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兩篇可以當詩讀的散文
讀《醉翁亭記》
醉翁亭在滁州。滁州即今安徹滁縣,我沒有到過。我猜想,滁州一定是風景娟麗的所在一能夠不止一次地引起古代文學家的興致的,決不會是平庸的地方。比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早三百年,唐代的韋應物就寫過《滁州西澗》。那是一首非常著名的抒情詩: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鴯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首小詩,僅四句,卻傳達出滁州自然景色中那迷人的恬靜來。“野渡無人舟自橫”,確是極靜嫻的繪畫的主題,對比之下,《醉翁亭記》是要熱鬧得多的。
仔細推究起來,《醉翁亭記》表麵上的熱鬧,卻隱藏著內在的深沉。宋仁宗慶曆足年,歐陽修被貶,知滁州,當年十月到郡。年譜載:“慶曆六年丙戌,公年四十,自號醉翁。”據此可知,他寫《醉翁亭記》的時間,一定是在慶曆六年(即公元一〇四六年)以後。也許正是這一年。因為慶曆六年,他寫過一首《題滁州醉翁亭》的五言古詩:“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複記吾年。但愛亭下水,來從亂峰間。聲如自空落,瀉向雨簷前。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人語,其清非管弦。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所以屢攜酒,遠步就潺湲。野鳥窺我醉,溪雲留我眠。山花縱能笑,不解與我言。惟有岩風來,吹我還醒然。”這詩是無法和《醉翁亭記》相比的,但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篇精粹的遊記體散文。歐陽修的詩向我們透露,他明知“四十未為老”,而偏要自號醉翁。“醉中遺萬物,豈複記吾年”,他希望自己始終是醉的,希望在一醉之中忘記一切,包括自己的年齡在內。不老而偏要稱翁,明明醒著而要裝醉,這有點象李白的“佯狂”,畢竟是同樣地可哀。
據記載,慶曆五年歐陽修上書為一些受軸的政治家辯護,“小人素已憾公”,借故把他貶逐出京。他是懷著政治上的不得意來到滁州的。因此,我們知道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不是隨便說出來的。他是寓政洽上的失意之心情於山水,他要在山水之樂中忘記其它方麵的不樂。從這樣的背景看,《醉翁亭記》實在並不是一篇輕鬆之作,它的熱鬧之中有著難言的寂寥。
但要承認,歐陽修在文中的確展現了一種輕鬆活躍的氣息。也許,滁州秀麗的山水,淳厚的民俗,再加上他豁達的性格,使他能夠忘卻那些煩惱與抑鬱。
我不能忘記第一次讀《醉翁亭記》時那種耳目—新的歡喜和新奇之感。“環滁皆山也”,這劈頭而起的一句,足以驚呆那些習慣於按照陳套來寫文章的人們。他二話不說,開頭就是突如其來的一句,可以說是一聲由衷的歡呼:多麼好的綿綿不斷的山峰,環繞著滁州城!環滁而起的山勢的突兀不凡,恰好襯托了文勢的突兀不凡。一句之後,迅即展開了一個氣勢雄偉的全景。其間盡管還有起伏,但文章總的是如從峰巒的頂巔而舒徐地下行。我們從環滁的群山,而找到了西南諸峰中的琅琊山,由此進入山間腹地。這裏不僅有山嵐,而且有水音,一曲清流從兩峰之間瀉下,這是釀泉,一個與醉翁亭相聯係的美麗的名字!水隨山行,迂回宛轉,作者的筆墨仿佛是電影的鏡頭,一步一步地把我們的目光吸引到特寫景色中來。他采取“剝筍”的方法,層層剝去筍農,而讓你沿途覽勝,取其精英:在環滁之山中,取西南諸峰;西南諸峰中,取琅那;琅琊山行,取釀泉;釀泉縈回,醉翁亭臨於泉邊!經過重山複水,在蔚然而深秀的叢巒之中,在潺潺的泉音伴奏之下,終於出現了醉翁亭!他不背平淡地讓這亭子出現,他大肆鋪排,讓它在未出現之前造成那“隆重”的氣氛,使之顯得不平凡。而一旦出現了,他又以非常省儉的筆墨用於正麵描寫,總共隻有六個宇:“翼然臨於泉上”。這亭子無疑是非常美麗的了,但真正美的東西並不需要濃妝豔飾。一個“翼然”,便寫出了亭子的峭拔飛聳;一個“臨於泉上”,便寫出它那依依臨水的風情!依山臨水的醉翁亭,飛簷俏麗,仿佛要展翅而翔,隻有六個宇,可見其飛動,可見其神采!
《醉翁亭記》一口氣用了二十一個“也”,造成了全文的詠歎氣氛,留下了無拘無朿一唱三歎的詩一般的情調,這已經傳為文學史上的美談。但這篇散文的特點,卻不僅僅是行雲流水般的自然,而且還有與之相結合的內在結構的精煉嚴密。以“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為例,這兩個句子中,前一句寫朝暮,後一句寫四時,是很精確的。太陽初起,林間氤氳的雲氣在消散,這是山間清晨;若穴裏充滿了薄暮的霧靄,周遭逐漸暗了下來,這是山間傍晚。那後一個句子,更為凝煉,一句之中,每一分句各寫一個季節:“野芳發而幽香”,春景;“隹木秀而繁陰”,夏景;“風霜高潔”,秋景;“水落而石出”,冬景。令人驚歎的是,他不僅用非常節省的文字,抓住山中四時朝暮的典型景色作了概括的描寫,而且寫過之後並沒存忘了反過來再作總結性的呼應:“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再一次分別點到了朝、暮、四時。
《醉翁亭記》的作者懂得景和人的關係,他把重點放在景中之人的描寫上。而關於人的描寫,又是圍繞著“醉翁”而展開的。亭子的景色當然是宜人的,但要是離開了那活潑喧呼著的人,那亭子大概和普通的亭子也沒有什麼差別。此文寫人,大抵和開始一段文字寫景的思路近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這是一個歡樂的全景,一幅活潑生動的太平景象的畫麵!(可以想見,歐陽修生活在這樣熱愛生活的人民中向,精神上得到的慰藉,足以使他忘記仕途的艱辛和煩惱)寫了“滁人遊”這一全景,鏡頭縮小到了臨溪而漁,釀泉為酒,山肴野蔌,雜然而陳的充滿野趣的“太守宴”上麵來。由“太守宴”而“眾賓歡”,最後,落到了他自己得意刻劃的中心人物形象上:“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蒼顏白發,前已述過,歐陽修當時實際上也許還沒有這樣的“老態”;頹然乎其間,也許這“醉態”是有點誇張的。但的確寫出了―個不拘形跡的十分可愛的“醉翁”!這形象,蒼顏白發得其形,頹乎其中得其神,也是十分精采的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