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紅裙女人(1 / 3)

月光下的紅裙女人

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無神論者,但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種魔法,使我神差鬼使般地走進了市美術院冷寂的大門。

我要去找俞白。

每當我煩惱到極點的時候,或者是興奮、痛苦、寂寞到極點的時候,我便會去找俞白。至於見了他之後,海侃一頓之後,或兩個人守著一袋五香花生米喝上幾瓶啤酒之後,能否化解開心中的煩惱、痛苦和寂寞,隻有我自己才能體驗出其中的滋味。

我是被一件奇特的命案弄得頭昏腦脹之後,才想起俞白來的。

俞白是個天才的藝術家,是個聰明和幼稚兼而有之的那種藝術家。

我和俞白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就在一起.後來,他考上了美專我進了警校.再後來.又一起被命運之神扔到了本市。雖然彼此職業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單身漢。

我無論如何都不曾料到,這次造訪,竟然將他用自己的美學觀營造起來的宮殿,一下給轟倒坍塌了。

油畫板上有一個燦爛的笑容。

俞白指著那幅畫問我:“怎麼樣?畫得如何?看仔細點,站遠一點,對。談談印象。”

“就像看太陽,中午的太陽,”我說,“看到的盡是耀眼的光芒,卻看不到太陽的本身。”

俞白聽了,興奮地猛擊一掌:“這就對了,我要表現的就是這樣一種笑容。至於臉上的表情,眼睛的神態和性格的刻畫等等,統統都不重要。嘿,哥們,你懂藝術!”

“你在哪裏找到的這個光芒四射的尤物?”我指著畫上的那張笑臉說:“真的很青春,很有魅力,你他媽的是不是在獵豔?可要小心些喲,如今的林妹妹寶姐姐們可都是些不好惹的主兒。”

“俗,特俗,”俞白忽然變得莊重起來,一臉正經地說道,“你這觀點俗不可耐,難道表現美就非得占有美嗎?美,就是世界。無論誰都不可能占有世界。包括耶穌和釋伽牟尼,他們的信徒也隻是世界人口的一部分。”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裏說,夥計,你今天有點兒邪門。

“雨果說過,‘美隻有一種典型,醜卻有千種’。”他又補充了一句,以加重自己主張的分量。

“對,對,哥們,我算是服了你啦。你是在用美學觀點來指導創作的。所以,這幅畫的笑容畫得特別漂亮,比蒙娜麗莎永恒的微笑還要永恒。”

他聽了,濺著幾點油彩的臉上露出了僅次於蒙娜麗莎那樣的微笑。

我甩過去的高帽子已經發揮作用了。

“‘美的至高無上的部分,無法以彩筆描出來’。你知道是誰說的嗎?是培根。”

我連忙點頭,又連忙從口袋裏掏出五香花生米、牛肉幹。將桌子上的瓶子、畫筆、盤子、刷子等物件向一邊推了推,開墾出一小塊空地來。我今天一定不能惹他生氣,因為我有求於他。

他用工作服擦了擦手上的油彩顏料,打開冰箱,取了四聽青島啤酒。

“不是我捧你,在你們這行當中,我最佩服的是你。”我看到他仰頭喝啤酒時喉結一動一動地,挺好玩的。我試探著說:“尤其是你的臨摹功夫和畫素描的基本功。”

“哪裏哪裏,那是搞美術的基本課程。”

“不,不,去年市北區楊老師9歲的女兒失蹤了,家中又失火,你根據他父母和鄰居對她相貌的敘述,臨摹了她的畫像。通報出去不過一個月,就在江北找到了她,還挖出了一個販賣兒童的犯罪團夥。怎麼,你忘了?”

他笑了笑,臉頰上紅紅的。俞白不勝酒力,再下點功夫,他便會就範。我又給他開了一聽啤酒,繼續給他戴高帽子:“俞白,說真的,我很佩服你,你的畫筆就是打擊犯罪的武器,我真.想……,

他的兩個指頭捏一顆花生米定格在半空中:“等等,你今天是不是又要逼我畫臨摹像?”

“你算說對了。有個案子由我牽頭來辦,可我似乎走進了死胡同,還需要你的畫筆來指點迷津,解救危難。怎麼樣.伸出援助之手吧。,

俞白哭喪起臉:’‘那一次是偶然,再說我的畫筆是為美而存在的,我決不去畫醜的東西,更不去畫罪犯!”

“幫幫忙吧,誰叫咱們是不摻水分的哥兒們呢?”我又給他開了一聽啤酒。他擺了擺手,想說什麼,大約是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詞,啞了。這個書呆子畫家。

我把啤酒罐又重新塞進他的手裏,還拾起一支長柄畫筆,在顏料盤子裏蘸了蘸,說道:“我跟你說了吧!你要是不幫忙我就不走了。不光不走,還要把你的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變成神秘的悲哀,隻一筆就行了.你信不信?”說著,我就要往畫布上抹。

“別別,”俞白連忙告饒.他用布遮住畫。無可奈何地說道,“我答應你,下不為例。這幅作品參加全省首屆畫展,說不定還會獲個什麼獎呢。”

“就憑這張光芒四射的笑臉?”我撇了撇嘴。

他點了點頭:“你嚴肅點好不好?說真的,我畫了不少肖像畫,最滿意的,就是這一幅了。”

我掀開畫布,又仔細端詳了一會畫麵,我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俞白一聽,笑了:“所有美麗的女人都可能讓男人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又是哪一位先哲說的?”

“未來的美術大師——俞白。”說著,他很得意,望了望那張被遮住的笑臉。

我似乎聽見一種竊竊的笑聲從畫布後麵傳出來。那是一種譏笑聲。

當然,這是我的第六感覺。

我陪著俞白一連走訪了七名目擊者.他們分別敘述了在農曆八月十五日那個明媚的月夜裏所見到的那一男一女的情景,所有的證人也都想敘述得詳細一點兒。但對於俞白來說,效果卻不理想,因沒有哪位證人能肯定地表述出與其擦肩而過的那對情侶的眉眼兒。

俞白後來提供給我的畫稿是一個紅衣女郎長裙飄逸翩然而行,而麵部竟是一個橢圓的天鵝蛋形輪廓,五官全是空白的,連頭發的長短都未描畫,使人有一種魔幻的感覺,反而給這件案子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俞白覺得挺受委屈,他說:“上一次的摹擬像之所以清晰逼真,是因為小女孩的家人、鄰居說出她的具體相貌,而這一次的七個證人能給我的都是月光下的朦朧.我當然也隻能畫出朦朧。”

看來,依靠俞白的臨摹畫去尋找線索顯然是行不通了,而那對俊男倩女在月光下所發生的悲慘血腥的故事,隻有靠我們自己來診釋出謎底了。

死者是一個叫張和田的青年男子。

農曆八月十五的那一天夜裏,他開著一輛紅色的桑塔納小車出了城,停在市郊的馬路邊上,無人能證實紅裙女郎是怎麼出現的。可以猜測是與張和田一道從桑塔納車中走出來的,也可以想像是事先就等候在馬路旁邊的。最早的證人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雙雙離開了大馬路,正沿著一條土質機耕道向田野走去。第二第三證人說,他們看見一位穿西裝的青年男子和一位穿紅裙的女人。他們走了大約二百多米,便在一塊棉田和一塊稻田之間的田埂上坐下了,融進了溶溶的月輝之中。後來的證人分別講述了見到的情景:他們坐在田埂上,相偎相依著,時間均在上半夜。因為中秋的月亮還沒有升到中天。他們在這裏呆了一個多小時,誰也不清楚他們在這裏談論過什麼,大約在深夜11點至12點之間,張和田就死了。他倒臥的位置是在田埂的下麵,半截身子在稻田裏,上半身斜偎在田埂上,兩眼睦視著天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嘴裏塞著一隻本來是該穿在左腳上的黑色絲光襪,頸部有勒痕但不足以致死。

那位穿紅裙子的女子何時離開的?去了何處?均不知道。

驗屍結論:張和田死於中毒!

現場保護得很好。我們在田埂附近發現了兩個鋁合金易拉罐,裏麵有粒粒橙殘汁,其中一個易拉罐上有很小的針孔,針孔已被肥皂堵塞了。

經過化驗得知:堵塞針孔的肥皂是一種叫做“白玉蘭”的名貴進口香皂。我們在有針孔的易拉罐的殘液中化驗出了一種使用範圍極窄的劇毒化學藥品的成分,而另一個易拉罐裏則沒有。

這一切,都從不同的角度向我提供了一個真實的場景。

在那個月色溶溶的中秋夜晚,當張和田因毒發而痛苦不堪的時候,凶手因害怕他的呻吟聲而脫下他左腳上的襪子塞住了他的口腔,又殘忍地用他的領帶勒住他的脖子使其盡快窒息。凶手是個力弱之人,頸部的勒痕足以說明這一點,而張和田是個一米八高的壯漢,他在一個弱者的謀殺麵前竟沒有一絲反抗的力氣!

最重要的嫌疑人當然是陪伴他來到田埂上的紅衣女郎,可她給我們的麵孔隻有一個魔幻般的空白,當然,我也知道她有二張天鵝蛋般的臉,那是一種東方人的審美意識中的最佳麵孔。

在以後的幾天裏,我的腦海中始終抹不掉張和田那睦視天空的迷惑不解的眼睛。他是一個很標致的美男子,我看到他的時候正值旭日東升的時刻。他的頭部枕在一叢蒲公英之中。盡管他的麵目因死亡而僵硬,口裏因塞有襪子而不雅,但仍能看出他的英俊:高眉骨,濃眉毛,挺直的鼻梁,很勻稱地生在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我想,這是一張對異性充滿魅力的麵孔,然而,他眼下將在毫無意識的狀態中化為灰燼。

我也想像,這樣一副男人的麵孔與另一副天鵝蛋形的女人的麵孔擺在一起一定十分和諧,可他們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我知道我必須尋找到那個生有天鵝蛋形的臉、穿紅裙子的女人。

在我們查看現場的當口,離現場約4公裏的開源農工商聯合開發公司的辦公室裏,總經理張大明正在大發脾氣:“狗日的張和田,把車子開到城裏野了一夜,這時候還不回來,老子要炒他的魷魚!”

在一旁擦桌子的漂亮女秘書李芳說道:“張總,你就會說狠話,你真炒得了和田的魷魚?我早就說這人隻能開大東風不能開桑塔納,他一坐進小車裏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就是聽不進我的話。”

張大明歎了一口氣:“不是我聽不進你的話,張和田的事兒不是我說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你又不是不曉得。”

“那就自己去嘔自己的氣吧。”李芳說道。

張大明是個矮個子,生得很壯碩,梳著油滑滑的背頭,被一身名牌包裝著,但透過包裝可以看到裏邊的貨色:亦土亦洋,亦城亦鄉。

開源農工商聯合開發公司是城郊張販鎮的一家骨幹企業,張大明的父親張長庚是張販鎮張販村的村長,張和田和張大明是叔伯兄弟,張和田的父親張長生以前當過副鎮長,屬國家幹部,是張長庚的上級,五年前得病死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被血緣的紐帶纏繞得很緊。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這幾年城市的擴張速度很快。張販村的土地已經被城市的高樓蠶食得差不多了。村子實際上已經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連全村人的戶口都轉成了自理口糧的城市戶口,隻是心態上還沒有完全把自己看成城裏人。開源公司原是開采大理石和貓兒眼礦石的生產性企業,因為這兩種非金屬礦是伴生的.近幾年來.又發展成加工大理石和出口繡花睡衣為龍頭的經濟實體。由於得天獨厚的自然優勢,使這個公司像麵包發酵那樣發展起來。但公司的管理和人員素質問題,卻仍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不過,利潤的上升,是最具有說服力的,公司的名氣越來越大。總經理這個位置當然就成了人們可望而不可及的寶座,連公司開車的張和田也顯得比別人高出半個頭。

正當張大明在辦公室裏發脾氣的時候,我的電話打進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機。二十多分鍾後,張大明帶著季芳急火火地駕著一輛吉普車趕到了現場,他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發現李芳生有一副天鵝蛋形的臉,而且漂亮,她修長的身材與矮小的張大明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所以,她一出現,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派出所所長韓小強與我一起接待他們。一見麵,韓小強就搶著說道:“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張總你莫急,現在,重要的是把案子查清楚,這是市局刑警大隊的許警官,我們根據領導的指示——”

張大明連連點著頭說道:“你們本身就是領導。”

韓小強說:“領導委托我們來跟你先談談。現場那邊正在工作,我們先不忙過去。”

張大明望著忙碌的現場,點了點頭。

我們站在大馬路上,馬路邊停著張和田開的那輛紅色的桑塔納。韓小強指著小汽車說道:“我們估計,昨晚十點來鍾,張和田是從這裏下車走到現場那邊去的,去了就沒有再回來。大明,咱們是朋友了,朋友之間不說假話。我到這裏二看到這輛桑塔納心裏就罵你,你狗日的不聽人勸!上回張和用就開著這輛車搞女人的吧?”

張大明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這時,遠處田野間傳來悲悲切切的哭聲,顯然是張和田的家人聞訊趕來了。一大群人擁著幾個哭得十分悲戚的女人。

“韓所長、許警官.我們等一會兒談行不行?我先過去勸勸,可憐我那長生叔就張和田這根獨苗·媳婦娶進門才幾個月·肚子還不知道懷上沒有,懷上了還不知是男是女,要是個女的.長生叔那一門就算是斷了香火了。”張大明的聲音有些嗚咽。

一直看著田野那邊的李芳,這時回過頭來說道:“張總,你這思想太封建了。”

張大明不耐煩地一揮手:“什麼封建不封建。老人們就講究這個!”

李芳嚇得衝我伸了一下舌頭,做了一個怪相。

韓小強顯然不想讓張大明去現場。他把張大明拉到路邊:“現場那邊有鎮裏和村裏的人,咱們談咱們的吧。上回你要是聽了我的話不讓張和田開這車,這事兒也許不會發生。”

“經你韓所長一說,張和田的死倒是我的責任了。”張大明朝李芳打了個手勢,李芳從小腰包裏拿出三包“三五”牌香煙.張大明朝我和韓所長手裏各塞了一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公司裏的事,我說了就能算數?我爹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舉牛脾氣,他不同意的事我敢辦?他還不是看在我死了的長生叔的麵子上?不過,從和田那回出事之後,我把他看得緊些,夜裏一般不要他動車。昨晚他說是市建行劉主任的親戚要車去省城.借車往碼頭送一趟客,我才同意他把車開出去的,誰知道會出這種事?——他是怎麼死的?”

韓小強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讓我開口。我說:“估計是他殺——被人害死的,法醫還在驗屍,結果還沒有出來。張總你估計誰會與此案有關呢?”

張大明愣了一下,他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就是:“誰會害死和田呢?”他重複了一句以後,又問一直在朝現場那邊張望的李芳。“小李,你估計誰會害張和田呢?”

“我哪裏知道?!”李芳突然尖厲地反駁了一句。我看她被張大明這突然的問話弄得很緊張。

她發現我在一直注視著她,馬上又恢複了常態:“你問我我問誰?人心隔肚皮!”

我對李芳那突然的緊張留下了一種印象,因為她與張和田很熟悉,且又是一位長著夭鵝蛋臉形的女子。另外,她很漂亮,還有著很標準的身材。我注意到她這天穿的是一套杏黃色的西式套裙,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後,可以用儀態萬千這個詞來形容她。

不知道她昨晚上是不是也是穿著西式套裙的。

後來,我有意識地陪著她在馬路上隨意地聊天,從聊天中我知道她不是張販村的人,她是城裏勤儉巷的人,職企高中畢業,受聘到開源公司工作的。我聽了她的自我介紹後誇她:“我說呢,張販村怎麼出落出你這樣傑出的女子呢!”

李芳聽了,很不以為然地說道,“我哪點兒傑出了?我算什麼傑出?”說完,朝我燦爛一笑。

她的笑容,給我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偵破凶殺案的樂趣就在於:當一個生命終結之後,探案者以生命的盡頭為起點,逆向追溯生命的軌跡,包括那些裸呈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線條和藏匿在陰暗之中的斑塊,你必須從中找出許許多多正常的和非正常的理由來解釋一個死亡,從而,你能比別人更清新地認識人生和死亡。還有,從以人為起點的那張人際關係網絡中.你能看到每個人都像蜘蛛一樣為了生存而編織一張網,有的人能安逸地呆在網中.有的人則企圖不斷地擴展網的外延——這就有了關於人的故事,歡樂與悲哀,善良與醜惡。

當然,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許多人的網絡像迷津。

對張和田案件的調查首先得從農曆八月十五的夜晚開始。

市建行劉主任是我找的第一個證人。

劉主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胖子,他對張和田的死表現出了驚訝。他承認有關借車的事,因為他妻子在八月十五的晚上要到省城去看她的母親,他不願動行長的車,也不想動用機關裏的值班小車。因為司機都回去過節了,再說,因為個人的私事而動公車,說出去也不好聽。所以,就給開源公司的司機張和田打了個電話,張和田不到8點鍾就到了劉家。開往省城的客船是晚上8點40分到站,9點開船。劉主任自己親自到碼頭送妻子上船,然後,又乘張和田的車回到了家。張和田在建行大院樓下分手時,大概是9點20分的樣子。劉主任還回憶說,他上樓時並沒有看見張和田的車離開大院的門口,他說他也不知道張和田什麼時候開車走的。但他記得在十點左右聽見樓下有小車開動聲,因為那是本市的股票行情結束時間。但他又說.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張和田開的那輛桑塔納。

從建行大院開車到張和田停車現場的位置大約需要二十分鍾時間,這與現場目擊者看到張和田的時間比較吻合。於是,我假定劉主任十點鍾左右聽到樓下開動的那輛小車的確是張和田的桑塔納,那麼,在劉主任離車上樓之後,張和田在這裏滯留了約四十分鍾的時間。他傻呆在這兒幹嘛?打磕睡或幹別的寧我拿這個問題請教了劉主任.他的回答似乎很艱難.我對他猶豫不決的表情產生了興趣。當然,我不會像對待普通證人一樣用大道理去啟發一位處級幹部。我隻是讓他感覺到我非要把問題弄清楚不可的決心而已.而且,你劉主任在案發當晚又確實用過死者張和田的車。

劉主任半天無語,最.後,才期期艾艾地讓我去找一個叫胡家珍的女人打聽一下。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張和田去過她家沒有?劉德仁反複叮囑我,要我幹萬不要說是他讓我去找她的。他還特別說明不願惹是非,但又有責任幫助公安機關查明案件的真相。劉主任說,他怕惹是非是因為胡家珍是個容易惹是非的女人。在我一再要求下,劉主任隻好向我交了底。

寡婦門前是非多,社會上單位上有些關於胡家珍與張和田的說法,隻是誰也沒有證據。如今的社會也沒有多少人會對這類事感興趣,何況,胡家珍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她丈夫幾年前死於車禍,她一個女人拉扯一個孩子也真不容易,何況她還年輕,身邊有個把情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如今這世道,人都開放了。

我不知道應不應當同意他的這種觀點。

胡家珍是市建行信貸部的一名會計。

我約她到“夢幻歌舞廳”見麵。

我沒想到胡家珍也有一副天鵝蛋的麵孔,這使我對她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興趣。

“聽到和田的死訊後我真的很傷心!”我沒想到胡家珍是一個如此坦率的女人,“我也知道你們遲早會找上門來的。人的嘴是堵不住的.這我心裏明白。世界上的事情除非你不做,做了就保不了密,紙包不住火。小許同誌,你說對不對?”

她在我的姓之前加上一個“小”字,使我和她的距離拉近了,同時又推遠了。

我望了望歌舞廳裏的舞池,告訴她說之所以不去單位找她也不請她到公安局談,是擔心對她造成不良影響。其實,我內心深處也有一句沒有說出的潛台詞:我知道你胡家珍與張和田經常在這家歌舞廳裏幽會。

幽暗的燈光下,胡家珍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長發盤成一種叫淩雲髻的發型,給人一種很高雅的感覺。但黑色的衣裙似乎在暗示悲哀,對此,她並不想掩飾。

“我家住在七樓,你瞧,我就這麼一幅弱不禁風的身架,就不需要有個男人幫我扛扛煤氣罐什麼的嗎?”她的結論開門見山,“況且,和田並不討人嫌。”

張和田當然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問題是我一直很難理解他與胡家珍之間的暖昧關係。在我的想像中,當張和田與這個大他八歲又受過高等教育的城裏女人同枕共眠的時候,一定有一種誠惶誠恐又非常自豪的感覺。問題是.胡家珍對張和田真的有她在我麵前所表露出來的真情嗎?

兄弟,情人,朋友——這是胡家珍心目中的張和田。

我說:“張和田連初中都沒有畢業,何況,他比你小八歲,又是個鄉下人。而你——”

胡家珍沒讓我說下去,她說:“如果我選丈夫,我當然會考慮你說的這些因素。可惜不是,所以我不考慮。自從和田結婚之後,我就開始有意識地淡化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了,問題是他控製不了自己.還經常往我這裏跑。他說他丟不下我。當然,我也自信自己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然而,他究竟能從你這裏得到什麼呢?聽說.隻要你想用車,不管他有多忙,打個電話他就來了,你想要他辦任何事情他都會盡力——”

“難道,”她有些激動,“能夠得到我,不是一種最好的擁有嗎?”

胡家珍在幽暗的燈光下露出了笑容。她提出的問題使我不能不認真地看她了。這時她不僅僅給了我一種因淩雲髻發型而產生的那種高雅的感覺了,我還發現她是一個生得明眸皓齒的成熟女性,而黑色的連衣裙又使她隱隱地透出某種淒涼感,這使她更具魅力。一時間,連我都坪然心動。但是,我依然找不到她與張和田共同的東西,我的思維到了一種臨界點而無法前行了,因此,我的疑惑也就更重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很苦.我的表情也把苦澀流露出來了。“你忘了加糖,”胡家珍指著盤中的方糖說,“咱們也該跳跳舞了,老這麼坐著別人會感到奇怪的,你沒見暗裏有很多眼睛在朝我們這邊看麼?”

我無法拒絕。

當我的手指接觸到她的膚肌時,我感到了豐腆和柔軟。在她的配合下,我的舞步前所未有的輕盈瀟灑。“聽說你和張和田經常在這裏跳舞,”我低聲問她,“他會跳嗎,跳得好嗎?”

“會,是我教的。探戈倫巴華爾茲還有恰恰舞,全會,小夥子不笨,反應也很快。”

“你了解他嗎?我是指本質。”我說。

“有這個必要嗎?”她反問我說,“你到底有多少問題要問?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懷疑,社會上也傳聞,說他死的時候有個女的在身邊,是那個女的害了他,對嗎?所以你們來找我,告訴你,那個女人絕對不是我。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我在家裏連門都沒有出。中秋夜,團圓月,可對我來說,每逢中秋,我倍感孤獨。”

“有人證實嗎?”

“沒有。我一個寡婦呆在家裏,如果能提出一個證人,沒準兒又是一個桃色新聞。”胡家珍露出了笑容,“即便有,我也不會說出來的,隻要不是我謀害了和田,不論別人怎麼懷疑也沒有關係。”

一支舞曲終止,我們又回到座位上.我讓侍應小姐重新上了兩聽易拉罐裝的粒粒橙,口還真渴。她啟開一聽插進吸管輕輕地吸了一口,並沒有表現出異常,我也沒有發現我希望發現的東西.但我還是決定將話題深入下去。

“張和田曾經因為女人的事被派出所抓過,你聽說過嗎?”我試探著問道。

胡家珍說:“像他那樣的小夥子,有這種事並不奇怪,年輕,也算漂亮吧,口袋裏又不缺錢。還是個開小車的。”

“你不反感?”

“我憑什麼反感?我是他的什麼人他是我的什麼人?要求專一是夫妻間的事。”

“看來你很新潮。”

“女人.”胡家珍抬起頭來,望著台子上的一盆文竹,像是對我又像是對自己說道,’‘活到我這份兒上無法不新潮,除非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可我又做不到,也就隻有往新潮的路子上走,這也算是一種無奈吧,人生苦短,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我也啟開了粒粒橙易拉罐,有意識地舉起來作把玩狀看四周.胡家珍仍沒有什麼異常的反應。這時,我將話題跳躍了一下:“你是怎麼與張和田走到一起的,我指的是你們能夠親密的媒介。”

“你不認為這是個隱私的問題嗎?”

“我沒有窺私癖,要不是因為案件,我絕不會提起這個話題。如果你反感,請克製一下自己的情緒,我要求你回答我提出的問題。”

“荒唐!”胡家珍冷笑一聲。她說她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歌舞升平的境況下接受盤問,但她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開源公司與建行有很密切的業務關係,開源公司的貸款事宜大部分要經她的手,可以說有求於她,“就是這麼一回事,天長日久自然就走到一起來了。”

我又換了一個話題:“聽說市審計局最近從外地調來了一個副局長.叫譚厚明,是你大學的同學;聽說,譚厚明的太太前年患癌症去世了,我還聽說,你們在四年的大學生活中——”

“難怪現在社會上的人不大喜歡警察,”胡家珍打斷我的話,“你剩下的話大概會這樣說:我有可能與譚厚明走到一起,這樣張和田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但他又時常往我這兒跑。這就成了我與譚厚明締結婚姻的障礙。於是就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幹了那件事,對嗎?”

我笑了,不置可否。

“有失厚道,你們當警察的心腸有失厚道,是不是你們養成了這種習慣:喜歡將人往壞處設計?然後按你們的設計去求證?你知道當一個人無端地被別人、特別是你們警察塑造成一個壞人的滋味兒嗎?”

我說:“胡會計。你別太敏感。”

胡家珍激動地說道:“我現在想哭,大哭一場.我為什麼要過早地失去丈夫呢?命運為什麼這樣安排我?假如我有一個完美的家庭.我會遇上這種說不清的事兒嗎?”

我有些惶恐,不想再提問什麼。

她雖然有些傷感,但很能把握自己的感情。

我知道這次談話是令人不愉快的。但是,我對胡家珍的懷疑絲毫沒有減少。

這天晚上.當我離開舞廳的時候有一種很狼狽的感覺。我不能像其他的男士一樣送女舞伴回家.我隻能看著胡家珍在路燈下腳櫥獨行.而城市也在那一刻顯得空寞寂寥。

黃昏的時候下過一場來得迅疾又去得突然的暴風雨.空氣中的纖塵被洗淨了.秋夜因此而顯得更加清新。經過中秋的圓滿之後,月亮漸漸殘缺,但依然明朗。

在午夜時分,我騎著一輛兩輪摩托車出了城,把摩托停在張和田曾經停車的那個地方,順著他走向生命盡頭的那條土路走向現場。

我習慣麵對直觀的景物思考。

我獨自置身於溶溶月色之下,身邊有一條人工渠道在淚舊地流淌著清澄的水。周遭的棉田和稻田被秋夜的清風吹拂蕩漾,無數的秋蟲唧唧地鳴叫著。我向遠處看去,一些村莊隱沒在樹蔭之中,偶爾露出幾盞燈火。我回頭看的時候.便有一種被城市壓迫的感覺。無數的高層建築群在月光下矗立著,恍惚間,它們在以排山倒海勢態向田野逼迫而來。許多高大的升降機還在午夜中轉動,塔頂的指示燈像轉動的星.我深知這是一種興旺繁榮的景象,但是在這樣的月光之下它卻顯得不太和諧。我想,人們絕對不會因之而惶惑,其中包括那些已經失去和正在失去土地的郊區農民們,他們正在興奮地或無可奈何地卷入城市生活的急流之中。

遙遙地,我看見前邊有一簇火光,伴隨著火光的還有青色的煙縷。這時我警覺了。因為火光出現在張和田死亡現場附近,估計我距那兒尚有一百餘米的路程,於是.我加快步伐朝火光走去。依稀間.有一個人影在稻田和棉田之間出現了。這時我已開始跑步,而那個影子也開始了迅疾的移動,就在我抵達火光燃燒的地點時,那個人影也沒入了前麵的村子,我聽到村子裏傳來一陣狗叫聲。我知道我無法追上前麵燒火的人了。我停下來。這時,我嗅出是香火和紙錢的味道,腳下的田埂上有一堆已經燃過的紙錢還殘剩有星點暗紅,灰燼旁插有三住正在燃燒的香,香頭上正冒著縷縷青煙。

是誰在午夜到此祭奠死者又怕人看見呢?我朝那人隱沒的村莊走去,心裏細細地揣摸我所看到的那個人影。他一定也看見我,間題是當時我的位置在一百米開外,而且下半身是被莊稼遮掩著,盡管月光明媚,不注意觀察的人是不容易發現的。這說明對方在祭奠死者的.過程中就已保持了高度的警覺。

我邊走邊仔細地回憶那個人影跑動的形態,似乎,那應該是一個女人的身影。

會不會就是那個長著天鵝蛋臉形的女子呢——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令我產生了一種毛骨驚然的感覺。如果一個女人在一個地方殺了人,又有膽量在夜深人靜時去她殺人的地方奠祭死者,那該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

不過,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惟一的解釋就是此人是死者的親屬或生前好友。

前麵的村子距現場約五百米的距離,村子裏有八十多戶人家,是張販村的第二村民小組,村子叫劉家坑。

我進坑的時候一群狗向我這個不速之客發出了比剛才猛烈得多的狂叫聲,即便我閃亮了強光電筒和不斷地下蹲做出威脅性的動作,狗們也並沒有向遠處逃跑,而是咆哮著與我保持了一定的間距。這時,我便有了第二個判斷:先於我進村的人應該是劉家坑的人,準確地說應當是劉家烷的一個女人。

於是,我想起了一個叫劉蓄的女人。

劉蓄是本市第二機械廠的工人。這個廠子在擴建時壓了劉家坑的一部分土地,於是就得接受劉家烷的人進廠當工人,這一部分工人叫土地工。

我想起劉蓄是有理由的。

劉著在進廠以前在城裏的一家餐館當過幫工,那個餐館後來被韓小強帶人查封了,因為那是個賣淫漂娟的窩點,劉蓄當時被拘留了十五天。釋放不到兩個月,她又一次被抓,這一次與她同時抓進派出所的還有張和田。當巡邏的聯防隊員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在桑塔納小車的後座上進行著動物式的或者說是狗或豬那樣的性動作,但被帶到派出所之後他們卻聲稱是戀愛關係。因為出格的戀愛不同於賣淫漂娟,所以.隻好先教育後放人。後來他們被張大明親自領了回去。幾個月之後,韓小強意識到自己受騙了.因為與張和田進洞房的是另一個叫梅紅的女人而不是這個劉蓄。

我在著手進行本案的調查時,又得知張和田在婚後仍與劉著保持著密切的往來。就在案發的前兩天即農曆八月十三的下午還有人看見張和田騎著一輛本田摩托車帶著劉蓄招搖過市,更為重要的是,八月十五廠裏加班趕製出口的軸承,劉蓄應上班而未上班,案發之後她又去向不明,到現在仍不知其下落。

另外還有兩個疑點:

劉青長著橢圓的天鵝蛋形臉;

劉著有一件紅色的連衣裙。

劉著的父母親都是老實忠厚的農民。當天晚上,我在村民組長的帶領下走進劉家大門的時候.看到的是他們驚恐慌張的麵孔和剛剛被人砸得稀巴爛的廳堂。我感到驚詫。

村民組長告訴我:“下午.張和田的親友來了一大幫,到劉家大鬧了一場。”

劉蓄的父親麵有愧色地搖了搖頭,說道:“誰叫我養了個不爭氣的女兒呢?這家,也隻好讓人家砸了。”

我有些氣憤:“還有法律嗎?”

村民組長在旁邊說道:“法律歸法律。”

我在劉家四處看了看,可以肯定劉薔不在家。劉蓄的母親說,她不回家是常事,父母管不了她。女兒大了,野了,誰也沒有辦法。

我一無所獲地離開了劉普的家,又漫無目的地在劉家烷逛了幾圈。這個村給人一種寧靜優美的感覺,村民們住的大多是別墅式的小洋樓,城市侵占了他們的土地,同時也讓他們富裕起來了。但我也在這夜的寧靜中感到了一種騷動和不安,因為村裏出了一個劉著,還有另一個我目前尚不知名的偷偷地去張和田死亡地點祭奠死者的女人。

離開劉家烷後我又敲開了張大明的家。張大明聽到我敘述的關於劉著家被砸一事之後拍案而起:“和田家裏怎麼能這樣搞呢?凡事有政府嘛!許警官,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們。”

張和田的柏樹棺木停在院子裏。

棺材的四周安放有許多花圈和吊嶂,讓我新奇的是還有彩紙紮成的彩電和冰箱、小汽車。張大明告訴我,明天是和田出殯的日子,和田死得慘,他們家裏準備辦隆重一些。

我沒有說什麼,棺材在月光下有一股陰森森的鬼氣。一些哭泣硬咽的聲音從客廳裏忽高忽低飄出來,棺材前青藍色的煙縷一道道嫋嫋地升騰到夜空之中。院中有幾棵黑黝黝的樹在夜風中輕輕地搖動著,擺動是無聲的。我恍若走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感覺到生命和靈魂的神秘莫測。

側屋裏傳來刀剁案板的聲音,我估計那是為明天出殯準備酒席的人們正在忙碌。走進客廳,幾個因悲哀哭泣而乏力的女人還在硬咽,我從中認出了張和田的母親和姐姐。李芳穿著一套素淨的碎花裙坐在張和田的母親身邊,見我進門便站起來打招呼:“許警官,你來了,辛苦了。”

張大明告訴我說:“她是代表公司來協助處理後事的。”

我連忙說道:“你比我更辛苦。”

張家的人大都認識我,因為認識又掀起一陣寒暄。這時,張大明沉下臉來:“今天是誰去劉善家裏瞎搞的?這是犯法知道嗎?有什麼事情應當找政府。”

“都是劉著那裱子害的,都是劉著那裱子害的!”張家的親屬們七嘴八舌地把仇恨都集中在劉著身上了。

“屁話!”張大明說,“是男的長雞巴還是女的長雞巴?許警官,這回看我的麵子就莫追究了,劉家那邊的損失由公司賠償。”

我說:“關鍵是不要再擴大事端。”

張大明說:“這件事,我保證。”

李芳卻很不以為然.她說:“人死了,出口氣還不應該?”

張大明說:“小李你怎麼也說這話?”

李芳有些不服氣:“說了怎麼啦,本來嘛!”

我沒理睬他們的爭論。我很奇怪張和田的妻子梅紅這時不在客廳裏,正當我四處張望時,客廳一間側房的門開了,身穿紅色連衣裙的梅紅從房裏走出來。她走得很慢,幾乎看不見腳在挪動,她臉色雖然憔悴但化了很濃的妝.表情雖然木呐但卻看得出是個很標致的女人。

更讓我驚奇的是,她不悲哀。

梅紅出來之後目光便一直看著我並直接走到我的麵前。她直直地望著我的臉,說道:“許警官,這事兒怨我,如果我不提出刮胎他們也不會到劉家去鬧的。”

“刮胎?”我吃驚地問她。

“刮胎。”她很平靜,“我有了,但我能生下來嗎?張和田不在了。生下了孩子,誰對他一生一世負責?如果說和田對我有感情,那是我活該。可他是去搞那種事死的,我又何必為他受罪呢?”

“可憐我那兒呀——”張和田的母親淒厲地叫了一聲,空氣像被銳器撕裂了一樣。

我1內呐地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恨劉著那娥子,迷得和田神魂顛倒。”梅紅說,“和田死了,她又跑了,這說明什麼?”

張大明走過去:“紅兒莫亂說話,咱們說話是要負責任的,這事兒得由公安部門做結論。”

梅紅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轉身慢慢地走回房裏去了。她掩門時,我猛然發現她也生有一副天鵝蛋的臉形。

我的思維陷入了紊亂,我發現我對長有天鵝蛋形麵孔的女人有一種過敏性的反應.其實,這是中國女性最常見的一種臉形。

後來我見到俞白時,狠狠地罵了他一頓。俞白說:“你不要怪我的畫,你們當警察的眼睛本來就有毛病。就像醫生眼裏到處是細菌病毒一樣,你們以為作奸犯科的毛病人人都有。”最後,俞白還用教訓的口吻告訴我:“你記住,許基仁,世間的確有人渣,但人渣畢竟是少數。真善美永遠是人類生活的本體意識。”

但是,無論怎麼說,劉著和梅紅在張和田死後的言行都給我留下了一種反常印象。在我還沒有發現罪犯之前,我必須對她們是否是凶手作出肯定或否定的結論。

這不僅僅因為她們都曾穿過紅裙子。

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有著十分悠久的曆史。編寫地方誌的專家們寫出了這座城市從商周以來的曆史沿革和許多或優美或悲壯的傳說,但是.當我在秋日的黃昏漫步在街頭巷尾的時候,我幾乎無法覺察到關於曆史走過的印跡。城市到處充斥著人和人的喧囂,即使是在夕陽沉落那麼個閑適的時刻,我們也被繁華和繁忙吵得心神不定。我相信曆史上的所有傳說都曾是真實的,因此,我更感到時光在流逝過程中有一種巨大的毀滅一切的力量。於是我更感到困惑,比如說一個人從生到死所有的恩恩怨怨,所有種種努力,在曆史麵前統統都是徒勞的,我知道這是一種不正常的心態,人意識到自己有病的時候都想著痊愈,我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找俞白聊天。

俞白在他的畫室裏修改他的那幅油畫。地板上隨便丟著一些畫稿,全是那張笑得很燦爛的笑臉。

俞白的情緒頗佳。他一見到我,便把我當成他的忠實信徒,向我填鴨式地發表他的宏論。他把我拉到美院門口的一家個體餐館裏.一坐下就說:“對於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咱們還活著,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你想想,咱們像所有的生物一樣都是從單細胞演變而來的,別的生物是牛是馬是昆蟲而獨獨咱們是人,咱們能坐在街頭的小攤子上喝啤酒吃臭豆腐幹豬耳朵,還能想點兒關於曆史關於人生之類的事兒,嘴巴能邊吃邊發些感歎.這是多麼多麼了不得的事。這些還不包括你的眼睛能看到城市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還有女人的胸脯男人的肌肉,你的耳朵能聽到各種美妙的音樂和人世間的汙言穢語——”他的話突然中斷了,他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向我的腦後伸延,還沒等我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聽見從我腦後傳來一個女子悠悠的聲音:“俞老師。”

我轉過身看見李芳掛著一隻精巧的小拎包儀態萬方地朝我走來。我還看見身後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紅色的桑塔納。

“許警官也在這裏.你們悠閑得很哪。”

俞白說:“沒事兒,喝點酒,你從哪兒來?許基仁,這是李小姐,我的學生。哦,你們認識?”

李芳沒接他的話茬,她指了指遠處的小車說道:“我們張總看見了許警官就停了車。”她衝我笑了笑,又從拎包裏夾出兩張百元大鈔放在餐桌上衝攤主說:“老板,這單我買了。俞老師、許警官,我們張總請你們賞個臉。”

張大明在車窗裏朝我招手。

我僧槽懂懂地坐上了桑塔納。俞白上了車後還說小李你怎麼這麼客氣怎麼這麼客氣呢。

李芳從前座兒回身很燦爛地笑道:“難得二位有閑空,對吧,張總。”

張大明一邊開車一邊點頭。

李芳的笑又讓我產生了似曾相似的感覺,俞白畫的那張油畫就是她?

我們後來去了一個我經常從門前路過卻從未涉足的地方。那地方的門前有彩色的噴泉,門口的磨光花崗石台階擦拭得一塵不染。噴泉的周遭站著一群胖胖的石雕小男孩,小男孩的小手捉住小雞雞向池中尿尿。門上的玻璃雕花盡是些雲鬢高髻的古代仕女,或梳妝或洗滌或怠倦或翩翩起舞。佩紅緩帶的禮儀小姐笑後如花地端立在門前。

玻璃門是自動的.人走到門前就開了。門開的一刹那我似乎冷靜了,回頭對張大明說:“張總你今天突然講這禮性,總有個說道吧?”

張大明說:“請、請。朋友間吃頓飯非要個說道嗎?別見外了。”

俞白在背後操了我一把說:“進去再說,有酒不喝是浪費。”

坐定之後,馬上就有服務小姐上茶,很快又有一個胸前掛著大堂經理牌子的半老徐娘走過來,向張大明送過一個很有韻味的笑,張大明揮揮手說:“就這幾位,由你安排,菜清淡點兒,檔次高點兒。”

這大概就是紳士。但我不是紳士。我對張大明說:“張總你得把話說明白,不然這酒我是不喝的。我怎麼就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好像赴鴻門宴。”

張大明朝李芳望了望:“叫小李說。”

李芳又笑。我對她這種笑容已經很熟悉了。她說:“許警官,你其實是沾俞老師的光。是這麼回事,我們公司最近準備做一幢像樣的樓房。張總說要做就做出點文化氣息來,別讓人家老說我們村辦企業土裏土氣的。我的意見是搞一組雕塑,張總同意我的觀點。可找誰呢?我們這市裏的大腕兒也就俞老師啦,如果俞老師同意,我想我們張總會感到不勝榮幸的。對吧,張總?”

張大明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

李芳又說:“稿酬問題你放心,我們張總向來大方,要不你開個價?當然,藝術是無價的,這我知道,俞老師你不會不給我這個麵子吧?”

李芳是一個不錯的公關人才。

俞白的眼睛興奮得泛光。他衝我激動地說道:“你看到了吧許基仁,一個鄉村企業家開始尋找藝術了,而不是把眼睛老是盯在錢上,這就是一種曆史的進步。這又印證了咱們剛才的話題——人活著就好,活著就是一種了不起的事情。如果你不是活著你能看到這種曆史進步嗎?”他將一隻手十分熱情地伸向張大明,“張總經理,我非常樂意為你效勞。這組雕塑你是要古典的還是要現代感強的?”

張大明說:“你定你定.隻要不叫別人看著咱們鄉下土氣就行了。”

侍應小姐用托盤端著四杯色彩斑斕的雞尾酒上桌,俞白毫不客氣地端起其中的一杯.說:“幹杯.幹杯,為咱們的合作愉快幹杯。”

我狐疑地說:“這就算成交了?”

張大明說:“做生意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複雜。”

經過一個漫長的頻頻舉杯的過程,我們都有了些醉意。但張大明還決意要繼續喝下去。喝酒的地點從餐廳遷到了這家賓館二十八層樓房的頂樓——旋轉舞廳。這一夜的經曆使我懂得了什麼叫夜生活什麼叫奢侈。過去我曾以為這是離我很遙遠的事情,現在我才知道我並不了解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這一夜在我的記憶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跡。當然.最深刻的不是奢侈也不是五光十色的雞尾酒.而是酒後的半醉半醒的談話。

這是一個月牙兒像小船一樣在雲彩中飄動的夜晚。我因為登上了城市的最高點而把天空和地麵看得很清晰。我從來沒有想像我會坐在建築物的最高層並被動地由一個緩慢旋轉的軌道運載著邊喝酒邊聽音樂,從未有過的浪漫使我比往常更加深沉和肅穆。

“活著多好,”我對張大明說,“這麼簡單的道理我以前怎麼就悟不出來呢?俞白真行,活著就等於一切。張總?”

“你們城裏的文化人和……像您這樣的警官.總愛想些沒邊兒的道理,是吧?”張大明說.“城裏人跟鄉下人也不大一樣!”他的眼睛落在舞池裏。平日看上去總打不起精神的俞白,此刻正以瀟灑的舞姿在舞池裏旋轉。似乎,他與李芳跳舞是天生的一對。

..張總,你為什麼不跳舞?”我問。

“我這樣子跟小李跳,配嗎?”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說:“跳舞沒什麼配不配的,主要是自己找感覺. 自己的感覺好就行。”

他說:“我可不願意出洋相,許警官,你說人怪不怪?長得都差不多.各人心裏想的就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

“比如說我吧,別看我現在人模狗樣兒的穿西裝玩大哥大帶女秘書手頭上可以大把地花錢而且滿不在乎,可骨子裏頭呢?跟你們城裏人在一起就少你們的那種坦然,生怕做錯了什麼,叫你們看出來笑咱土氣,這種膽子小的脾性你想趕都趕不走,是骨頭縫裏冒出來的。”

我說:“你們張販村現在不是已經並到城裏來了嗎?你現在又是堂而皇之的企業法人代表,還自悲什麼?都是一樣的城裏人嘛。”

“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哪一點不一樣我也說不大明白,反正,打從生下來就是城裏的人和後來從鄉下人變成城裏人的人總是不一樣,你信不信呢?”

我說:“我很難理解。”

張大明似乎非常想讓我理解他的觀點:“就拿女人來說吧。鄉下人搞女人和城裏人搞女人好像檔次就不同。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俞老師與小芳之間有點什麼,人們保證會說那是一種情調;如果是我,就不一樣了,人們不說我是流氓也會說我是土包子開洋暈.對吧?”

“你想得真具體。”我被他的直率逗笑了。

“不是我想得具體。事實本來就是這樣。”他說。

“這是你個人的想法。張和田還不是在城裏亂搞?他還搞少了?”

“他那叫發瘋.”張大明的語氣裏既有憤慨又有同情,“這不是連命都瘋丟了?”

“聊什麼呢?”李芳與俞白跳完一曲走過來。

“瞎聊.”我說,“又扯到張和田身上了?”

“許警官,你們公安局也真是吃幹飯的,都七八天了,怎麼還破不了案?”李芳笑道。

“案子是想破就破得了的?”我說。

“可人家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是編小說的人編出來的。”

“看來張和田隻有死不螟目了。”李芳歎一口氣說,“多瀟灑的小夥子,就這麼白白地死了。哎,許警官,要是真有福爾摩斯那樣的人,世界上敢犯罪的怕是要少多了吧?”

“不一定,”我說,“張和田不知道亂搞兩性關係是犯法?他還是要搞。有多少殺人犯不知道殺人償命?他還是挺而走險。哎.對了,張總,小李.想想看,張和田死前幾天有什麼反常表現沒有?”

張大明搖頭:“沒看出來。”

李芳說:“我想,人除非自己想死,想自殺,他死前會有些反常的表現,一個完全是在無意中被別人謀殺的人.怎麼會反常呢?”

“有道理。”我說。

“什麼有道理?”

“你提醒我說張和田是在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會被人謀殺的情況下被害的,換句話說,凶手應該是一位他毫不設防的人,真是人心巨測啊!”

“叫你這麼一說,我感到這個世界太可怕了。”李芳說,“比方說咱們在一塊兒快快樂樂的,而說不定有個人心裏卻在……太可怕了.人心巨測!俞老師,是不是這樣?”

“哪能呢?”俞白說,“警察的腦子都不大正常.別聽他的,咱們再跳一曲吧。”

此刻我的眼睛“喇”地閃過一道亮光。謀殺常有一種特點:如果被害的人還活著,害他的人就有可能活不好或者活得不舒坦,所以非要置他死地而後快,我及時地捕捉住了這個靈感。

我是那種依靠啟迪才能生發智慧的偵探。我就好像被裹在雲團之中,迷迷蒙蒙的。現在我開始感到已經有陽光正往雲團裏擠,間或有風正在吹動雲團。我相信不久就會露出讓我走出疑雲的縫隙。

命運之神最終將要向人開啟天堂或地獄之門,如果是自己早來到門前,那一定得自己伸手敲門才進得去。太陽和月亮都是在起點升起在終點落下,如果是中途隱去,那必是有陰雲遮蓋。

另外,還有個不小的收獲:李芳不但善於公關,而且還善於推理。

我沒想到梅紅會主動到辦公室來找我。在白天的光線下,梅紅的臉色顯得格外的蒼白。她依舊穿著那條顏色鮮紅的裙子,與那天夜裏我見到她的惟一區別就是腰間紮了條黑顏色的寬皮帶,她似乎在宣布:她對丈夫的死並不悲哀。她站在我的辦公室桌前,月全上毫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