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覺動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歡的蜜蜂。
這是與開篇相呼應的一段文字。童年被蜂螫的記憶,使“我”一向不大喜歡蜜蜂,因而不可能對之動情,這番從化溫泉的觀感,尤其喝了荔枝蜜以後,感情起了變化,“不覺動了情”。由不喜歡到如今的不是不喜歡,由不動情到如今的不覺動了情,終於開始透露出文章的主旨——頌蜜蜂。行文是何等嚴密,何等自然!
楊朔的文筆起伏跌宕,變化繁多,層層緊逼,推轉自然。讀著他的文章,令人常有花明柳喑、應接不暇的感覺。從“花鳥草蟲,凡是上得畫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愛”開始,我們不知道作者想說什麼,到“蜜蜂原是畫家的愛物,我卻總不大喜歡”,以為是說蜜蜂。但第二段卻換了話題,又叫人摸不著頭腦了。“今年四月,我到廣東從化溫泉小住了幾天”,寫的是溫泉的景致,轉到夜晚小山的幻覺,這才悟了過來:他是在誘人入勝地寫荔枝樹。第三段,據說荔枝好吃,可惜來得不是時候,也是欲擒故縱的筆墨。到了第四段才知道,他在用鮮荔枝未吃到,來引出畢竟吃到了荔枝蜜;而寫荔枝蜜的目的,在於寫釀蜜的蜜蜂。
抒情散文和詩接近,但畢竟不是詩,它比詩具體,總要求有些實際的東西。在抒情散文中,作為支撐點的,仍然離不了一些具體的東西。由此而抒情,這情方能抒得實在。要是說從開始到“不覺動了情”這五段文字,是主題的初露,那麼以後的文字,直到“我的心不禁一顫”,則是正式寫蜜蜂頌了。往後幾段,先寫“蜜蜂大廈”的裏裏外外,然後是“我”和老梁的對話,這都是些實際的內容。那些對話,看起來是參觀過程中隨意的問答,卻也是精心設計和富有概括力的。比如,說蜜蜂一年四季都釀蜜,釀得多,自己吃得少,“它從來不爭,也不計較什麼,還是繼續勞動”。寥蓼數語,就刻劃出一種崇髙的思想境界來。這些平凡的小生靈身上的平凡本質,已足以使人感動。再加上這樣一段話:它們壽命短促,工蜂不過六個月,但卻是認真、緊張、辛苦地度過一生,即使死,也是自己飛出去悄悄地死在外邊,不給人家添一點麻煩,蜜蜂的崇高品質的確是撼人肺腑的。寫到這裏,對蜜蜂既有了外在的觀察,又有了深入的了解;既有了理智的分析,又有了情感的激奮,於是水到渠成地發出了一句由衷的讚美:
我的心不禁一顫,多可愛的小生靈啊,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
“我的心不禁一顫”,是情感的合乎邏輯的發展,與“我總不大喜歡”、“我不覺動了情”相呼應,錯綜複雜的文思有著首尾一貫的線索。到這裏,和盤托出寓意的時機已經成熟,他可以正麵地發議論了:“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蜜蜂是在釀蜜,又是在釀造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微小的,蜜蜂卻又多麼高尚啊!”這就是全篇《荔枝蜜》所要闡明的思想意義,所要歌頌的一種人生哲理。
這是全文結束的第一段。作者還並不以此為滿足。在下一段裏他寫道,透過荔枝材林,我沉吟地望著遠遠的田野,那兒正有農民立在水田裏,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們正用勞力建設自己的生活,實際也是在釀蜜一為自己,為別人,也為後世子孫釀造著生活的蜜。原來,作者要歌頌的是蜜蜂的精神。那辛辛勤勤地“用勞力建設自己的生活”的農民,不也是象蜜蜂一樣,在為大家釀著“生活的蜜”嗎?文章的主題進一步深化了。但更為有趣的是,《荔枝蜜》的結束還有驚人的一句:
這黑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小蜜蜂。
這是文章的最後一段,說明蜜蜂精神已深入“我”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蜜蜂進入了夢境。這結尾的三個段落,有三個不同的層次,三個不同的引伸:第一,蜜蜂釀蜜,它是在釀造生活;第二,農民勞動,平凡人的勞動,都是蜜蜂式的勞動,都在釀造甜美的生活之蜜;第三,“我”也希望自己是蜜蜂,“我”將會變成蜜蜂。
這第三小段一句結尾,空靈超拔,戛然而止,留下了悠長的餘鈞,無盡的意緒,讓人去體味,去揣摩。
作品開頭,由“我”兒時的回憶說起:小時候爬樹,掐海棠花,蜂螯,差點跌下樹來……直到最初聽到關於蜜蜂習性的介紹。這是充滿童心的文筆:天真,純淨,自然,是孩子般的甜蜜的憶念。到了結尾,“我”又象孩子似地做了一個夢,而且夢得奇特:變成了一隻蜜蜂。由對蜜蜂的沒有好感,到自心甘情願地要做一隻蜜蜂,這種照應,這種對比,有著突出的美學效果。
《荔枝蜜》是一篇抒情散文。抒情散文和詩一樣,要有濃厚的抒情色彩,濃厚的詩味,楊朔的散文甶不例外。但楊朔的特點還在於,他是自覺地、有意識地用寫詩的方法來寫散文的。楊朔自己說過:“我在寫每篇文章時,總是拿著當詩一樣寫。我向來愛詩,特別是那些久經磨煉的古典詩章。這些詩差不多每篇都有自己新鮮的意境、思想、情感,耐人尋味,而結構的嚴密,選詞用字的精煉,也不容忽視。我就想,寫小說散文不能也這樣麼?於是就往這方麵學,常常在尋求詩的意境。”(《東風第一枝·小跋》)楊朔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實踐的。《荔枝蜜》就是散文中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