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我的鞋,也習慣了在多種公眾場合的形單影隻。在迪斯尼突然麵對著一地的白網球鞋一地的同類,反而懵了。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北京還是在洛杉磯?在北京,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女性穿一樣的網球鞋;在迪斯尼,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鞋兄鞋弟”?

第二天去好萊塢,又見一地的“鞋兄鞋弟”,好像四海之內皆兄弟。後來才知道,美國女性這兩年時興穿白網球鞋。哈,我生出來就穿這鞋了,我的鞋率先時髦了,原先還以為我的鞋自甘落後呢。

我得意地在洛杉磯走來走去,就像一個領導女鞋新潮流的鞋業大王。

某時某地

這是你嗎?

故事發生奄I979年。一個年輕人在他下榻的賓館,看到一幀1912年的照片。那是一個姣好的女子,美麗中有幾分無奈,矜持中有幾許期盼。他看糊塗看癡呆,不不,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他要找到他的愛。他用心誠,求得時光倒轉的可能,不過他身上1979年的衣物必須一點不剩。否則即使倒轉到1912年,哪怕衣袋裏有一枚現在的錢,轉瞬又會回到1979年。

青年穿上1912年的服裝,天天默念著1912年,終於有一天醒來時,照耀著他的,是1912年的晨光。他立即四處找她。河邊一個倩影遠遠地望著他,好像多少多少年以來就這麼站著在等他。“這是你嗎?”她微微地啟動了唇。她拋下了她的明星桂冠,衝破了一切的阻力,迎向他那對被愛灼燒被愛照耀的眼睛。他望著她,脫下西服一拋,西服兜裏掉出了一枚錢幣,1979年的。他大驚。他把手伸向她,她把手伸向他,然而他和她已經在時間隧道裏一下被拉開了。她那雙伸出的手,遠去了。

他的身體回到1979年,他的精神再也回不過來,他棄世而去。那片刻的四目相對,片刻裏眼神如雷電如火燒如愛的升華如愛的普照,於她是等了一輩子,於他就是愛了一輩子。

這是美國80年代初的一部電影,叫《SOME WHERE IN TIME》,或可譯成《某時某地》(國內意譯成《時光倒轉七十年》)。我聽到這個電影故事,已經是1995年的8月底。那天孫康宜要來我家。我知道她是耶魯大學東亞係的係主任,沒有見過。學者教授自然又是正襟危坐談學術,我如何不學無術也不好意思表示對學術不感興趣。倒不是要裝相,總得顧及禮儀。

孫康宜來了,一襲幾乎長及腳背的牛仔裙,一雙果綠的像舞鞋那樣的粗跟鞋,一頭披肩卷發後係一個蝴蝶結。分明是個藝術家,或者生來應該是個藝術家,或者她現在怎麼就不是藝術家?

她進門先送我一盒錄音帶。後來才知道她從來沒有送過別人錄音帶,她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送我這盒《某時某地》。我把音帶放進收錄機。她在音樂聲裏給我講起了這個電影故事。我想我半個月後去美國一定要找到這部電影。到美國的第三天我去好萊塢影城,影城裏一直播放著音樂,輕輕的,想昕的人能聽到不想聽的也就昕不到。我事實上什麼也沒聽到,忽然,一個樂句從我心裏親了出來,哦不,是影城播放的,不不,那是我心裏的樂句,是我一直一直在昕見的,我的腦子裏一有空閑就飄浮起升騰起這些樂句。沒有想到,好萊塢影城專為我送來我之所思。我一下定在原地,又順著時光隧道飄進1979年,飄進1912年。

10月初的一個晚上,我走進康奈狄克州的孫康宜家。她說才知道國內也有CD,這次要把《SOME WHERE IN TIME》的CD送我。CD效果自然更好,先放給我昕聽。音樂響起,她看著我眼睛裏充滿了驚歎-怎麼樣?好吧?多好啊!這麼好的音樂啊!你能想像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東西嗎?她搖曳著輕舞著旋進了音樂,她就是音樂中人,迷醉地從電影屏幕上看著我。

臨走時她找這部電影的錄像帶給我。怎麼找不著了?怎麼怎麼也找不著了。她找,她急得皺起眉頭;又找,又急得皺起眉頭,直找得衣裙也氣得皺了起來。

等她從她的同事家裏找回這盒帶的時候,我已經在康州租到《某時某地》看了兩遍。離開康州不久我去了澳門。澳門朋友請我吃西餐,餐廳一側有人彈鋼琴。琴聲似有若無,隻是用幾個音符,在空寂的餐廳裏綴上幾顆寥落的晨星。朋友正對我說什麼,忽然那幾顆星碎開了,碎成彙成細細的瀑布直瀉下來。那是《某時某地》!瀑布愈衝愈闊大,把我衝進鋼琴裏。隻我的外殼留在餐桌旁敷衍著朋友,天!

離開澳門不久又去了台灣。台灣友人請我在一家中餐館用餐,放著民樂。突然,《某時某地》在此時此地一下鑽了出來,鑽進我的心裏眼裏。我無論怎樣想憋住不讓淚水湧出,偏偏還是湧了出來。大家都在嘻嘻哈哈,我隻能低下頭去,任淚水掉在一個個音節裏,左側一教授見此狀大惑。他一定在猜測緣由,但他絕不會想到是因為一支康宜送我的樂曲,一支追隨我來的樂曲,康宜站在旋律裏,踩著音符向我走來,向我走來。

還要加上貓虎牛

女性身上的背包,可能是服飾的一個最靈動最動態最有張力的部件。初見孫康宜時,覺得她的服飾很個性又很諧調。惟獨那隻背包,怎麼我行我素地鼓鼓囊囊自我膨脹?她說背包外層裝了三瓶汾酒,是北京一位朋友托她帶到美國轉交那朋友的朋友。康宜已經十年沒來中國,她要買書,要購物。這三瓶酒無法托運,回美國時登機、過關隻能一路背著。我說真是太重了。她說別人叫辦的事一定要辦好。說那位想帶汾酒的北京人,三次托人帶往美國三次都沒帶到。

她一定要把酒帶到。

她還答應女兒在北京買一隻玩具狗,她買到了。她打電話來嗬嗬地快活著,說她買到了一條北京最大的狗。她怕狗寂寞,又買了一隻小貓一隻小牛一隻小老虎。可就是——她的聲音苦起來了,說她等一個學生等了兩三小時沒等到,一會兒隻好在房間門外,在飯店總台給那學生留條。

明晨就要回美國,這晚她和幾位朋友有個聚會。歡暢的晚餐後,她又苦著臉對我說那學生還是沒來。原來那是一個想去耶魯跟她讀研究生的青年。康宜從耶魯帶了申請表來,一到京就打了十來個電話找他,直到今天才和他通上話,告訴他下午兩點到五點她在飯店,他怎麼會不來?是不是他聽成兩點到五點不在飯店?康宜很現代很快捷的。隻這件事她絮絮講來細細講來,說那學生或許是很好的呢?可她總要麵試否則怎麼知道他英語究竟怎麼樣?或者回飯店再給學生打打電話看,要是打到還可以請他來一下吧?這麼晚還可以請他來吧?否則弄不好他要失去這次機會了。

好像,康宜總在希求世事的圓滿。她家的書櫃裏,有一本關於古典詩詞中女性研究的書,上自先秦,下迄清朝。是什麼樣的作者寫出這麼不一般的書?她通過出版社找到作者——西安交通大學的康正果。又知道他在60年代中後期蒙冤入獄。正好東亞係需要這樣一個人才。天知道她怎麼就能把康正果一家四口全從西安調進了康州。康正果在耶魯教學同時寫了不少文字,在海內和海外。我笑道:康正果先生,你是不是到了康州就成正果?

就有些人以為孫康宜好有辦法,給她寫信、專程找她要求調耶魯。其實她隻是有想像力。她甚至不大願意參加各種活動,她說否則就墮落了。在美國教學,奮鬥到終身教授的頭銜,從此衣食無憂。她說如果拿到終身教授就不寫東西,那就墮落了。好像,她特別容易“墮落”。好像,她周圍布滿“墮落”的陷阱。她每天從係裏下班回家,晚上總要用一小時寫作。“這一小時一定要寫的。”她說,我明白,否則她就“墮落”了。

我在康州時,有一次她開車被撞,左手受傷。她說幸好是左手,否則不能寫作了。她怎麼就沒想到幸好沒撞成重傷,或者更慘?人首先有生命這個本體,還是首先要不甘“墮落"?還是先有不甘“墮落”,後有進化論後有人?

國內有人去耶魯,回來常有人問:見到孫康宜了嗎?好像沒見到孫康宜就像沒到過耶魯。但是康宜還在天天不甘“墮落”。她九年前為丈夫生下一女。她說這是給丈夫的禮物,因為她陪丈夫的時間太少,而丈夫給予她的太多。那麼她陪女兒的時間多嗎?當然她有替身——狗呀貓呀老虎呀牛呀。

她的書桌上,放著一部一千頁的大厚書稿,關於自古以來的女作家的。當代女作家、《耶魯潛學集》等等中文、英文著作的作者孫康宜,正在盡主編的責任做細細的校訂。書桌一旁有一本《臉譜大全》,有一千零八個臉譜。友人在扉頁上題兩行字:“一千零八麵,世相也難全。”康宜讀這兩行字,讀出幾行淚。想到人生包含了無限的可能,也就包念了無窮的誘惑。但她凡事求完美,而實際上,“每個人又承載不起太多的完美。正如承載不起太多的夢想。一種夢想往往總是要犧牲另一種夢想。因此,人生才有所謂的選擇。選擇的意義就是體認世事之間的互相排斥性與難全的本質”。

寫下這番話的是孫康宜教授。但我覺得更本質的孫康宜是藝術家,是明知難全還是要求完美求全的。調康正果還要調他的妻兒,買了玩具狗還要加上貓虎牛。

永遠的準舞鞋

孫康宜有一次在台灣講課後,好多人圍上講台。她很髙興自己講課的成功,笑著等待大家提問。大家提的是同一個問題:你的鞋這麼好看是在哪裏買的?

當然這是康宜自貶的笑話。不過確實在講課後她告訴圍上她的女生們,她的鞋是她根據一種拉美的舞鞋設計的,在台灣的哪兒哪兒訂做的。後來她果然看見台灣街頭出現了和她一樣的鞋。她說這鞋的版權是她的,不過不要了。她二年前在台灣一下訂做四十雙,隻顏色各各不同。“世界上的顏色我都有了。”她笑。後來她又在台灣訂做過,她說那是第一批鞋的兒子孫子了,說做女人多好,下輩子還要做女人。她這二十年來一年四季隻穿這一種鞋,而且準備一直穿下去。

我得記住,我下輩子如果遇上一個隻穿這一種鞋的人,那一定是孫康宜轉世。

我想起我家裏一大堆新的舊的半新不舊半舊不新的白網球鞋,也是從大學穿到現在,而且充充裕裕地迎接未來。

相像的人在一起,有時又可能很不相同。好比她總穿準舞鞋,我總穿網球鞋,都有一種不易更改的執拗。在康州時,早就約好了10月9日我去耶魯大學東亞係作一次演講。8日她來電話說演講前她開車帶兩位朋友來把我早一點接到係裏,說她是個緊張的人,總希望大家早一點到。我說我也是個緊張的人,如果她和朋友們早早地來了,我說話多了,一會兒演講就不行了。我們各持己見幾個回合。

這是準舞鞋與網球鞋的偃持。

她當然不會勉強人,我到底自己坐車去耶魯了。我緊張地盯著前方生怕不準時。也不知怎的,就向右一看,這麼一看,正看見康宜從一個小樓的高台階上走下來。康宜!我叫起來。

康宜大驚大喜地拉住我。她陪朋友到耶魯出版社找書目,要不她不會來這幢樓,不會從這個台階上下來。當然我要不是神使鬼差地就在這一瞬間向右看去,此時此刻,某時某地。

走進耶魯大學,門內一側有一麵鏡子。康宜指著鏡子:你看鏡子,多好玩。你看你看!好像,她第一次來耶魯第一次見到鏡子。走進校園,地上蹦跳著鬆鼠。她指著鬆鼠:你看鬆鼠,多好玩!你看你看。然後就叫我和鬆鼠合影。她剛對好鏡頭,我的搭檔鬆鼠跑了。再換一個角度換一隻鬆鼠,又跑了。數次更換搭檔後,康宜到底把鬆鼠捉進了鏡頭,實現了她又一個美麗可愛的願望——叫我和鬆鼠合影。

一個女人,有很多美麗可愛的願望,就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女人。康宜敬候鬆鼠的樣子,如果拍下來就是一幅廣告畫:還要做女人。

那天晚餐後,耶魯的鄭愁予先生開車把我們送到耶魯的一個停車場,讓康宜開上自己的車回家,然後鄭愁予再送我。然後我就要回北京了。康宜走下車,她回過身伸長胳臂與我拉著手。終於一下鬆開了,像《某時某地》,我從1912年一下回到1979年,她從隧道裏一下遠去。她從剛才還親密地坐在一起熱鬧著的汽車裏,一下退到暗處,退過大洋,在地理的隧道裏用光速滑向相反的方向。美國東北部康奈狄克的她與中國北京的我,隔山隔海地見不著了。如何地說世界很小,相親的人就覺得世界太大,隔山隔海地大,刹那間準舞鞋和網球鞋就站在了地球的兩頭了。哦,永遠的準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