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洪先行狀(1 / 3)

羅洪先行狀

1、肖像:吉水少年

贛江流經吉泰盆地,與支流恩江交彙,二水繚繞青湖洲,狀若吉字,此灘叫吉陽,此水叫“文水”,也叫“文江”。文水環繞的縣邑古老,名吉水。吉水縣秦屬九江郡廬陵縣,漢屬豫章郡廬陵縣,其置縣始於南唐,割廬陵水東十一鄉為吉水縣。明史載“國初館閣莫盛於江西,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句”。“翰林多吉水”,無疑成為吉水儒雅之風盛行的標誌。吉水民間,為百姓津津樂道的民諺稱:“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裏三狀元,十裏九布政。”也將吉水文風彰顯得盡人皆知。

吉水人羅洪先,字達夫,號念庵,生於明孝宗弘治十七年(1504)年十月十四日。嘉靖八年,他在廷試中拔得頭籌。“少年逸氣淩雲虹,文章伯仲千人雄。”成功者的喜悅沒有比這一刻更顯露無疑,然而,這個吉水青年卻沒有太多的狂喜,甚至連一絲牽強的欣喜都談不上。他在《南宮揭曉戲報捷吏》詩中說:“功名還假亦還真,浪起乾坤滿眼塵……欲借黃金酬一笑,故山猿鶴恐傷神。”一種對科考的厭倦和即將開始的仕途的不安,交替湧現。這個沉靜的青年,如同大多數學子一樣,以讀書換取功名——但內心深處,卻有著很深的學術情結。有誌於聖人之道,使他對功名看得並不重。

一年前,一個影響他終生的人——王陽明,於嘉靖七年在江西南安病逝。羅洪先從未見過王陽明,但這個自小以希聖自任的年輕人,其命運不可避免地與陽明學相交織。乃至成為黃宗羲所說“陽明之道賴以不墜”的中堅——命運的陰差陽錯和不可逆轉的規定,讓人喟歎。當羅洪先第一時間聽到陽明病亡的消息時,內心該受到怎樣的震動?因而羅洪先高中狀元卻無多少喜色,似乎也能從中找到一些根據。

據載,當年廷試,還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本來此科廷試第一可能不是羅洪先,而是會試第一的江蘇武進人唐荊川,但荊川因清高得罪了當時內閣大學士、四朝元老楊一清。會試後,楊一清以江蘇老鄉之情向荊川索試策,準備選他作狀元。而荊川品性高潔,竟然拒絕,結果被放在第二名,榜首為羅洪先。無論如何,這個小插曲並不減損念庵的文才,相反,還為他的一生增加了話題。這次科考,念庵結識了荊川,一見如故,遂成為終生知己。而他們各自的人生命運竟也有著諸多相似處:都多才多藝,清介超俗,同時為官,同時落職,同為陽明學者……隻是最後選擇和歸宿不同,此為別話。

羅姓在吉安屬於大姓,出的人才也不少,如,同為明代的大儒羅欽順、羅一峰等。洪先屬於欽順晚輩,兩人沉靜多思的性格相仿,但洪先的氣質更冰清玉潔一些,似乎也更柔弱一些。羅洪先出生在據吉水縣城六十裏的同水鄉第六十一都黃澄溪村。同水為吉水最大的鄉,曆來多世家大族。黃澄溪村緊鄰的村叫穀村——這個村遠比黃澄溪大,聲望也更高。穀村以唐西平王李晟為一世祖,至七世祖李祖堯時,南遷至穀村定居。現今穀村方圓十餘裏,人口萬餘,因而也有“江西第一村”的說法。穀村曆來文風昌盛,宋至清共出進士47名,舉人115人,名人有明代副都禦史李中(穀平),兵部尚書李邦華等。澄溪羅氏自一世祖定居開始,便以聯姻的方式與穀村李氏建立緊密關係。羅洪先母親李宜人、老師李穀平正是穀村人。

胡廬山在《念庵羅先生行狀》中記載,洪先出生時,正逢父親起複補工部都水主事,負責治理徐州防洪,因此命名為“洪先”。洪先年紀稍長,讀書至“克念作聖”,心有感觸,遂自號念庵居士。如同不少傑出人物,在少時便表現出異秉一樣,念庵自幼聰敏過人,有見識的人認為他“當為大丈夫”。黃澄溪山川秀麗,村子坐臥在羅霄山脈武功山段餘脈萬華山下,同江繞村而流,村前一馬平川,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地靈人秀,像岩漿醞釀美玉,洪先的出現,看似偶然不經意,卻又在情理之中。

父親羅循,對洪先一生影響很大。這個官員,四十一歲方得子,此後又生有壽先、居先二子。對長子洪先不可謂不器重。當時羅循因得罪宦官劉瑾被排擠,棄官歸田,最初居住在吉水縣城,終歲閉門謝客,以詩書課子。當地達官貴人時有造訪,包括縣令,多次上門求見,都被婉拒了。羅循後來還是覺得縣城過於喧鬧,不利於教育子女,便遷回故居黃澄溪。羅洪先在《先大夫傳》中,對父親歸田園居的生活,有著生動的描繪:羅循回鄉後,日日與野老村夫在田間談耕牧事,秋熟時節,率領弟子親自去田裏勞作,收獲糧食,汗流浹背,無暇自止。鄉人笑著說,憲副公還親自來幹農活啊?羅循說,這裏隻有農民,沒有憲副公。羅循以一士大夫,享受朝廷俸祿,但是他始終自食其力,全家豐衣足食。

這樣的父親形象,在洪先看來是可親可敬的。他說父親“性剛嚴,慷慨急於義,而厭猥屑,”“與人解事,斬然是非,不為兩可語,”“鄉裏寡合”,為官“絕外交”。洪先對父親親愛之情,難免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父親的形象無疑高大完美。但這位明中葉的官員“嚴厲”、“仁厚”、“清正”的品性應是符合事實的。到洪先中狀元時,父親已年逾古稀,對洪先的感情愈益濃烈起來。他命令洪先,會試完之後便趕快回家——因為“汝盡忠之日長,而吾見汝之日短。”因此,洪先狀元及第後,“無矜喜色,心怦怦念雙泉公不置。”次年正月便請假回鄉,在鄉裏停留了兩年,直到昭告催促,說過期除名,才匆匆赴京。

除父親以外,先生李穀平,對羅洪先的影響也很大。洪先自嘉慶五年師從穀平,直至穀平去世,前後達十七年。李穀平是正德九年進士,授刑部浙江司主事,因上疏進諫武宗,被奪職。師從穀平期間,因老師往返於仕途與鄉裏之間,因而聚散不一。先生行狀,洪先說:

先生氣剛而豪,貌莊重,聲吐震厲,對客終日危坐,身不傾倚,步趨如有循,手容張拱,望之嚴不可犯。然意態安舒,不甚求異議。言有可采,雖田夫孺子,皆得曲盡其情;意有不存,雖王公大人,未嚐輒阿所好。……終其身,官雖顯,而田廬居室敗壁腐榱,雞塒豚苙不蔽風雨,然竟不知支一木、覆一瓦為子孫計。其興致蕭曠,若處九層之台,俯萬有而享百珍也。

在洪先筆下,一位明代儒者形象躍然紙上——其氣象之剛嚴、正大,為人之耿介、清貧,不由使人敬重。

明中葉,商品經濟業已發達,市民生活也日益豐富。吉水距離吉安市中心廬陵隻有幾十裏,社會風氣和世俗生活無不受其影響。當時廬陵,已是座相當規模的城市,城市文化的特征也日益呈現。美國漢學家高彥頤指出,這種城市文化的特質在於:士紳和工商、男性和女性、道德和娛樂、公眾和私人、哲學和行動、虛幻和真實這種傳統的二元性區分變得模糊不清,二者之間的界限不斷遊移。那些與城市文化相關的藝術,更傾向於訴諸感官的刺激,具有娛樂性、戲劇性和商業性。這種城市文化,和接受正統儒家教育的士子們的觀念無不抵觸。

在這種背景下,父親羅循、先生李穀平,操行清苦、恬淡自處的人格魅力,也就顯得更為突出。可以想見,在父親和老師的塑造下,少年羅洪先,是怎樣一副少年老成、正襟危坐的形象?多年以後,羅洪先赴京會試,遇到陽明弟子何善山、黃洛村。眾人眼中的洪先——“兢兢然動止不逾矩”,而何、黃二人則顯得活潑自由,顯然深受陽明的影響。

2、陽明路上

明中期以後,陽明學漸成顯學。而陽明學的推動,與興起於嘉靖、萬曆年間的講會頻繁開展有關。《明史》載:“縉紳之士,遺佚之老,聯講會,立書院,相望於遠近。”講會,或者說講學,構成了中國16世紀的巨大文化景觀。這與明代專製、苛酷的政治,適成一種鮮明的反照。可以說,一種畸形的文化繁榮,盆栽在一枚窄促的花缽中。

最早記載念庵對於陽明學的向往,是他十五歲那年。當他聽說王陽明講學於贛州虔台,便欲從學。這個生長於贛江之畔的孩子,少年老成,油菜花香和湍急的江水,熏染和洗刷著他的心靈。在鄉土的國度,一個富庶的江南之地,他生命中的世界,呈現著美好的圖景。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機會步出吉水,走到更遠的世界去見識更大的風浪,欣賞人間更多的美景,和貪戀造物設置的物事繁華。他出生在一個官宦之家,從小飽讀詩書,誌大才高。他的父母,懇切地希望他能發憤於科考之書,謀求功名——除此之外,我們不能設想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家庭,對於子女有其他更高更正當的追求。因而,當念庵提出要去贛州從學於王陽明的時候,遭到了父親的阻止。

父親的阻擋,並沒有完全切割羅洪先對聖人之道的向往。那年八月,陽明弟子薛中離所編的《傳習錄》(相當於今天看到的《傳習錄》上卷),在贛州刊刻問世。據胡廬山《念庵羅先生行狀》記載,念庵見到後,“奔假手抄,玩讀忘寢”。這也側麵反映了陽明學對知識分子的吸引力,不同一般。

念庵成長的吉水江南,是一個平坦的盆地,周圍有青峰迭起,贛江,以及星羅棋布在這平原上的河汊,緩緩地流淌,紅壤與迎風搖曳的綠色莊稼構成了一副色彩強烈的畫麵,撲打著眼眸。灰色的瓦頂、弧形的石橋、靜默的廟宇、謙遜的農人、濕漉漉的秋雨、托著缽子遊走於街肆之間的僧人,以及因為紅白喜事,或者遊神賽會的節日,鄉野突然冒出的色彩繽紛的人群、喧嘩熱鬧的聲音,和節日過後,人群散去的淒清和冷靜——無不構成他對世界的最初體驗,一種人世的悲苦感、宿命感,叩擊著他的心扉,“天理”、“人欲”、“希聖”、“良知”,這些詞彙在他心中交替湧現,超越了他身處的這個現實世界,而時時讓他產生一種渴望得道以救世,恢複和重建一種更美好的現實世界和心靈世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