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信的下款寫著香港機場警署指揮官的名字。信中詳盡又簡括地告訴我機場警署發現了一件大衣,經過調查相信是我的。請我證實一下,然後可委托什麼人來辦理,怎麼委托人辦理,還有機場警署的電話電傳地址和本署檔案號等。

機場警方把取回丟在香港的大衣這件我夠不著的事,幫我分解成幾個具體可行的細節。也就是說,我隻需給香港的隨便哪位友人寫幾行字的授權書即可。

也就是說,我丟失的大衣自己找回家門來了。我早認定我已失去了她,我告訴自己對於一切無可挽回的事不要懊喪,我告訴自己生活總要有一些不完美。

我告訴自己,不,是香港機場告訴我,世上有很多本來叫人傷腦筋傷心的事,其實是可以做得很美麗很動人的。

人生的零食

中午曾敏之先生請吃飯,還有潘先生、羅先生等。都是文學界中人,話隨意識流,話與話在桌麵上架起立體交叉橋。或是你打斷我的話,我截住你的題,好像大家擁擠著搶上樓梯。

我也“差點”和羅先生在京同住一樓。他說他離京赴港前,看到一封寄到北京雙榆樹他家那樓的信,是寄給我先生夢溪的,然而寫著他樓裏侯德健家的舊址。真是怪事。至少已經有兩三人問過夢溪:昕說你家要搬到侯德健的舊址?問者都是正經研究正宗學問的教授。今天才知道還真有信寄到了雙榆樹。那麼寄信者必是又知道侯的舊址又知道夢溪的名字,尤其還“知道”我們搬家的故事。如果不是上了年紀的羅先生鄭重地對我說起這封信,我真不能相信。

我和夢溪根本不認識侯德健,我們也不想搬家。那麼關於我們遷往雙榆樹的童話是怎麼流傳開來的?

傳聞,常常是無稽之談。然而如同人們喜愛看電影看與己無關又生動的故事,人們也需要與己無關又共同有興趣的談資。可以多一些談話的支點,可以增添暇時的色彩,可以在別人的傳聞中放鬆自己的神經。傳聞,也是人生的零食。

澳門,有一個叫吳誌良的人

在澳門你要是想坑誰,就叫他開書店。開書店就好像不會賭錢的人進澳門賭場―輸定了。澳門讀書人多,為什麼進書店買書的人很少?說是澳門太小,誰出了本書,大家都知道,親朋好友一一送過來,拉下誰都不合適,或者說誰也沒法拉下,好像就把書送給了整個澳門,還有幾個人買書?

不過澳門人春節不送書。說是送書音同“送輸”,大過年的口彩不好。

澳門老老小小都喜歡寫舊體詩,這個密度在整個華人世界裏是最高的。盡管道地中國人在澳門的人口比例,比之內地和台港都低。因為有一些葡萄牙人,尤其有相當多的“土生”。當地人把中葡混血兒叫做“土生”。“土生”生來就會雙語,雙母語。而且往往懂葡語並英語,懂廣東話並普通話。人稱澳門是一國兩製三種貨幣(葡幣、港幣、人民幣)四種語言。澳門人結婚,新娘上午披著婚紗挽著新郎上教堂,由牧師主持婚禮。晚上新娘穿上中式紅緞小襖款款地步入中餐館,新郎新娘拜佛拜天地,開始了正宗中國式的結婚喜宴,祖祖輩輩都這麼過來的結婚喜宴。

4月8日的澳門醉龍節,最見保存完好的古風。參加儀式的人端起陶罐咕嘟咕嘟地灌下米酒。龍舟競渡,更見漁人的豪興。澳門同樣也有濃濃葡萄牙鄉村情調。一處中國人開的鄉村野店,供應葡式餐飲。每到周末,鋪著格子桌布的簡陋店堂裏,一下長滿了葡萄牙人和葡式大胡子。澳門每年11月舉行國際賽車,已經舉行四十幾屆了。有龍舟又有賽車,這才是澳門。

就想起澳門海邊高髙聳立的融和門。古今中外的文化在這裏不是衝撞,而是融和。總督也自稱自己愛喝咖啡,又喜歡吃麵條;長著葡萄牙的臉,又有中國心。

澳門有規定,公務員不準進賭場。事實上在賭場豪賭的,很少澳門人。用澳門人的廣東普通話說,這是“炸雞”觀念問題一他們把價值觀念很認真地念成“炸雞”觀念。所以,澳門總共一百三十公裏的路上能有序地載起四萬輛車。而且司機得來回掉頭、拐彎、上坡、下坡,管理有序,司機有術。澳門原先一些爛菜場,現在種石頭——高樓聳立,好似雲南的石林。遠看高樓群,樓與樓前後左右擠壓在一起,又好像這裏是堆積、積壓高樓的倉庫。澳門三島,島間是海洋,島上有山坡。島上的髙樓群,使島間的距離拉近 了縮小了。但是海上兩座長橋,尤其是三千多米長的新橋,又像兩個鋼架把島與島撐開,把澳門撐得好大。夜晚整個世界在黑暗中隱去,隻有橋上的燈連接起澳門三島的繁燈。那繁燈,就如打開的珠寶箱,成串成堆的珠子盤桓在一起。澳門在融和、包容中的良性發展,在這個好鬥的世界上,是獨具美麗的一隅。

澳門的鬧市有一幢大廈,叫時代商業中心。有醒目的彙豐銀行的招牌,更有紅豔的霓虹燈牌,樓裏有澳督府機關的一些部門,人說這個樓的上班時間最長。白天公務員上班,晚上夜總會上班。澳門基金會也在這個樓裏。基金會這兩三年出的澳門叢書已經有二十一種:澳門的地理、法律、人口、宗教、政製、高技術產業發展、總督與立法會、澳門基本法、華人政治文化、經濟四百年等。另一套濠海叢刊,已出五十五種:關於澳門的風物、語言、曆史、宗教曆程、青年參與、航海發現等等。這兩套書還在源源出來,又一套新澳門論叢問世了《澳門1995》、《論澳門產業轉型》等等,等等。基金會年均出書三十種,中文的、英文的和葡文的,基金會第一負責人是一位葡萄牙人。我問第二負責人吳誌良,操作這些書的有幾人?他說三人。當然,他一個,還有姚小姐和馮先生。

姚小姐負責接待、公關、招生、發獎學會,之外做出版。馮先生負責的項目更多,同時做出版。基金會還投資澳門大學的基建,做澳門媽祖文化、澳門社會協調發展、澳門科技遠景和澳門考古研究。基金會籌劃的路環島黑沙遺跡的發掘,發現了三四千年前人類生活的遺跡,居然就挖出一套完整的製作玉石飾物的工具——石錘、石核、石片、石蕊、石鑽和礪石。

我不明白吳誌良同時能快快地做多少事。他說好像每一分鍾都有事。他說話很快,不能不快。笑得也快,趕緊笑完了好接著說下一句話,所以一下就笑完,爆破力極大。他話間時而爆出一陣密集震響的朗笑,如同高壓氧艙爆炸,常常把我一驚。

吳誌良高高的個頭,敞著西服,兩隻大拇指塞在西褲裏,好像隨時準備接納各種可以想像或難以想像的事項。他圓臉圓鼻寸頭鼓鼓的臉頰,娃娃臉的額頭上,像澳門的街道,有了太多的車道。他說外人常把他看成四十多歲。我知道他是三十一歲,而且感覺著這個娃娃臉有一股小孩搭積木的勁頭——不行重搭,搭了再搭。隻想不停地搭新的積木,不大顧及其他。極有創造力又思想單純。就覺得他好像是小孩思考大人的問題,小孩做大人的事。

他幾乎不大有可以不穿西服的時間。他自找的和找上他的人和事太多。後來我離開澳門的時候,看到他嘴角有兩處明明白白地塗著白藥,上火了。可他那天下午要趕往廣州開會,第二天要返回澳門去葡萄牙參加他的基金會在葡萄牙舉辦的書展。本來應該趕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來不及了。

有天晚上他開車帶我去澳門路環島。記得在香港我晚上十點上山頂,車還一輛接一輛。這裏上了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香港沒有幽靜處,而澳門有鬧有靜。吳誌良又專喜歡走別人不走的路,或是自己沒走過的路。又到一山間拐彎處,山坡上有道長長的白痕,這是1993年吳誌良駕車撞出來的。他常常淩晨寫作,乏極了就開車兜風。那天不知是雨天道滑,還是腦屏幕上的文字太多遮擋了視線,總之他那車急轉彎時一下撞上了山,車一下彈起在空中轉三圈,倒好像自由體操中的轉體騰空翻。他暈乎中隻抱緊方向盤,任憑自身和車身空翻。褲子毀了眼鏡碎了車子廢了,他沒事。警察不信,車子是你駕駛的車子摔成爛鐵你怎麼會沒事?或許,一個能做很多事的人,用北京話來說,一定是很皮實的,從精神到身體都經摔打好對付。吳誌良平時就愛吃肥肉鹹魚,從小家裏沒錢,有點鹹魚可以吃很多的飯,如能吃上肥肉就是人生極樂。我在澳門時他又在忙《澳門百科全書》的策劃,一百五十萬字。他在澳門和內地的兩個報紙專欄又不能拉下。每天淩晨還在忙的,常常是他的博士論文《十六世紀葡萄牙人的中國觀》,十五萬字。我才知道他還在南京大學曆史係讀博士學位,1996年6月畢業。怪不得基金會的姚小姐、馮先生他們身兼數職又數職,晚上還是要去讀碩士讀博士的。

我問杲誌良怎麼還有精力寫畢業論文。他說這是一種樂趣,一種滿足感。在未來的世紀裏,是不是科學家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沒有人文科學、沒有哲學家,新的價值觀念如何建立?我看他家的書櫃裏,《林則徐與澳門》、《當西方遇見東方》、(大發現時代》、《兩個世界的撞擊》……好像他的書櫃裏生出一座長橋,通向上下東西多個領域。我看到他1984年在葡萄牙留學時的照片,細瘦的個子,背著雙背書包,學生頭,娃娃臉,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其實已經二十四歲了。像現在,他三十一歲倒被人看成四十一歲。這個變化,或許是他1992年到澳門基金會後用加速度完成的?

澳門人的膚色有黃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不黃不白的、不白不黑的。吳誌良和什麼人說什麼話。對葡萄牙人說葡萄牙語,對英語國家的人講英語,對廣東人講廣東話,對北京人講北京話。他穿西裝,吃鹹魚,有五千年文明古國蘊積的深思,又有現代人的簡捷了當。他身上濃縮了澳門文化的特點:融會貫通。

澳門在中西政治、思想、文化、宗教多領域,有許多的交彙點。這些點連成一條兼容多元的通道,通向澳門在未來中國現代化中的定位通向澳門在世界的定位。這個定位需要對澳門的過去作研究,需要為澳門的未來培養人才,譬如法律人才,譬如師資。這一道道題在他的額頭上劃下的一道道紋,比起他的車在山上撞出的那道白痕,更深,更深。

比之他腦子裏的繁雜的事,他的家就簡而又簡了。除了床、桌、書櫃、沙發,隻有一張澳門大地圖。屬於非生活必需品的,是幾種馬,拓片的和工藝的。我說你不唱歌不喝酒不跳舞不運動,是不是對馬有所偏好?他說也沒有。那麼是馬們自己找他來的?那麼終歸還是與馬有些性靈相通的地方,譬如馬踏飛燕、馬不停蹄。

這麼寬大的房子,就缺一位夫人了。他說他有準夫人,一會兒就來。說著就來了一位女性,全然不施脂粉,也一無飾物,一襲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平常衣裙,涼鞋裏自由著一雙赤腳。當然,這位不是準夫人,是秘書。一般秘書小姐總得稍事修飾,這一位如此素樸良善勤勉可人,倒像群芳圖中的一株白菊。

後來才笨笨地明白過來,這株白菊就是準夫人,吳誌良很風雲的,選擇的準夫人如此淡泊,越覺得吳誌良以三十一歲的年齡,內心深處已經臻於平淡和平常,實在是不平常了。再看吳誌良,鼓鼓的娃娃臉,深深的抬頭紋,說他多小多大都像,走上他家陽台,就是澳門兩座大橋飛跨對岸。他家裏有澳門地圖,他家外盡收澳門景色。澳門也是又小又大,越看越大。我想起澳門媽祖閣上的聯:風調雨順,水陸平安。1995年11月澳門國際機場開通,願澳門風調雨順,四通八達。

迪斯尼的“鞋兄鞋弟”

讓我想想,我是在洛杉磯,在迪斯尼。然而怎麼一眼望去,白晃晃的陽光下,一地白晃晃的白網球鞋?與我腳上的鞋一模一樣,隻是大些或小些。我的鞋,是在國內買的。我從小穿到現在。這些年,女鞋年年有時尚。總有人相勸,你怎麼還穿這種鞋?你也可以換成旅遊鞋,好看的旅遊鞋多的是!

是的,很多,太多,多到人皆有之,人皆穿之,我就不大想穿。當然,嚴冬天寒地凍,兩隻腳穿上旅遊鞋,如同住進兩幢保溫的房子。但寒風一過,我的腳就從旅遊鞋裏探頭探腦地伸出來,看看外邊還凍不凍?可以出來了嗎?可以了,可以了!兩隻腳從旅遊鞋裏一躍而出,跳將起來,搬回心愛的老巢——白網球鞋。啊!這樣的輕便、白潔、簡練,每走一步就傳遞著白網球鞋特有的節奏和韻律。走路有彈性,心跳也年輕,行動更簡明。

這樣健身健心的鞋,為什麼叫我不要穿?因為大家都不穿?大家都穿的鞋我也穿,我不就成了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