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山居圖
上篇:釋居圖
民國三十三年(1944),夏日的某個夜晚,居士彭大融在寮房裏不能入眠。山間的夜晚是靜謐的,他聽見自己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聲音,床板在每一次身體的翻動帶來的壓力之下,發出仿佛痛楚的叫聲。這聲音在窗外鳴蟲的樂聲製造的潮汐中,被放大了。因而有時使人難以忍受。他用手指按按鼓脹的太陽穴,甚至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盒萬金油,用嘴舔濕手指抹了點油膏,擦在那個穴位,但無濟於事。於是,幹脆坐起來,點亮燈,坐到桌前,再次翻開了散發著油墨香的《青原山誌》。
這本山誌正是他不能入眠的原因。因為這是青原山有史以來的第二本山誌。前一本山誌的刊刻,還要追溯到清乾隆年間。因此對於青原山來說,不能不說是件大事。而彭大融正是這第二本山誌的主修人之一。關於這位居士,曾經流傳過一個故事:民國十七年(1928)春天,他去南海普陀山進香。這位虔誠的信徒,在寺中設了“千僧齋”飯僧——設齋供僧的由來,源於佛教目連救母的故事,即於七月十五日,設齋供養諸大菩薩賢聖僧,以此功德,超度先亡。一位羅漢混在在大眾僧人當中,贈他一尊古銅佛像,待他抬頭仰望,卻不見蹤影。他確信是阿羅漢現身示法,遂將這段奇遇撰寫成一副對聯:“航海朝普陀,遍值齋供千僧,蒙老比丘,施我古銅聖像,想是應真阿羅漢;梯山禮大士,喜遊馳兩名刹,趨梵音洞,看他妙相分形,靈出趺坐紫金身。”這個故事在佛教界流傳甚久,甚至連著名的高僧煮雲法師,也將它載入著作《南海普陀山傳奇異聞錄》中。這為居士彭大融的人生增添了傳奇色彩。
山誌隻是青原山在緩慢地恢複它元氣的一部分。與這文字爬梳的內容,如山川、金石、藝文、僧傳、梵刹、寺曆、建置,書院等相匹配,一些物質的景觀也在慢慢恢複。但正如一個被嚴重外力擊傷的人,想要康複到他原來的健康水平,需要不短的時日一樣,青原山——這處曾被戰火焚毀的幽靜法場,想要重新綻放光彩,還有很長的未知的路要走。
從清鹹豐元年(1851)到同治三年(1864)的14年時間裏,地處江西中部的吉安,是太平天國的主戰場。石達開率領他的部隊駐紮很久,與清軍在此廝殺。戰火摧毀了這座美麗的城市,也打破了青原山的岑靜玄遠。寺廟焚毀,碑石倒塌,古木斷折,供奉的佛像和法器湮滅在戰火的舔舐中。曾經名動海內的古刹遭受嚴重劫難。清帝遜位後,進入民國,1930年紅軍攻克吉安城,青原山插上了豔麗的紅旗,醫院、學校,開辦在過去的書院、寺廟的舊址上。不可避免,吉安又成為戰火的中心,蔣中正親自率領國軍在此會剿。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華北、江浙一帶相繼淪陷,流民相擁而至,這裏仿佛成了一個難民營。原本舒闊的空間裏,一下子被蟻動的人群所填滿,使得佛祖、天王、羅漢的位置,顯得局促和尷尬起來。好在對於他們來說,這並非初次,在過去的時間裏,這裏也曾被並不侍奉菩薩的人所盤踞,他們大談心學、性理,倨傲而無禮。流民所至,讓他們接受學習是最好的安置。於是這裏創辦了國立十三中,公費招收學生和流民,並進行軍事化管理。全盛時期,居然開辦了25個班,學員達千餘人。這些流民當中,有我喜歡的詩人公劉。
而後來參與山誌修纂的羅鏡仁,也是流民中的一位。他本是九江人,民國二十七年(1938),日寇攻陷九江,他便逃難到吉安青原山。彭大融、羅鏡仁居士協助真正的主修者——淨居寺現任主持高光禪師,於民國二十八年開始了這項激動人心的工程。高光禪師13歲在青原山入佛門,民國十九年(1930)離寺,居住在南昌東湖觀音閣。八年後重回淨居寺,在彭大融、羅鏡仁等居士相助下,不僅繼清初笑峰大然禪師創修《青原誌略》後重修了《青原山誌》,而且將戰火中焚毀的寺廟整飭一新,重建了大殿、山門、祖堂、念佛蓮社、佛像等。暮鼓晨鍾中,青原山又恢複了佛家道場應有的麵貌。
曾幾何時,往來於江西青原、湖南南嶽的僧人絡繹不絕。人們問奔走於叢林山道之間的參禪者,來自哪裏,去往何處,答曰:“走江湖”。在他們聲譽卓著的師傅的授意下,他們往來學習、相互走動的“江湖會”,被更廣泛的佛門信眾叫做“走江湖”。這正是今天流傳更廣但歧義橫出的這句話的出處。可以設想一下,從南嶽下山,經湘江以及它的支流往東,穿越羅霄山脈,進入江西境內萍鄉,沿武功山脈繼續經宜春、新餘來到吉安(這一帶的山林裏古刹名寺眾多,以至於很難說,哪一座更出名,如寶峰寺是唐憲宗賜諡號“大寂禪師”的馬祖道一的法場;百丈寺是佛教“禪林清規”的發祥地,百丈禪師是馬祖道一的高徒;良價禪師和其弟子本寂在洞山和曹山傳禪的曹洞宗弘法於此,等等),贛中和贛西以及湘中湘東一帶,植被茂盛,竹林搖曳,溪流縱橫。和尚們戴著鬥笠,行走在山間,霧氣和山嵐遮擋了他們的臉,因為沉浸在對禪那的體悟和感覺中,他們對外部的世界(佛家所謂的“色”)視而不見,行色匆匆,詭秘而隱晦。
青原山興盛於唐——這正是中國最開放的一個朝代,藍眼睛高鼻子身材高大的歐洲人,黑皮膚卷頭發的天竺(印度)人,身材矮小心思機敏的日本人,皮膚棕黑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的南亞人,以及裹著頭巾留著翹胡子的阿拉伯人,往來於東土大唐的聖地,奇裝異服和古怪難懂的話語,充斥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流經青原山前十餘裏的贛江,則是當時貫通南北交通的大通道,被譽為“海上絲綢之路”。而這條水路之所以聞名,正得益於前朝的隋煬帝鑿通了大運河,使得運河勾連起長江、鄱陽湖和贛江,經梅關進入南粵,又經廣州通往南洋。這一天,即唐天寶九年(750)的某個夏日,鑒真和尚帶著他的團隊從贛江上岸,來到青原山。此前,他在揚州大明寺為眾僧講律,日本僧人榮睿和普照祈請鑒真東渡傳戒。他接受了邀請,開始了六渡日本的經曆。天寶七年(748)春,鑒真再次從揚州出發,這是他第五次嚐試去往東方那個叫倭國(也叫扶桑)的地方,此前他都沒能東渡成功。般若智慧和佛的無窮法力以及普度眾生的熱望,使他堅信能夠到達大洋的彼岸。那個溽熱的早晨,鑒真和尚迎著早已升起的刺目的日光,往前眺望,事實上他的眼睛已經瞎了。身邊的隨從告訴他,這個地方叫廬陵,在宋廷南移之前,這裏依然叫做南蠻之地——這也正是造成佛教乘勢而入,大興其道的原因之一。白鷺的叫聲在他聽來是如此的親切和熟悉,對這個已經在海洋上漂泊許久的人來說,毋寧說是親人的召喚。因此他有些感動和哽咽,幾乎從瞎盲的眼眶裏掉出淚水來。而比他對此地更感好奇的是,陪同他漂洋過海的倭國來的使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使者是個不稱職的向導,因此我們對他如何從海洋那邊過來充滿了疑問。
一群人往山裏走去。他們要去朝拜山中的安隱寺(那是淨居寺之前的名稱)。如同前幾次一樣,他們沒能幸運地東渡扶桑,並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其一是弟子祥彥在吉州去世了,這也正是他們在吉州停留,並順道訪問青原山的原因;其二就是前麵提及的鑒真的雙目無可避免地拉上了黑幕(我們願意相信,那是悲傷和焦慮造成的)。這次他們在海上曆經險阻,被飄到海南島的振州(今三亞市西北),與目標南轅北轍,越來越遠,他們無奈渡海到雷州,經廣西滕州、梧州至桂林,從梅關進入江西,到達吉州時,已是行思和尚圓寂的第12個年頭了。鑒真團隊之所以在吉州停留,除了弟子祥彥去世外,前往青原山拜謁七祖行思,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倭國的使者第一次踏上吉州的土地。待到他們的後人再次來到青原山時,時間已推移到一千多年以後,即1982年9月5日,日本駒澤大學佛教史參觀訪問團來山拜謁七祖。在其後的一千多年裏,禪宗在日本影響甚遠,而駒澤大學的先生們遲到的訪問,也有對祖庭認祖歸宗之意。
唐代作為一個開放的朝代,多民族發展和佛教興盛成為重要特征。天台宗、三論宗、唯識宗、華嚴宗、淨土宗、密宗等,兼容並包。而禪宗以“以其行貌似習禪”而得名,更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標誌,成為最具中國特色、影響最大的佛教派別。學者稱,禪宗的特點莫過於思維的哲學化,因而吸引著廣大酷愛叩問宇宙人生終極命題的知識分子參與。隋唐五代讀書人興趣轉向禪宗成為一種共性。所謂“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迦牟氏”——可見儒學的枯燥乏味,不足以盡人的聰明才智。相反,禪宗以“一心”關係天人,包容三教,齊生死,等空有,具有深奧的玄旨、博大的體係、活潑的形式和辯證的思維,因而,許多高智商的儒者,都不禁掩卷長歎,慨然棄儒歸佛。我猜想,這也正是宋代有責任感的儒者,努力將儒學哲學化,從而形成體係龐大的理學,以對抗佛學的原因所在吧?
行思何許人也?其俗姓劉,今吉安市安福縣嚴田鎮龍雲下村人,為西漢長沙王劉發(也有說楚元王劉交)之後,出自漢朝宗室。六祖慧能在廣東韶州開辟南方禪宗第一個道場後,弟子行思、懷讓駐錫江西、湖南,繁衍出江西和湖南兩大禪係。行思自幼向佛,11歲時便出家當了和尚。幾年後的某日,他來到青原山遊覽,見這裏山明水秀,氣象非凡,頓時滿心歡喜,認定這裏是佛家修行的佳境,便心裏默念:他日若修行圓滿,定將這裏開辟成佛門聖地。離開時,隨手折了一根荊條,倒插在地,心裏再次默念:此地若為靈地,樹當活。後來,這株倒插荊條果真存活,並且一直生長到20世紀60年代,直至文革中被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