉體已變麻木。『突然間發生的巨變,使他震驚大於恐懼。天雷貫頂般的震驚。人,竟然會是這樣,會是射狼,會是蛇蠍,會是鬼魅,會是不是人!撕去人的臉皮,露出禽獸的浄獰,瞬間完成了幾百萬年不可完成的飛躍。他嚐到了被出賣的滋味。一個好朋友、鐵哥&兒、親如兄弟的人、你一直信任到骨子裏的人,卻利用你的信和友誼出賣了你,擲你於死地,這個滋味,這個心靈上和感憎承受的剌激,遠遠超過了躺在冰地上等待死亡的這種痛苦。他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如此深刻地感覺到過金錢的邪惡、金錢的威力、金錢的魔法。當他明白了維係人與人之間情感的關係是那樣的脆弱、微薄、簡單時,傷心地流出了眼淚。他深感到人的可憐、  人的孤獨、人的不是人。人是啥呀?他想,比獸類還獸類的獸類。獸類向同伴進攻時,倒不是先進行算計,而是即興地無意識地本性直泄地進攻;人則不然,有意識地、有預謀地、有選擇地進攻,一種防不勝防的微笑的進攻,一種百戰百勝的進攻。他突然覺得人的這種善於進賣、敢於出賣、時時準備出賣,是一種祖傳秘方,是一種人的豐的活法的窘困無望前人寒的群題意男叢體的預示。孤獨,感到-亟這義些,拚命賽我隹泡爭情。難怪人早卓略的警石,麵入首先一自己覔紐獄。

人除了名人完全陷入了困境。人的末日真他媽的不遠了。他楨恨地這樣想。

上小學時他有兩個好朋友,一個叫吉郎,一個叫狗生,他們一起練彈弓、一起偷西瓜、一起下河摸泥鰍。有一天他對兩個好友說:“林禿子是奸臣,我爺爺講的。”沒想到吉郎把他的話告到了老師那兒,幸老師是膽小戈,怕班裏出此事牽連自己,悄悄訓斥他後把事壓下了。事後他問吉郎為啥這樣做時,吉郞卻笑嘻嘻地說:“我想遵個英雄,想入紅小兵,我成份不好,上中農。”他駭然。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出賣。後來他也出賣了一次吉郎。吉郎考試不及格恨老師,發誓長大後向老師的兒子報仇,他把吉郎的話告訴了老師,老師狠狠揪起了吉郎的耳朵。從此吉郎和他分手了。出賣使他們變得陌生、隔離、懷疑、孤獨。事後想起來,他很驚駭,自己怎麼也學會了出賣呢?

他是最沒有記性的。有句話說,在一個地方摔兩次跤的人是傻瓜。他是那個傻瓜,摔了多次,總是記不住。這次摔得不輕,要搭自己的小命。、他潸然淚下。

當那塊石板“哢啦”一聲蓋住洞口時,墓室裏一下子降下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他從驚愕中醒過來,怒罵、喊叫、蹦跳,所有人在垂死之前能表現得本能,他都表現出來。他很快絕望地擁倒在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死靜中等待著死亡。這時他才想起老瘋丐給他看相時說的那個“死厄”,果然不假。其實死神早就伴隨著他了,上次販皮時落水那次,死神已經舔他額頭了。這真叫水裏不死火裏死,逃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他呆呆地望著頭頂上那個透進來一絲淡光的墓頂洞。一石之隔,生和死離得這麼近。他想像著隔著那塊石的天空、土地、沙坨子以及活人的生活。他想起了患病的父親,衰老的母親。他是獨根獨苗,為供他讀完中學,父母幾乎榨幹了身上的油。有一次他逃學不願念書,老父親拿鞭子抽他,最後“葉通”一聲給他跪下了,哀求他“小祖宗,這是為你好,要不你還是一輩子跟風沙坨子打交道嗬!”結果他去了,餓著肚子熬到畢業,當然未能念出什麼好來,還是回來修理沙坨子。不過他一直覺得對不起爻親,欠著老父親許多。也正因為如此,他一直不顧一切地想賺錢,為父親盡點孝。現在卻自己先去了,丟下老父母去了,他的心猛的一霧陣剌痛。不!我還不能等死!他翻身坐起,黑暗中如一頭進人絕境的困獸,一雙瘋狂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他順著墓室四壁摸索,陰冷潮濕的用岩石硇成的牆壁,固若金湯,他摸遍了每塊岩石、每塊磚頭、甚至能數得出四麵牆壁有多少塊磚石,但枉然。墓室頂離地麵大概有三四米高,他拚盡氣力往上蹦跳,根本碰不著墓頂,他疊摞那些腐爛的棺木、活佛的骨架,想踩上去往上跳,可沒等跳,腳底下如踩在搞花堆上,全散攤在地上。他終於徹底絕望了。兩行哀傷的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像兩股泉水般洗刷著他的臉頰。他就這樣無聲地哭泣著,閉上雙眼,等待起最後時刻的到來。他睡著了,睡夢中他感覺到自己開始死了,已經死了。用不著裝棺材,用不著挖墓穴,用不著請喇叭匠吹八大悲調,一切都現成的,給爹媽省去了很多事,而且又是上等活佛的墓室。從這角度看,他其實賺了,撈了很大的便宜。他應該感謝“黑鼠”金巴。這個該死的混蛋。地獄裏等他來吧,那時再算這筆賬當那塊魔鬼的石板被人一點一點地移動,最後一道剌眼的亮光射進墓室的時候,他正在睡覺,以為自己已經來到了閻王殿。

“喂!裏邊有人嗎?”聽到這一聲沙啞的嗓音,他更以為是牛頭馬麵在召喚。那聲音又好像非常遙遠,遙遠。

“喂!裏邊有沒有人嗬?”聲音激烈了。

投進來的一塊石子兒,正好擊中他的鼻梁。他一躍而起。

那天下著毛毛雨。‘  遼口鎮東北五裏外,那條通向三十裏外小火車站巴胡塔的路邊上,幾天前悄悄出現了三間草坯房,房後的一片空地上,用“剌兒鬼”圍起了一座牲口圈。草坯房的大門口,掛出了一條木牌,上邊赫然寫著:科爾沁黃牛公司。

這是遼口集改為遼口鎮後不久發生的事情連曰來的秋雨,溟?蒙綿綿,無情地澆洗著這座膨脹的小鎮子。幾萬名從金寶屯一帶離出來的災民,像潮水般湧進了原先隻有一萬八千人口的小村集,形成了一痤奇特的新鎮。有人說,是一座“農民城”,有人說,是“乞丐城”。每戶人家,擠進比原戶人口多幾倍的難民,簷下階上、牛棚磨房、凡人能住的地方,都橫七豎八坐著、躺著、站著無家可歸的人們。比較寬敞一點的街麵路口,像雨後的蘑菇般冒出了一座座五花八門的簡宜房屋、馬架子、帳蓬、窩棚、地窨子。街上的廁所不夠用,隨時有可能踩上“地雷”。物價猛漲,黑市猖獗。一顆大白菜值五塊,為熗到二兩肉動菜刀。原先維持遼口集幾千人口的糧食、蔬菜、物品,沒有幾天,被如蝗蟲般湧來的難民吃啃個一幹二淨。縣裏雖然采取了緊急措施,八方支援,仍然一時解不了急。有眼力的幹起了販運的買賣。販菜販麵包的小販子,'一夜間腰纏萬貫,其它服務性行業,如:飯店、酒館、食品鋪等等也應運而生、買賣興隆。趁這混亂,那些個扒手、賭棍、劫道的、行竊的]丁架鬥毆的、拉客玩嫖的,一時間,大顯身手,興旺起來。本來遼口集是個南來北往、東走西返的要道,三教九流彙集地,這下更為熱鬧起來,一時間弄得烏煙瘴氣、泥沙俱下,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後來,白天星縣長和新成立的鎮政府領導們采取了嚴厲的措施,成立了兩個派出所,這才扭轉了混亂局麵。遷來的難民,一律按原來的鄉、村、組和鎮的編製登記造冊,轉入遼口鎮戶口,並按各村鄉鎮的編製分別占據鎮的各個部位,組成鎮的街道組織。與此同時,成立勞動服務部門解決這麼多閑散勞力的就業問題。興辦各項街辦企業,各類服務行業,鼓勵和保護各行各業的個體戶、小販子們的正當生意。國家撥款救濟,又有平遼油田特項捐款,遼口鎮的經濟資本比較雄厚,安置幾萬災民不成問題,沒有多久,遼口鎮逐步走上正軌,一座新型的農民城正在沙坨子裏崛起。

這座農民城麵臨的頭一急需解決的困難是住房。這給羅天柱的農民建築隊“創造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大顯身手的機會。全鎮統一規劃、統一籌建的房屋設施,幾乎都由他的新成立的建築公司包了。幾個月下來,羅天柱成了遼口鎮頭一號暴發戶,大財主。有人罵他發了災難財,他認為自己發得心安理得,沒有什麼良心上過不去的。他的幾個幹將劉三兒、吳長富等人也都成了非同一般的人物,分管者羅天柱創辦的磚廠、建築公司、食品廠、飯館等幾家企業,幾乎左右著遼口鎮的局勢。羅天柱靠實力起家,在遼口鎮舉足輕重,同時愈發受到白天星縣長的青睞。他被安排進了鎮政府的領導班子,專管鄉鎮企業,成了遼口鎮家喻戶曉的人物。

秋雨中,走著一人。他是“黑沙豹”。臉色陰沉,情緒鬱悒。自打來到遼口鎮起,走到哪兒都能聽到有關羅天柱的議論。好.像這座新興農民城裏的每個角落都在淡論著他,談論著他的財富,談論著他的本事。“黑沙豹”聽著心裏不是滋味。心中有一股無名火。他邁著大步走在那條肮髒的街道上,心裏罵:“好小子,你倒發了洪水的財,人五人六的神起來了!”

“黑沙豹”覺得肚子餓,塑料雨衣擋不住秋雨的寒氣,身上一陣發冷,他想喝點酒解解悶驅驅寒。他看見一家新建的飯館,門麵挺講究,牌子上寫著老來順酒家”,覺得有趣,就走了進去,選一張沒有人的桌子坐下來。一個嗲裏嗲氣的女服務員給他開了菜單。他走到櫃台上買酒買涼盤。聽見他的聲音,坐在櫃台上算賬的一個女人突然抬起了頭。他一見,不禁一愣。那個女人也“啊”一聲輕叫。她是桂芬。

“是你……?馬……哥……”桂芬聲音微微發顫,臉頰也變紅。

“這家飯館是你們家開的?”“黑沙豹”問。

“嗯娜,開張沒幾天。”桂芬微笑著說。

“哼!”“黑沙豹”轉身就走,酒菜也不要了。

“馬哥,別走,我給你弄幾盤好菜丨”桂芬趕緊從他身後喊。“我怕吃了壞了肚腸黑沙豹”一摔門就走出了店去,兩個男服務員想走過來交涉,被桂芬喊住了。

今天“黑沙豹”進鎮子來,是為他那個“科爾沁黃牛公司”弄執照的。要是能順利領上執照,就想到農業銀行新派出的信用社借點貸款,他的集資還不夠進幾十頭牛後運往深圳。可是第一件事就使他碰了釘子。鎮政府的那位辦事員告訴他,弄執照需要街道居委會的介紹信和證明材料。他哪兒來有那個玩藝?他那落腳的地盤還入不上遼口鎮的什麼街道。辦事員又說,實在不行,哪個鄉哪個村的,回去帶來鄉和村的介紹信也可以,他又傻眼了。跑回黑沙村,從那個老東西的手下人手裏弄出介紹信,那不是比從猴子嘴裏掏棗還難嗎?後來那個辦事員不解地問他,幹嗎跑到遼口鎮這兒開什麼黃牛公司?他解釋了一番,遼口鎮是正在興起的“農民城”,南來北往的樞紐地帶,又在裏外有個小火車站,押運牛方便等等。辦事員挺同情他,向他建議不妨直接找找他們的頭兒,鎮政府專管鄉鎮企業以及各類公司的羅天柱同誌。羅經理非常好說話,改革派,他本身就是一個農民企業家,肯定會同情和支持,並簡便手續,發執照的。不聽則罷,一聽是羅天柱專管這事,“黑沙豹”的心一下子全涼了,二話沒說走出了那間辦公室。他心裏苦澀之極,看來自己想得太簡單了,恐怕這黃牛公司沒開張就要泡湯了。隻好另選地方,可又不甘心。不甘心放棄這塊好地方,內心深處也有一股倔勁,那就是不想放棄這個跟羅天柱較量一番的場所。他能成功,自己為何就不行?

蕭蕭秋雨中,他惱怒地穿過鎮街,風把雨衣帽吹開了,他也不去管它,任雨水澆濕頭發,澆濕臉脖。他仰天長嘯。閉上眼,站一會兒,然後一甩頭大步走出鎮街,向鎮東北五裏外的住地走去。他沒聽見身後有個騎自行車的人喊他。那個騎自行車人,猶豫了一下,索性推著車子也跟在他後邊。

“黑沙豹”回到住地時,抱弟他們正在房頂上壓塑料布。新蓋的草房漏雨。

“豹子哥,執照辦得咋樣?有門兒嗎?”嘎子從房頂口下來問。

“黑沙豹”不說話,走過去,拿眼盯視片刻門口的牌子,伸手摸了摸。

“豹子哥,咋了?不成嗎?”抱弟見“黑沙豹”臉色不對,也著急了。從甘卡鎮隨他們來的老伍也關心地望著“黑沙豹”。

“摘牌子,搬家廣“黑沙豹”說。

“啊?摘牌子?沒辦成呀?”抱弟和嘎子都失望地叫起來。“對。沒辦成,辦不成。”“黑沙豹”動手摘牌子。臉色陰沉。

“慢點。”從他們身後傳出一聲悅耳清脆的叫聲。

“黑沙豹”轉過身。“是你……”

“對,是我。”白天然把雨衣帽子往上撂開,把自行車支在那兒,走過來。“不歡迎嗎?這麼大的雨,不請客人進屋,你這位‘科爾沁黃牛公司”的大經理,架子還不小嘛!咯咯咯……”

“哦,是,請,請進屋坐。不過屋裏也比外邊好不了多少。”“黑沙豹”稍有尷尬地說白天然走進屋裏,看著抱弟,說大概你就是那位抱弟吧?黑沙豹的主要幹將。”

“你是誰?”抱弟不喜歡這個趾高氣揚的女人,而且又跟豹子哥那麼親熱隨便,她沒有好氣地反問一句。

“抱弟,不要對客人無禮!”“黑沙豹”製止抱弟,並向她介紹說,“她是白縣長的妹妹白天然同誌,就是她向我提議上這兒來幹一幹的。”

“瓛,就是那位你喝喇嘛時雇車把你送回來的女善人呀?”抱弟不冷不熱地說著,挑釁地看著白天然那我替豹子哥向你表示感謝了。”

白天然哪能受這個,也笑著對抱弟說看來我那天不該管閑事的,讓你的這位豹子哥繼續躺在那兒吐,丟盡人就好了,省得有個醋壇子妹妹酸得把壇子給打破了。”

抱弟一下子紅了臉,還想說什麼,被“黑沙豹”製止住了,好不高興地走出屋弄飯去了。

“真有意思。”白天然衝抱弟的背影笑了笑,又看著“黑沙豹”,“你摘牌子,不想幹了?”

“幹不成了。我這人是天下第一個倒黴蛋。”

“執照辦不成,貸款又沒戲,是不是?”

“對。這裏的神,我拜不起。,,“黑沙豹,,有氣地說。

“要是給你辦成這兩件事,你怎麼感謝我?”白天然歪著頭問。

“真辦成了,條件由你定,隻要我這個倒黴蛋能辦的;我都答應。”

可白天然一時想不起如何讓他感謝,這樣說:“好吧,感謝的條件,先暫緩提,等辦成再說。現在你跟我去吧!”白天然說著就要往外走。

“去哪兒?”“黑沙豹”站著未動。

“去闖遼口鎮政府頭頭會議。”

“去乞求羅天柱?我不幹!”

“嗬?求他怎麼了?要飯還嫌瘦!”白天然回過頭盯住“黑沙豹”,“怎麼,你跟他打過交道?”

“何止交道!我跟他不過活。”“黑沙豹”說。

“可真難辦。好吧,這樣吧,不是你求他,而且讓他求你,行不行?都包在我身上了。你到底去不去呀?”白天然催促。

“好,要是這樣,當然去!”“黑沙豹”來興致了。

“我也去!”抱弟從外屋廚房喊。

“咯咯咯,不放心了,是不是?最好你把他揣在兜裏最安全!,哈哈哈……”白天然挖苦道。

一貫潑辣衝愣的抱弟,碰上白天然這麼一個也什麼都不懍,嘴巴不饒人的主,也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嘟囔道:“誰稀罕他了?俺隻是想看個熱鬧唄,誰有本事誰把他抱走,我才不管呢!”

“真的吧?那咱們說好了,你可別後悔呀!”白天然微笑著反問。“當然說好了。”抱弟說得極為心虛,缺乏底氣。

白天然又一陣開心的大笑。

你長成了一條狼崽。複仇的狼崽,磨牙利齒,窺伺機會。

那天,你正在村口老樹上掏鵲窩,看見那三個人,手臂上帶紅胳膊箍的三個幹部模樣的人,急匆匆走進村裏去。你覺得村裏要有事了。沒有多久,“禿喇嘛”敲著一麵破鑼從村街上喊過去了,招呼大夥兒晚飯後開大會。每次上邊來人開大會了,找個人了,都是派“禿喇嘛敲鑼跑腿。他也很願意幹這差事,覺得很光麵。

那三個帶紅胳膊箍的幹部,在全體社員大會上宣布說,運動了!”你隻聽懂了這一句。運動了。

第二天,你去上學,學校卻提前放假了,老師們都去公社集中,也說“運動”了。

那三個紅胳膊箍天起早掃村街,掃井台,掃隊部院。你以為“運動”就是這個。掃院掃街,老八路遺風。後來三個人誰家窮進誰家,誰家吃得不好就吃誰家的不好吃的。也來過你爺爺家兩間破屋,問東問西,問天問地,沒完沒了。後來三個人常出入滿喜人支書家。過幾天,掃院子掃街的差事交給了村裏那些明牌“地富”了。你覺得這運動極沒勁。凡是跟那個壞老頭打得火熱的人,他都判定為壞人。你一下子對那“運動”失去了興趣。又開始了你平時常幹的那種’遊擊戰”去了。去掏老鴰窩時,把滿支書家的一隻羊悄悄趕到村外,打折它兩腿;到野甸上割草時,找那頭滿支書家絆上腿放甸子的毛驢,用鐮刀砍出兩條血印子,或解開腿絆放走等等。你一直在騷擾滿家。神不知鬼不覺。氣得滿老爺子找不到搗亂者。卻在村街上罵。“你“嗤嗤”笑著站在旁邊看熱鬧。

沒有幾天,你看到“運動”變味了。

有個霧沉沉的傍晚,“禿喇嘛”失了火般地緊敲著鑼,向全村下通知說:“要鬥爭了!”

全村男女老少都集中在隊部院子裏。

一長溜的“地富”及家屬孩子們,站在大夥兒麵前,各個撅著屁股,胸前掛著黑牌子。要重點鬥爭的富農韓根旺則脖子上套著一隻鐵鏵頭。站在一個三條腿的方発上。掌握不好平衡,不時跌下來,又爬上去,戰戰兢兢地站住。

滿喜人第一個發言鬥爭。極有鼓動性和打擊性。揭發韓根旺土改時假積極混進黨,後來又如何反對三麵紅旗,反對村裏正確的黨支部,“四清”時如何成為被清重點,重劃階級為新富農,但始終賊心不死,想把黑沙村拉回舊社會,讓貧下中農受二茬罪,吃二遍苦。他滿喜人是如何從一開始就識破了狼子野心,跟他天天鬥,月月鬥,年年鬥,一直鬥到今天還不能說完事大吉了。揚揚灑灑,氣吞山河。

你頭一次看見,大夥兒一起舉手呼口號的場麵。你發現喊口號時,人們的臉歪扭了,眼珠瞪圓了,嘴巴張咧了,血液漲紅了脖子。沒想到口號有這麼大的誘惑力,把人們的安靜的血都給攪紅攪狂了。你不好意思地、羞羞答答地跟著別人喊出第一次口號後,怯生生地左右偷看了一下。誰也沒注意,各自都沉浸在自己嗓門兒喊出來的口號聲中,顧不上你一個小家夥的小嗓門兒。

你學會喊口號,激動不已,睡不成眠。夢中喊出一句嚇人的口號,被爺爺拍了一巴掌。那天晚上你鬼使神差,大夥兒喊出“打倒韓根旺!”的山動地搖的口號聲中,你的嘴巴裏突然蹦出一句那個在睡夢中曾喊過的口號。

“打倒滿喜人!”一聲尖利的童嗓音,響徹雲霄,震天動地。所有口號頓時停住,會場鴉鵲無聲。人們驚駭地轉頭尋視那響出可怕的口號的角落。

“誰?誰喊的?!”台上立即傳出喝問。

“抓住他!誰喊的?抓住他!”台上發出憤怒的命令。

幾個民兵衝進人群,撲向那個角落。人們讓開那塊兒,喊出口號的小孩早已無影無蹤。

“剛才哪個免崽子在這兒站來著?”民兵喝問那幾個農民。

“沒瞅見是誰?俺們光顧跟台上喊口號了。”

你在人們夾縫中間穿行,有時鑽過叉開的兩腿中間,你拚命躲避著在人群中搜捕的民兵門。

“在那兒!在那兒!”一個滿氏家邊的男孩,發現了你的身影,大聲尖叫。

民兵們從兩邊圍堵過來。

正當危機萬分,一個肥大的老羊皮大氅的前襟裹卷住了你。你縮站在那個人的兩條大腿中間,一動也不敢動。

“在哪兒呢?小兔崽子哪兒去啦?誰看見他過去了?有人看見沒有?”民兵衝穿皮大氅的人詢問。

“往那邊跑了,剛從那邊鑽過去!”那個老弱的穿皮大氅的人這麼說。

你頭一次發現,有人擁護你的口號,你驚駭又欣喜,黑夜的掩護下,你沒有看清保護者的臉。好像是村北的孤老漢楊萬山,又像村東的二柱他爺爺。你暗暗感謝著這個好心保護者。你攪和了整個會場,鬥爭會亂了套,人們三三兩兩散去。滿喜人在台上氣得吹胡子瞪眼。

“我知道那個兔崽子,準是他!”滿喜人喊。

“誰?滿支書有線索嗎?”領導鬥爭會的工作組的那個女的問。

“就是那個小狼崽子!名叫馬鐵子!”

你剛脫下衣褲躺在土炕上。

一夥人闖進了你爺爺的家。帶頭的是民兵連長吳嘎達,滿喜人的心腹幹將之一。手中的電筒光晃得耀眼。吳嘎達像提一隻小貓般把你從炕上揪下來。光著屁股。

“走!小兔崽子,跟我們到會場去!”

“讓我穿褲子!讓我穿褲子!”你掙紮著喊叫。

“穿個屁!就這麼去!拉走他!”吳嘎達凶煞惡神般地下令。你被兩個民兵拖走了。抓住門框不鬆手,手狠狠被踹了兩腳。頂著石坎兩腳不動,腳背狠狠被槍托砸了幾下。奶奶嚇成一團,縮在炕角抹淚,爺爺一句不說地陰沉著臉跟在後頭,他也被吳嘎達叫去會場參加會。

“滿書記,把小兔嵬子抓來了!”

吳嘎達向滿喜人報功。接著,把你推到那排撅屁股的“黑幫”前邊,單獨站住。把一盞汽燈移到你腦門頂上。雪亮的燈光,明晃晃地照徹了你赤裸裸的小肉體。黑瘦痩胸脯,幹癟的小肚皮,搓衣板似的肋條亮著,兩片小屁股光著,麻稈似的兩根痩腿支立著,惟有兩腿中間那個開始變大了的男人的武器,無所畏懼地向前挺著!

悄悄離開會場回家的人們,一個個被找回來了。誰要是不好好參加運動裏運動,誰就跟階級敵人站在一起,準備搞複辟,扣口糧工分不算,嚴重者批鬥。誰敢不來?當著重新集合起來的全村上千號人們麵前,光著屁股赤身裸體地亮相,你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入骨強烈的害羞!眾多人群裏有學校的同學,還有班上的女孩子,還有她……你喜歡的女孩子桂芬。你真想鑽進地&成空氣,離開這撕碎了你小小心靈和一個男孩子全部自尊五,惡會場。

你低著頭,黑夜掩護了你發燒的臉頰。

吳嘎達臨時做了一個黑牌子,掛在你脖子上,又抓起你的下巴向上仰起來,麵向大夥兒。黑牌子上寫著:小竊賊、小狼崽、小壞分子馬鐵。

當時中國這個災難的土地上,千千萬萬個脖子上套黑牌子撅屁股認罪的人們當中,大概數你歲數最小。那年你才十一歲。以你的獨特方式,赤身裸體、光著屁股,接受了大革命的第一次洗禮,第一次運動。當你的男人的小雞子,由於驚恐憋不住地向前方剌出一泡尿,射出弧線時,你卻兀自嘟嚷道:“運動,也是他媽的雞巴熬湯一個屌味兒!”

羅天柱眼睛凝視著鎮子西頭,吐出一句,老子就是不信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那是一片低矮灰暗的土房、草房、舊磚房,擠擠叉叉地簇擁在一起,顯得陳舊又破敗。那一帶是遼口鎮的老集子,一條小街非常狹窄,人口密集,而各類小鋪子爭相開張,是個做買賣的黃金地帶。羅天柱垂涎已久,可至今一隻腳也插不進去。那裏居住著鎮黨委副書記滿金鬥,是他的天下。滿金鬥原來是遼口集管委%會的黨支書,在這裏經營了來年,根深蒂固。他羅天柱隻能望'洋興歎。在有關遼口鎮建設規劃的研究會上,羅天柱幾次提出鎮子西部老集子的建設利用問題。他建議推倒原來的雜亂不齊的老房子,統一規劃,統一籌建新住宅區和商業區。可是每次都被滿金鬥書記以種種理由否決掉了。高占文鎮長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和稀泥,哪邊也不得罪。他感覺出來,高占文其實在內心深處、是傾向著滿金鬥的,他一直在害怕羅天柱擠走他,篡了他的位手。羅天柱心裏很清楚,自己在遼口鎮的權力機構中,地位是卑,微的,不牢固的,雖然他有“新潮農民實業公司”,有經濟勢力,但:這在黨政機關中的人事鬥爭中不起多大作用,誰知道哪天又刮起哪股風把他這位以改革者的資格進鎮領導班子的“暴發戶”,吹出權力機構。這樣倒黴的改革者,報紙上天天有報道。高占文早就認定他是個“野心家”,滿金鬥則暗中罵他是“暴發盧”一直眼紅他的財富,這兩個人聯合起來提防著他,就如提防著來到門口的狼一樣。羅天柱本想利用自己的經濟勢力,把這個新型的“農民城”建設得像個樣子,建成一個欣欣向榮的經濟區,可他剛開始邁步,他的手腳卻被人家捆綁起來,頭頂上時時有個聲音在命令他,不許輕舉妄動!他深深感覺出一股頑固的根深蒂固的力量在抵觸著他,排擠著他。當然,他不是那種善罷甘休的一碰就癟的孬種。

近來,圍繞鎮子西頭老集子裏的一座舊姑子廟,他和滿金鬥書記幾乎攤牌了。他想買下那座舊廟,改成一座自己的分公司,企圖在老集子裏打進一個楔子,擠進一隻腳。可滿金鬥比他還精明,婉言提出那廟是遼口鎮唯一的一座古跡彡應該保護,不能進行破壞或征用。高占文當然投了滿金鬥的一票。羅天柱無可奈何。

“走,咱們到老集子那邊轉轉去!”羅天柱收回目光,回頭對兩個手下幹將劉三兒和吳長富說。劉三兒專管建築公司的事兒,#吳長富專管磚廠和其它幾項業務,兩個人一心跟隨羅天柱,闖出#了如今這番地,在遼口鎮也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三個人信步而來。老集子這邊熱鬧雜亂。擔茶的、挑菜的、賣肉的、拉腳的、擺攤的,你來我往熙熙攘攘,在一條窄小的長街上流動。兩個醉漢走出一間小酒館,搖搖擺擺,沒走幾步一起摔倒在地上,相互哈哈笑著取鬧,引來了眾多的圍觀者;一個老農在麻袋裏裝了不少小豬崽,不小心撒了麻袋口子,小豬崽爭相奔出,四處亂跑,急慌的老農跺腳哭叫;從江浙來的眼鏡販子,在街角上一溜攤開了排列整齊、琳琅滿目的鏡架,招呼路人。初秋的涼風,正從大漠那邊備徐吹來,把一絲絲爽意帶給這邊剛熬過苦夏的小鎮百姓。偶爾間,老楊樹落下一兩片早衰的葉子,告知人們:秋天要到了。

羅天柱他們走過這條熱鬧的小街,不由自主地來到街那的那座舊姑子廟跟前。他們這才發現這座廟已經煥然一新!外邊牆壁洗刷得幹於淨淨,門窗也刷了新漆,門口墊了一片新磚,鋪出水泥台階,有兩個人正往裏搬東西。羅天柱驚詫不已。幾步走過去,想找人詢問,正碰見從廟門裏走出一個瘸腿人來,後邊有兩個人抬著木牌子。

“啊!老羅!羅大經理!歡迎,歡迎!歡迎光臨!”那個中年瘸子滿臉笑容地打著招呼。

“郎瘸子?你在這姑子廟裏搞啥名堂?”羅天柱驚奇地問。

“開店啊!我已租下了這廟。”郎瘸子得意地一笑,向羅天柱遞過煙來,“咱們哥兒倆可有日子沒見麵了,老兄混得不賴嗬!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喲!’;  “你租下了這座廟?”羅天柱更為吃驚了。

“對呀“跟誰禮的?誰批的?”

“跟鎮文化站,房子是歸他們管,滿副書記批準的,怎麼,老兄不相信?”郎瘸子一本正經地對答著。

羅天柱感到被人耍弄了,好像頭頂上挨了一悶棍。心中燒起一股憤怒的火。釋一個滿金鬥,你保護古跡是這麼保護的?

“老郎,這回開什麼店嗬?”羅天柱壓住怒火,冷冷地問。

“不光是我,還有文化站,我是跟文化站聯合著準備開一個文物古玩店。同時經營些小百貨,再加一個維修家用電器部。這些都是附帶的。滿金鬥書記任顧問,他說了,主要是為了掙點錢、集點資全麵維修這姑子廟。”郎瘸子認認真真地進行介紹,態度誠懇又友好。

羅天柱又傻眼了。好曆害的滿金鬥,辦得天衣無縫,抓不著任何把柄!而且請來了精明奸詐的郎氏兄弟搞公司,最終掐斷了他染指鎮西老集子商業區的一線希望。真是辦得有理有節,聰明絕頂,他成了葡萄架下的狐狸,光流口水,毫無辦法。

這時,郎瘸子手下人已把橫匾往門楣上邊掛上去了。烏黑閃亮的四方木牌上,刻有一行塗上綠色的赫然大字翁都麗閣”文物店。

“明天開張,歡迎老羅光臨指導嗬!”郎瘸子對準備回身走的羅天柱說。

“指導是談不上,來是肯定的。你不知道吧,本人正好主管鄉鎮企業和各類公司的事。還需要認真研究一下你們公司的經營範疇、經營方針等問題。”羅天柱不露聲色地來了這麼幾句,轉身就走離姑子廟門口。

郎瘸子一時愣在那裏了,半天才從他遠去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你娘的臭,擺的啥臭譜兒?老子倒要瞅瞅你能咋樣!”

羅天柱在回去的路上,也在罵:“勢利小人,別以為投靠了滿金鬥就可以人五人六的,老子早晚要揪住你尾巴抖一下!”

吳長富很快查清,那個店是滿金鬥的堂侄子滿有財和郎氏兄弟合夥開的。郎氏兄弟從金寶屯撤離時,財產損失多半,為了在遼口鎮商業區擠進腳,先找滿有財以金錢誘惑,聯絡上後讓滿有財找他堂伯疏通,終於巧立名目租下了姑子廟。並且,把一個副經理的位置和部分利潤分成白白捧送給了滿氏家族。足見郎氏兄弟用心良苦。

“難怪滿金鬥那麼痛快地批準通過!”羅天柱咬著牙說。

下班以後,羅天柱回到家。他家就住在那家“老來順”酒家後院。他讓老婆桂芬從前院飯店弄來兩盤菜,一個人喝起悶酒來。過了一會兒,鎮政府秘書小剛敲門進來,後邊跟著一個人。羅天柱一見,吃了一驚,趕緊下炕招呼。

“羅經理,縣廣播站記者白天然同誌找你。”小剛說。,“啊,見過,見過,快請坐。”由於突然,羅天柱手忙腳亂,喊來桂芬給客人泡荼倒水。

“上次沒跟你說上話,真遺憾。我哥欣賞的人,我是都想認誤認識。”白天然大膽地盯著羅天柱,又用研究的目光看著正忙活的桂芬。看得桂芬有些不好意思了,心裏好生反感,覺得這個女人怎麼這樣大方隨便。她做完事情,默默地走出屋去了。

“我是奉哥哥的旨意,來采訪你的。他想豎一個沙窩子裏的農民企業家。”白天然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支煙吞雲吐霧。

羅天柱透過煙霧看著白天然,突如其來的事情使他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你同意嗎?有沒有意見?”

“同意,同意,沒意見,隻是像我這樣人沒啥可寫的。”

“那這樣吧,你先吃飯,我們約個時間再談。明天上午吧,怎麼樣?我住在鎮政府招待所房間。”白天然說完,站起來告辭走了。

羅天柱有些呆呆地望著白天然的那輕盈飄酒的身態,心裏有一種莫名的衝動。

“城裏女人是比咱們鄉巴佬耐看,是吧?”桂芬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來了這麼一句。

“你瞎扯到哪兒去了?”羅天柱有些不高興地說了一句,不理踩桂芬顧自走回屋去。

羅天柱內心裏激動不安。在遼口鎮的領導班子裏,他一直受壓製,不太順利,這回通過寫材料可以爭一口氣了,隻要白縣長支持他,就不怕滿金鬥他們的這股勢力。最後抓住遼口鎮的實權,實現自己的抱負,還是有希望的。現在,關鍵是這個女人!縣長的親妹妹,這是個多麼誘人的關係!"通過這次機會,隻要抓住這個女人,他羅天柱就能功成名就。

他有些急不可耐,等不及明天上午了。趕緊換了一套新西裝,係上漂亮的領帶,皮鞋擦得鋥亮,全副武裝地去鎮政府招待所找白天然。

“不是說好明天上午去嗎?”桂芬又出現在他的麵前。

“我不是去找她!我還有別的事情!”羅天柱耐著性子說了一句,繞過妻子,走出屋去。他騎上摩托車,一陣風似地飛馳而去。

桂芬惱怒地瞪丈夫遠去的背影。想了一下,拍了拍身上的土,解開圍裙,出門騎上自行車離開院子也直奔鎮政府招待所。

黃昏了。漸漸暮色四合。街頭上人少了,進城趕集的農民和流動人口離去後,這邊新建的街區就空曠了許多,沒有什麼行人。路燈發黃,空氣潮潤,有點涼氣襲人。

桂芬來到鎮政府招待所房間門口。

從房間裏傳出丈夫的熱烈說話的粗嗓門,來雜著白天然富有感染力的朗朗笑聲。門玻璃上的布簾上,投落著屋裏兩個人的頭影。挨得很近。不知是燈光造成的錯覺,還是實際上如此。桂芬的心裏癢癢的,酸酸的,火火的,不禁掉下了眼淚。她早就發現丈夫變了。丈夫正往那危險的峰頂爬,不顧一切。自從遷到遼口鎮,他的事業得到發展,又在鎮政府領導班子裏占據了位置,他更是躊躇滿誌,野心勃勃,也更不把她這樣一位糟糠之妻當回事,放心上了。尤其,來遼口鎮途中小兒子天折,給他們的關係又蒙上一層暗影,他對她更為冷淡了。現在,丈夫的心目中,除了賺錢、搞公司、去征服、去爭奪、去勾心鬥角、去拚命鑽營以外,沒有其它東西。更沒有她了。她傷心,也沒有辦法。她不知道,是生活改變了丈夫,還是丈夫本來就是這樣,隻不過以前沒有機會表現出來。

桂芬縮回已經舉起來的手,沒有敲那扇門。她悄然離去,默默地流著淚。

章  “罪孽!罪孽!”老瘋丐驚駭地俯視那個被掘開的墓頂,不禁‘合掌念佛:“阿彌陀佛,佛祖饒恕我的罪過吧,是我引來了迷途的惡人!”

老瘋丐順坑坡下到蓋石板處,愣怔怔地瞧著那塊石板。他伸手摸了摸,冰涼、堅硬、粗糙。上邊似有刻字。老瘋丐用衣袖擦去塵土,露出幾行蒙藏文字。是一篇經文。他顧不得去辨認經文,使勁推那塊石板。顯然,他已想到了什麼。那個臉有刀疤的老鼠臉的人,什麼惡事都會做得出來的。

石板太重,他太弱。幾次推挪,累得他呼呼大喘。老瘋丐擦著汗,坐下來歇氣兒。從一個破口袋裏摸出一塊幹饅頭,費勁地咀嚼。用力時他才發現自己一天沒關照胃口了。補充了食糧,他頓時渾身來勁兒:清理了石板周圍的碎土草木,又挽起袖子,往手心裏陣了兩口唾沫。

“哢啦啦!”那石板磨擦著下邊的大石板,終於發出剌耳的響動。

一個水缸口大小的洞口,如魔法變出來似的出現在石板下麵。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從洞裏徐徐吹出。老瘋丐小心翼翼地趴在洞口,往下看。黑森森的墓室裏,沒有動靜,沒有光線,什麼也看不見。

“下邊有人嗎?”他朝下邊的墓室裏喊。

墓室裏有嗡嗡的回聲。是他自己的。他失望。鼓起勇氣,又連續呐喊幾遍。他想小夥子是被弄死了,弄死後丟在下邊了。要不根本沒在裏邊。

墓室裏響出一陣輕微的動靜。

老瘋丐驚喜,揀一個小石子兒往下扔下去,同時大聲喊:“喂!下邊有人嗎?”

“有!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從墓室裏傳出微弱的呼救聲。“阿彌陀佛,你還活著……”老瘋丐長歎一聲,臉露笑容,“小施主,你進這死人墓裏幹啥呀?是圖涼快嗎?嗬嗬嗬……”

“老爺子,快救我出去吧,我叫那混蛋害了!這裏邊真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我上哪兒給你搬梯子去?你就在裏邊好好呆著吧,這回誰也害不著你了。”

“老爺子,求求你快想個法子救我出去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嗬!”

“你也會說這個,嗬嗬嗬,這洞有多深?”

“大概有兩三丈深,老爺子找個繩子來,吊我出去吧。”

“繩子?這沒有人煙的大坨子上,我上哪兒去找繩子?”老瘋丐見人活著,不著急了,也沒有多大興趣立刻把這位被同夥推下去的盜墓賊救出來。“小施主,這是報應嗬,懂嗎?報應。誰叫你不守本扮,老想著發非份之財,來玩邪的?這是報應。誰也跑不了報應,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跑不了後天。”

“求求你了,老爺子,晚輩今生今世不忘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快想個法子救我出去吧。”下邊的人哭天抹淚地哀求起來。

老瘋丐並不搭話。爬離洞口,上了土包頂上。土包上下長著一叢一叢的沙巴嘎蒿子。他有了主意,動手拔起沙巴嘎蒿子來。不大一會兒功夫,他拔出一大捆蒿子,坐在那兒擰繩子。有小茶杯口粗。從墓室裏不斷傳出小夥子的一聲聲哀叫。落日後的坨子,一片朦朧、蒼茫,大漠開始吐出涼氣,沙坨子裏的空氣變冷了。老瘋丐發現,東邊的沙梁上,托出一輪桔紅色的大月亮,雖然沒有熱氣,可感覺上帶來一股暖意,黑暗中讓人有所依靠感,是個人都害怕黑暗。因為生命最初形成的那個環境一娘胎,是黑暗的。人之初,就在黑暗中受苦,除了供給養液的一根管子外,人一開始就沒有多少可依賴的東西,一開始就處在孤獨的形態中,對周圍產生了恐懼感,缺少信賴。十月懷胎,儼如關在黑暗的地獄裏,那時就產生了生命的無限渴求。就是來到充滿陽光的世界上,人們恐怕也很難擺脫深深留在記憶深處的那個黑暗。高聖的佛,是專為人擺脫黑暗的恐懼而創造的。若想讓人擺脫黑暗的恐懼,就得觀悟佛理,以斷除煩惱迷妄、情欲,即“依戒資定,依定發慧,依慧斷除妄或,顯發真理。”老瘋丐手擰著救人肉體的草繩,心裏卻頓悟出超度人靈魂的髙深佛理,一時間那張柘朽的臉色,增出幾多光色。兩眼如明燈般神奕。

“喂!小施主,我放進草繩,你抓住嘍!”老瘋丐把長長的沙巴嘎蒿子擰成的草繩,徐徐送下去。下邊墓室裏的“小施主”,驚喜地喊叫著,抓住了那根救命的草繩。老瘋丐開始用力起繩。額上浸出汗珠,渾身發顫。繩子沒拉出半截,老瘋丐就耗盡了全部氣力,喊一聲:“小施主,我實在提不動了,我要失手了,你快往下跳吧!”

摔倒地下的“小施主”發出痛叫,“哎喲媽喲”地撫摸著屁股。坐倒在上邊洞口旁的老瘋丐也呼呼喘氣,摸摸手掌。過了一會兒,老瘋丐終於想出了辦法。他把草繩子頭兒纏繞拴死在洞口旁的那塊石板上。

“好了,小施主,這回看你的了,你自己往上爬吧!”老瘋丐坐在那石板上,壓住石板。

洞裏的“小施主”高興了,念中學時他練過爬繩爬竿兒,這回用得著了。

果然,經過一番拚盡力氣地爬高,他終於爬出墓室,重見天日。他二話未說,“撲通”一聲跪在老瘋丐前邊,往地下“當當”磕起響頭來。老瘋丐忙說受用不起,扶他起來,但沒有用,隻好躲開那位置。

聽了“小施主”述說,老瘋丐感概萬千,不斷搖頭。

“好好一個活佛墓室,安睡了上百年,今天叫你們兩個孽障破壞了,褻瀆了,盜光了,唉,這真是罪孽呀!”老瘋丐痛惜地說著,連連搖頭。

“我要找他算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扒他的皮!”石旦咬牙切齒地說。

“不,小施主,你又錯了。你又要從這個苦海跳進另一個苦海。聽老朽一勸,還是放棄無休止的恩恩怨怨,修善悟禪,這才能避免人生眾多的苦嗬。”

石旦低頭不語。片刻後,他問:“老爺子,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真是苦到底嗎?”

“小施主,這‘苦’是迷的結果,這‘迷’是孽根未淨的原因。佛的四聖諦’中有個‘苦諦’三論,整個講的就是人生之苦。眾生的生命,生存就是苦,佛認為一切都是變遷不息的,無常的,廣宇環土,不外是苦集之場,由於眾生不能自我主宰,為無常患累所逼不能自主,因此沒有安樂性,隻有痛苦性。佛講的苦,有二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乃至一百一十種苦等無量諸苦。所謂二苦,是指內苦和外苦,內苦又包括生理病痛和感情、意誌、思想矛盾之苦的兩個方麵,外苦則指來自外界的各種災難禍殃。所謂三苦:一是苦苦,謂遭受到苦事而感覺痛苦,如受饑渴寒熱等逼迫而產生的苦;二是壞苦,遇到樂事變遷,如眾生由富貴變為貧賤,而產生的苦惱;三是行苦,‘行是遷流的意思,眾生由於事物遷流無常不能久留而引起的痛苦。四苦是指生、老、病、死。五苦是將生、老、病、死合為一苦,再增列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和五取蘊苦而成。八苦則是將五苦中的生、老、病、死苦重新分為四苦,再加後四苦而成。八苦則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蘊苦。這裏邊,求不得苦所指的是,人們的欲望往往得不到滿足,求之而不能得,而且所求愈愈奢,愈愈不能得到,痛苦愈愈大。八苦中這求不得苦是前幾苦的總原因,而求不得之所以成為苦,又是由於五取蘊苦。這五取蘊苦是八苦中其它苦的根源,又是一切苦的聚集。‘五蘊’,則指人身心兩個方麵的五個構成成分:‘色’、‘受’、‘想\‘行’、‘識取’則指人的固執的欲望、執著貪愛。五蘊與取’聯結在一起就產生種種貪欲,稱為‘五取蘊苦。”講到這裏,老瘋丐長長歎口氣,微微睜開眼,望著蒼茫的浩空、荒莽的沙坨,陷進一種思緒中,停了片刻,又以深沉的嗓音緩緩講起,“豈不知,這人的麵容就是一個‘苦’字形:雙眉是‘草’字頭,眼睛和鼻子合成十’字,嘴就是‘口’字。固而人的生命就是苦,生存就是苦。佛雲:‘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人間世界猶苦火宅,是無邊苦海,芸芸眾生,囚陷於烈烈火宅之中,備受煎熬,沉淪在茫茫苦海中,受盡苦難。阿彌陀佛!”

老瘋丐一聲念佛,聲音慘然,久久閉目合掌,雙唇蠕動,無聲地默念著經,神色莊嚴肅穆,如一尊真身佛陀,為人間的眾生而苦苦超度。

石旦聽了這番深奧的似懂非懂的佛理,心靈深處不由得生出一種敬畏感,也有幾分恐懼,怯生生地問老瘋丐:“老爺子,這麼說,人的這‘苦’是沒個解了?”

“可解可不解,皆在於人。‘回聖諦’的滅諦、道諦,就是分別闡明人生的可證性和可修性,即人生的理想境界和達到這境界的途徑,說明人生的解脫理論,講的是捏樂還滅的因果。滅諦是指滅盡貪欲,滅除痛苦,不、再生起的道理,滅盡貪欲就是滅除痛苦的根源,而滅盡貪欲也就滅除了痛苦。道諦的‘道’,指道路途徑、方法,道諦就是引向滅除痛苦、征得涅漀的正道。《南木涅樂經》裏講:‘泥洹不滅,佛有真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這就是說,所有人隻要遵循道諦、滅諦的佛學去修正自己,悟禪入佛,那超脫苦海還是能辦到的。”老瘋丐侃侃而說。

石旦半天默然無語,似乎想從老瘋丐所講述的佛學道理中悟出點什麼來。

“老爺子,你這般受苦,這樣折磨自己,爬行去葛根廟朝拜,就是為了那個涅槃還滅的因果嗎?”石旦抬起頭望著這個神秘莫測的老人問。

“小施主,你不知,我這一生罪孽深重,多犯戒律,孽根不淨,佛門所不容的呀。今天我這樣做是懲戒自己,隻想洗淨一些過去的罪孽而已。”

“老爺子,你能告訴我一點具體的嗎?小生以後盡量引以為戒。”石旦壯著膽子問。

“老朽一犯五取蘊苦,為貪欲情欲所累,背叛佛門,後又因世間醜惡忿憎所致,幾度動念加害親骨,最終又逼其出走,流落人間,我自己亦落得個一無所有,被世間所難容,浪跡天涯。我今生已無望解脫,隻求來世正果。欠下太多,難得還願嗬。”老瘋丐的聲音裏,含有某種發自肺腑的痛苦之極的懺悔之意,令人聽著不由得從心眼裏生出一股憐憫和同情之心。

石旦深感老瘋丐身世非凡,經曆複雜多劫,內心裏深藏著隻有他自己明白的隱秘。世人是無法理解他這樣一個人的。

“老爺子,晚輩敢問,你是不是那位傳說中的蕭吉亞活佛?”他突然問。

“小施主,世間沒有活著的佛,一切都是肉身凡體的受苦之人。阿彌陀佛一一”老瘋丐一聲呻吟般的歎息,然後語重心長地對石旦說,“小施主,你去吧,記住老朽剛才講的一番話。去吧,好自為之。”

他找了三天三夜。懷裏揣著那把鋒利的刀。

“黑鼠”金巴消失在遼口鎮幾萬居民外加每天流動的幾萬人口的海洋中,不見了。他一條街一條街地搜尋,一家旅店一家飯館地查詢,商店、茶館、酒肆、飯鋪,無所不人,無所不查,可“黑鼠”金巴就像一條泥鰍流進大海一樣不見蹤跡了。

難道這小子真的徹底溜了?--次得手就遠走高飛了?他不安地想。不,他知道這小子,不會這麼輕易地走的,隻不過現在找到了一個安全地方查看著動靜,要是沒有什麼風浪,他還會露出來活動的。因為那片墓葬地,對他那號人的誘惑力太強烈了。不把那些土包一個一個地挖個遍,“黑鼠”金巴決不會撤離這一帶的。

他重新打起了精神,又像拿篦子篦一樣濾起遼口鎮。

老瘋丐講的那番話,當時對他挺有震動的,也曾下決心回家從此做個本分人,撫養老人。可過了幾天,越想越窩火。一大提包珍寶都被“黑鼠”一人獨吞不算,還差點要了他的命,這口氣他實在咽不下。越想心裏越竄火。他想,出完這口惡氣,再回家守切眾生皆有佛性”,可“一切眾生”也都有“魔性”嗬。他又成了一頭複仇的惡魔。

他走進一家個體小飯館。牆角的一張桌子上,有個人背對著他喝酒。他似乎熟悉這個身影。不一會兒那人喊服務員,側過臉來,他一下子認出來了。“禿喇嘛”?這人怎麼還在遼口鎮?他的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這小子的突然出現跟“黑鼠”金巴有沒有關係?頃刻間,他的心緊張起來,本想走過去打招呼,但又一想,萬一“黑鼠”金巴招他來的,並有了勾當,這小子肯定不會吐露真情的。就像當初跟自己一樣。而且反而暴露了自己活著,讓“黑鼠”金巴有了準備。最好的辦法是,自己暗中跟蹤這小子,摸清他們的老窩再說。於是,他悄悄退出飯館,走進對麵一家的鋪子裏等著“禿喇嘛”的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禿喇嘛”終於醉醺醺地走出飯館,腳步搖晃地走上街路,嘴裏哼著小調,向西走去。他悄悄跟在後邊,遠遠瞄著,隻見“禿喇嘛”穿過老集子熱鬧處,一直走到西頭那座姑子廟跟前,從小角門進院去了。他恍然大悟。這家“四海通聯營公司”的經理郎氏兄弟,就是專門收購那類“貨”的,而且據傳郎氏兄弟的先人,也是靠幹盜墓發家的。顯然,“黑鼠”金巴跟郎家有聯係,或許把不好帶走的“貨”就地出手了。奶奶的黑鼠”金巴,“黑鼠”金巴,你鬼小子原來把“窩”設在這裏了,難怪老子找不到影子。

他離開姑子廟,回到臨時借住的那家車馬店,躺在大統炕上犯心思。他是變賣了手表才解決了吃住的。車馬店的大統炕很便宜,五毛錢一夜,吃飯更簡單了。幾個車老板在大統炕那頭,圍坐著幹拉老白幹。閑話嘮得很熱鬧,像吵架,臉紅脖子粗鼻頭紫。似乎議論著一個什麼“黃牛公司”。當他聽到“黑沙豹”三個字時,一躍而起,湊到那幾個人跟前。一問分知他的救命恩人“黑沙豹”,也在這個鎮子裏,正在辦起一家“科爾沁黃牛公司”。他拍拍屁股,高興了。找“黑沙豹”,把事兒全告訴他,求他插手幫忙,這事準有門兒,也是唯一良策。“黑沙豹”需要錢,他自己需要幫手。他風風火火地趕到鎮東北頭那家“科爾沁黃牛公司”門口時,正碰見“黑沙豹”和一個時髦女郎走出門來。後邊有抱弟、嘎子等人相送。

“救命的大哥,你好!”他走上前,打招呼。

“瓛?是你?”“黑沙豹”猝然相遇,有些吃驚。

“大哥,我有個急茬子事對你說。”他顧不得寒暄,急忙說。“氓?是否又有誰落水了?”“黑沙豹”開了一句玩笑。

“不,不,大哥,這回不是落水,是落洞!”他也笑著說。

“落洞?”“黑沙豹”不解地望著他。

“是,我真有個落洞的大事告訴你…-人,拉著“黑沙豹”走到一邊,極神秘地把“黑鼠”金巴和盜墓的事從頭到尾抖落了一遍。“黑沙豹”的臉變了。眼神疑惑、驚詫地盯著對方:“你說的全是真的?”

“一句沒有假,全是真的,不信大哥跟我去看看現場。”他說。“‘禿喇嘛’也在郎瘸子那兒?”

“我親眼看見他進去的!”

“好吧,我可以幫你,我跟‘禿喇嘛有點舊賬還要算。這樣吧,我現在沒功夫,我讓抱弟他們去找‘禿喇嘛’為理由進姑子廟,摸摸情況,再做道理。你別露麵。”“黑沙豹”把抱弟、嘎子叫過來,如此這般地交待了一番,然後跟白天然走了。

他領著抱弟和嘎子,很快來到姑子廟門前。抱弟和嘎子走進去,他留在外邊悄悄觀望。抱弟走進公司辦公室,找到郎瘸子,自稱是“禿喇嘛”的老鄉,一個村的,給“禿喇嘛”帶來村裏的信兒,務必要見到他。郎瘸子見是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兒,也沒當回事,毫不客氣地說:“我家沒有住著這麼個人,你們找錯他了!”

“沒找錯,有人親眼看見他走進你們的門。”

“我這兒是店,來往顧客多,誰知道你們把哪個顧客看錯了,當成你們找的那個‘禿喇嘛’了。”郎瘸子冷冷地說。

“讓我們進去找一找,好不好?”抱弟固執地說。

“不行。你們走吧,不要在這兒影響我們的業務!”郎金山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

抱弟無‘奈。白了一眼郎瘸子,帶著嘎子走出姑子廟。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白天然微笑著出現在門口,婷婷玉立。

“對不起,打攪一下你們的會。”白天然笑容滿麵地開口說,“我給大家介紹一個人。”

“嗬,這麼鄭重?什麼人物這麼重要?”高占文問。

“一個傳奇式的綠林好漢,他的外號叫:‘黑沙豹’!”

“‘黑沙豹’?!”會場裏的幾個人同聲驚問。

“對,不要緊張,這說明你們都認識他。好了,這麼說,你們同意接待他了,”白天然回轉身,向門外喊,“喂,‘黑沙豹’,進來吧。他們歡迎你光臨。”

“黑沙豹”像一尊黑鐵塔似的堵站在會議室門口,神色有些拘謹。不情願的樣子,臉色冷漠,似乎隨時要退出去。

高占文鎮長一見他,笑嗬嗬地站起來,走過來握他的手,說:“歡迎,歡迎!我們早認識,用幾頭牛救了金寶屯的大恩人。我們還欠著人家呢!”

高占文拉著“黑沙豹”的手,想讓他去坐椅手上。

“黑沙豹”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也不坐。他的眼睛,瞅一下那邊角落裏的羅天柱,旋即閃過去。羅天柱也瞅著他。在這裏逅相遇,他感到突然,眼神異樣,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但無話。無表兩。

“我來介紹一下,‘黑沙豹同誌現在是‘科爾沁黃牛公司’的經理,今天來有個事情想跟大家商量商量。”白天然說。“哦,是這樣的。”“黑沙豹”接過白天然的話,手扶著前邊的椅子背,簡短的講起來。“洋人認咱們這兒的科爾沁黃牛,肯出大價錢。科爾沁沙坨子是黃牛產地,咱們去撈洋人的外彙,得天獨厚。所以我搞了一個黃牛公司,設在鎮東北五裏外去巴胡塔火車站的路邊上。搞牛,我還懂一點,如果遼口鎮政府支持我,發給我,執照,我感謝不盡,賺了錢,可以提成給鎮政府,行政上也可以接受鎮上的領導管理。”

“唔?有意思,‘科爾沁黃牛公司’,有意思,新鮮。你想弄個執照?”高占文很有興趣地笑著,問“黑沙豹”。

“對,想弄個執照,高鎮長那九頭牛,你們就不用還了,現在給我批個執照,允許我在貴方寶地立足開業就行。”“黑沙豹”也笑著回答高占文。

“好說,好說,這事好說,我看是不成問題。”高占文爽快地表示態度。

屋裏的幾個人中,還有一個見到“黑沙豹”非常激動,始終陰沉著臉沒說話。這人就是鎮黨委副書記滿金鬥。起先他一聽白天然說出“黑沙豹”,著實吃了一驚,雖然頭一次見這個人,可比賓見過一千次的熟人還要熟悉,簡直聽爛了“黑沙豹”各類傳聞和故事。而且他的所有故事,幾乎都跟滿氏家族有關。此刻,滿金鬥冷冷地注視著“黑沙豹”,像一位老練的獵人盯視著獵物一樣,不放過“黑沙豹”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句口氣。他一'聽高占文要答應下來,立刻揷進話來:“老高,咱們還是先研究研究再說吧,你看呢?”老高不解地望了望滿金鬥,隻見滿金鬥又轉向“黑沙豹”,問:“你是黑沙村的‘黑沙豹’?”

“沒錯,裏瀚海科爾沁沙地,就我一個‘黑沙豹%我就是黑沙村的。”

“你真名叫啥?”

“馬鐵。”“黑沙豹”十分反感這個胖墩墩的冷麵漢子的盤問,反問一句,這位領導怎麼稱呼?”

“我?哈哈哈……”滿金鬥開懷大笑起來,“說起來,咱們倆還是一個村的老鄉哩!”

“一個村的老鄉?”“黑沙豹”警惕了,眼睛盯住對方譏嘲的臉,“請問貴姓?”

“姓滿,姓滿啊。”滿金鬥傲慢地回望著“黑沙豹”,“這回對上號了吧?”

“黑沙豹”變了臉,立刻反唇相譏道:“何止對上號,可以說對到骨子裏了,光聽說滿老爺的大兒子在哪兒當什麼官,沒想到在這遼口鎮得意呢。我黑沙豹’還真有緣份,走到哪兒,總有一個半個滿姓人陪著我,真是三生有幸。”“黑沙豹”的雙眼如刀子般盯著對方,帶著奚落的口吻又問,“那麼說,你是不準備批準執照氓?”

“話不能那麼說。”

“咋說?”

“我們這兒有這兒的規矩。遼口集改成鎮子以來,人口一直在膨脹,失去控製,對這裏的建設和管理帶來了很多困難。從目前情況看,我們還不宜提倡外鄉人在這兒開業,辦這公司辦那公司的。”滿金鬥慢聲拉語地拉著官腔。

一直沉默不語的羅天柱,這時用眼角膘一眼滿金鬥,然後眼睛繼續盯著前邊桌上的暖壺,漠然地墊了一句:“最好把從金寶屯來的外來戶也都遷走,恢複原來的遼口集這村野小集子,也統統取消什麼鎮嗬,鎮長嗬,書記呀,什麼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滿金鬥有些火了。

“沒啥意思。簡單說,我同意給馬鐵同誌辦的公司批執照,咱們不就是有這麼點權嗎?幹嗎老想著卡別人?有關建設遼口鎮方針大、略方麵,白縣長早就明確指示過,把遼口鎮搞成一個全縣的經濟特區,搞活改革的點,而且白縣長一再強調,號召有魄力的農民來遼口集辦企業,開發沙地經濟,把遼口鎮建成一座新型的農民城馬鐵詞誌要辦的黃牛公司,以我看,這可是個前途無量的企業,弄好了,給咱遼口鎮帶來經濟繁榮。”羅天柱誰也不看,深思熟慮地說出這套話,喝了一口茶接著又說,“咱們不能因為過去的個人成見,或者家族的恩恩怨怨,影響了工作,影響了正當的事業。”

滿金鬥漲紅了臉,要跟羅天柱辯論,但被高占文勸住製止了:“好了,好了,二位不要爭論了,這是啥了不起的大事?我看也可以通過,批給一個執照,有啥呀?對,對,咱們還是聽聽白天然同誌的意見吧。”

這一招真靈。顯然,白天然的特殊身份,在這小鎮,在這會場,具有特殊的意義。也有特殊的威懾力。滿金鬥看一眼白天然的臉,咽回去了想說的話。

“哎、哎,你們別把我給扯上呀!我算老幾?我隻不過是一個廣播站派下來采訪的‘土記者而已。我現在倒是有個計劃,等采訪完羅天柱同誌以後,就準備再采訪這位‘黑沙豹’如何在八百裏瀚海裏闖蕩,創辦‘牛’公司的。”白天然顯得神秘而興致很高地說著,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一一尋視屋裏的人,又回過頭嫵媚地衝“黑沙豹”笑了一下。羅天柱看到白天然衝“黑沙豹”微笑的目光,心裏一陣騷動。覺得不是滋味,有一種莫名的妒意。這個神秘的、不可捉摸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到底想幹什麼?

“黑沙豹”對局勢的變化,有些意外。羅天柱竟會幫忙,會替他說話支持他,倒使他犯了心思。這小子又安啥心呢?花招?圈套?收買?還是因為內疚?期望以此來償還過去所欠下的?“黑沙豹”一時摸不透羅天柱,眼睛疑惑地盯了一下對方,並沒有表示出什麼感謝的意思。他不想沾羅天柱的什麼光。也不想跟這個自己十分討厭和看不起的卑鄙小人,發生什麼關係。過去的那筆賬,時時在他肚子裏翻騰。他不想輕易一筆勾銷。

白天然的這種拐彎抹角的不是表態的表態,基本上給遼口鎮的這幾個頭頭們定了調子。

高占文拿眼光看了看羅天柱和滿金鬥,對“黑沙豹”說:“這樣吧,馬鐵同誌,你先回去,操辦著你那個‘牛’公司,該幹啥就幹啥,開展你們的正常業務活動。過兩天,我們最後定下來就把執照批給你,我想,這是不成問題的,你就放心吧。我們歡迎你參加進來建設遼口鎮的行列中,為這座農民城的騰飛做出點貢獻。”

“黑沙豹”緊緊握住髙占文的手,有些激動地說感謝你們的支持,我一定把‘黃牛公司’辦好,給遼口鎮的建設盡盡力。好,那我先告辭了。”

“黑沙豹”剛要走出會議室,白天然喊住了他。

“好哇,‘黑沙豹、你光感謝他們,不感激我了?”

“黑沙豹”爽朗地笑著說:“當然感謝你,你幫了我大忙,要不是你,我還來不了遼口鎮呢。歡迎你到我們公司做客,我給你燒野鴿子肉吃。”

“真的?那我現在就跟你走,正好可以聊一聊,摸摸你們那兒的情況。”白天然抓起她那漂亮的銀灰色半月形小包,甩動著烏黑的披肩發,皮鞋跟“嘟嘟”地敲著磚地,就跟著“黑沙豹”往外疋“小白同誌,等等,”羅天柱站起來,從她的後邊喊,“我們在‘老來順’準備了一點便餐,老髙、老滿也坐陪,你可別走嗬,咱們這可是跟你打了招呼的!”

“咯咯咯,我忘了。免了,免了,我不吃了,你們自己去‘順得了,我得去嚐嚐燒野鴿子肉!”白天然富有感染力地一笑,滿屋嬌美,每人心頭蕩過一波暖潮。

“黑沙豹”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他相信自己的感覺。羅天柱那雙追獵白天然的目光,明確地告訴他的感覺一百個正確。這小子又在打她的主意,而且是個用心不淺的主意要是真能攀上這棵樹,這個女人能給他的遠遠超過了女人本身。好吧,這回我可學乖了,不會當儍瓜了,寧回咱哥們陪著你逗逗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