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那是一片平地麼?不是的。其實是一座沙山,沙山裏麵是一座古城。這古城裏,從前一直住著三個人。
古城不很大,卻很高。隻有一個門,門是一個閘。
青鉛色的濃霧,卷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少年說:“沙來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吧。”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這樣的過了三年和十二個月另八天。
少年說:“沙積高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吧。”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少年想開閘,可是重了。因為上麵積了許多沙了。
少年拚了死命,終於舉起閘。用手腳都支著,但總不到二尺高。
少年擠那孩子出去說:“快走吧!”
老頭子拖那孩子回來說:“沒有的事!”
少年說:“快走罷!這不是理論,已經是事實了!”
青鉛色的濃霧,卷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以後的事,我可不知道了。
你要知道,可以掘開沙山,看看古城。閘門下許有一個死屍。閘門裏是兩個還是一個?
螃蟹
老螃蟹覺得不安了,覺得全身太硬了。自己知道要蛻殼了。
它跑來跑去的尋。它想尋一個窟穴,躲了身子,將石子堵了穴口,隱隱的蛻殼。它知道外麵蛻殼是危險的。身子還軟,要被別的螃蟹吃去的。這並非空害怕,它實在親眼見過。
它慌慌張張的走。
旁邊的螃蟹問它說:“老兄,你何以這般慌?”
它說:“我要蛻殼了。”
“就在這裏蛻不很好麼?我還要幫你呢。”
“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裏別的東西,卻怕我們同類麼?”
“我不是怕同種。”
“那還怕什麼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寓言可以諷刺,可以歌頌,可以勸諭,也可以警世。警世之作是高層次的寓言。魯迅的這兩篇作品都可稱為警世之作。《古城》是虛構出來的童話,作者虛構了一個人生的悲劇, 悲劇中的三個人物都是象征符號,代表不同的人生觀。小孩顯然代表未來,少年代表進步的力量,他對事態的發展一直是清醒的,為了拯救小孩,他多次提醒,最後不惜獻出生命。老頭子代表落後愚昧的舊勢力,他自己葬身沙丘是曆史的必然。他充當了風沙的幫凶,是殘殺小孩的曆史罪人。作品的結尾意味深長。作品發表在1919年8月,“五四”運動剛剛 過去不久,有極深的寓意,《螃蟹》采用了寓言常用的擬人寫 法。短短的幾句對話,讀後卻使人觸目驚心!一個即將蛻殼新生的老螃蟹,提防自己“身子還軟”的時候被“同種”吃掉。作者寫吃同種的螃蟹常常有著慈善的樂意幫人的麵孔,但還是被老螃蟹識破了,一針見血地指出:“就怕你要吃掉我”。作者寫螃蟹吃螃蟹,卻使我們想到人吃人!一篇極短的寓言,揭示出了極深的哲理。
從這兩篇優秀的寓言型散文詩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這類作品的一些共同特點:都有一個結構簡單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有時是人、有時是物。這些故事雖然遠離真實的現實生活,卻是真實的現實生活的生動折射。故事中包含的社會的人生的哲理,都和現實生活密切相關。構思奇特、精巧,語言精 練樸素、生動幽默。通篇有一個令人回味不盡的詩的意境。透 過這意境,人們感受到的不是作家對生活的某種情緒和印象,冥想和夢幻,而是冷靜的解剖和鮮明的立場。毫無疑問,遠離火熱的生活,對現實生活缺乏正確評判能力的人是很難寫 好寓言型作品的。當然,沒有足夠的藝術修養和在構思、語言上的功力,想寫出有新意的寓言型作品,也是很難做到的。
魯迅的散文詩除這兩篇作品外,還有一些寓言型作品,如收在《野草》裏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論》、《狗的駁詰》等,都是上乘作品。它們的特點是構思奇特,語言幽,寓意深邃,戰鬥性強。
紀伯倫是黎巴嫩的哲理散文詩大師,他寫過一本寓言型散文詩集《流浪者》。在這部作品裏,紀伯倫豐富了寓言的表現範圍,不僅有諷刺和歌頌,而且通過一個國王的故事,表現他的民主理想。有些作品用於評判文藝和思想方法,讀後人耳目一新。這說明,寓言型的作品沒有固定不變的模式,題材十分寬廣。在這塊園地裏,作家們大有用武之地。
寓言型的作品也可以用抒情的語調描繪出一個生動感人的形象,從而揭示出哲理。如西班牙作家麥斯特勒思的名作《夜鶯》:
(一)
當年青的夜鶯們學會了“愛之歌”,他們就四散地在楊柳枝間飛來飛去,大家都對了自己的愛人唱著——在認識之前就戀愛了的愛人。
大家都唱給自己的愛人聽,除了一隻夜鶯,他抬起了頭,凝望著天空,並不歌唱著的過了一整夜。
“他還不曾懂得那 ‘愛之歌’哩!”——其餘的 鶯們互相說著。——他們就用了輕快的聲音歡樂地雜亂地唱著譏刺的歌。
(二)
他其實是知道那“愛之歌”的,然而,唉,這不幸的夜鶯卻在上麵,在群星運行著的青青的天空看見了一顆星,她眨著眼睛望著他。
她望著他,慢慢地、慢慢地向下沉著,在黎明前不見了;這不幸的夜鶯望著她, 目不轉睛地望著——當那顆星下去了之後,他仍是出神地、悲哀在等到夜間。
黑夜來了,這夜鶯就歌唱著,用了低低的聲音——極低的——向著那顆星;歌聲一天一天地響了起來,到盛夏的時候,他已經用響響的聲音歌唱了,很響的一—他整夜地唱著,並不望一望旁邊。而天呢,那顆星眨著眼,永遠地望著他,似乎是很快樂地聽著他。
等到這愛情的季節一過去,夜鶯們都靜下了,離開了楊柳樹,今天這一隻,明天別的一隻。這不幸夜鶯卻永遠地停在最高的枝頭,向著那顆星歌唱。
(三)
許多的夏季過去了,新愛情趕走了舊愛情,而那“愛之歌”卻永遠是新鮮的,每一隻夜鶯都向著自己的新愛人歌唱……但是這不幸的夜鶯還是向那星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