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布赫和希格奶茶裏盡藏玄機(3 / 3)

“真逗,其實跟那個瘋女人,生也生不出個好種來。”弟弟說。

“我倒不這麼認為,今天聽了那個不速之客的話,有些意味深長啊。”

我把那個來人的事,詳細告訴了弟弟。

“瘋著,才可保命。嗯,大哥的意思是說,她是在裝瘋?”

“一切皆有可能。”我說了一句時髦語,也是當今最模棱兩可的一句話。

後來才知道,就那天住進蒙古包的喬遷之喜夜,在舒服幹淨的地炕上,特勒約蘇喝酒後酒壯鳳人膽,鑽進了瘋媳婦小山丹掃列特的被窩。據傳出來的話說,這次瘋女人沒有拒絕,還主動把他的雙手牽引到自己柔軟聳鼓的雙乳上,接著又往下牽弓卜··…我們的主人公特勒約蘇開始手忙腳亂了,人生頭一次要辦這事,又無經驗可談,出去打工時許多工友出去縹,也曾約他一起去打炮,但他還是拒絕了,現在就遇到難題找不到門路了。還是小山丹那隻有經驗的手,細心引導他,讓他的小船慢慢地、準確無誤地人了港。頓時,他渾身如著了火一樣,血液鼓脹到每個毛孔,繃得緊緊的身體如一執長矛挺進的猛士,胡打橫衝瞎亂前擊毫無章法,一路打將下去。

經一陣慌亂與躁動之後,特勒約蘇大嚎幾聲,終於發射成功。離酒泉很遠的地方庫倫旗鄉下沙井旁發射成功。

從此,一個真正的男人誕生了。

有人說,男人的所有自信和力量,是從女人肚皮上開始獲得的,而睡過女人後男人才從一稚男變成為真男人,從此也由一整日沉靦幻想的飄浮者成為一個腳踏實地的注重實際的男人。

此言不虛。一點不虛。

我又回到姥姥身邊守著她,從她腦海裏繼續追索大爺爺和哈士倫的蹤跡。

用歌聲征服郡王拉木紮布之後,大爺爺一下子風光了。從一個牢犯,一夜間轉身一變成為王府歌手,享受台吉貴族待遇,如當今享受國家津貼的高知們一樣,人五人六了。

當時, 日控偽滿洲國正在取消王公貴族製,推行“蒙地奉上”政策和相應的旗長製,其實這是日滿新貴們挖空心思地掠奪老貴族們固有利益。對此,拉木紮布王爺軟磨避行,不理睬他們,依舊我行我素。

他的郡王府坐落在王爺廟東南,桃兒河東岸七華裏處,青磚圍牆四角有望樓炮台,兩扇朱紅大門兩側有石獅。王府內裏分前後兩院,前院坐落大小三座蒙古包,正中是十個哈納蒙古包,麵積數百平米可聚近千人,旗政治文化禮儀等活動均在這裏舉行,兩側是八個哈納的蒙古包,舉行小型會議又當王爺的接待室。後院西側有兩排磚房,前為旗劄薩克辦公的三間房,後六間是王府的供佛間、印章間和王爺起居室;後排的中院三間磚房是王府學校,東院是廂房倉庫和炊事室。

自偽滿洲國把興安南省東省西省合並成興安總省、並把省府設在王爺廟之後,這座草原邊城就格外熱鬧起來。光是日本關東軍就五萬多人駐紮這一帶,再加上一兩萬偽滿洲國騎兵,一到休息日滿城都是黃綠甲,耀武揚威。相比市內熱鬧的殖民化占領區,郡王府倒成了相對安靜的基本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與旁邊那著名的岸邊開滿桃花的桃兒河相映成趣。

拉木紮布王爺討厭外邊的世界,尤其要削他權力與地盤之後,他一概回避社會政治活動閉門不出,一有機會就逃離王爺廟躲進他的夏令宮去,過閑雲野鶴的日子。桑魯普的歌聲,讓他回想起祖先的榮耀,感受到傳統民歌的魅力,在眼下的精神孤苦鬱悶境況中,一時成為最好的安慰和良藥。

大爺爺的家眷也隨著來到王爺夏令宮會合了, 自然是得到妥善安置。沒多久,能幹的姥爺受賞識,被提為王府衛隊副隊長。半年後,三格格希琳花兒為大爺爺生下一個胖兒子,但自己命薄患產後熱撒手歸天,大爺爺空有本事無法扭轉生命消失。從此,姥姥就帶養起這新生娃兒,正好她自己生下老舅不到一年,身上奶水充足,供兩娃吃沒有問題。

哈士倫也成為拉木紮布王爺的座上賓。

從此,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和哈士倫的故事,繼續在王爺夏宮和巴音珠日赫草原上展開了。二人陪王爺散步,打獵,參加宴會,然後就是召集草原上的男女歌手們來開歌會,選拔錄音,整日陶醉在美酒和音樂中。

有一次清閑下來,哈士倫突然對大爺爺說:“大師,你收我為徒吧,教教我呼麥的發聲法,如何?”

“不必收徒也可教你,這也不是人我博額門。阿爾斯蘭諾彥,真想學?”

“真想學。”哈士倫有力地點頭,顯然對此事他已考慮很久。

“好吧。”

第二天清晨,大爺爺領著哈士倫走向夏宮後邊的巴音珠日赫山。

山坡草灘上有一根枯死歪倒的老樹,牧人常在上邊坐歇,橫臥的樹心已糟軟形成一條彎曲的凹槽。大爺爺讓哈士倫仰身躺進那個老樹凹槽裏去,又找幾塊石塊墊在他頭下和腳下,然後教他練發聲。大爺爺示範幾下之後, 自顧下山去了,走時說一句:“我口渴先回去喝早茶了,你自己練到中午吧。”

哈士倫先是錯愕,而後大笑,喊說:“你不想教我,讓我自己知難而退,不!我會練到中午的!”

“先這樣練七天!”大爺爺拋出一句,頭也不回。

“哇哇,大師、巴格師……你在整我!”

“如果你這樣認為,那就回來吧。”

哈士倫沒有回去,心想就算是整我,也挺過七天再說。他開始模仿著剛才的示範,練發聲。他那電線杆似的高挑兒身體,整個彎成弓形,憋紅了白白臉龐,一雙藍眼珠如金魚眼般鼓凸著,從那個被擠扁的嗓子眼裏發出著怪怪的聲音,唔兒——哇兒——。這聲音低啞而撕裂,跟老綿羊被擠在崖縫裏發處的聲音差不多。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複著這個似狼如獅的低吼,發著跟綿羊挨刀前的哭聲差不多的嘶啞而受擠壓的古怪顫音。

樹旁閑溜達的一隻土撥鼠受驚嚇,味溜一聲鑽進洞裏去了,失魂落魄的樣子。高枝上的一群雀鳥也呼啦啦地飛走了。哈士倫幾次泄氣,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要走,後又不甘心,重新躺了上去,運足氣憋足勁,一遍又一遍地學叫起那奇特發聲,鬼哭狼嚎的。遠處吃草的羊兒們都抬頭呆望這邊,空中路過的大雁躲得遠遠的,山後邊倒是傳來狼的呼應般的嚎叫聲。

終於熬到中午,當哈士倫精疲力竭披頭散發地回去時,大爺爺讓王府廚子殺了隻羊等候他。

拉木紮布王爺也笑眯眯地過來祝酒說:“祝賀阿爾斯蘭諾彥,學呼麥開課順利!其實我也想學呢,隻是本王身體太臃腫,躺不進那個樹槽子,哈哈哈。”

“請問巴格師,學呼麥,非要躺那個樹槽子不可嗎?”哈士倫呆呆地問。

大爺爺把一長板凳倒過來放在地上,四條腿朝上,對哈士倫:“躺進這凹槽也行,頭枕在凳腿中間賞子上,雙腿放後邊穿子。我這是速成人門法。”

哈士倫一見,擺手驚叫:“邁嘎達,我還是去躺那樹槽子好啦!”

七天下來後,大爺爺帶領哈士倫就上巴音珠日赫山上轉悠了。山崖頂處的懸壁上有一鷹穴,高空中盤旋著一隻大鷹,不時發出長長的啼嘯。大爺爺站在山崖下,教徒弟學那鷹啼聲。他先示範,嘴裏像含著一金屬哨子一樣,發出了一種高亢的氣嘯,如刺鳴之音,跟那鷹啼聲一模一樣。可哈士倫始終不得要領,發不出那聲音,惹得大巴格師一個勁兒搖頭。模仿了半天鷹的啼嘯,又講解了一些什麼,巴格師接下來領著徒弟走到山澗旁,坐在岩石上聽山水聲。泉水從山崖上瀑布而下,發出悅耳的轟鳴,夾雜著山穀的滾滾鬆濤聲,形成氣勢雄渾的雙重和聲,十分氣派動聽。巴格師又指導著徒弟模仿發泉水瀑布聲,還有鬆濤聲。這時他們的聲音擠壓得很低,就如躺在老樹槽子所發之聲差不多,聲音從胸腔和喉嚨深處受控後緩緩噴發,顫滾而出,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站在山下也來看熱鬧的王爺,很是驚訝,又覺得很有趣,嘴說學唱呼麥非把人弄魔怔了不可,本王就算了吧。護衛他的姥爺解釋說,巴格師想給阿爾斯蘭諾彥把底子打得紮實一點,這樣咱東方蒙古人音樂傳到西方時,更準確更有影響力,像祖先那般征服他們。王爺撫須嗬嗬樂。

一個月下來,他們二人幾乎天天在大自然中模仿著鳥獸風雨山水萬物之音。

黃昏時,青嵐紫霞撫慰著寧靜草原,傳出他們遲歸的歌聲。在如火燃燒的晚霞中,蒼茫的草原沉浸在長調歌聲中似乎變得更感傷,空氣中也受傳染了般地彌漫起惆悵和落寞的味道。他們是一對奇特的音樂人。在山野上,兩人走動時說著、吼著、唱著,歇下時也說著,吼著,唱著。背著馬頭琴走草原,走河邊,走山穀,走樹林;.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吼到哪兒,唱到哪兒。

有了基本底子,大爺爺開始傳授緊縮喉嚨閉氣發聲法。

人說話,是用腹肌收縮產生的氣體衝擊聲帶振動發聲,唱“呼麥”時,就是特意的調控腹肌和部件的配合運動來控製氣息,使振動的聲音達到需要的效果。人體的腹腔、胸腔、 口腔、鼻腔合在一起就是聲帶共鳴腔,而唇、齒、舌、顆、鼻、喉、氣管、肋骨、腹肌是這個共鳴腔的控體,當運動起這些器官,共鳴腔的形狀就變化,會發出不同音色。這過程其實是調節體內氣流,衝擊聲帶發出聲音,氣流的強弱使聲音產生變化,再慢慢調整舌頭、上領、牙齒和嘴唇的位置你就會感覺到聲音的變化,再將氣流灌人鼻腔時聲音又有了新變化。有兩點很重要,一個是“反舌”,一個是“縮喉”。反舌時氣流直衝上領,會發出金屬般的泛音,縮喉時胸腔和口腔被連續共振, 出現低音。喉、舌、腮,一定要放鬆,氣息要發自丹田。這是“呼麥”最基本的技巧。要學會控製氣息,尋找身體裏的共鳴點,不同的共鳴點則發出不一樣的聲音。

當先生的大爺爺反複講解,比畫著自己身體部位,掐掐自己喉嚨,拍拍自己小腹,做示範。然後,拿下背上的馬頭琴,一邊拉琴唱出容易掌握的呼麥歌曲《阿拉泰山頌》。

接著講有關“呼麥”的知識。“呼麥”是圖瓦蒙古語xoomei的音譯,原意指“喉嚨”,延伸意為“喉音”,是一種讓喉嚨緊縮而唱出“雙聲”的泛音詠唱技法。“雙聲”指一個人在演唱時,同時發出高低不同的兩種聲音,泛稱“蒙古喉音”。聲帶發出低沉基音, 口腔發出高泛音,加上用氣息調控後口腔共鳴點發生變化,可在高音部形成旋律,口型扁則音就高, 口型圓則音就低。低音聲部與高音聲部之間的距離有時可達六個八度音程,高音聲部的旋律類似口哨聲,或金屬聲。演唱“呼麥”者先把聲帶放鬆,利用口腔空氣振動聲帶產生共鳴,這是基礎低音,再巧妙調節舌尖空隙,用一股氣息衝擊後引發出高泛音。於是清晰聽到一人同時發出兩種音樂,獲得無比美妙的聲樂效果。

“呼麥”曆史可遠溯至匈奴時期,蒙古高原的先民在狩獵和遊牧中虔誠模仿大自然各種聲音,認為這是與自然宇宙有效溝通和諧相處的途徑。因而他們發聲器官的潛質得到開發,模仿瀑布、高山、森林、動物的聲音時可發出“和聲”,逐步孕育“呼麥”雛形。這是蒙古人對自然宇宙的深層次思考和體悟,表達了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理念和審美情趣。“呼麥”隨著時間的沉澱,逐漸成為北方部落的“薩滿一博額師”行法時所用音樂。後人描述這獨一無二的唱法為“高如登蒼彎之巔,低如下瀚海之底,寬如於大地之邊”。《詩經》裏所講的“北方部落之‘嘯”’以及唐時所稱“嘯旨”,皆指“呼麥”音樂。

呼麥的曲目受特殊演唱技巧的限製,不是特別豐富,大體說來有三種類型:一是詠唱美麗自然風光,諸如《阿拉泰山頌》、《額布河流水》之類;二是表現和模擬野生動物的可愛形象,如《布穀鳥》、《黑走熊》之類,保留著山林狩獵文化時期的音樂遺風;三是讚美駿馬和草原,如《四歲的海騁馬》等。技術高超的呼麥演唱大師,可以用二聲部來演唱徐緩的長調、急速的快板名曲。一般來說,呼麥的低聲部是一個持續的低音,而高聲部是一條波浪起伏的旋律線。這種唱法高亢清亮,像是金屬物質所發之聲,所以音樂效果強烈而刺激。呼麥分抒情和鏗鏘兩類;抒情的稱“烏音格音”呼麥,鏗鏘的稱“卡哥拉”呼麥,還有滾動式的“保班納迪”呼麥, 口哨式的“西歇特”呼麥,馬橙式的“伊澤哥勒”呼麥等等。

巴格師輕拍一下手中的馬頭琴,告訴哈士倫,呼麥的美妙唱法可稱之為“人聲馬頭琴”。

在很多歌曲裏,呼麥和馬頭琴可以彼此呼應,當呼麥的高音區和馬頭琴漫長憂傷的旋律交織在一起,人體好像在與土地空氣共鳴,整個空間都飄著泛音,就像聆聽著一個美妙無比的大自然和聲。

結合呼麥技法,二人常做的一種練習是,在山穀和草原上模仿各種飛禽走獸之音,有一次躲在山北坡狼洞旁偷聽公狼母狼對曝聲,差點受到狼群攻擊。

大爺爺告訴徒弟。呼麥是我們古代先民與萬物自然溝通的語言,他們早期在深山密林中活動,見瀑布飛瀉、山鳴穀應、聲傳數裏,聽飛禽走獸咆哮鳴叫、動聽而奇特,就日久天長地模仿感悟之後才創造出了呼麥。西北的阿拉泰大山,就是呼麥最早發源地之一。這種保留著原始因素的歌唱,其實是一種來自民族記憶深處的久遠的回音,與曆史和文化息息相關,是一部用音樂記述的人種史和民族史。

大巴格師最後這幾句深沉之語,如鬆濤在深山空穀裏回蕩。

也在哈士倫心海深處久久回蕩。啊,來自民族記憶深處的久遠的回音,用音樂記述的人種史和民族史!這是多麼振聾發饋的驚世之語,也是對呼麥的深邃而經典的淦釋。

時光往再,轉眼半年。也許,西洋人男性喉音畢竟與蒙古人有區別,指導“反舌”發出高音部的金屬啼嘯聲時,遇到了困難,達不到音準。哈士倫紅著臉求說,巴格師,我真笨,您可以拿馬鞭抽我了。

“不慌,阿爾斯蘭兄弟,我們會找到突破之法的。”大爺爺嗬嗬笑,仰著脖子關注高高的崖頂。從那裏小黑洞中,正傳出嘰惆嘰惆小雛鳥鳴叫聲,有一隻碩大的雌鷹守候著洞穴,飛進飛出。

“噢,蒼鷹孵出小雛了!”

“你仔細聽聽那小鷹雛的發聲,那是它最初的發聲,正在學它媽媽啼鳴呢。母鷹每次喂肉之前,都會發出高音律的啼嘯,你聽久了,肯定會感悟出突破呼麥最高音關的技巧和內蘊了!”

“真的?那太好了,我天天來聽,我也當它的小雛!”哈士倫喜叫。

從此,崖頂的母鷹,多了一隻崖下學叫的“新雛”。每天都來,風雨無阻,而且學叫得如此熱情還透著那麼點古怪,弄得那隻老母鷹都疑惑不已,飛過來探尋,盤旋。

這一天,大爺爺正在崖下指導模仿鷹啼,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二人被突如其來的這陣狂雨澆成了落湯雞,擠在崖下避雨。

突然間,崖頂洞穴的那隻老母鷹,“撲棱棱”地飛衝而出,發出一聲急切的嘯鳴尖啼,並且一次次地在峭壁半截處盤旋,似乎尋覓什麼。

出啥事了?他們仰脖看了看,原來下雨後洞口變濕滑,有隻小鷹雛掉下來了,正好落進上頭的一條崖縫裏,掙紮著吱吱啼叫。老母鷹一次次飛撲過去,伸出爪子想把小患子抓出來,可惜崖縫太狹窄,小患恰又被擠住了,始終不成功。

“咱們得幫幫它。一隻雌鷹一年隻孵一窩,一窩頂多三隻小雛,而且能長成大鷹的也超不過兩隻,雌鷹不容易啊!”大爺爺感歎,望望四周,開始琢磨相救辦法。

“難怪天上的蒼鷹那麼少呢。”哈士倫也著急,“時間長了那小患會凍僵,大蛇也會吞吃了它的。”

上邊的那條崖縫離他們頭頂有三米多高,十分陡峭,人爬不上去,找來一根樹枝也夠不著。大爺爺想出一招,身體往下一蹲,要讓哈士倫踩他肩頭,把他頂上去,再用樹枝把它鉤出來。哈士倫說這法子行,但自己挺沉的,還是讓他來頂。大爺爺擺手稱自己手腳不利索,怕摔下來,你身長手臂也長,在上頭能發揮用場。再三催促下,又聽到小鷹雛在嘰嘰直叫,哈士倫這才爬上大爺爺肩頭。一手扶岩壁,一手舉那根長樹幹,隻見大爺爺慢慢站起來,臉憋得通紅,雙腿顫顫巍巍踉蹌幾下,終於頂著他站住了。這時,那隻警惕的母鷹突然飛撲過來猛地攻擊了哈士倫的頭部,這畜生以為人類要傷害它的小患。哈士倫“啊”的叫一聲跌落下來,狠狠摔在地上。

大爺爺也一個屁股蹲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撫摸胸口哈哈大笑。

“你胸口怎麼啦?”哈士倫關切地問。

“可能神著了,不礙事。你先學著小鷹雛的聲音,衝它啼叫幾下,要真切些,表達同類物種的相惜之情,母鷹護雛心切呢。”

哈士倫開始學小鷹雛啼叫,一聲又一聲。漸漸,圍著他們飛的母鷹,暴怒心態平和下來,暫離而去。

“咱們再來。”大爺爺深吸一口氣,又蹲在崖下。哈士倫重新爬上他的肩頭,終於鉤出了那隻小鷹雛。這時他們頭上黑影一閃,剛被鉤到邊上的小鷹雛被老母鷹一下子抓住,慢慢飛回崖頂巢穴中去了。

同時,那隻老母鷹張開鉤鉤的尖詠,發出一聲長長的啼鳴,如歌女口p昌。

他們發現,它的這聲啼鳴與平常不同。那聲音充滿了一種歡愉、情切、喜悅,尖鳴中含有難得的委婉和悠揚,甚至還透出美妙的音樂般高音部和聲!

“啊,多美的啼嘯,多美的鳴唱!快,快,學它這聲啼鳴,這就是呼麥的最高部和聲!”大爺爺坐在崖下,咳嗽著催促哈士倫。他是高人,豈能聽不出那母蒼鷹回謝般的高貴絕唱。哈士倫心領神會,立刻不失時機學叫那獨特的鳴嘯。

老母鷹也愉快地回啼,對嘯。

一聽母蒼鷹給自己回聲,哈士倫激動無比,如聆聽一位高師教誨般一邊感悟著,一邊用心靈去鳴叫。漸漸,他的渾身血液沸騰起來,發現自己的心靈與母蒼鷹的心靈有了某種碰撞和溝通,一種靈魂的溝通。他的眼睛裏頓時閃射出明亮的光澤,感到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無法言表的人與天鷹的心靈溝通和共鳴,突然發覺自己好像在高高的蒼彎裏翱翔。就這樣,他的歌唱與母蒼鷹的歌唱融為一體,形成和鳴,在天地間久久回蕩。山河大地為之震顫,四周一片寂靜,萬物都在聆聽這一絕世組合的心靈鳴唱。

哈士倫有了飛躍般的頓悟。

“巴格師,我學會了,我學會了!我突破了呼麥最高部和聲!”哈士倫歡叫,接著喜極而泣,狂喜地回望巴格師。

大爺爺歪坐在那裏,捂著嘴在咳嗽,很費力地嘔吐般地咳嗽,似乎把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顯然,突受冷雨襲澆,他著涼了,加上兩次頂起那麼重量級的洋人,也有些嗆不住。哈士倫趕緊關心地問他,“沒事吧?”大爺爺擺擺手稱歇一會兒就好。

從崖頂洞穴處,此時又傳出那隻老母鷹長長的啼鳴。它的叫聲,這回沒有了剛才的那種歡愉和喜悅,而是無意間似乎透出某種惆悵甚至是一種哀婉之意。

“巴格師,那隻老母鷹的啼叫聲現在變了,變憂傷了。”哈士倫幽幽地說。

“嗯,祝賀你阿爾斯蘭諾彥,你會辨音律了,而且是禽鳥音律,悟性高了很多呢!”大爺爺稍稍緩過氣來,臉色流露出一絲苦笑,“你知道,老母鷹為什麼發出這樣哀傷般的啼叫嗎?因為它知道, 自己辛苦喂哺的這兩隻小雛患,不久就要放飛了,要出窩了。”

“那它應該高興才對呀。”

“但你知道年輕的雛鷹,出窩放飛時會出現什麼情況嗎?”

“會怎麼樣?”

“雛鷹戀窩,母鷹啄逐,它們之間將發生一場惡鬥!真正的決一雌雄的惡鬥……唉。”大爺爺有些不忍心說下去。

“啊?怎麼會是這樣!結果會怎麼樣?”哈士倫的心頓時揪起來。

“結果會是,母鷹會精疲力竭,身軀會被撕碎,血肉模糊中死去……而年輕的雄鷹則吠飲母鷹血肉之後,才能有膽氣飛向藍天!”

“天啊!這、這太殘酷了……太殘酷了……!”哈士倫聽得心驚肉跳,眼角湧出淚水,低聲哀歎著說一句,“母鷹……偉大,真偉大……,,

“是啊,真正的以己血肉送子翱翔高天!”大爺爺的眼睛這會兒凝視著藍藍的高空,雙眸深處燃著兩束火光。“這是大自然法則,也是母鷹的使命。無法回避的生存使命……任何一個偉大種族為保持種族繁衍生息而必須做出的犧牲……其實,母鷹的魂魄已完全轉世到子鷹身上,也沒什麼遺憾的了。”

大爺爺的低語,如驚濤駭浪衝擊了哈士倫的心靈。

天空中,又傳出那母蒼鷹的高槍而偉大的悲鳴,如坦然吟誦著一曲哀婉的絕唱。

天地為之肅穆。

“巴格師,您知道西方有個意大利國嗎?”

“好像是那個馬可·波羅的祖國吧。”

“對。意大利有個著名歌劇,叫《圖蘭朵》,內容就是馬可·波羅帶去的蒙古元素,等我回西方之後,靜下心來,要完成一部新的《圖蘭朵》歌劇,取名就叫《圖蘭朵的呼麥》!”哈士倫回身凝望高崖頂上正啼唱的自己另一位老師母鷹, 口氣堅定,“爭取真正完美表現偉大母鷹和蒙古民族的精神世界,演唱真正的雋永無比的蒙古音樂!”

大爺爺拍掌,讚歎說:“好啊,我巴格師曾說過《圖蘭朵》歌劇之事。音樂是無國界的,更無各民族間因政治或文化造成的人為隔閡,好音樂是人類共同心聲。你去做吧,我支持你,阿爾斯蘭兄弟。”

“到時候,我請你過去唱主角,用呼麥和長調唱歌劇,要超過那詠歎調!比起呼麥長調,那隻是個過分依賴裝飾音、顫音來裝腔作勢的音樂!”哈士倫信誓旦旦。

“我?嗬嗬,本博額師還是守護我的草原吧。”大爺爺擺擺手,覺得那事太遙遠,他知道這位阿爾斯蘭兄弟是個理想主義者,“不過,我剛才琢磨了一下你提到的那個歌劇的名字《圖蘭朵》這詞,終於想通一件事。你跟我說說,意大利人怎麼解釋‘圖蘭朵’這詞的?”

“說是一個元朝公主之名。”

“顯然,這是一個錯誤。圖蘭朵Turan-do,是一句古蒙古語,變音後叫‘圖林一朵’Turin-do,詞意是‘朝廷之歌’或叫‘朝歌’。‘圖蘭Turan’是‘Turin’的變化音,蒙古語裏指‘朝廷’之意,‘朵’是‘歌’之意。其實,這是古時草原上的蒙古女孩人朝人皇宮時所唱的婚禮之歌,也稱‘朝廷婚歌’,主要由當司儀的‘薩滿一博額師’領唱。我的巴格師曾說過,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帶走元代‘朝歌’——‘圖林一朵’的有關音樂知識,介紹給他的國家,他的同胞根據元代金帳汗國及伊爾汗國統轄時產生的波斯童話,改寫而成歌劇《圖蘭朵》。現在看來,他們錯解‘朝廷婚歌’之意,張冠李戴,讓它變成公主之名了。其實,一直到後來的清朝,草原上的蒙古人都保留著姑娘出嫁時唱‘朝歌’——‘圖林朵’的習慣,這都有文字記載。科爾沁公主孝莊皇後人宮時,族人就唱著傷感的‘圖林朵’,隆重為她送行的。‘圖林朵’的曲目並不是很多,而呼麥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歌唱品種。”

“啊,原來是這樣啊!巴格師,這可是糾正了數百年的誤讀,正本清源,還曆史以本來麵目,巴格師太了不起了。這也解開了世人蒙在鼓裏的數百年之謎!”哈士倫興奮得手舞足蹈,“呼麥和長調,在我將寫的《圖蘭朵的呼麥》中,必須是貫穿始終的核心音樂!”

正在雲端飛旋的蒼鷹,發出高亢啼鳴,啡——嘎——!

這聲音如呼麥之金屬啼嘯,無極無限,天地為之動容,山河為之和聲。隻有竭盡畢生血肉精氣才可唱出的生命之歌,呼麥。

“要真正認識一個民族,唯一的辦法是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親自去接觸他們,去分享他們的痛苦與歡樂。最重要的是,融人到他們的音樂當中。”哈士倫仰望著高天蒼鷹如此感慨。他多年來深深紮根蒙古草原,感知蒙古族人的精神世界,感知他們對於生死的豁達、對於朋友的義氣和豪放、對於祖先文化傳統的誓死堅守和發揚,以及他們的眼睛裏洋溢的單純友善笑容,他們的微笑就像一輪紅日開放在生命的路程上,讓外人無不感知到本原的溫暖和澄澈的心靈。這些不僅陶冶他心性,甚至重新塑造了他的精神世界。

亨寧·哈士倫就要離開草原回國了,阿爾斯蘭諾彥我們的兄弟,將與蒙古人告別了。

拉木紮布王爺和桑魯普大爺爺,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宴會。有一位尊貴朋友也從王爺廟趕來,他就是剛調任興安總省工作的布赫和希格先生。老朋友相見就告別,心中十分傷感。何況,冥冥中他們都在接近各自生命的終點,相別即是訣別。這是一九三九年夏。

淚水和酒水,一起往肚裏流,伴著憂傷的馬頭琴和長調歌聲。

“二戰”開始,哈士倫無奈結束蒙古草原收集音樂之行,匆匆趕回歐洲後,他分三集出版了《蒙古民歌》的樂譜與唱片。戰爭期間,歐洲多家電台播放他收集的蒙古音樂,那蒼涼的馬頭琴聲、悠揚的長調歌曲《疾風中的馬》《額林哈畢爾噶山》《金色的伊犁河》等遊牧民族風格的音樂,一時成為歐洲被納粹鐵蹄蹂蹦下的人們獲得安慰和心靈寄托的港灣。蒙古民族特有的音樂,甚至響起在蓋世太保橫行的巴黎淪陷街道上,響起在納粹飛機狂轟濫炸後的倫敦城頭。人們已不需要聽懂歌詞,在音樂中每一個心靈就已被撫慰,使他們在遊牧民族的音樂中堅定地相信,和平的黎明在漫漫長夜後一定會來臨。

亨寧·哈士倫並不是以當時那種高貴白人對“野蠻民族”的獵奇和探索麵目,出現在草原上的,而是以自己靈魂“轉世”方式,投身到原生態中去搜尋被淹沒在曆史塵埃中的珍貴音樂。蒙古音樂,承繼了幾千年亞洲大陸草原遊牧民族的靈魂,不間斷地做著人與天地自然萬物的交流,在無邊的草原上表達著他們特有的對天地萬物和生靈的感悟。無論是莊嚴的佛教音樂,還是神秘的薩滿巫樂,還是蒼涼悠遠的長調呼麥歌曲和活潑的蒙古說唱,在這當今人類唯物化生活中日趨迷茫之時,正在成為人們靈魂的安慰和寄托。哈士倫數年間(1936——1939)三次到東蒙采集蒙古民歌,從庫倫旗科左中旗到郭爾羅斯、科右前旗,呼倫貝爾草原,然後又到卓索圖盟(今遼西、朝陽、赤峰等各旗)、西土默特、鄂爾多斯等地,收集到精選的一百六十七首民歌;第四次到中國也是最後一次,去錫林郭勒盟的阿巴嘎、烏蘭察布盟、察哈爾等地。前後共收集兩千五百多件有關蒙古民俗文物,現藏於丹麥民族博物館,其中包括薩滿神帳和薩滿全套古老服飾等,不但有珍貴而豐富的蒙古學圖片,還有許多文獻紀錄片,蒙古民歌磁帶(可說是世界第一部),還有完整絲絹繪畫與蒙古地圖,哈士倫的考察筆記等。他從人類學研究的角度,清楚地認識到,音樂從來不隻是音樂,它是生活的一部分,人類曆史的一部分。蒙古人的音樂觀念,音樂技巧,音樂形式,都清楚地貫穿於他們的曆史和現實生活之中。“尋找被埋沒的舊時代的代表”,這是他堅持的宗旨,將長期口傳於蒙古部落的音樂視為搶救性的收集對象。他順著考察的路線,依次描述收集過程,勾畫出蒙古草原的時代變遷,如今愈顯得彌足珍貴。1943年,STOCKHOLM出版社出版了“中瑞探險出版物21”專號、民族誌第八卷第4號,並題名為《蒙古音樂第一部——東部蒙古人》。這部論文集由斯文·赫定撰寫前言,收錄哈士倫的《蒙古古曲尋蹤》,格貝倫克的《蒙古詩歌集》、艾姆舍依默(Ernst Ernsheirner)的《蒙古音樂和樂器初探》,以及哈士倫的《東蒙古音樂集錦》四篇。這四篇內容實際上全部都圍繞亨寧·哈士倫的考察為核心,其中“蒙古古曲尋蹤”是有關考察的報告,後三篇是相關內容的整理;而《蒙古詩歌集》是格貝倫克博士為哈士倫所采集的蒙古民歌歌詞做的譯本,共有九十一首,全部采用蒙英對照的體例發表。相對應的((東蒙古音樂集錦》則是哈士倫根據這些民歌錄音的記譜,這份譜例以部落作為劃分標準,分別有布利亞特二首;齊布欽六首;達斡爾二首;額魯特四首,紮責特十三首;科爾沁十二首;科右前旗(劄薩克圖郡王旗)三十一首;郭爾羅斯一首;土默特一首;巴林一首;喀喇沁三首;察哈爾四首;海拉爾七首;新京三首;其中每首曲子標明了演唱者性別、人數、所用樂器、蒙古語名稱及翻譯。《蒙古音樂和樂器初探》一文中,艾姆舍依默根據哈士倫的收集,對音樂和樂器進行了分析。其中包括資料的解釋,資料的音樂類型,如薩滿的祭祀音樂、烏力格爾等;旋律的排列,按照部落的序列,出版方法,亦即整理的方法,強調旋律的完整性,記譜中對蒙古旋律音調及裝飾音的處理等。樂器的描寫:以fiddle(提琴), guitar(吉他), zither(齊特琴), flute(笛)為參照,描寫了不同的馬頭琴、抄兒、四胡、三弦、箏、笛子等樂器。並在描寫中特別注意它們的特點以及與中亞、漢族一些音樂的比較。

哈士倫還記錄了許多蒙古音樂有關的文字資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馬頭琴的傳說》,這是對蒙古族音樂生活的生動解讀。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音樂是蒙古民族凝聚之源,通過音樂與天地交談,表達訴求。馬頭琴的傾訴,則是溝通天上人間的通行語言。民間歌手的吟唱,是化解敵意的武器、尋覓知音的告白,是消除距離感的直通快車。哈士倫記錄的《馬頭琴的傳說》,解釋了為什麼蒙古歌曲中,最古老、最優美的旋律,總是屬於駿馬、愛情和遙不可及的天地星宿等。

告別成永別,信誓旦旦再回來長居草原,誰能料一切都幻滅於一場雪崩。

回歐洲做完該做的事之後,阿爾斯蘭諾彥哈士倫又啟程,奔向東方了,他的靈魂始終沒有離開那裏,他的心早已屬於那片茫茫草原。這已經是一九三九年底了。也許,他忘記了當初竹爾羅斯活佛的預言,從東向西,才是他的“紮雅”所在。固執而心急的他,還想翻越阿富汗的雪峰,趕快就近先進人他轉世兄弟僧欽五世的土爾息特草原,然後再向東奔向科爾沁草原,去尋找他的朋友巴格師阿拉坦嘎達蘇·桑魯普和布赫·和希格他們。

天妒英才。雪崩中,他的腳受傷,因而引起血液壞死,致使這位西洋蒙古人阿爾斯蘭諾彥、著名學者探險家音樂人、東方曆史文化搶救者,不久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與世長辭。

嗚呼,悲哉。

而在東方科爾沁草原上,當時送哈士倫走後不久,布赫·和希格也被日本人秘密逮捕,罪名是反對把日語當滿洲國國語、反對蒙古學校主學語為日語,後於一九四二年被秘密殺害。

殘酷的戰爭,同時肆虐著蒙古草原,1939年5月11日, 日本關東軍唆使偽滿洲國騎兵與蒙古人民共和國騎兵在諾門罕交戰,王爺廟已經成為日本進犯蘇蒙的前線。大爺爺與姥爺後來也被征去當國兵參戰,打仗前讓姥姥攜兩個小娃遠離戰火回了庫倫旗老家。諾門罕戰役打了127天, 日寇損兵折五萬多人,參戰的偽滿騎兵師四千五百多人,脫離戰場後隻剩下三十一人。 日寇還動用臭名昭著的‘'731”細菌部隊,在哈拉哈河投放鼠疫和炭疽等傳染病菌,還是沒能挽救其慘敗,被迫停戰求和。 日本史學家稱,諾門罕之役是‘舊本陸軍史上最大的一次敗仗”。此戰後還把不願同族相殘的一些逃離戰場的蒙古族官兵,詐騙招撫,抓捕殺害了許多人。

姥姥冬青嘎爾娃回到庫倫後,含辛茹苦地撫養三個孩子,等候著姥爺和大爺爺從戰場上歸來,在提心吊膽中熬日子。這期間,庫倫旗又來了一位西洋學者海西希,住在庫倫鎮東坡灶赫欽屯章查博額師家,也學哈士倫榜樣,收集整理蒙古族曆史典籍、宗教傳統、文化音樂等。他曾經拜訪姥姥,對她的蒙古民歌和安代演唱十分推祟,還專門請姥姥赴偽新京長春,用先進設備給她錄了歌。然後在開魯,布赫和希格遇難前,海西希跟他成為莫逆之交,並從布赫那裏獲得了許多珍貴史料。他當時是德國駐上海文化參讚,因厭惡戰爭,回國後一心鑽研學術,戰後成為德國波恩大學中央亞細亞研究所蒙古學教授,精通蒙、滿、藏、漢等多種東方語言,著有《西藏和蒙古的宗教》《蒙古曆史與文化》等多部學術著作。

姥姥也終於等到大爺爺和姥爺從戰場歸來。

是大爺爺捧著姥爺黑古勒的骨骸回來。光複前夕,偽滿國蒙古騎兵率先起義,姥爺戰死驅日沙場,大爺爺也受傷殘疾。姥爺骨骸安葬於嘎海山密洞內。三年後,“土改運動”如野火般燃燒,因薩滿一博額曆史汙點和不多的財富,大爺爺又成為打土豪分田地的運動對象。不堪羞辱惡鬥,不堪忍受無神論者消滅剝奪有神論者靈魂到肉體,他萬念俱滅,走進嘎海山密洞後炸平密道,再未現世。

一代薩滿一博額高人,就此棄世而去,與天地融合。

唯苦了孤寡的姥姥冬青嘎爾娃。

姥姥臉上,靜靜淌下兩行淚水。

以一聲蒼古的歎氣,結束了這場漫長而苦澀的回憶。

我下跪在姥姥膝前,深深給她磕頭。

片刻後,我大著膽子輕聲問:“外孫叩請姥姥明示,我苦苦追索的靈魂之謎,尋覓蛛絲馬跡,可始終若隱若現不見真蹤,還望姥姥神明指點。”

“愛孫三魂,一乃來自父母精血,二乃來自祖先之靈,三乃……你左膝下是否有一疤痕?”姥姥突然目光一閃,問道。

“還真是有一疤痕,如小塊黑白地圖,不過那是年輕時落水磕岩石而留下,並非先天從娘胎裏帶出來的。”

“薩滿一博額教講靈魂附體,並非如佛教靈魂轉世隻限原生特征。今天我可以告訴你,我巴格師你大爺爺左膝下,也有一個小塊黑白疤痕。我們講靈魂附體。”

我頓時渾身一顫,大驚失色。

難道,一切均在冥冥中,由命運“紮雅”之手神秘布成?

五月槐花香,那是內地的美麗景象。五月的科爾沁沙地,則是漫天的黃風苦沙剛進入尾聲,茫茫裸露的黃色大地上頑強的友友草才開始抽出嫩嫩細葉子,怯怯地迎接總是遲到的春天。當然空氣中也沒有什麼香氣,灌進牙縫中的細沙塵隻有澀澀的苦腥味。

結束了對姥姥的守護,五月中旬的一日,趁風沙剛歇氣兒,我就去生活在蒙古包的特勒約蘇那裏看看。

以精神和心靈對話溝通了數年,昨日送走大爺爺、哈士倫、布赫先生、姥爺黑古勒等諸人,我心中突然失落,忍不住默默流下淚水。送走故人空落落的,現存的人凸顯其重要,於是來看看這位始終讓我牽腸掛肚的人。何況,我即將結束在老家的近一年考察生活,就要返回京城了。

一走進塔林小草灘,遠遠看見約蘇的那座白色蒙古包,孤零零地戳在那裏。盡管如此,也不可動搖地顯示出它是此片草灘的唯一守護者。五月的風沙中孤傲又倔強地挺立的樣子,讓人想起塞萬提斯筆下的那個與風車決鬥的騎士。

我的突然到來,讓約蘇老弟感到有些意外,手忙腳亂地弄火熬茶什麼的。

蒙古包內有些雜亂,孩子尿布、昨日剩飯、各類雜物丟棄在地炕上,怕上邊灌風吹著孩子也沒打開天窗陶格努,屋內存有了多種氣味。其中的牛奶羊奶乳香和羊肉擅味,讓我感到親切,堆在地灶口的一筐幹牛糞氣味也能接受,小時候自己也滿野地去撿這特殊燃煤,唯受不了的是空中飄蕩著約蘇和小山丹的混合屁味汗味。

我趕緊讓約蘇推開天窗,放進風來掃蕩這一屋的五味濁氣。

瘋媳婦小山丹掃列特,現在能認出我,味味傻笑,也許記得她生孩子時我幫過大忙,內心深處存有感激之情吧,對我表現出格外熱心。居然放下孩子跑出去,要逮隻母雞宰,我趕緊阻止了她。那個當了真“男人”的特勒約蘇, 口氣頗為主人的架勢說道,“大哥不用管,讓娘兒們弄去,難得來一回,中午請大哥喝兩杯。”

我忍不住樂了,逗他,你還真有了一股當家做主的男人樣子,有女人吃喝了哈?

嘿嘿,瞧大哥說的,我原來也是當家做主的男人呀。

不一樣啦,不一樣啦,我衝他擠擠眼,繼續逗他。你告訴大哥實話,進展如何了?

大哥是指啥呢?

當然是指這個了。我拍拍自己小腹處。

大哥這個也關心呀?他反過來笑話我。

當然,這關係到大爺爺這根一脈單傳,不能到了你這一節斷了線呀!

斷不了啦,斷不了啦!他高興地笑起來,附我耳旁悄聲說,已經有了,大哥放心。

我終於吐出一口氣,擂了一拳約蘇肩頭。同時,我似乎聽見大爺爺在空中朗朗爽笑。

我嘴上叨咕一句,送來了媳婦,又送來兒子,不知還轉什麼靈魂給未來的重孫子。

靈魂?大哥,這世上,人真有靈魂嗎?約蘇聽見後這樣問道。

當然有了,要不“靈魂出竅”這詞怎麼來的?我最近看到一篇國外學者文章,論證人死後靈魂存在的現象,已經被證實,也找到了有力證據。

閑著也閑著,也有必要開導大爺爺這唯一後人,讓他知道些薩滿一博額教有關知識,知道些“萬物有靈”的含義。

正統的科學界以及無神論者們,對於人死後生命是否依然存在的問題一直持否定態度,與有神論者們爭論不休。俄羅斯《晨報》最近發一篇學術文章,說這一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學者們已找到有力證據證明:人在心髒停止跳動以後,依然存在“靈魂”。研究報告指出,人的“靈魂”是較之常規神經元更為根本的某種東西。醫學教授認為,意識是一直存在於宇宙中,並且很可能是從宇宙大爆炸時期開始的。當人的心跳停止,人腦中所存儲的信息不會隨之消逝,而是繼續在宇宙中擴散。這理論就可以解釋那些很多經曆過死亡的人,為何總記起曾在“深長的隧道裏”或者看到“一束白光”這類臨終現象。當人的心髒停止跳動,血液也停止流動時,微管失去其量子狀態,但存在於其中的量子信息不會被破壞,所以它們就在宇宙中傳播散布。如果重症監護室的病人存活下來,他們多會講述那“一束白光”或者看到自己如何“靈魂出竅”;如果病人去世,那麼量子信息就會在不確定的期限內存在於肉體之外,即“靈魂”。美國神經外科教授亞曆山大也曾在自己著作《天堂的證明》一書中,描述了自己的“陰間旅程”:“當時我處於昏迷狀態,感覺自己在天堂,周圍有蝴蝶飛舞還有一些類似於天使的物質。”

中國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最近也在試驗中發現,宇宙中大量存在“暗物質”人類隻知其百分之五而已,這也許就是“靈魂”類東西。英國人類學家宗教學家泰勒在其《原始文化》一書中說,萬物有靈崇拜是一切宗教的源泉,精神具有相對獨立性,精神是可以轉移的,信息也是守恒的,雖然任一係統都有一個發生、發展和滅亡的過程,但係統中的全部信息都不會因係統的解體而消亡,它隻能發生能級躍遷,以新的方式存在於新的係統中或時空位點上。人死了,人的精神的信息卻是永存的。這正如一個星體雖然毀滅了,但星體發出的光卻始終以每秒三十萬公裏的速度在宇宙中運動,並且作為星光的信息是永遠不會在宇宙中消失的。無論人還是萬物,在其形態毀滅後,其精神仍以信息態存在,並遵循特定規律,或潛在,或在其他物體上再顯現出來。古人所謂不死的靈魂,實際上就是精神的信息態。作為信息態的精神,因為失去了物質依托,所以在功能、特性上與正常精神狀態是有區別的。夢境,即是精神信息態的一種表現形式。

我把上述這些東西簡化解釋時,約蘇晃晃腦袋說,這些神秘玄學,我還是聽不太懂啊。

接著我像講故事般敘述兩例真實事情後,他立刻產生了共鳴。

一例:美國維尼吉亞大學教授塔克,研究十幾年靈魂轉世生命輪回這門學科,收集到兩千七百件案例。其中一例是有個叫加斯的六歲男孩,當他爸爸帶他玩棒球時突然說,小時我也是這麼樣帶你打棒球的。原來他是由其祖父的靈魂轉世,還說出許多隻有他爸爸自己才知道的兒時事情。這嚇壞了加斯父母,求助塔克教授解惑,這是一例在家族中生命輪回的現象。

二例:冰島大學海若森教授,也多年在亞洲非洲南美洲研究輪回轉世問題,他在斯裏蘭卡鄉村遇到一個十四五歲女孩叫狄露西。這女孩老說自己的前世在什麼什麼地方,有石廟石橋,有什麼親戚等,海若森教授決定跟蹤調查,研究她的案例。他把狄露西描述的場景寫成文登在當地最大報紙上,不久得到反饋,有個叫丹布拉的地方十分吻合。於是,教授帶上翻譯帶上當地官員尼桑卡先生,當然還有女孩狄露西,一起驅車前往丹布拉。快到目的地時,狄露西的神秘記憶複活了,今生從未來過此地的她準確指出石廟在哪裏石橋在哪裏,接著進村後她帶路,直接把海若森教授引到她前世的家。這家牆上掛著一個六七歲女孩子的照片,前世媽媽告訴教授,女兒名叫西洛米,七歲時出去遊泳再沒有回來。狄露西再次神秘地帶他們去了村後一塊岩石平台上,說自己前世就從這裏掉進下邊水潭,淹死的。狄露西一一認出前世父母和親戚們,對前世親人更為親近,淚流滿麵。海若森教授找出二十個狄露西指認的相同之處,他還拍下了這次兩世交錯生命輪回的珍貴時刻,做成一部真實的紀錄片,供學界研究。

約蘇聽完後沉默了,片刻後說,這路事我們塔林村也發生過,村東桑布帶新媳婦回娘家,路過一老墳地後新媳婦就丟魂了,變成另一早死的老婦說出很多舊事來。怪怪的。如果人人都知道轉世前魂,這世界非亂了套不可,萬一發現總統主席的前世是盜賊,那咋辦呢,算不算曆史汙點?

我忍不住大笑,拍拍他肩膀說,你真會想象,這還真是個問題,幸虧眼下此類研究還隻限於小範圍,在高端智者中進行,都屬絕密檔案不公開。

不知我的前世是幹什麼的,肯定沒做過什麼好事,所以今世才這麼受罪。約蘇突然這樣說。

也許做了太多的好事,這輩子才想嚐嚐苦滋味呢?你現在已經不錯了,有老婆,還馬上就有自己孩子了。

不錯啥呀,苦苦支撐歎,小山丹是埋在我身邊的炸彈,早晚會爆炸,這我清楚。可是命運把她推到我這裏來了,能拒絕嗎?她一旦記起“前世”不能公開的事,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哪。我是過一天算一天,也算是命吧,隻好迎著上,扛著吧。

我一時無語。看看那邊傻笑著哄孩子的小山丹,麵對這邊變悲觀又很堅韌的約蘇,不知說什麼才好。

老說一人一個命,其實,一人一個使命,甚至一代人一個使命,共同完成一個群體一個種族那一代人的使命,誰也無法回避命中注定的使命,也無法超越時代的符咒。所以說,盡人事聽天命,我們都這樣。我想了想,如此說。

還是大哥會安慰人,我也不懂那使命啥的,但聽著心裏踏實多了。都說累了吧,大哥先喝茶歇一會兒,我去地窖剁兒塊羊骨頭來。大哥愛吃那個,我知道,能下酒。

我一笑,沒有反對。的確有點餓,羊骨頭頓時勾起我無限的食欲想象。

在地爐上燉上羊排羊蠍子,約蘇就去草場上看牛羊了。他的瘋媳婦小山丹,也背著娃兒去羊圈護理一大幫春羔,不時傳來一陣陣嘎嘎瘋笑。

我獨自愜意地歪躺在地炕上,一邊看著電視上那不三不四的男女胡侃瞎唱,一邊等候火上的羊骨頭燉熟,嘴裏流著口水。無意間,竟然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大爺爺拿銅鏡照我,還拿蛇鞭猛抽我一下大喊,到時候了!還在沉睡!

這時,就聽見外邊傳出小山丹撕心裂肺的哭叫,狂嚎。

啊,出事了,出大事了。

從小草場東北那條口子,威風凜凜地開進來一輛大礦車,嗚兒——嗚兒地號叫著,軋扁了約蘇修的柵欄,毫無顧忌地向前駛來。原來,北邊那條運煤線路春天翻漿,早先被軋壞的坑窪處公司因舍不得花錢修,現在被融化翻上的泥漿填滿,行車十分困難而緩慢,每天路上塞滿一輛輛高大寬猛的運輸礦車,如蝸牛般爬行。而每輛車都有生產任務,若噸數不達標、關係到工資獎金。因而,有些司機又惦記上約蘇模爾根這條小草灘捷徑,艇而走險了。

大礦車六個大輪子,狠狠碾過剛伸出嫩草尖的小羊草、紫花首蓓、沙巴嘎篙、雞爪葦、友友草的上邊,剛從沙土中艱難拱出來享受春天陽光的這些小草們,被無情地碾軋個粉碎,稀巴爛,有的連根毀滅, 白色根漿和綠色葉汁一起滲出。在礦車帶出的旋風中,這些殘枝敗葉在瑟瑟發抖,絕望地翻滾,吱吱啞啞,低泣呻吟似是死亡的哀鳴。這樣礦車走上幾趟,今年小草場就別指望要了。

這輛沉重的大礦車傲嗽咆哮著,肆無忌憚地踐踏春天複蘇的小草生命,軋出兩行深深轍印,如在綠色大地上大烙鐵烙過的黑色焦印。用帆布壓蓋的烏黑煤塊,顛簸中有碎塊崩出,嶙裏啪啦擊打在小樹上和硬地上,從帆布縫刮出的黑色粉塵被風揚出了一片黑幕,罩住了這片可憐的小草灘,向高空散去。

礦車如一頭瘋牛般闖蕩著,肆虐著。

有一個人影,向礦車飛撲過去了。張開雙臂,如一隻老母雞展開雙翅護患子一般,衝那輛威武無比的大家夥撲過去了。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在大礦車前活似一隻蝗螂伸臂,也似一隻擋在大象前的小老鼠,那架勢也很像是那個毫不猶豫衝向風車的騎士。

他張開雙臂擋在礦車前,叫嚷著,怒斥著。

風沙全刮走了他的所有怒叫斥責。

大礦車也就五秒鍾遲疑,然後又毫無顧忌地繼續前進了。沒有反駁,沒有辯解,甚至沒有一句對話,高高在上的黑胖司機嘴角隻擠出一絲傲慢而鄙夷的冷笑。

擋車的人一動不動,連張開雙臂的姿勢都沒有變,就那麼如一隻倔強的公羊般定定地站在那裏,伸出的雙臂活像是揚起的一雙特角。

礦車的前部抵住他了,緊緊擠拱著他。

讓開!

滾回去!這是我的草場,我的地方!

礦車加油了,嗚嗚哼吼著,繼續拱著他前行。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地上生生推出一道溝溝。

讓開!

滾回去!這是我的草場,我的地方!

礦車又加油了,傲兒傲兒噴著黑煙,加足馬力推著那憤怒的人,如一隻憤怒的小鳥。顯然,司機也開始惱怒了。

讓開!我急著趕路哪,任務很重!

滾回去!這是我的草場,不是你們的路,有我一口氣在,別想從這裏過!

知道天下的路是怎麼走出來的嗎?一次次,一天天,軋出來的,軋出來了路就沒得擋了,今天老子就嚐嚐螃蟹的滋味。四十萬夠不夠?六十萬夠不夠?

擋車人一時愣住了。他的血都燃燒起來。

似乎他再也不想跟司機說話了,人語對這些人是浪費。他咬著嘴唇,牙床鼓凸,被狂風揚散的頭發如亂草如旗幟般向後怒飄。那一雙眼睛,隻是高高仰視藍天上無極處,瘦削身體如根鐵釘子釘在那裏,絲毫沒有移開的意思。

大礦車繼續頂著他胸腹.加速了。四十米,五十米,六十米……

一個趣趙,他終於抗不住加速的大山般的礦車,倒下了,倒下了,接著被裹卷進那車身下邊去了。

如山的礦車,碾軋著他的血肉之軀,轟隆隆繼續前進,沒有一點刹車的意思。他血肉模糊的身影,如受難者耶穌,依然伸張雙臂,露出白骨的手在緊緊抓住車體下某處,殘缺肢體在草地上拖著,拖著……

血肉在橫飛,骨骼在碎裂中吱吱嘎嘎發響,如絞碎機中的核桃瓜果。六個幾噸重的大輪子,如小草般碾碎了那個身軀,車輪上沾滿鮮紅的熱血還有頭發、人皮、碎骨。那支殘碎的屍體,被拖出五十多米遠,一路扔著斷臂、折腿、頭顱;而那頭顱一半被碾裂,溢出白白綠綠的腦漿,伴著紅紅的血攤在草地上,染紅了一路.染紅了被碾後仍能挺起的岌友草叢。

長生天啊。這是人世間嗎?

小山丹趕到了, 目睹這慘烈一幕,如被鐵棍猛擊了一下。

耶——穌——哥!

她一聲慘叫,追著呼嘯而去的大礦車,撕心裂肺地狂喊:黑金剛鄧二熊!胖豬李子!天殺的你們!

然後,她昏過去了。

我緊急報案,流著老淚守護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的肢體,守護殘缺不全的族弟約蘇模爾根。苦風黃沙,伴著淚水飛揚,那座白色蒙古包更顯孤零零地戳在那裏,倔強地挺立著。聞著血腥的黑烏鴉飛過來了,發出陣陣不祥的鬼叫在頭頂盤旋。

耳旁猶響:也算是命吧,隻好迎著上,扛著吧。

兄弟,你迎著上了,去扛了。扛了整個這病態的社會。

警察到了,也拍照了,然後走了。老喇嘛躬著腰收集約蘇模爾根肢體,移進蒙古包裏,開始念經超度。來了好多人,默默地淚水中守靈,那個阿楞抱著老喇嘛用柳條和友友草勉強連起來的兄弟身體,痛哭欲絕。

黃昏了,時問在壓抑中如流水般逝去。

先是那頭黑花背公牛,跑來了,低著頭尋尋覓覓,奔到那塊血灑了五六十米的草地上停住了。它開始濕鼻子觸抵在地上,聞那塊血染的土地,又伸出舌頭舔,接著再用前蹄刨那片草地,不停地刨。然後,這頭牛昂起頭,撅著尾巴,開始朝空中吼啤起來,啤——眸——

這長長的啤啤,淒厲的啤啤,一聲聲地傳蕩開去。

那些散放在小草灘上的二十多頭牛,紅的黑的花的,都隨著它啤叫從四處奔跑而來,聚集在這片灑滿主人血汁的草地上。它們鼻聞,舌舔,蹄刨,然後一起吼叫。個個昂著頭,撅尾巴,一起齊聲吼叫,如泣如訴,哀怨如歌。

緊接著,有一隻頭頂盤幾道彎彎角的老公羊,率先拱開柵欄門,從圈中跑出,朝這邊趕來,後邊尾隨了二百多隻綿羊山羊。羊群也基本和牛群一樣,那隻頭羊後腿間晃蕩著鐵球般的蛋蛋,從濺染第一滴血的草地開始伸鼻嘴聞吻,一直聞吻到灑最後一滴血的地方,然後站在那裏用蹄子刨土,上揚起盤角哀鳴,一聲聲地哀鳴,哮——嘩——

偌大片羊群, 白蒙蒙地簇擁在頭羊周圍,紛紛刨土,揚角,哀鳴,一齊悲側傷婉地泣叫。

牛群羊群往身後刨尬的塵土,攜帶著血腥氣味在空中飛揚,遮天蔽日,久久不散。

從這些畜群單音道喉嚨裏擠放出來的哀吼,齊齊地形成氣浪聲勢,如一道道滾雷在黃昏的迷茫暗淡中擴散,源源不絕,向四處向天空綿綿不斷地回響,傳蕩。

牲口們的哀鳴,竟如此悲壯,如歌如泣,甚至疹人,令聞者肝膽欲碎,天地也為之動容。

這是個血腥色黃昏。西邊的半個天在這血腥色晚霞中燃燒。

一叢友友草,被血漬染紅後,霞光中如一朵火焰花在開放。

它的挺直的莖稈,晚風中,在微微抖動。

你能否撐得住,友友草?有一顆堅強的靈魂棲息在上邊,守護在上邊啊。他隻想保護得到的那點幸福和那點草場而已,沒有別的,他隻是一隻憤怒的小鳥。

靈魂,也通過血轉世。弱者約蘇模爾根不屈的靈魂,已附體在灑過血的這片草地上,這些牛羊身上,將成永恒。他如一枚鐵軌上的硬幣,被碾來碾去,如今也終得解脫,盡管肉體被消滅但靈魂繼續飄蕩,誰也無法阻擋他的轉世。約蘇模爾根,蒙古語意思是真理智慧。

大爺爺夢中托付,今日我才悟透。他早知這種結局,讓我記錄這段曆史。

這晚,在月下的友友草旁,牛羊群瘋吼了整整一夜。尾 聲 請你喝茶

後來發生了這些事情。

阿楞抱著兄弟約蘇模爾根的殘缺屍體,去了旗政府門口。身後跟著塔林、哈爾鄂日格、養息牧等幾個村的農牧民百姓。庫倫鎮學生也加人了行列。

不知怎麼,慘死圖片在網上傳開了,聽說庫倫外的不少城市學生也上街了。也沒啥打砸搶,很和平, 口號極其簡單:保護草原生態,殺人必須償命。

自出事那天起消失的據說是被帶去控製的小山丹掃列特,被上上頭來的專案人員提走了。受強刺激突然恢複記憶的她,引領著這些上上頭來的手握尚方寶劍的專案特警們,去了霍倫煤礦,直接搗開一個封死的塌洞。從裏邊挖出了二十九具屍體,其中一個是她的丈夫。礦上幾位老總和旗裏的主管領導雙規的雙規,逮捕的逮捕了,畏罪潛逃的黑金剛鄧二熊和胖子李很快捉拿歸案,兩周內迅速無比地槍斃掉了。小山丹掃列特姓楊,當初是從老家趕來奔喪因不同意私了礦難方案,因而被礦部黑惡勢力施私刑管押,並輪奸逼瘋,後僥幸逃脫,現在給予了她一筆數額不菲的補償。

小山丹繼續留在塔林草灘蒙古包內,守護約蘇模爾根留在她肚裏的血脈,守護這片草灘。她把前夫和約蘇都埋在這裏,天天陪伴著他們。她去哈達所長那)L補辦了與約蘇的結婚證,寫的新名字就叫小山丹,並認約蘇爹娘為公公婆婆,準備侍候終生。當然,雇用阿楞替她放牧,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本來,這些結局還算不錯了。

但我內心的傷痛總是無法平複,一個聲音總在追問,那顆弱者約蘇模爾根的孤獨靈魂,這會兒在哪棵友友草上棲息?

每當此時,耳旁便響起那句悶悶剛剛的話語:也算是命吧,隻好迎著上,扛著吧。

有時懷疑,這些真的是他親爺爺阿拉坦嘎達蘇冥冥中操弄安排的,一枚放在鐵軌上的硬幣,去完成某種使命嗎?那麼,使命是什麼?尼采馬克思都已死,如今人類無哲學;上帝和人也都已死,世上唯有靈魂在飄蕩。在工業文明泛濫中,人類靈魂早已迷失,已由貪欲和金錢所代替。

附體在我身上的他老人家,從夢托開始,讓我記錄、經曆這場刻骨銘心的靈魂轉世,這對我來說何嚐不是一場噩夢,一場折磨?靈魂轉世是什麼?說白了,靈魂其實就是一種精神,轉世的也是一種精神,後世堅守前世精神領域的東西而已。那麼附在我身上的靈魂——精神,內涵究竟是什麼?約蘇模爾根捐熱血轉世的又是什麼呢?我要好好潛下心來,靜靜思考。

有一天夜裏,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似是來自遙遠的地方。

電話那頭,傳出一聲悶悶之語:大哥,羊骨頭燉熟了。

我頓時暈眩。放下電話。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又刺耳響。不敢接,但因想念還是拿起聽筒。

你是郭先生嗎?我們查到,圖片是從你網址上散布出去的。

我的網址經常被人盜用。事情不是都圓滿了嗎?我知道此電話非彼電話,有些生氣。

圓滿?嘿嘿。明天想請你喝喝茶,或者今晚也行。

喝茶?我倒吸一口冷氣,這詞兒現在敏感得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可以嗎?很友好的,你是個有名望有影響的作家,我們隻是想保護你沒其他意思,郭先生,放心吧。

我愛喝的生普洱,恐怕你們沒有,還是算了吧,不去。

說完,我把電話掛了。

不一會兒,電話鈴又響。我不接。還響。

老伴從那邊屋子過來叨咕,響半天了,咋不接呢?喂?什麼?我家欠什麼費?垃圾!

老伴啪地把電話撂了。

我樂。摸額上汗。

不久,一個重重的腳步聲,從一樓往上登,嘎瞪,嘎瞪,一直響到四層我家門口。

心想,這麼快就來了?不是明天嗎?哦,還有個今晚也行這句。

門口的來者,站在那裏,靜靜地等候,不見敲門。

我也雄赳赳站在門內,等候。

半天無動靜。我開門。

門口,沒有人影。

我知道來者是誰了。

熱淚,頓時湧滿眼眶。

二零一三年五月十二日晚九時。初稿寫完。

六月一日 改稿。

小記:本書準備數年終於2012年7月12日開筆,正好是成吉思汗逝世之日。中間停頓半月,2012年8月20日續寫。中間赴青海河南蒙古族自治縣考察,到甘肅拉卜楞寺拜見丁克爾活佛。小說寫作後期.2013年4月13日晚六點半。八十九歲老母親與世長辭,悲痛襲擊,奔喪念經,無法動筆兩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