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僧欽五世點燃獻身之燭光(2 / 3)

哈士倫不得不相信命運的安排,他以西方的方式熱烈擁抱比自己小六歲的孟和爾達。脫掉軍裝穿上寬鬆舒展的蒙古袍紮著寬腰帶的孟和爾達,變得肩寬體壯,更顯出富有青春活力的修長腰身。主人的接待是豐盛的,沒有語言的障礙,對蒙古草原的熱往和多年了解,讓彼此間的交流沒有了任何隔閡。

孟和爾達出身高貴。他屬於這裏的蒙古和碩特部貴族,叔叔是部落的高層喇嘛,他本人兼任三個和碩特旗的騎兵軍首領。和碩特部和土爾息特部祖先為逃避清朝對準噶爾部的屠殺,曾世世代代一起在遠方的伏爾加河沿岸放牧,後來他們的著名可汗阿育奇聽從土爾息特英明大可汗握巴錫一句喊聲:“雅布納,走!”之後,開始了那場舉世聞名的東歸征程。

兩個男人飲酒說話時,那位風華正美的女主人坐在火堆東南自己位置上侍候他們,傾聽時偶爾露出紅唇白齒笑一笑,銀手鐲和漂亮首飾在火光中閃亮。她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也顯出高貴和教養。果然她的出身更不一般,原來她就是馬上要接見他的那位最高攝政王的親侄女,而她的幼年弟弟長大後將繼承現在的托音喇嘛叔叔汗位。她的父親原攝政王布彥蒙庫,中年碎亡,兒子尚小,部族頭人遠赴拉薩請來歸人佛門的弟弟托音喇嘛接掌攝政王大權,等小汗王長大再讓其繼承。他們是“草原上最強盛世界上最古老王朝”的兒女。孟和爾達正因與她聯姻,加上忠勇可靠,躍升為攝政王保鏢首領——親衛軍隊長。

年輕的女主人在蒙古包的西北角為哈士倫準備好了床,而且塞過幾張毛皮給他蓋上。孟和爾達點燃了佛壇上銀質燭台的聖燈珠拉之後,躺在佛壇前的一塊主人睡覺的地方。他的妻子在包內諸神麵前叩了九個頭之後,悄悄溜進毛皮和他睡在一起。哈士倫聽到他們打著嗬欠,伸著懶腰,很快便深沉地人睡了。神靈在油燈微光中隱隱約約地閃亮,旅途疲勞使人昏昏欲睡,離自己僅僅一碼遠的地方,草原上偉大頭人的後代正在呼吸著。哈士倫覺得這夜晚很奇特。

第二天早上飽餐女主人準備的羊肉和奶茶之後,睡在別處的蘇以多和老張也備好了馬匹馱上自帶帳篷,孟和爾達親自帶六名騎士護送他們,很排場地出發了。路上蒙古人唱起了一首歌頌英雄羅布桑察納布的老歌:

在白雪覆蓋的高山頂上,

屹立著一所帳篷,

羅布桑察納布凝視著北方地平線,

他的白色駿馬飛奔比箭鐵還快……

沿途打獵更顯示出蒙古騎士們的機敏和槍法精準,戰鬥素養就是這麼積累的。晚上在窪地紮帳宿營,另有批土爾息特獵人與他們鄰近住宿,圍著簧火他們喝著茶友好地交流信息聊各種傳聞。獵隊首領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對神秘大自然和宗教文化感悟頗深的老者,他的目光透過火光凝視著附近哈士倫帳頂飄動的“祥運神馬”祈禱旗,皺紋縱橫的古銅色臉沉靜中顯得高深莫測地低語說:“你的祥運神馬始終在保佑你,神馬馱的如意寶在閃爍吉祥之輝,繼續伴隨你。祈禱旗上的經文賦予文殊師尊智慧,保護觀音無所畏懼和不怕邪惡,淨化了靈魂的罪惡,免遭疾病和塵世間各種災禍。你會圓滿完成這趟漫長旅程,佛賜好運隨風吹滿你走過的地方,我們也會沾這吉祥之光的。”

老人的話充滿玄機和睿智。哈士倫告訴了祈禱旗的來曆,老人的情緒變得激動,稱他們在此相遇是佛的指引和命運安排。在哈士倫請求下,老人講給他聽了祥運神馬的佛教經典。很多年以前,印度的佛教喇嘛與持不同信仰者之間產生了分歧,聰明的統治者指令他們不以武力而是以真理來決定高低,於是召集了所有聰明的神抵人員都集中在菩提伽耶聖城之外。婆羅門教的思想家們把忠實的禱詞送向天空,大家看見空中浮現了一匹神奇的馬,但這匹馬沒有力量,盡管婆羅門聖人們一再念頌祈使句,馬依然躺在那裏不動。這時喇嘛教聖人們開始做長時的祈禱,並讓祈禱語上升到蒼天,大家的目光都注視著那匹神馬,這時那匹神馬在喇嘛教徒們祝福祈禱中飛騰起來了,升上高高的蒼天,從此hei mori祥運神馬誕生了。它是從佛教的經文禱詞中獲得了滋養和精神力量。印度可汗以此為證,承認喇嘛教徒的宗教要比其他宗教哲學更有強大力量,決定讓全體人民從此信奉黃教。

老人接著對哈士倫說:“我們蒙古人稱此為‘hei mori Degdehu' ,意思是祥運神馬升騰,常說的走運或好運降臨。你有幸得到了東方的高德活佛開光後送給你的這麵祈禱旗,上麵的神馬十分靈驗,對你是個很高恩惠,若你以聖人的準則堅定持恒,道路更容易通暢順和。不過你要記住,如果你的生活不以祥運神馬的神秘符咒經文為準則,神風就吹不進神馬了,如果蔑視它的象征性符號的神聖,那它的威力就要減弱,你就會走向不幸。宗教一旦開始,人類的神符轉世成為一匹神馬,唯有信奉喇嘛教的經咒才可讓它升空飛騰,永久伴隨你身上。切記吧年輕人。”

老人就此結束了話語,默默抽著煙袋。在場蒙古人眼裏,哈士倫成了最幸運之人。

這一夜,哈士倫滿腦子全是祥運神馬。頭頂上的祈禱旗在風中飄蕩之聲,隱隱吹人耳來。明天和未來,會是什麼樣,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候著他呢?

至今為止,他很知足自己的命運。在這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蒙古草原,他已是如魚得水順風順雨了,他心中真的很感謝草原上的那個長生天。

在東方庫倫旗,為了迎接高舉“祥運神馬”旗的哈士倫到來,我的大爺爺也在進行著冥冥中的使命進程。

那幾天,姥姥一直在森林小屋侍奉巴格師和那位布赫和希格先生。他們二人無話不談,相見恨晚的樣子。姥姥後來才知道這位布赫和希格先生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庫倫旗北鄰奈曼旗人,祖父曾任該旗梅林,父親也曾任管旗章京。年輕時他在北京讀俄文法專和政法大學,精通蒙漢俄日文字,與友人成立“蒙文學會”創辦《丙寅》雜誌,編印出版蒙古文書籍, 旨在喚醒蒙古民族發展蒙古民族文化。後來他把“蒙文學會”從北京遷到開魯,繼續印行書籍雜誌,辦貧民學校開展掃盲識字活動。這次他送給大爺爺的禮物《青史演義》《一層樓》《蒙古源流》《蒙古秘史》等書,都是他新近出版的典籍。

這天晚飯後,二人在林間散步,初升的月亮掛在樹梢上,把密林深處照得如仙境般幽靜溫馨。沿著小路往北走幾裏,便是嘎海山主嶺,在夜幕中黑黝黝地聳立著,像一位黑夜守護神。布赫·和希格仰視而歎:“啊,神秘的嘎海I一婦!阿拉坦‘巴格師’,我曾聽科後旗大‘幻頓’阿白講過,有人稱薩滿一博額是‘無經書無寺廟無徒眾’三無宗教,這是胡說,黃教進人草原之前,蒙古博額師們也有過殿堂,帝國舊都哈爾和林就曾有過一座博額教的殿堂。”

“嗯,對的,我祖師爺包莫也朝拜過那裏。說是高大的黑色大門上,掛著一麵黑色的大法器銅鏡,石砌的大殿堂上供著蒙古早先的‘通天大別乞’聖像。可惜,後來聽說那座殿堂被信黃教的王爺給拆除了。整個草原上,博額教漸漸轉人民間,在咱東部科爾沁,黃教浸人晚一些,我們這些人現在還能苟延殘喘。”大爺爺如是說。

二人半響無語。

“至於博額教無經書這一說,其實,外人怎知道我們沒有呢?”大爺爺矚望著嘎海山,話中不無意味。民間傳言嘎海山秘洞內藏有博額教經書這事,布赫也曾耳聞,於是他說:“是啊,一個古老宗教,肯定藏著很多外人不知曉的密傳之謎。”

大爺爺點頭微笑:“有些事,需要機緣。”

兩個高人會意地笑一笑。

此時行蹤神秘的黑古勒來了,向巴格師報告,夏爾巴’‘蘇木達”在府裏正接待興安西省官員和日本特使,還帶來了一支測量隊,傳出消息說就要測量嘎海山和養息牧河岸草地了。

“狼這回真的來了,盯上咱這隻肥羊了。”大爺爺站在月光下, 目光炯炯有神,“躲不過的劫,羊隻好要學會用椅角去頂狼了,別忘了,羊還有一雙尖利的特角。黑古勒,通知各屯達和牧民們吧,狼來了。嘎爾娃你也去吧。”

森林小路上傳出急促的馬蹄聲。

夏爾巴引狼人室, 日本開拓團要開發養息牧河流域草地,還要炸嘎海山取石蓋房一讓日本移民居住,這消息,如風一樣傳遍庫倫旗北部農牧民中間。同時,民間又相傳,嘎海山上要舉行一次隆重的祭敖包宗教儀式,主祭司是大博額師阿拉坦嘎達蘇。不知是擇日還是撞日,兩件大事的啟動日都選在農曆七月十五這一天,重疊在一起。

那一天終於來臨。

清晨,嘎海山被一層淡淡的青嵐紫霧遮蒙著,沉靜中傳出幾聲烏鴉垢噪,平添了幾分不祥之感。山東側的登山小路已被官府封鎖,不讓閑雜人等上山。布赫和希格醒來時,小木屋就剩他一人,阿拉坦嘎達蘇已不知去蹤。桌上留有紙條:我等上山祭祀,布赫先生身份不同,暫避為好。

這讓布赫一時猶豫。最後決定還是上山瞧一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盡管自己在西省教育廳做事,那也是在日本人監控下為民族做點事而已。他匆匆出門,沿山腳一條溝往上爬,十分艱難。

山頂上,高高矗立著那座傳說中的古敖包。麵對蒼古無比的金字塔式原始石堆,他心中肅然起敬,也很想見識那兩個神秘的古文字符號。傳說當初,企圖鏟除它的喇嘛王爺為此招來“黑風咒”,半路一命嗚呼,那麼這神秘的符號,是不是就指著那個博額教的密傳經文?

東方初露的朝霞正映照著古敖包堆,在它頂上豎立的青藍色“蘇力德”——森族,迎風招展,‘“蘇力德”杆和敖包石上掛滿藍白色哈達也如旗幟般隨風飄飛。山頂上已聚集了不少民眾百姓,穿戴整齊手捧哈達和祭品,還有更多的人正往山上不斷湧來。嘎海山四通八達,官府隻能封鎖東側正路,全麵管控談何容易。

古敖包四周插滿五色族蟠,每個方位擺一張供桌,正東方是主桌大祭壇,上邊供放著一個裝滿五穀插藍色小旗的大木鬥,旁邊是一隻準備血祭的活羊,另外還擺滿鮮果、白食奶製品、茶酒等供品。祭壇前點燃了一堆牛糞火,九九八十一根香灶正嫋嫋升煙。屯達們在組織百姓按排序站隊,每隊前有一年輕人舉著屯落名號旗幟。漸漸地,山頂上聚集了數不清的群眾,但沒看見阿拉坦大師和他的兩位徒弟這時在哪裏。

上午九時整,有一老屯達走到主祭壇前,開始講話,顯然他是被推舉出來的儀式主席。他致辭宣布:嘎海山祭天祭敖包大祭祀,正式開始!奏樂!

一陣長銅號、白螺號、牛角號、牛皮鼓、單麵鈴加各種廟用樂器和民間樂器合起來齊鳴雷動,震耳欲聾,山頂禽鳥紛紛驚飛。

布赫和希格感覺跟廟裏喇嘛們跳“查瑪”舞的開場式很相似。

這時,他發現一個熟悉的麵孔正從東側石路走上山來,身邊還陪著一位西方白種洋人。

啊?小野次郎!他失聲。這個日本人來這裏幹什麼?白種洋人又是何方神聖?

布赫和希格悄悄隱人人群背後,同時撒目尋視,想發現阿拉坦師徒在哪裏。

土爾息特攝政可汗托音喇嘛,住在一座神秘的雪城。

這是一座很大的白色城堡, 白得像雪色雲朵鑲在裕勒都斯儲紅色山嶺前。孟和爾達帶哈士倫沿外城牆走向南邊正門,路上常有人請安和士兵站直行禮。城牆高而堅固,上有槍眼和晾望塔,孟和爾達驕傲地宣稱他們攝政可汗的宮殿是全新疆最堅固而壯麗的城堡。外牆和內牆中間是數百米的寬敞地帶,兵營中的士兵們正在操練,戰馬按黑白褐色等毛色分別列隊,這時一色兒黑毛戰馬馳過,馬刀在閃亮。喀喇沙爾馬遠近聞名,以高大健壯和堅韌著稱,地靈人傑其實馬也鏢駿。孟和爾達告訴哈士倫,他們訓練有素的騎兵人數已達一千四百多名。

走進內城時,響起僚亮的喇叭號聲歡迎他們。有五座院落的藏式平頂房上空,飄揚著三角形彩旗,象征喀喇沙爾的五大土爾雇特旗“固山達”——管旗協領的地位。通過一堵白色走廊可窺見內城最深層還有一片秘密花園,樹木蔥籠,花草芬芳,花園後邊是高大的樓閣式寺廟建築群。哈士倫不得不欽佩住帳包走天下的遊牧民族在建築方麵的智慧。走過內城東側街道,他被引進了一座中國式府衙,在這裏攝政王托音喇嘛的助手“吐斯拉克齊”即章京大人攜兩位“固山達”先期歡迎他。讓他不解的是,現在已民國,可三位官爺依舊穿著清朝官服頭戴花翎。哈士倫尚不知北洋政府為籠絡蒙古人,草原上原封不動保留了原清朝體製,革命新潮仍是“春風未度玉門關”,也許這才是失去北邊喀爾喀蒙古的原因吧,豈不知,蒙古人民也需要擺脫舊製尋求自由和光明。

蒙古式見麵禮節,客氣寒暄,相遞鼻煙壺、煙袋、捧茶等等。友好的主人已知道了哈士倫許多事情,那些傳奇般經曆,尤其是在東方竹爾羅斯活佛所贈‘’祥運神馬”旗引領下穿越黑戈壁等等神奇經曆,早已由阿爾泰“葛根”傳到雪城裏。哈士倫在他們心裏早已不陌生,這點讓他很高興。這位章京大人很巧妙地問清哈士倫出生年是1896年“火猴年”,而他們攝政王托音喇嘛也屬猴出生於1884年,比他大一輪。尤其當得知哈士倫左膝頭上有一塊出生胎記並挽褲驗證後,那位章京更是驚呼:“奇!奇!這是天意!”

原來,托音喇嘛也有這樣胎記,而且在他西藏修行參佛時早有“秘宗”高師預言,將來會相遇一位白人轉世兄弟。知道了這個之後,哈士倫目瞪口呆,驚訝得心裏發顫,絕沒想到自己一個西方丹麥人跟遙遠東方的土爾息特可汗,有著如此的轉世緣分!

當哈士倫告知他們自己在察哈爾時取的蒙古名叫阿爾斯蘭時,主人們又發出“噢”一聲強烈感歎,驚訝得目瞪口呆。阿爾斯蘭之意為獅子,托音喇嘛就是“獅虎神佛”轉世,冥冥中又把二人聯結在一起。這種天機巧合,如何安排的?反正現世肉體生命者肯定做不到這一點。哈士倫自己更是無法參透這些。轉世,這個玄妙的生命秘學, 自他進人蒙古草原之後一直困擾著他。人生很多事,他隻能隨遇而安,無法悟透其中奧妙和內涵,那就依順其命運安排行事,這是最好的選擇。

人住舒適的二層可汗宮中,洗漱完畢,接著是豐盛的午宴美餐,席上由西藏班禪大師派給托音喇嘛的兩個侍從助手多爾吉和羅卜桑作陪,這二人是翻越喜馬拉雅山而來,為傳達阿彌陀佛轉世人間的消息。

最高托音喇嘛的接見是當天傍晚才進行。可汗宮接待室裝飾豪華,擺著俄式家具,牆上掛著蘇杭刺繡和寫有蒙古祖先格言的綢聯。哈士倫差點驚叫起來,這位最高攝政王,就是去年在哈密匆匆見過一麵的那位中國將軍!

“正是,還記得本人哪。”主人微笑說。

談話從身體健康工作情況下步安排等方麵,愉快地展開。托音喇嘛穿俄式軍服,胸前掛滿祖先的和中國的俄國的新老勳章,這也許是他接待外客的正規禮節,以顯示尊嚴和對客人的尊重。他用俄文在一個歐式筆記本上記下客人姓名,而且向客人敬的不是鼻煙壺和長煙袋,而是一支香煙。雖然俄式軍服不太適合他瘦削身材,可他的一雙眼睛敏銳而聰慧,很具吸引力。會客室裏參加談話的顯要很多,有“吐斯拉克齊”“固山達”等官員、被赤色俄蒙奪去領地的流亡貴族、還有西藏班禪派來的兩個侍從等等。顯然這裏反赤俄氣氛濃厚,話題轉到政治,哈士倫委婉表示了對政治不感興趣,這對主人們有些潑冷水,那也沒辦法他必須這麼做,在異國他鄉他不想卷人與己無關的政治旋渦。但他誠懇表達了對土爾肩特人英勇曆史的敬仰,對這裏傳統文化及口傳文學、民族音樂的濃厚興趣。這令主人又轉為喜悅,談話重新變得愉快起來。他提出在土爾息特地盤開展工作的要求,攝政王答應盡量提供幫助,並派出自己的兩個秘書羅東和呂日普協助他。

第二天開始,哈士倫一頭紮進了土爾息特民間。豐富而濃烈的土爾雇特民歌,是他極欲收獲的果實,為此他帶來的便攜式留聲機幫了大忙。因為容量有限,必須選擇最動聽最有代表性和趣味性的歌曲灌進留聲機的灌音漏鬥裏,由羅東和呂日普再填寫歌詞。攝政王對此項工作表現了極大興趣,命令他的屬民從草原各個角落選出最出色的歌手送到雪城汗宮來,參加歌詠選拔比賽。這下熱鬧了,從雪山森林深處的唱呼麥的老人到博斯騰湖邊草灘上歌頌生活的牧羊姑娘,成群結隊地趕來王宮,那些日子雪城如節日般沉浸在歡樂海洋中。

“白人有個會說話的匣子!”這是人們奔走相告的第一句話。

“會說話的匣子,不攝魂, 留人的歌聲!托音葛根也留下了念經的頌唱!”這是相傳的第二句話。

當神秘又神奇的留聲機放出歌手們灌進的歌聲時,土爾息特人更是狂喜得發瘋了。他們縱聲大笑,那笑聲又那麼純樸而爽朗,發自內心的真誠和可愛,相互擊掌、拍腿、拍背,有的甚至高興得湧出熱淚, 目睹這場麵哈士倫也被感動了,內心中深感欣慰。如果一個人想要進人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他就必須學會懂得他們的藝術、文學和音樂。草原上遊牧民族在漫長曆史進程中,讓雪白色帳篷融人四季大自然中與天地一體,在簧火旁在鳥唱鷹啼熊嘯中想象創造的藝術、史詩、音樂,遠比束縛在絹紙上的那些更雋永,更自由自在和豐富多彩。哈士倫認為,以農耕為本的中國,其實已從草原遊牧文明的古老、粗獷又朝氣蓬勃元素中吸取了豐富營養,內地詩詞歌賦也是建立在民間音樂基礎上,來自中亞,元代古典戲劇大放異彩也緣於這一原因。長城和喜馬拉雅雪山並未能阻擋遊牧部落的光臨,而且建造了人類曆史上最輝煌的承德夏宮和印度泰姬陵,載人史冊。

音樂,隻有音樂才能給人類提供最豐富而直接的精神享受,而且也隻有音樂才會在漫長的多少世紀的無文字無記錄的混沌中,用聲音傳承和留存人類走出黑暗走向文明的輝煌進程的記憶,把過去和現在牢牢聯結在一起。在這方麵,哈士倫感到蒙古人有著豐富的寶藏.他們的民族音樂所記錄的遠比文字文明那積滿灰塵的記錄作品要廣裹得多,那是個能賦予清新生命的源泉,是永恒的大自然現象的真實寫照和寶貴檔案財富。這跟蒙古人喜愛大自然,歌頌無垠的大草原滔滔江河和天空中的日月星辰白雲有關,這也跟他們祭頌長生天、祭頌四季“敖包”,還有歌頌朝聖喇嘛的榮耀有關,當然更與他們崇尚英雄史詩、崇尚英雄祖先功績和歌頌永恒的男女愛情有關。

蒙古民歌的歌詞單純甚至簡單地不斷重複,詞句高昂振奮富有幻想色彩,歌唱自己的五畜和生活時又洋溢著歡樂情緒和動人的激情。那些直白的歌詞總是包含著濃鬱而強烈的感情,歌手甚至出口成章,表達樸實感情,如花兒盛開、陽光照耀河流、春天嬉戲的兒童、奔馳的馬兒唱出蒙古包傳承的精神,老阿爸訓誡年輕兒子,還有遊牧民族的規矩法則等等,充滿著無法抵禦的感染力。

哈士倫在攝政王關照下,在土爾息特人中間錄製了六十首民間音樂,每首都是精品。這些日子,對他來說已變成他人生最美好的一段記憶,感到自己通過這些歌曲與山水大自然間架起了美妙的橋梁。他更深層理解了蒙古人那個無限崇敬的長生天。

有一天傍晚,羅東過來說,葛根可汗請他過去,進行一次單獨談話。

哈士倫知道葛根可汗是指托音喇嘛,羅東等手下從不直呼其名,蒙古人也從不直呼父親名字。這些日子哈士倫沒少被召過去談話,可都是多人在場,隻停留在客套和泛泛聊天中,他是多麼渴望著單獨的靈魂碰撞式的對話呀。他已知,“葛根”和“托音喇嘛”都不是真名,“葛根”是“轉世活佛”之意,“托音喇嘛”是“最高上師”之意,對其真名人們都諱莫如深。有一點讓他迷惑,既然是英雄的握巴錫汗直係後裔,而喇嘛教有規定活佛的轉世化身隻可在窮人或出身微賤者中產生,托音喇嘛為何以高貴的身份成為轉世活佛?

世上多事因緣機巧而改變。托音喇嘛自幼出家西藏學佛,決心畢生追求神學研究,攝政王哥哥中年早逝改變了他的命運。兄長之子“比其根汗”(小汗王)年幼,大女已嫁孟和爾達,小女西林公主和弟弟在宮中受教育,他隻好接受萬民期望返回家鄉幫助打理哥哥的江山,直到“比其根汗”長大繼承汗位。托音喇嘛在西藏掌握的學識幫了大忙,十年來勵精圖治,改良馬匹和畜群,草原上的牲口迅速增長,並把土爾息特駿馬銷往內地加速經濟繁榮;提倡生育,族群人口也很快得到發展;他又從逃亡的哥薩克人那裏收購武器彈藥,裝備了一支中亞地帶頗有戰鬥力的騎兵軍,還請來一位當年曾在俄國接受過正式軍事教育並曾任白軍軍官的卡爾梅克人當教官;最值得驕傲的事是,起用一位來自俄國的流亡者撻粗人外科醫生,開辦了一所有十二個床位的小醫院,並通過烏魯木齊一名代理外商直接從西方進口些先進機械設備,甚至還有一架照相機,建了暗房自己洗照片。

托音喇嘛的種種舉措和欣欣向榮的土爾息特草原,引起了多疑的老總督楊增新的關注,警惕他們有無獨立傾向。其實,托音喇嘛做的隻是振興民族經濟與文化,力求改變生存狀態,喚醒民族的一點精神而已,這個民族在清統治和血腥鎮壓加上三百年愚昧化管製之後,已經變得毫無生氣了。而楊總督依舊秉承清朝遺老陳舊的忠君衣缽,麵對這一新局勢時感到惶恐了,不安了,開始要采取措施了。先是借由回族叛亂和馮玉祥部進新疆而調土爾啟特騎兵,被托音喇嘛拒絕了,後哄騙說隻相信土爾息特騎兵忠勇可靠,調走了三個中隊騎兵當總督府衛兵,接著以開會名義請托音喇嘛到了烏魯木齊,準備勸他讓位給“比其根汗”。恰此時,傳出斯文·赫定近百人考察隊荷槍實彈要進新疆,情急之下老總督委任托音喇嘛為東線總指揮帶三個中隊騎兵,去哈密設防。天賜良機,托音喇嘛送科考隊進烏市後金蟬脫殼,以休整為名中途帶部隊回了喀喇沙爾。天高皇帝遠,楊增新也不可能為此而舉兵,大動幹戈。

哈士倫這些日子跟兩位秘書、兩位西藏助手接觸很多,從外圍親眼目睹了托音喇嘛複興部落的多種舉措正在顯現,他的威望日益提高,甚至已被神化。哈士倫隱隱有一絲擔心,中國有句俗語“樹大招風”,楊總督也許哪天會下狠心真的來收拾他這個不大聽話者,畢竟國家機器握在人家手上。因而,很盼望這次他們之間單獨談話有個真正思想交流,想知道民心所向的這位攝政活佛藏有什麼樣的“野心”,奢望能看到他坦誠的“靈魂”。

一想到“靈魂”,他身上不由一顫。一個現世活佛的傳說經多次轉世的“靈魂”, 自己一個卑微俗人能窺得到,或能理解的嗎?一時心中惴惴不安。此時回想起去年在百靈廟拜見竹爾羅斯活佛的情形,那會兒,那位神明的高人已預見到今天的約談,預見到他們的相會。他曾無數次想象過,這位命運中等候他的人是何方神聖?不是額濟納河岸樹林中的那位悠閑活佛,也不是在青藏高原相遇的阿爾泰“葛根”,那麼他會是誰?真有這麼一個高僧活佛嗎?他過去並不知道土爾息特攝政王就是一位轉世活佛,來到這神秘的雪城,他才相信命運中相約的人,原來是他。

談話是在一間密室進行。門外隻站著侍候茶點的秘書羅東、 呂日普和另兩位西藏助手。

“感謝葛根汗王單獨召見,這一天我已等了一年半的時間。在東方,有一位像您這樣的高德活佛,去年對我預言:你的‘紮嘛木日’命運路途,就像生命的陽光先是位於西方,你要沿著太陽的軌跡走,循左奔右從東向西則命運會順,這是你的‘紮嘛木日’,在那裏有一位偉大的‘呼圖克圖’正等候著你的來臨,命裏注定你們會相見,這是神的意誌,無法改變。”哈士倫虔誠地表白,把珍藏身上的那軼竹爾羅斯所贈黃包袱中的信函或經文呈上去。

托音喇嘛纖細白淨的手接過去默默讀後,微笑說:“亨寧先生,我感謝您給我帶來了遠方高人的經函,這是傳達祥佛轉世人間的信息,是三世佛吉祥之光普照人間的佛音。”他緩緩站起來,走到室內精致佛完前燃上三灶香,合掌默禱片刻,回來坐下,請哈士倫飲茶。然後沉吟片刻,又說:“世事隨緣,該見的會見,該來的會來,強求未必行,不去求,又未必行。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但不得不為之,就如人的生命運行必有的定律,不可違之,盡人事再由‘天’定,則心安矣。”

“比如葛根汗您現在所做的事情?什麼樣的一種信念在指引著您的生命運行,可否告知我這西方來的俗人?”哈士倫試探著問。

“我們傳統的生活方式正遭腐蝕和遺棄,清皇帝屠殺,俄沙皇追剿讓我們部族人民失之七八,這片土地愚昧和忍耐了太久。中國內地在鬧‘北伐’,遊牧民族也需要保護他蒙古包帳篷的傳統,其實我們的生活方式需要的不多,在神靈蒼天之下騎上駿馬奔馳和自由的草原,這是蒙古人的唯一需要,祖先的遊牧生活就是他們的幸福。”

托音喇嘛接著闡述了一段積壓心底的思考已久的觀點。哈士倫靜靜地聆聽。

“曆史告訴我們,必須尋找到一條出路,防止草原的自由日漸消逝,抵禦腐朽商人的貪婪站汙清潔的草原。過去我們在東方和西方之間被拋來拋去,當我們從一方尋求援助時無奈又被貼上反對另一方的符號。你現在也許不理解我追求西方的知識,包括武器,起碼可以自衛我們想保存的東西。清代君主曾經是我們的保護,我們的宗教一度得到恢複,畢竟也屬遊牧部落後裔,不太危及我們的傳統,但它卻帶來了遊牧部落的走向滅亡,分解得我們四分五裂。來自北方的赤色主義,卻以人世間財富和堅守傳統文明的貴族為革命對象,他們信奉無神論,對有神論者別說觀念,甚至想從肉體上消滅幹淨,這才是全麵扼殺遊牧民族真正本能的災難性禍源。而原始的火花,將隨著遊牧民族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