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城市(1 / 3)

一個人的城市

1

吉安最有名的兩條路是,井岡山大道與陽明路。前者道路壯闊,兩邊的建築如印刷機般堅實和平整,有著蘇俄情結的曆史風貌和審美趣味。革命的紅旗,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吉安最驕傲的資本。以至於一度,這座山名,蓋過了市名。我就曾遇到不少外省人,大凡知道井岡山,但不知井岡山在吉安轄區內的,總有不少。情有可原,江西名山,以文化燦爛積蓄聞名的,有廬山;以奇特地貌和道教名世的,有龍虎山;以峰巒奇絕使人傾倒的,有三清山;以高山草甸而引人注目的,有武功山。甚至吉安郊外的青原山,因七祖行思在此弘法,而享有禪宗名山的美譽。井岡山確乎是沒什麼說頭的——就連它山名的來曆,都帶著“野狐禪”味——據說井岡山本意為“井江山”,因明清時期遷居來此的客家人,以山下的井江稱呼其山,而客家話中,“江”的發音讀“gang”,“井江山”遂被人寫做“井岡山”了。1927年10月,毛澤東率領秋收起義部隊登上井岡山——從此,該山響徹環宇。紅軍的締造者之一朱德,多年後故地重遊,揮筆寫下“天下第一山”。

陽明路,則是為紀念明代大思想家王陽明而命名。吉安名人可謂多矣,而獨以陽明,來命名市區這一由東向西的幹道,可見吉安人對陽明的尊崇。現在,那麼多年過去了,陽明踩踏這塊土地的足跡,早已湮滅。當年的道路、樓宇、館閣,也早已麵貌全非。但此地,不因朝代的更替,建築的興廢,而忘卻這位哲人,這足以讓逝者感到安慰。

相比井岡山大道的寬闊和壯麗(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陽明路則消瘦和寂冷。車流、人流,甚至白雲的投影——相擁在井岡山大道上,喧鬧的聲音和由紅旗、綠樹、招牌製造的色彩,也往大道上堆積。由數十個花崗岩鋪就的台階之上,是毛主席紀念堂(隔壁是個文藝學校,眾多漂亮的女孩和身材挺拔的男生,用青春的激情,散發出多餘的能量)。假如主席能夠走出常年關閉的大門,來到平台上,便能看到眼前的大道,和道路東側那著名的廣場。在革命情結盛行的年代,全國各地的城市中心,幾乎都將北京天安門廣場的景觀複製了一遍。三隻雄雞引頸高唱的雕像,成為市民嘴裏的話題(直到今天,我沒有看懂建造者的意圖)。所幸,這座雕像後來拆除了,那被人仰望的位置夷為了平地。至於,廣場中心現在矗立起來的是什麼雕像(我記得有),但想不起來了。這似乎也說明,公雞給人的印象如此之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並非失敗之作。

去往陽明路先要接受一座新華書店的檢閱——我曾經是那裏的常客。這條靜謐的道路,兩邊是古老的法國梧桐樹(它們栽種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些時裝店,雜誌店,文具店,和夏天的傍晚必然會有的涼粉攤子、春卷攤子以及清湯店、夜宵店,構成常見的景觀。幾乎沒有人會想到,這條路與王陽明的關係。人們說去陽明路,腦子裏首先映現的便是以上的店鋪和攤點。陽明先生是入世的,相比井岡山大道濃厚的政治色彩,這條路的人情味更濃,我想,這也符合陽明先生的本意。包括我自己,當年作為一個來自縣城的少年,在此讀書,經常在陽明路行走,也不會深究此地和陽明先生的關係。

歲月輪轉,當年的懵懂少年,竟將目光投向了陽明和他那個時代。

2

思想史上的陽明,可以說是在貴州開花,江西結果。“龍場悟道”,緣於一次政治挫折,時任兵部主事的他,因反對當權派宦官劉瑾,被廷杖後貶為貴州龍場驛臣。在那荒山野嶺、天高皇帝遠的邊地,身心受到折磨的陽明,慧根漸漸蓬勃。富有叛逆和懷疑精神的他,在龍場某個漆黑的夜晚,突然從床上坐起,仿佛一個啟示在召喚他:天理非來自格物,而是來自人心!一場浩大的陽明學潮流濫觴於此夜。王陽明的偉大之處,在於他開辟了一條“覺民行道”的路徑,麵向民眾、通過底層覺悟,來達成對天下的改造。這與宋儒,致力於“得君行道”,通過“頂層設計”,來實現救世的理想不同。

晚明大儒、陽明後學黃宗羲說:“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此話分量很重。若追述他與江西生死交融的情緣,可上溯到弘治元年七月,時年17歲的他,奉父命前往南昌完婚。父親王華,是成化十七年狀元,正任翰林院經筵講官,陪皇帝讀書,仕途不可限量,但命運之手難測,父親的仕途並非如意。王華選擇了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之女,作為陽明的婚配對象。新婚之夜,諸府喜氣洋洋,高朋滿座,準備拜堂時,新郎官居然失蹤了。也許當天最無所事事的他,出於無聊,信步走到翠花街,走進了一個壯觀的道觀——萬壽宮,偶遇一個相談甚歡的道士,居然把成親這樣的大事給忘了。當他突然意識到此時他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時,已是淩晨。諸府尋找新郎的人都已經回來,諸大人顯得既焦慮又憤慨。當這位冒失的女婿終於出現,並道明原委後,諸參議氣得頓足,心中一定懊悔這門婚事。文獻記載,陽明與夫人諸氏關係一直不佳,我想當與陽明新婚之夜“玩失蹤”有關。

正德五年,王陽明(時年38歲)出任廬陵知縣。吉安迎來了正當盛年的陽明——他從貴州龍場,千裏跋涉而來,因殫精竭慮思索聖賢之道,以及貴州山區瘴氣的侵染,而顯得麵目消瘦、形容憔悴。在白鷺洲附近的大榕樹下,他棄舟上岸,前來恭候的臣仆和差役,將他迎入城中縣衙。這條日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道路,此刻,正豎耳聆聽這位傳奇人物堅實有力的步履聲。塵土在他布鞋的踩踏下,輕輕濺起,又緩緩落下。臨街的茶肆、商埠、旅店裏,好奇的人們往外張望。街道樹靜默若處子。——在我日後的回望和想象中,陽明先生漫步進入廬陵城的心情大抵是愉悅的。龍場悟道的振奮,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還沒散去。而來到歐陽修、文天祥這些令他敬仰的前賢的故鄉為官,讓他振奮的心又多了些恭謹。

但陽明隻做了半年廬陵知縣,便被提拔到南京刑部任職去了,此後渡過了一段堪稱漫長的屍位素餐的閑職生涯。直到45歲那年,因兵部尚書王瓊的舉薦,被朝廷任命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正四品),重返江西,巡撫南安、贛州、汀州、漳州等處,重任則是剿匪。撫贛期間,陽明充分施展“知行合一”才能,不僅屢出奇兵,掃蕩山寇,由其弟子記錄的著作《傳習錄》上卷,也在期間完成並發行,成為當時最大的學術事件,追捧者趨之若鶩。而他事功最輝煌的一筆當是——正德十四年六月,前往福建處理兵變事宜的他,在途徑豐城時聞知寧王朱宸濠在南昌叛亂,立即回轉吉安,發布勤王檄文,調集官軍,以少勝多,一舉平定叛亂,並活捉寧王。

嘉靖六年五月,陽明授命鎮壓思恩、田州、八寨、仙台、花相等地瑤族、僮族叛亂,翌年秋平定。後肺病劇發,上疏告退,於十一月二十九日,卒於江西南安青龍浦舟中,時年57歲。

3

陽明在廬陵知縣任上雖短,但其與吉安的情緣不淺。作為一代大儒,其思想對吉安影響深刻。當他來到廬陵開始事業新起點時,應是充滿憧憬的。這片土地不僅蘊育了歐陽修、周必大、楊萬裏、胡銓、文天祥等宋代名儒,就是在本朝也是煊赫顯目的,作為中央最高決策機關的內閣,從永樂到成化年間,幾乎為江西籍官員所壟斷,解縉、胡廣、楊士奇、陳循、彭時等內閣首輔,更是全部出自吉安。

吉安作為一個人文薈萃之地,思想必然活躍,對於一心想做聖賢的陽明來說,此地適合作弘揚心學的法場。但吉安作為文獻之邦的同時,也民風好訟。當地俗語稱:“袁筠贛吉,腦後插筆”,意思是,吉安等地的老百姓健訟,隨時準備與人打官司。

來到縣衙,陽明發現,接手的攤子有些像燙手的山芋,堆積如山的案子且不說,眼前一個棘手的問題卻亟待解決。簡言之,即是稅費過重問題。陽明到任後查閱公文,發現正德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吉安府一份公文,根據鎮守江西等處太監王某鈞牌,命府衙吏員,催促廬陵縣召集全縣裏長、糧長,在本縣收買葛紗上貢。

曆史學者方誌遠,在《明代的鎮守中官製度》一文中說:“鎮守中官是中國地方政治製度史上的一個奇特現象。明朝從成祖永樂時開始,向邊鎮派宦官,稱‘鎮守內宮’或‘鎮守中官’。到宣宗宣德年間,內地各省也遍設中官,地位在巡撫文官和鎮守武官之上,並專門搜刮地方特長,向皇帝進貢。”到武宗正德年間,由於劉瑾擅權,鎮守中官數量猛增,他們與地方地痞相勾結,以上貢為名,行中飽之實,引起社會廣泛的騷動。吉安府、廬陵縣也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