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僧欽五世點燃獻身之燭光
一
哈達所長還是講信用的人,說話算話。
雖然中午才趕來,但盡心盡力協調醫院和民政局社會福利部門,總算解決了小山丹住院檢查的費用。至於找回特勒約蘇那輛被城管牽走的膠輪車,更不是什麼難事了。
“大哥,讓你也受累了,這個特勒約蘇真是沒法兒整。”哈達所長因跟白沙是同學,也喊我大哥。別看他五大三粗的身材,心很細,上午他去北邊霍倫煤礦辦案,那裏排出的有毒汙水讓下遊兩個村莊土地受汙染不長農作物,這兩天又死了牲口。
“你說大哥,這案子本該不歸我們管,這是環保局的事,可人家當作下毒刑事案件告到我們那兒,你不出警就說你讀職!有個整嗎!”哈達點上煙,算是解釋遲到的原因。
一聽霍倫礦,我忍不住說:“唉,又是這個造孽的礦。對了,你聽說了吧,約蘇的窩棚上總有人為這個來曆不明的瘋孕婦送來營養食品,昨夜我住在那裏果然遇到了,還是騎摩托車來的呢。”
“哦?有這事?”
“可惜,讓那人逃脫了,往霍倫煤礦方向跑了。我總覺得,這個大肚子女人背後隱藏著什麼秘密,而且肯定也跟那個煤礦有關。”我思忖著說,看了看聽我話後眼睛頓時發亮的哈達,“所長老弟,你可從摩托車上人手,到煤礦那邊排查看看如何?”
“這招兒行,我這就派人到約蘇窩棚取證采樣,有了摩托車印兒照片,查起來也不難,估計礦上騎摩托車的也不會太多。”哈達所長踩滅了煙頭,上了車,“大哥,我順路把你和嬸兒送回家去吧,上車。”
“你先把老太太捎過去好了。我要去旗政府那兒,見見伯音旗長,摸一下這霍倫煤礦的底細,在北京時見過這位旗長,還算認識。”
“好啊,大哥是該出馬了,這礦惹出的麻煩可不少,淨給我們添亂!”哈達說著發動了汽車。我把媽媽扶進車裏.老太太跟他很熟,他沒少在家裏跟白沙一起喝酒,老太太笑嗬嗬對他說晚上請他家裏喝一壺,讓白沙殺一隻雞。
這時特勒約蘇去領回他的膠輪車,嘿哈地趕過來了。他悶頭悶聲地衝哈達所長嘿嘿笑,說一句多虧了所長大哥了。哈達假裝虎下臉,訓他:“本事大了你!不是把驢車拴醫院,就是把牛趕進婦產院子,下回怎麼著?你那窮窩棚,還有啥東西往這兒送的?是不是想趕一群野耗子過來呀?”
“嘿嘿嘿。”約蘇傻笑,撓頭。拴在膠輪車後邊的兩頭牛,這時卻不客氣地一撅尾巴嚼裏啪啦拉出兩陀屎撅子.堆在幹幹淨淨的醫院門口馬路上。這下我和哈達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人起哄叫,快跑吧,城管該牽走你的牛啦!
特勒約蘇也謊了,左看看右看看,傻笑著罵他的牛,額其根套勒格,你們可真給勁兒。但他沒逃走,從旁邊垃圾筒裏掏來廢報紙和一塊硬紙板,抓戳著兩堆牛屎好歹丟進垃圾筒裏去,然後把沾屎的手往鞋底上擦了擦說,這有啥,牛糞不埋汰,在家曬幹了還燒火呢。
我沒有繼續看約蘇的熱鬧,招了一輛五塊錢蹦蹦車直奔鎮東頭的旗政府大樓。
庫倫旗鎮這些年變化很大。
原是在哈達山前邊小坪源上陡然出現一條長溝壑,裏邊藏著一座小鎮。這條壑溝南北寬兩三千米,東西最長百八十裏遠,上邊常年飄浮著白霧青煙,人走不到跟前不會發現腳底下還藏著這麼一條深溝大壑。更為神奇的是,在這深溝裏竟然坐落著上萬人眾的一座大鎮, 自清初始設旗的政府衙門一直都在這大溝裏辦公。溝底曾有一條小溪流,現在基本幹涸,當年那位阿升喇嘛住進這溝裏念經,因緣機巧開創了東蒙地帶喇嘛教先風,這裏便是風水源頭。現在,陡陡的溝坡全被鏟平,高高斜坡上鱗次櫛比戳起了很多樓房,夜燈初亮驀然以為身處山城重慶的夜晚。隨著國策城鎮化全麵鋪開,溝上四周耕地和草場全被開發征用,蓋起了無數的水泥盒式樓房,圈進了失去土地草場的農牧民,短短幾年官員們政績上去了腰包鼓脹了,集載著傳統文明的三百年古老城鎮卻不見了。這就是中國大地從南到北長城內外正在發生的情況,“偉大”的城鎮化運動,老百姓講,“圍”得也太大了。
大溝東坡過去叫“查幹達巴”——白色慢坡,名字十分浪漫,當年曾有一群群紅牛黃牛或幾色馬群悠閑地爬過,去往坡上的草地。有一位畫家曾畫下過那場麵,在一麵遠看白白如雪的漫坡上悠閑地蕩過紅紅牛群馬群,壯美而氣勢雄闊。後來也聽說,三四十年代曾光臨庫倫旗的洋人亨寧·哈士倫和海西希,十分欣賞夕陽西照下的“查幹達巴”美景,留戀附近三大寺晨鍾暮鼓的意蘊,海西希索性住進“查幹達巴”,下灶赫沁小屯章查博額師家。
現在,浪漫的“查幹達巴”已消失無蹤,一條寬寬黑黑的油渣路如條大蟒蛇躺在那裏。
庫倫旗政府新蓋的大樓,就聳立在原“查幹達巴”東邊一點地方,那裏過去是一片森林草場,候鳥的集散地,兔雄成群。現在林立著政府各部門新起的豪華而空曠的大樓,麵積很大,裏邊卻沒幾人上班。我收起也許過分懷舊的心情,走向那座高懸國徽的巍峨大樓,人還得活在現實,這我清楚。秘書說伯旗長正在開會,問我是誰,通報姓名後被請進一間會客室,半小時後旗長匆匆而來。
伯音是個務實能幹的中年人,泡茶寒暄,表示早聽說你回來深人生活考察文化什麼的,最近忙得沒顧上去看你,有什麼需要用車啥的盡管說。看他不見外挺熱情,我感覺有些話還是可以談了。掂量著詞句,就把這些日子聽到的看到的有關霍倫煤礦給生態給環境給百姓造成的種種劣跡,不怎麼保留地擺了出來。
“唉。”伯音居然歎了口氣。誌得意滿的中國官場,我見得多的是個個豪情滿懷意氣風發的大小官員,哪有幾個歎氣的縣太爺?我倒是感到歎氣的官員更實在一些,就怕見到處處虛火旺的大小野心家。他接著說:“剛才郭先生反映的情況,我們也從各個渠道聽到不少,有些事很難辦啊郭先生, 自治區上頭製定的能源戰略,霍倫煤礦又是市裏定點企業,地方財政支柱產業,對他們存在的負麵問題大家睜一眼閉一眼都習慣了,忍下了。這樣吧,我跟主管副旗長碰一下,近期再跟礦上協調交流,讓環保部門也出麵做一次科學檢測,該改正的一定改正,不能再含糊,都驚動你這位來自首都的作家了。”
我想了一下問:“聽說這霍倫煤礦就是你的這位主管副旗長楊巴榮,從阜新引進的老煤礦興華公司開發的吧?而且根子還很硬,是市裏主管副書記叫什麼劉佐誌特批的,是吧?”
“郭先生還真做了不少功課嘛。”伯音嗬嗬樂,勸我喝茶,不置可否地顧左右而言他,頓時表現出官場人的一貫作風。還不忘支開話題,提出晚上請我吃飯喝點小酒等。我趕緊婉拒。
不能再難為人家了。人家已答應去協調和檢測,有些事小小旗長說了不算,尤其這些吃祖宗飯日進鬥金的流油礦業,根子都能捅到天上,傍的都是皇親國戚。我知趣地告辭離開伯音的會客室, 回到街上,也婉拒了他派車送我的安排。
太陽西斜,秋日的新修馬路顯得格外敞亮,路邊栽的波斯菊婀娜搖擺,蝴蝶和蜜蜂在其粉色花株上忙活,停停飛飛尋尋覓覓。不遠處“安代”廣場上,閑不住的退休老頭老婦們也在尋尋覓覓,張羅著晚上跳“安代”的舞場子。據說那裏有一個瘋跳“安代”舞出名的老頭子名叫哈圖巴根,是我小時同學,當年因全國業餘會演時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大跳“安代”舞而上過《人民日報》頭版。他也是個人物,讀庫倫中學時怕大廟裏教室寒冷而退學回家放羊的家夥,現在已成為“安代”廣場的大紅人。人生路途真是各有各自安排,現在他的日子頗為歡快,吃著國家“低保”,除了瘋跳“安代”別無他求, 比我這總尋些煩惱求索這個那個的人過得舒心。
過來一輛蹦蹦摩的,我招手上車,蹦蹦趾趾就到了醫院門口下車。不知為何,我心裏總惦記著特勒約蘇,不知他走沒走,別又攤上什麼麻煩。
婦產科院子裏的那座幹水池旁,坐著兩個人說話,背對著我,其中一人很像約蘇。我走過去從背後認出果然是他,但沒有驚動他們,也坐在他們背後稍遠處,想聽兩句他跟別人聊些什麼。乍以為跟他說話的人是混跡醫院的小偷,在打他的主意,可一想約蘇身上也沒什麼可偷的東西除了幾隻瘦虱子,於是釋然。
“這位哥,有親戚住院哪?”陌生客聲音沙啞,透著和氣,看不著他的臉。
“體莫。”約蘇想起對方是漢哥,改口說,“嗯哪。”
“什麼人住院,病重嗎?”陌生漢哥挺熱情,還遞給了他一根煙。
“嘎咕,”後又醒過腔,改口,“不重。”
然後無話,慢慢點上煙,直直望著婦產科住院處,不一會兒嘟嚷一句:“我就想瞅她一眼就走,可他們就是死活不讓進,說我身上全是細軍,可我連民兵都不是。”
“是細菌。”漢哥忍住笑,繼續詢問:“病人不重,那你著啥急呀?”
“大哥能不急嗎?我送來的是大肚子女人!”約蘇往自己肚子上比畫了一下,畫了個大圈,照他畫的預算肯定是雙胞或三胞胎。
“大肚子女人,送到這裏更該放心了,這裏就是專門侍候她們的地方。”
“不是,你不知道,她的大肚子……是是‘混、混胎’!”約蘇怕自己半拉磕嘰的漢話對方聽不懂,就讓自己的身軀橫倒在水泥沿上比畫了一下,就如那條橫躺幹水池裏作噴水狀的水泥雕假鯉魚。
“橫胎?”沙啞桑子男人終於聽懂失聲叫起,也顧不上笑話約蘇的滑稽樣和笨舌頭。
“噢晦,我的‘巫德幹’大娘說,不扶正很危險,所以才送來住院的。”
“醫生咋說?”陌生漢哥的聲音變得急切了。
“大夫說,扶正著看,實在正不過來,隻好拉了。”
“拉了?你的意思是說拉一刀,剖腹產?”
約蘇使勁點點頭,猛吸幾口煙。
“做剖腹產也好,母子會安全。”漢哥無意間歎了口氣,“可是這樣一來,費用可就不低了,老哥你受得了嗎?”
“我?打死也出不起呀,是公家管,管片兒的我所長哥安排的!”約蘇自豪地告訴他,哈達所長這會兒在他嘴也成了哥。
“派出所長?噢,老哥你本事挺大嘛。”那漢哥也鬆了一口氣。
這時約蘇似乎有些醒過腔來,打量著對方問:“咦?你這哥們兒,問我這麼多幹什麼呀?你也是來看病的,還是送病人的?也有人住院嗎?”
“嘿嘿,都不是,別誤會老哥,我是在這兒約了個人等他,閑著沒事不是。好了,我也該走了,你接著守你的大肚子女人吧,你是個好人,會有好報的。我沒有惡意,純粹閑聊,閑聊。”那個陌生漢哥站起來拍拍約蘇的肩膀,匆匆轉過身從那邊的大門走了,我都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頰。
望著他的背影呆站了片刻,我一時滿腦子疑雲。
約蘇這會兒發現了我,笑嘻嘻走過來。
“那人是誰呀?你倆人聊得挺熱鬧的。”
“大哥真想知道?”約蘇神道道地笑問。
“噢?你這話有意思哈。”
“就是他,那個人。”
“誰呀?說得這麼肯定。”
“給小山丹送吃喝營養品的人,就是他。”
“你咋知道的?”
“一聞他身上的汽油味,還有他拍我肩膀的手勁,你知道我跟他交過手,跑不了,嘿嘿。”
“開車的身上都有油味,手勁也有一樣大小的。”我逗他。
“大哥你還不相信啊,你看這是啥?”被逗急的約蘇,從他破褂子兜裏立馬兒掏出三張百元票子,衝我晃了晃,“這是剛才,他拍我肩膀時偷偷塞進來的,你看!”
“噢?”我登時傻眼。敢情這傻憨的特勒約蘇什麼都明白。
我盯著他質問:“好一個裝傻充憨的特勒約蘇!明明知道他是什麼來頭,剛才你為什麼不當場揪住他?”
“我揪他幹什麼呀大哥,人家一片好意,送吃送喝給小山丹,現在又來送錢給我……”約蘇低頭揉著那三張票子,小聲申辯,“他自己不願暴露身份,可能有難言之隱,有說不出口的秘密喚。”
“可他是派出所正在查找的人啊,也是查出小山丹來曆的關鍵人物!你懂嗎?”我有點生氣,帶了訓斥口氣。
“大哥,這話可能你不愛聽,其實我現在不願意查出小山丹的來曆了,查那個幹什麼呀,人已經這樣了,她也不害人,這樣挺好的……”
我終於明白,他從內心裏不想失掉這個女人。如果查出她的來曆,或牽扯了什麼事,她肯定會離他而去,到那時他那顆深陷情感中的心會破碎的,就如一個美麗泡沫被風吹散破碎一樣,他的世界一下子會垮掉。我一時猶豫了。
“大哥求求你們了,別讓哈所長他們查下去了。我好不容易有了這個女人,我真想跟她平平安安地過個日子,她也這麼想,她不害人,我天天看著她待在我窩棚裏就知足……”
我無言地拍拍他肩膀。兩個人在幹池子邊上,默默地坐著。
“你的膠輪車和兩頭牛呢,你把它們藏哪兒啦?”我突然想起來問。
“下午我爹過來,牽走了。”
“噢。”我看看正西下的太陽,對他說,“那咱們找輛出租一起回去吧,時間不早了,小山丹在這兒沒事的,你就放心吧。”
“大哥你先走,我還得守在這兒,等一會兒他們下班了,天黑人少了,我偷偷進去看她一眼,讓她知道我守著她呢,要不她會著急喊叫的。大哥真的,你先走吧別等我,我自己走回去,但不定啥時候呢。”約蘇站起來,催我走。
我理解他的心情,我在這兒待著對他是個心理壓力。
當走出婦產科院子時,我回頭瞅了一眼。
夕陽紅紅地照著那幹水池子,照著那條躍起作噴水狀的幹硬假鯉魚,照著幹坐在池沿上的蓬頭垢麵的特勒約蘇。隻見他的一雙眼睛,癡癡地盯著前邊那扇門,癡癡地,就那麼盯著, 目不轉睛地盯著。
我鼻子有些發酸,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腦子裏冒出“苦命鴛鴦”這個詞來。
世間的事,誰能說得清。
生活繼續,征服也要繼續。
哈士倫他們為征服黑戈壁而繼續掙紮,在大雪和嚴寒中,不斷抗衡著病魔侵襲人類脆弱的肉體和吞沒其可憐的生命溫度,如一群殘兵敗將,又似一群不屈的幽魂在惡劣環境中艱難前行。其實這裏的大地並沒有請他們來,都是因人類在征服不知領域的欲望驅使下,不惜把自己的生命和熱血置於大自然險況中,以求打破極限,想得到未知的世界。人類,是個從不知安分的好動群體,似乎活著就是為了消耗身上蘊藏的過多熱量而忙碌著。
11月19日,三十個小時的連續大雪掩埋了他們破破爛爛的帳篷,已懷揣羔患的兩峰母駝也流產死掉了,這令哈士倫很傷心。無奈,用大雪掩埋了其骸骨,隊伍繼續冒雪前進,巴特爾高舉著那麵“祥運神馬”祈禱旗。他們相信。隻要有這麵旗幟在前邊飄揚,隊伍定會走出這魔鬼地獄,抵達哈密。
從額濟納出發二十八天之後,I1月27日他們終於看見了人類居住地,看見了植物和高高的白楊樹。隊伍發出了一片疲憊的歡呼聲,一張張凍裂的臉上掛出帶血絲的笑紋。然而,厄運並沒有遠離他們。正當他們走向村莊時,突然有上百名騎兵圍住了他們,荷槍實彈飛揚跋息,有一位維吾爾族軍官用漢話大聲吃喝說,新疆總督楊增新禁止他們人境,讓他們原路退回去。
這是趕他們回絕境,決不能答應。哈士倫與他們交涉,在他們包圍中就地紮帳,僵持了五天。這裏叫廟兒溝,離哈密綠洲城隻有兩三天路程,楊增新這個老奸巨猾的清朝遺老民國不倒翁新疆土皇帝,在擔心什麼?難道怕他們這疲弱不堪的二十多人推翻了他不成?把他們當成了數年前曾被拒絕的劄·喇嘛一樣的危險分子?顯然,對民國政府的公文,他沒讀或是當作了一張廢紙。
第六天上,又飛馳而來八百多名更正規的大隊騎兵,包圍了他們。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騎兵軍,比先期來的那批軍紀嚴明,素質很高,帶隊的軍官是一位年輕的蒙古人,舉止有歐洲軍官的典雅,很有禮節地表示將護送他們去哈密。在八百名軍人的監護下,哈士倫他們兩天後到達了哈密,以俘虜身份走進這座三路科考隊會合之地,這讓他們感到啼笑皆非。有一位身體瘦削胸前掛滿勳章說蒙古語的中國將軍,匆匆召見了他們一下,解釋之前楊總督收到了對科考隊不利的報告,所以他們繼續在哈密受監護中暫住,等候結論。此人的一雙眼神給哈士倫留下神秘的印象。從他那裏知道,北路以赫定為首的主總隊,更是征途不利厄運纏身,死了大多駱駝,剩下的也無法馱載人和物,赫定自己也病倒了,多數人困在一個叫謝別斯廷的地方,隻有少部分人正徒步往哈密趕來。
一聽這消息,哈士倫頭都大了。比較起來, 自己這分隊算是幸運的,他抬頭看了看帳篷上空,那裏並列瑞典國旗飄揚著“祥運神馬”祈禱旗。當然,這也和他自己的帶隊經驗和倚重巴特爾等人不無關係。那位操蒙古語的中國將軍第二天就不見了,哈士倫與哈密官方交涉,強烈要求趕快派出救援駝隊去接回赫定等被困人員。
滯留哈密一個多月後,哈士倫分隊要被護送到烏魯木齊,護送者還是那位年輕典雅的軍官和蒙古騎兵軍。這次他們之間交流多了一些,得知他的名字叫孟和爾達,屬下尊稱他“諾彥”,即官爺。他們是天山那邊的巴彥郭勒草原土爾息特與和碩特蒙古騎兵,上次召見哈士倫的那位中國將軍就是那邊的最高世襲汗王。這下哈士倫非常興奮,他在額濟納一支土爾息特部為擺脫沙俄欺壓而從伏爾加河流域舉數十萬人眾東歸,一路與圍追堵截的沙俄哥薩克兵作戰,回到東方時兒乎拚光,隻留下六七萬人,被清朝皇帝安置在巴彥郭勒喀喇沙爾即焉首一帶,因而他對這一偉大部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和由衷敬仰。本想到達烏魯木齊之後,跟這位年輕軍官做朋友再深人交談,可到達之前的一個早上他就不見了,這使哈士倫十分惋惜。
不過在烏魯木齊等候科考隊大隊人馬時,哈士倫認識了另一位人生中的重要朋友——劄哈沁貝勒。老總督楊增新被他的外國牧師射殺之前,突然對科考隊改變了態度,給予庇護,同意科考隊把總部設在烏魯木齊。一切似乎是天意安排,科考隊總部設在早先沙俄商貿區,現在大部分居住者也是白俄老人和婦女,西伯利亞白衛軍千餘流亡者也流人這裏活動,魚龍混雜,不遠處就是蘇維埃領事館,在它白色樓頂上飄揚著鮮豔的革命紅旗。在這裏,哈士倫遇到了原沙俄老領事,此人不願看那麵紅旗脫國躲進漢人城裏住,整天沉迷在收藏古玩樂趣中。通過他認識了那位來自北方紅色蒙古國的流亡者、一個衛拉特蒙古貝勒爺,名叫劄哈沁。他的部落世襲草地在阿爾泰山腳下,小部分並入蒙古紅色政權,大部都被蘇聯吞並。不過他不承認自己是流亡者,蒙古人遊牧四方哪裏水草豐美哪裏就是自己的家。哈士倫和他同齡,都生於“火猴”年,這讓二人很親近,他平時沉默寡言,以蒙古人褐色眼睛警惕地觀察別人,知識廣博,談吐起來自信而令部眾誠服。尤其酷愛蒙古族民間文學和西藏宗教文學,對此頗有研究,精神世界十分豐富而又深謀遠慮,因而有時顯得頗神秘,你不知他內心裏琢磨著什麼。也許衛拉特人的光輝曆史和近代遭受的苦難顛蕩,使他的內心一世界承受著多重折磨,變得敏感而機警,如一隻潛伏的獵豹吧。
有天傍晚,覺得對洋人朋友不需要太戒備吧,他對哈士倫敞開心扉說出了自己一個驚人秘密:稱自己就是“戈壁大盜黑喇嘛”丹賓堅讚呼圖克圖的助手副官。
這讓哈士倫驚訝得直說“麥——嘎的!”
那年的有天夜裏,劄·喇嘛悄悄走進了他的蒙古包,他們暢談了很久。都是衛拉特蒙古人,流著共同祖先的血液,都繼承著英雄阿穆爾薩那不屈的反抗精神,又對被蘇俄赤化的大庫倫紅政持反對態度,因而在走人中國境內無人戈壁馬鬃山一代開辟地盤圖謀崛起這點上,二人產生了共鳴。他義無反顧地帶自己的部分年輕人眾追隨了劄·喇嘛,並憑著自己的智謀勇敢擔當了副手重任,尋求起成就民族霸業的另一途徑。當然,劄·喇嘛的人格魅力,散發在他身上的那種讓人折服的神秘力量,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意誌品行,也是那麼多人追隨他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簡單臉譜化地診釋成“土匪盜賊”式強迫聚眾,那麼能召集一千個男人在山野上打獵比賽怎麼解釋?若不自願,那完全可以一哄而散。
可惜,天不助人。英雄們總是倒在陰謀和汙血中。
那天黃昏,當陰謀家們槍聲響起,那柄罪惡的刀割下那顆巨人的頭顱時,劄哈沁貝勒剛外出回來不在內院,見大勢已去,數百名圍兵殺進來,他隻好機智地轉身牽出頭領劄·喇嘛的追風駿馬“鋼嘎哈爾”,套上那具銀馬鞍,從後山秘密通道逃奔而出,借黑夜掩護跑回祖先的領地父親的草原。
他放走了那匹黑駿馬,那具銀馬鞍從此也沒有再套在任何馬匹的脊背上,一見那馬鞍他忍不住流淚,痛苦中酩配大醉。回來後他繼承去世父親的世襲“貝勒”爵位,不久蘇聯紅軍來了,他率領部眾反抗,為保護祖先留下的神聖草原而戰鬥。畢竟力量懸殊,為留下血脈他放下武器,解散部眾,隻帶十幾戶人遊牧到中國境內阿爾泰山牧場。
這就是劄哈沁貝勒——那聞名遐邇的“戈壁大盜黑喇嘛”丹賓堅讚呼圖克圖的助手副官的故事,鮮為人知的身世秘密。那些日子,哈士倫幾乎天天跟他一起在山上打獵,在草原上縱馬馳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傾聽憂婉的長調音樂,到他牧場上打馬鬃,完全變成了一個無拘無束自由如風的蒙古男人。
告別的日子來臨了。赫定他們終於到達了烏魯木齊,科考隊再次分幾路向羅布泊、青海南部及西藏地帶出發。臨別時,憂傷的劄哈沁貝勒把那具“阿穆爾薩那銀馬鞍”贈給了哈士倫,強笑著說,以後我再也不會見它流淚了。
想念它了,你就來丹麥吧。
不,需要它的時候,我去取,牽著那匹黑駿馬。劄哈沁貝勒遙望北方故鄉.堅定地吐出這句話。
哈士倫此時才看到了他深藏的那顆心,似乎看見了一隻欲飛的雄鷹。
同時他不禁自問,他真的是劄哈沁貝勒嗎?抑或就是“戈壁大盜黑喇嘛”“諾敏可汗”“丹賓堅讚呼圖克圖”“劄·喇嘛”自己本身?依舊沿用古老之法,深深潛伏在這裏,等待著長生天將賜予的時機?
曆史總是保留它不能揭開的一頁。如今,那具全套“阿穆爾薩那銀馬鞍”完整地靜靜地躺在斯德哥爾摩民族學博物館的一個玻璃櫃中,已成為永遠的謎。
對哈士倫來說,他是誰已無關緊要,隻要是朋友就行。他抱著美好的心情要南下了,那裏更有一位他人生中的重要朋友、竹爾羅斯活佛預言的另一位神秘高人,在等候著他。讓他感到可惜的是,他的幾位忠誠勇敢的蒙古朋友賽拉特、巴特爾等人,被多疑的老總督楊增新拒絕他們待在新疆,從哈密就遣返他們回遙遠的察哈爾草原了。其實楊總督身邊若是有兩個蒙古朋友,也許就不會遭到他外國牧師謀殺了。小肚雞腸者終不能成事。也有令哈士倫欣慰的事,熟悉的蘇以多和老張又跟隨在他身邊了。
三月初,哈士倫和貝格曼向南通過羅布泊進人西藏高原,二十峰駱駝三頭驢加上哈士倫的愛馬布蘭, 目的地是車爾臣河在西藏高原的源頭。沿途貝格曼做他的考古學範疇的考察,哈士倫依舊側重人類學和民間文化的搜集調查。
幾天後遇到一位從拉薩朝聖歸來返回焉眷故鄉的土爾息特“葛根”——阿爾泰活佛。他向這位老活佛打聽孟和爾達“諾彥”和他們的可汗王,表達對土爾息特草原的向往和一尊敬。老活佛歡迎他去,並保證他會受到最尊貴的禮遇。於是哈士倫的心情迫切起來。他和貝格曼到達車爾臣河在西藏的源頭,采集植物標本,再向北順河進人車爾臣綠洲發現許多考古遺跡,貝格曼得到一個石器時代文物——甕缸。
哈士倫急匆匆告別了貝格曼,獨自騎著布蘭返回烏魯木齊,著手準備去土爾啟特草原的工作。這期間老獨裁總督楊增新遇刺身亡,接替的新省主席金樹仁對科考隊十分冷落甚至耍陰謀,處處刁難。九月的清晨,哈士倫的小分隊終於從烏魯木齊向天山南麓土爾息特大草原進發。過達阪城,進吐魯番盆地,再走山路,到達“銀村”庫米什,這裏意外遇到了兩位恭候他們的騎士。從他們的高皮帽子和棕色哥薩克製服上,哈士倫馬上辨認出就是在哈密護送過自己的那支土爾息特騎兵軍士兵。二人受部落最高首領托音可汗派遣,前來此必經之路上迎接並護衛他們去見那位無所不知的主人。顯然,信息早已傳過去,加上阿爾泰老活佛的介紹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從兩名護送者選擇的路線看,顯然在掩人耳目,防備著烏魯木齊官方眼線。由此推想,這次約見是秘密的,不公開的。他們從庫米什就離開通往喀啦沙爾焉看的公路,鑽進了天山丘陵,在灰色險峻的岩石間艱難穿行,最後通過一個血紅色丹霞地貌的山口,眼前忽然出現了綠油油的大草原。雪白的蒙古包散落在如茵草地上,牛馬羊群在安閑地吃草,土爾息特牧人的歌聲從遠處飄來。哈士倫突然感到,這是天堂般的美景,一幅動人的油畫。他們縱馬奔馳,在一片白樺林蔭涼處的四座蒙古包前下了馬,驚吠的狗被年輕漂亮的女主人拉住了。當看到站在帳前迎候的男主人時,哈士倫再次發出了驚呼。
他竟然是那位典雅有禮節的蒙古軍官孟和爾達“諾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