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麼事了?你是誰?”我驚問。小時就離家,村裏很多人不認識。
“白、白沙哥在家嗎?我、我是阿楞,”他氣喘籲籲,蒼白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你是大哥吧,別害怕,我是來報個信兒。特勒約蘇那兒出事了,他去野外找走失的牛不在窩棚時,有兩個像是礦上的人去綁架了他的小山丹掃列特。我正好看見了他們,在野地上跟他們打了一架……”
“那人呢?小山丹救出來沒有?”我倒吸一口冷氣,心提到嗓子眼上。
“趁我打架的工夫,她倒是逃走了……我打他們兩個人,有點吃力,那兩個孫子也沒占什麼便宜,都趴下了。我在野外沒有找到那個瘋娘兒們,雪太大不知跑哪兒去了,趕緊去窩棚告訴了約蘇去找她,我跑不動了,回來瞧大夫包紮一下。先給白沙哥說一聲,我擔心約蘇那小子一人蔣不住,好啦,我走了,肩膀上紮了一刀真疼。”
阿楞說完,沒等我完全反應過來,人就踉踉蹌蹌跑出院去了,喊也喊不住。
我完全愣呆了,天啊,這下真出事了,瘋女子小山丹果然是炸藥包,這下爆炸出動靜來了。她究竟是什麼人,有人偷摸送吃喝,有人打她主意居然要綁架她!這個女子,到底什麼來頭,身上隱藏著什麼秘密?是特勒約蘇命中有緣人,還是命中克星討債鬼?我一時惶惑。同時,我對“野狼種”阿楞也刮目相看了,一掃過去對他的惡劣印象,心裏頗為感動,人真是有多麵性。
我趕緊給白沙打電話,仍然是忙音,隻好發個短信過去。
然後進屋,向媽媽報告了情況,接著讓弟妹去喊外甥套馬車。
“你要去窩棚啊?雪太大了,當心點,人要是早產快讓外甥來接我。”媽媽不無擔心地囑咐我。
“知道了媽媽,這個倒黴的天氣,真不忍心勞累您老人家,還是盡量送醫院吧。這個鬼天氣,隻有馬車才能走得動雪地,汽車都不靈。”
我穿上大衣匆匆出屋,似乎感覺到大爺爺那雙眼睛在冥冥中盯著我看。
從我家所在養息牧村出發,走七八裏路到姥姥所住哈爾鄂日格村,再走十多裏就是塔林白興村。一條曲曲彎彎河岸路,把養息牧河流域幾個村莊都連起來,平時摩托車或小汽車嗚嗚幾下就能到,今天套兩匹馬的膠輪車也走不起來,基本都是沒膝深的大雪。風口地帶路還好些,風刮走後無積雪,就怕村人還未走開的積雪路段,好在外甥有經驗還帶了把鏟雪的鐵鍬,加上年輕力壯,終於一路辛苦地把車趕到了約蘇的窩棚前。
我跳下車,嘴裏喊著約蘇撲進窩棚裏。裏邊無人,門被風吹開後大敞著,整個窩棚冰冷冰冷的,像是一座空冰窖,一絲暖和氣兒都沒有,還飛出去好幾隻躲雪的野雀。人怎麼還沒回來,出啥事了?按說大雪裏有腳印,一個孕婦不會跑多遠,是不是遇到其他麻煩了?我心中十分忐忑。朝四周大聲喊約蘇,跑到牛羊圈裏去看看,牛群倒都關在棚欄裏,寒冷中啃吃著早先扔好的幹草和苞米秸子,羊兒們更是乖,一個挨一個擠成一堆,很聰明地在抱團取暖。
我踵著沒膝深雪,跑上附近的高沙佗子,四處隙望。雪野茫茫,不見任何的人畜蹤影。
怎麼辦?發給白沙的短信仍不見回,想到這事人命關天已涉及刑事案件,我還是掛了哈達所長的手機,他倒是接聽了,可人在通遼市開會,答應讓塔娜或小李過去看看。顯然他對約蘇和瘋女人的事已感到厭倦,隻是礙於麵子跟我客氣一下。站在高沙佗頂,麵對茫茫雪野一時躊躇,仿徨,心想約蘇這事隻好自己想轍了。約蘇老弟哎,你在哪裏?我焦灼地朝四下喊破了嗓子,可聲音一出口便被荒野吸走得幹幹淨淨,然後一切複歸寧靜,萬籟俱寂。雪坡上隨處可見凍死的麻雀還有些烏鴉,有隻野兔在深雪中躥幾下歇幾下遠去,後邊追隨著也已氣喘籲籲的沙狐,火紅色皮毛在皚皚白雪中顯得格外耀眼。弱肉強食,並未因大雪而停止。
高沱上風硬,打在臉上如刀剮一樣生疼,再待一會兒恐怕我自己會凍成標本。正要往下走,這時從北邊一條坡彎處,漸漸冒出一個小黑點來。初以為是一隻雪地覓食的野狗或灌子之類,後又擔心是野狼,我不敢走過去,悄悄等候著觀察。黑影爬得十分艱難,身體上落滿厚雪也模模糊糊,看不大清楚,隻見在一兩尺深的雪地上一點一點地往這邊挪移,活似一隻蛆繃在費力地扭曲著蠕動。而其身後,拖拉出一條很長很長的灰白色溝痕,曲曲彎彎地伸向很遠的那個它過來的方向。
逐漸靠近了,黑影是在朝窩棚這邊爬行。
漸漸清晰了,原來身後邊還拖拉著個東西,像是一副用樹枝搭綁的爬犁子,上邊載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物體,凸起老高,蒙遮著草簾子,整個像是狗拉著雪橇。我暗暗驚訝,看情形這黑影肯定是約蘇了,等他停頓下來喘口氣,直起腰抖落滿身的雪花之後,這才確定就是他。
我大聲喊著話,拔腿就朝他跑過去,在沒有路的厚雪地上拔出一腳陷一腳。
約蘇幾乎凍僵了,累癱了,大口大口喘著氣,無力說話。膝蓋處的棉褲磨破後露出肉,滲著血,泅紅了下邊的白白雪地,一路拉出星星點點紅線,而那一雙手是凍紫後腫成紅蘿卜般伸都伸不直。瘦黃臉蒼白無血色,又很凝重,直衝我搖搖手張張嘴,艱難地吐出一句,“大哥先、先什麼也別問。”
他又匆匆趴在地上,肩頭套上雪橇拉繩,像隻狗般四肢著地拖上那個簡易樹枝雪橇,繼續艱難地向窩棚爬行。顧不上搭理我,刻不容緩的樣子。我有些緊張,雪橇上拖的肯定是小山丹掃列特了,那人到底是活著還是不行了?
我抬手想揭開草簾看一眼。
別掀開!他一聲急呼。嚇我一哆嗦,趕緊縮回手,頭一次見他急成這樣。看來情況很糟糕。雪軟而厚,拖拉起來艱難而又緩,我大聲招呼外甥過來幫助拉,我再從後邊推著走。
三人推拉,雪橇的滑行就輕快多了。一直合力把雪橇拖到約蘇的窩棚門口。
掀開草簾樹草等遮蓋物,小山丹掃列特還有一絲微弱氣息,人已經凍僵失去知覺處在昏迷狀態,閉著雙眼,凍紫青的臉上沒有任何反應。三人手忙腳亂地把人抬到炕上,我對約蘇說趕緊叫救護車吧。約蘇喘口氣緩過來點力氣,搖搖頭稱恐怕來不及,先得把她救活,醒過來才行,救護車還不一定能來,先隻好用土辦法試一試了。
說完他就端著臉盆瞪瞪瞪跑出去,從外邊裝滿一盆冰冷的雪花回來放在炕上,然後開始拿冰雪擦小山丹的臉頰、額頭、雙手雙腳,不停地搓不停地揉,一邊輕輕地呼喚,而小山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死了般地挺在那裏,臉龐浮腫後已失去原來模樣,胸肚上蓋著厚厚的衣被都隆起來。約蘇又出去端一盆雪回來。回頭對我說,大哥你倆先在灶裏生把火吧,這屋裏像個冰窖似的。從他苦笑的臉上看出,他是在支開我們,也明白了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了。
果然,這回他掀開蓋在上邊的衣被,接著又解開了小山丹身上那破爛不堪的衣褲。
當一個赤裸裸的挺著鼓鼓大肚子的女人身體,突然出現在炕上時,約蘇自己似乎被嚇了一跳,刹那間愣怔了片刻。他的雙手在微微抖動,但很快鎮定下來,繼續爭分奪秒地施救,心裏再無旁鶩。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如一口圓鍋扣在那裏,表麵光滑而白哲,又像一枚特殊的聖果般坦蕩,赤誠,令人心生敬畏。約蘇拿冰雪繼續輕輕擦搓小山丹的胸部和隆起的腹部,接著是後背肩頭,不停地擦著,然後又往腳心手背上拍打揉雪。整整折騰了四十多分鍾,小山丹緊閉的牙縫裏終於輕哼了一聲,蘇醒過來了。
“阿彌陀佛,姑奶奶,你可活過來了!”約蘇興奮地叫起來,擦著滿臉大汗。
我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來,長出一口氣,心想,這個瘋女子命真結實,經得住折騰。
“耶、穌……耶、穌……”小山丹兩眼咪瞪,神情借借懂懂,人還是瘋癲魔怔的樣子。
“是我,是我,你別動,活過來就好!我給你熬熱粥喝,你等著!”約蘇高興至極,給她蓋好衣被,跳下炕來。瞅見他用手背擦一下眼角,那裏有濕潤的淚光。外甥燒在灶上的水已經開了,我就對約蘇說有奶粉的話先衝一碗給她喝著,讓外甥幫你熬粥。
“對對,有奶粉,先給她喝著暖暖身子。大哥,謝謝你來得真及時,這麼大雪天的,還惦記著我這麼個人……”約蘇滿懷感激地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衝奶粉,再去喂小山丹。
“我也沒幫上什麼,是你自己救活了她。”我吩咐外甥找鍋找米熬粥,見小山丹喝下熱奶粉後臉色也稍緩過來些,“你那個兄弟阿楞,現在變好了,是他帶著傷去報的信兒。不知他傷勢怎麼樣了,但願沒事。”
“是啊,多虧了他救小山丹一命。那小子有九條命,不會有事,過兩天我再去看看他。”約蘇這會兒重重歎口氣,看著小山丹,“不知來綁她的是些什麼人,究竟惹下了什麼麻煩呢?一個瘋女人,能有什麼事,唉。”
“也許,她就是遇上麻煩後發瘋的吧。這個事,你等她不太糊塗時問問,搞清楚,還得向派出所報個案,要不以後還會出事。不瞞你說,我一直在懷疑,小山丹身上藏的秘密不會太小,你還真得當心點。”我提醒約蘇時,小山丹在炕上似乎意識到在說她,有氣無力地唯哇一陣。
“她倒是挺敏感的。”我笑了笑。
“大哥,我相信她是好人,藏著天大秘密,她也肯定是受害者,這點我保證。”約蘇十分自信,態度也很堅定。
我搖搖頭,不再說什麼。既然是無法回避的命運,也隻好由他去麵對了,別人是無能為力的。每個人的生命之樹成長,跟自然界草木大致相同,會有春暖花開,也會有秋冬凋零,會遭遇風雨吹打,也會遭病蟲害或人為砍伐,全看各自造化了。
外邊,剛才還晴天,這會兒又漸漸飄起了雪花。時間快臨近黃昏,雪大了該回不去家了,外甥看看我顯然在著急。可炕上的瘋孕婦,剛緩過勁沒多久又開始哼哼上了,這回是捂著肚子,我一想,壞了,是不是要早產?這下我頭都大了,折騰這一天不動了胎氣才怪呢。
我對約蘇說,看這情況不送醫院恐怕不行,萬一早產,咱們三個老爺們兒可真沒法弄。
約蘇也擔心,同意聯係醫院。電話一打,人家回答得幹脆,大雪封路沒法出車,別說鄉下,就鎮上一輛救護車還路上翻車重傷了司機和病人,你們想辦法自己送來或者自己接生。吧卿,電話就掛了。我忍不住吐槽一現代詞,靠!
我又動了外甥馬車的主意,約蘇一聽搖頭,大雪封路吭詠顛簸不知多少鍾頭才能趕到鎮上,她能經得住再次大折騰嗎?萬一在野外馬車上生孩子,那就更危險了。約蘇一咬牙,臉上又呈現出剛才救活小山丹的那股堅定又發狠的神色,對我說:“我給她接生!她真要是生,我給她接生!”
“你?!”我瞪大了眼珠。
“沒聽說嗎,一些生野孩子的女人, 自己給自己接生嗎?逼到那份上,人這玩意兒啥都能幹,啥也能扛過去。”約蘇回頭比畫著肚子問小山丹是不是生小孩,她搖搖頭,又點點頭,顯然自己也不清楚什麼情況,反正捂著肚子叫喊勁兒是越來越厲害了。
“要不派外甥去把我老媽接過來吧。”
約蘇看一眼外邊雪花紛飛的天,馬上就要天黑了,搖頭說:“別折騰老人家了,黑燈瞎火下著大雪,老太太受不了,可能又趕不上。這樣吧大哥,你就跟老太太通個電話,請教一下接生程序告訴我,臨產時再進行現場電話指導,一就一就了,隻能這樣了。”
我真佩服約蘇超強的想象力和創造力,而且膽識也過人,越是險況越能顯現他不同於一般人的勇氣和魄力。我被他感染,就給老太太打電話,是弟妹的手機,那邊一聽就急了,“這哪兒成啊,你們三個老爺們兒給一個瘋孕婦接生,天大的笑話,你們等著,我從這邊找輛車過去。”然後我媽掛斷了電話。
我再次搖頭苦笑,都是天生倔強秉性。這就是我們家族人,一個賽一個,連號稱窩囊特勒人的約蘇,也都如此傻大膽。
外邊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被這厚厚的大雪覆蓋住,能聽見一些樹枝經不住雪壓吱吱嘎嘎的折斷聲。我擔心起老太太,那邊的呻吟聲越發地痛苦不堪,微弱的油燈光從門縫裏往外灑漏後一些野雀玩命撲來,“撲棱撲棱”撞在門板上。本來低矮的窩棚,這會兒幾乎被大雪掩埋了。隻露出窩棚上半部,板門則被厚雪擠壓半埋,已經推不開。被封閉在裏邊的我們三個男人,就那麼手足無措地看著大汗滲滓的瘋孕婦在炕上掙紮,等候著那一驚天動地生孩子的事降臨。
“媽、媽……疼……耶穌哥……”小山丹模糊不清地懾懦。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嚇人一跳。是媽媽,她告訴我實在找不到車,有車人不敢出車載她,怕出事,你們隻好自救了。接著她在電話裏開始進行指導接生要點,我又一一轉達給約蘇。
媽媽在不厭其煩地講,我又不厭其煩地轉達。
照著媽媽的吩咐,我讓外甥燒一大鍋熱水,在炕上掛一道毯子擋風,也算是隔出了一間最古老的“產房”。按習俗,所有男人和生人都不得人這“產房”內,唯有接生責任的“巫德幹”可在裏邊助產,現在這助產師就是特勒約蘇,在這特殊環境中肩負了特殊的使命。
約蘇用熱水洗手洗臉,穿個幹淨利落點的衣服,手裏拿一清洗幹淨的剪子又往火裏烤了烤,然後抱上一堆衛生紙和潔淨墊布,臉色顯得緊張又膽大無比的樣子,就雄赳赳地爬進那個炕頭“產房”裏去了。
我站在帳外,感覺有些荒唐又緊張,長這麼大頭一回趕上這路事心裏怪怪的。但此時也容不得人多想隻能麵對,須陪著約蘇渡過這一難關,這是個關係到兩條人命的生死大事。我一邊接聽媽媽電話指令,一邊及時通報著這邊的情況,絲毫不敢馬虎。
一場史無前例的生產運動,就這麼開始了。
“媽……疼……耶穌哥……我、不行了,不行了……”小山丹不停地用南方話重複這句。
“使勁,再使點勁!快了,再使點勁!小山丹,你肯定行的!”約蘇的鼓勵又充滿自信。
媽媽在電話那頭,根據胎兒下移進度和部位等情況繼續做著詳細指導,讓約蘇千萬別慌,穩住神,鼓勵孕婦慢慢使勁,不要一下用力過猛等等。生產過程十分緩慢,站在帳外的我雙腿發僵,加上精神緊張身體十分疲憊,外甥見況趕緊搬來個凳子讓我坐下。灶上的熱水,涼了又燒,燒了又涼,孕婦時斷時續呻吟聲中外邊的大雪片繼續在滿天舞落著。我不禁想,鄉下有些女人生孩子,就像拉個硬屎撅子般痛快淋漓利索至極,曾聽說有個悍農婦割豆子時生出小孩,她就拿鐮刀割斷臍帶把嬰兒放進筐裏接著割完這壟豆子之後,才抱著小孩回了家。可這小山丹的生產過程,咋就如此的艱難而漫長呢?
“哎喲喲,好、疼啊,……耶穌哥、哥……”顯然又一輪疼痛開始了,小山丹的尖尖的呻吟聲從她塞木頭的牙縫裏擠出來,從帳縫裏看見她的腦袋往左右兩側不停地晃動著,髒亂如草的一頭亂發全濕透了。約蘇不停地在一旁安慰她說,快了,一切會好的,繼續使勁,慢慢地持續使勁,別停下……
持續呻吟和喊叫,使得小山丹嗓音已變嘶啞,汗水像泉水般洗過她的臉頰和身子,整個麵部疼痛後變得扭曲,變得難看。我心驚肉跳,突然覺得一個生產中的女人,忍受和經曆世上無法想象的那種痛苦,把一個新生命艱難誕生出來,把她們稱之為偉大母親實在是無比貼切,真的是無比偉大。
“耶穌哥哥……我、我要死了……真的,我要死了……我要做你……你……的媳婦……行、行嗎……”小山丹似是處在半昏迷狀態,用極度虛弱的聲音,吞吞吐吐突然說出這話來。
“行,行!等你生了孩子,咱們就去領證!你別灰心,咬牙堅持住,快把寶寶生出來!”約蘇使勁點著頭答應,聲音有些硬咽。
電話那頭媽媽猶豫了一下,還是對我講,你姥姥“巫德幹”博額門還有一種做法,遇到不知孩)L來曆的孕婦難產,就讓她喊出孩子生父姓名,就能順產。我聽後也猶豫了片刻,但這生死關頭,還是傳達了為好,於是如實告訴帳內的約蘇。
“大哥,她、她是個失憶的瘋子,上哪兒記起孩子父親是誰?”
“先別管那麼多,試試看嘛,萬一真靈,不就救了她們母子啦?”
約蘇緊張無措中一想也是,就用他整腳的隻有小山丹聽懂的話比畫著告訴她,快喊出孩子真正父親的姓名,就能順產,就會沒事等等。
絕望中的小山丹,似乎有根神經還存著清醒意識,好像隱隱聽明白了,痛苦中開始低聲念叨出一串人名來:“黑金剛鄧二熊、胖豬李子、關猴子、王麻子……”
我和約蘇大吃一驚,怎麼會念出了這麼一串兒?這些奇怪的人名,難道都是孩子生父,還是她在瘋言瘋語中胡謅八咧?
“他、他們是壞、壞、人……別、別……招他們……”小山丹繼續夢吃般呢喃細語,“耶穌哥、對我真好……哎喲,又疼開了……”
新一輪疼痛和痙攣,發生得更快了,如江河潮水般襲來,使得小山丹身體形成一個可怕的弓形,隨後大叫一聲便昏過去了。
“哇——”的一聲,一個清脆響亮的生命啼哭,同時破空而起。
整個大雪之夜,為之震顫, 白茫茫大地為之歡呼。
兩滴淚珠,熱熱地掛在特勒約蘇傻笑的黃臉上。他抱起了那個艱難出世的嬰兒,如抱著一顆紅紅的太陽,給蘇醒後仍疲憊不堪的小山丹看,嘴上說,“你真了不起,生了個大胖小子。”
哦,一個瘋產婦的生產之夜,如此驚心動魄!
那位九死一生的瘋產婦累癱在那裏,苦笑一下,然後打了個哈欠。說,“困了。”
聽見電話那頭傳出老母親長長的鬆口氣的聲音,連稱阿彌陀佛。
我忍不住對她講,“也許巫德幹秘訣,真起了神奇效用。”
“沒什麼神奇的,這隻是個專整治那些把人肚子搞大又不願暴露自己的不負責任的野男人的一種手段罷了,也許會有點心理暗示的催生作用吧。”
然後,電話那邊默默無聲,隨後手機吧嗒一聲關上了。
我忍不住笑了。
我這老媽媽,神人。她不隻會拿剪子手術雞膝子取毒這路凡事。
第一十章 岌岌草旁牛羊一夜瘋吼
我苦苦追索的兩個人,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和亨寧·哈士倫,在庫倫旗嘎海山短暫相遇之後又匆匆分手了。我的靈魂轉自何處,依然是個謎。我的追尋,必須繼續堅持,還要去纏住突然返老還童記憶清晰的姥姥冬青嘎爾娃。也隻有從她老人家那裏,才可尋覓到一些蛛絲馬跡了。
幾天來,我索性住在老舅家,陪伴姥姥。這裏離那位已當了“爸爸”的特勒約蘇的窩棚也比較近些,有什麼動靜邁幾步就可過去。
姥姥斷斷續續的回憶告訴我,那幾年他們顛沛流離過得很辛苦。
“烏如得即亞布拉。”姥姥如此說,意思是逃亡,流浪。
一路趕著勒勒車,向北星夜兼程。先是躲避庫倫旗劄薩克府追索,不敢走大路,隻能沿偏僻小徑艱難行進,可偏僻處又易遭“胡子”洗劫天天提心吊膽的。闖過科左後旗朝魯圖一帶沙佗子之後,離庫倫邊界較遠了,他們才放下心來。遺憾的是,經不住這一路顛簸折騰,三格格流產了,這讓大爺爺很傷心,負疚感使他多日鬱鬱不樂。三格格反過來安慰他,再給他懷一個,生一堆。跟心愛的男人日夜廝守在一起,她倒是成天樂嗬嗬的,不知愁滋味,篤定覺得自己依靠的這個男人本事大,天塌下來也能頂住。
大爺爺化名“歌手桑魯普”、說書藝人“胡爾欽桑魯普”等稱號,日行夜唱,路上有些喜愛聽唱的富戶人家若挽留他,就多待上幾天歇歇腳喘喘氣。這期間,想多懷幾個的三格格沒消息,倒是姥爺和姥姥卻又懷上我老舅了。把大女兒我媽媽狠下心留給爺爺奶奶,為侍候懷孕的師娘三格格而跟出來的姥姥,這回反過來讓師娘一路照顧她了。
邊走邊說唱糊口,緩緩北進,勒勒車速度如沙漠上爬行的蝸牛,經過數月長途跋涉終於到達劄薩克郡王旗王爺廟。這裏是偽滿洲國一個較大的省份興安省府所在地,頗為熱鬧,到處是日本人和他們的臨時娘Ti 7 X優伎們,偶爾有偽滿洲國騎兵從大街上整隊馬蹄陣陣地通過,令黑皮警察對他們不屑地悄悄翻白眼。一座被人侵者占領的草原城市,掩飾不住那日漸形成的壓抑感和無處不在的恐怖氣息,盡管表麵平和但暗中各種勢力角逐搏殺,處處隱藏著殺機。
布赫和希格托付的那位朋友在省府任職,名叫哈豐阿,此人當時是從事秘密工作的內蒙古人民革命黨負責人,對民族文化人士都能極盡力量給予保護和幫助。拖家帶口城市裏不好生活,哈豐阿就把他們安置在離王爺廟較遠的一個叫巴音珠日赫草原上,紮了一座蒙古包,給貴族富戶放牧度日。大爺爺一時又操起了他的“大四胡”和馬頭琴四處說唱,後來人們知道他是薩滿一博額師之後也開始請他去做法事了。他唱的都是老歌,《天之風》《萬年花》《四季歌》等,還有就是更古老的長調和呼麥曲。本地區年輕一些的歌手,頗受已獨立的北邊蒙古國紅色新潮和日本殖民文化影響,加上這些年輕一代已成曆史和整個蒙古帝國衰落的受害者,他們從未得到以往輝煌時代的任何感受和恩澤,早已厭煩了讚頌陶醉過去。成長中的這一代人,決心背轉過去他們的臉,要果斷地與沮喪的老人們分手,去熱情地追逐更加激進的新歌和日味曲目,並在歌聲中充滿幻想,寄托對燦爛未來的美麗諾言,曆史證明其實是謊言。於是,流浪老歌手桑魯普孤立了,他經常受到本地年輕人的攻擊,當然他是個信仰堅定的人,對新歌以及權勢者極盡嘲諷,毫不妥協。牧民們卻很喜歡他的傳統歌曲和敘事說唱,喜歡他掀起的一股複古之風,懷舊久遠的老玩意兒,居然殺牛宰羊地擁戴他去演唱,漸漸有了名聲。這令當地新歌手們很不爽,心裏抓癢癢。其中有一名叫楚古拉的半吊子歌手,開始暗中調查桑魯普的來曆。劄薩克郡王旗,有很多早年間從南邊蒙古勒真旗和庫倫旗那一帶遷徙過來的移民,跟那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楚古拉不久就搞清了桑魯普的老底,立刻聯手本地歌手們向旗郡王府遞上一份告密信,列舉桑魯普拐帶庫倫旗貝勒爺公主三格格、用邪術暗害貝勒後人夏爾巴劄薩克官爺等等罪名,建議劄薩克衙門速速捉拿該惡人。
已去世十多年的老王爺烏泰,曾跟庫倫旗老貝勒爺一同在禦前共過事,有不錯的私交,現在的繼任者拉木紮布知道老王爺的那層關係,一聽這事立即派人去抓了桑魯普,不問青紅皂白打進大牢。這真是晴天霹靂,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已經又懷孕的三格格哭昏過去。姥爺去找哈豐阿幫忙時,人已去日本國東京大學深造不在王爺廟,這下舉目無親,在別人地盤上叫天不應呼地不靈了。桑魯普自己倒坦然,毫不在意地笑著安慰三格格和兩位弟子,稱自己不久就回來而且可改變他們眼下的窮日子。對王府的審問,他堅稱自己隻是來自蒙古勒真的流浪歌手桑魯普,並非庫倫旗的阿拉坦嘎達蘇,而且是省府大員哈豐阿大人的遠親,一幫心窄小人冤枉了他。這麼一弄,劄薩克衙「1猶豫了,一時真假難辨,又不好弄清是非前釋放了他,於是繼續關進大牢,丟在一邊不去管他了。
這一天,王府大牢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拿著王府大管家的特批令,要見罪犯歌手桑魯普,來者是個西洋人。
低暗的土牢裏木柵外,西洋人坐在一個木墩上,細細端詳裏邊酣睡在昏黑牆角的那個人。被牢卒喊醒後,他頭也未抬,轉過身又睡過去了,嘴裏嘟嚷說,除了旗王爺和哈豐阿大人,誰也不見,別耽誤他睡覺。
“喂,嘎海山的大博額師,我是西洋蒙古人阿爾斯蘭,先別睡了,我給你帶來燒酒烤羊腿了,喝兩杯吧!”
這下桑魯普翻身坐起,揉了揉裹滿哆糊的雙眼,撩開亂草般遮住額頭的長發,習慣性地抨了持胡子拉碴的下巴,嗬嗬幾聲爽朗大笑:“我等的人可不是你,哈希勒渾!”
“你可真會藏,找了這麼個肅靜角落,藏起來睡大覺!”哈士倫開心了,讓牢卒打開牢門,走進牢裏去,盤腿坐在桑魯普對麵,慢慢打開帶來的慰勞品。
“再能藏,還不是讓你給找到啦?我奇怪,你身上已經沒有了引路的博額教銅鏡什麼的,怎麼找到這裏來的呢?”桑魯普咕嘟一聲飲下半缸燒酒,開始撕扯羊腿肉,嘴裏嘟嚷,.‘牢裏的夥食太差了,簡直狗食不如。”
“那你還待在這裏不走,我想這座土牢根本關不住你吧。”
“我在等待著正正當當地走出這裏,逃走容易,但我已經厭煩了過逃亡生活。我雖然關在牢裏,但三格格他們在外邊還有個安定的住處,可以把肚裏的娃兒安穩生出來。我已經在流亡路上喪失一個孩子了,不想再失去這一個,我必須要有個自己的後人,這跟未來有關。”桑魯普的目光變得深邃,裝酒的洋瓷缸停在他那一嘴的胡子叢中,如此說。
“我明白了。你問我怎麼找到你的,準確說,是你的歌聲和傳聞引我來這裏的。前階段我正在鄰旗達爾罕旗做收集工作,你們偷偷離開庫倫後,我就失去你的行蹤,找得你好苦。很多事要向你請教,我還要錄音你的歌,必須找到你。”哈士倫熱情地說著,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一路走訪,一路打聽,果然,俗話說,隻要聽到動人的啼唱聲,就知道美麗的百靈鳥在哪裏,隻要聞到芬芳的花香,就能找到鮮豔的薩日朗花在哪裏開放。劄薩克郡王旗巴音珠日赫草原上,突然冒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大歌手桑魯普,我當然就猜到了除嘎海山的大‘安代欽’博額師之外,還能是誰呢?”
“嗬嗬,你還真有麵子,能走進旗王爺的土牢請犯人喝酒,本事不小嘛。”
“這路事,不必驚動王爺,找大管家就行,碰上好交朋友的管家事情就更好辦了。其實據我打聽,老王爺這人並不壞,很仗義,對你肯定有些誤會,不了解真相而已。”
“那你來這裏,隻是看看我請我喝酒的嗎?還是懷揣著什麼其他想法?”
“當然有想法樓,這想法就是,你唱歌,我給你錄歌。”哈士倫笑,眨眨那雙藍藍如海水的眼睛。
“就在這裏?”
“就在這裏。”
桑魯普盯著看哈士倫那張神秘微笑的臉,點點頭說:“好吧,在哪裏不是唱呢,我的條件很簡單,天天有酒肉,還有把這牢房打掃幹淨些,讓我洗個澡,找件沒有虱子的幹淨袍子來。”
“好說。”
“還有,你親自給三格格捎個信,就說我很快能回家,讓她們放心。”
“你相信自己很快能出去?”哈士倫笑問。
“我相信你這位西洋阿爾斯蘭兄弟,要不你幹嗎來這兒讓我唱歌?我的歌可不是白唱的,不過我並不知道你用什麼辦法讓我堂堂正正走出這裏。倒是很想瞧瞧你的本事,給那些日化紅色化的宵小們看看。”
“好吧,那咱們一件件來辦。眼下,咱倆把這瓶燒酒幹完,啃光這隻羊腿!”
“哈哈哈。”二人大笑。牢卒瞪大了眼珠子看他倆大笑暢飲,不明所以,一臉狐疑。
第二天,煥然一新的桑魯普,剃掉長發,梳理胡須,穿上了喜歡的紫色新長袍,腳蹬長筒繡花布靴,手裏提著心愛的“大四胡”和馬頭琴出場了,在土牢過道大廳裏。肮髒的牢廳也整潔一新,下藥毒死了那些成群亂竄的老鼠,灑藥水滅掉爬滿土牆和地角的臭蟲跳蚤,哈士倫帶來的小型發電機給黑暗的土牢帶來從未有過的光明之後,這裏傳出了一片歡呼聲。
哈士倫聘用的兩位助手熟練地架起拍攝機和錄音設備,在他導演指揮下,開始了這場史無前例的牢中錄攝罪犯歌手演唱的創舉。桑魯普開始時有些緊張,盡管能呼天喚地熟知日月星辰變化並經曆無數風浪,今天還是頭一次麵對這種現代化的科學儀器設備,內心中免不了一絲絲莫名的緊張。試唱幾回之後,他很快就適應了,變得自然,進人了角色。
馬頭琴古老而悠揚的旋律,在王府土牢大廳裏傳蕩開了,老歌手桑魯普渾厚洪亮的歌聲隨之而起。頓時,關押著上百名各類犯人的這座大牢中,傳出了海潮般的掌聲和歡笑聲。 自清朝修建這座專門扼殺人自由的大牢以來,這是數百年來頭一次傳出由衷的笑聲和掌聲。錄攝三天,這裏成了歡樂的海洋,好似度過重大喜慶節日般洋溢著喜慶氣氛。對桑魯普來說,這三天也是特殊的日子,人生頭一次麵對拍錄設備,更是人生頭一次坐牢後頭一次麵對牢中犯人難友說唱。於是他在這樣特殊的曆史時刻,投人全部情感,使出渾身解數來演唱。經過與哈士倫仔細推敲後,他把演唱內容分了四個類別,安代歌曲、純老民歌、呼麥和長調曲目,最後用大四胡演唱敘事民歌和曆史書《青史演義》、史詩《江格爾》等。
桑魯普的演唱天賦是無與倫比的,加上他博額師的淵博知識通曉天文地理人生真諦,獄中的演唱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所有在場聽眾無論是牢犯獄卒還是哈士倫和他的助手,以及聞訊而來的王府管家等人員,統統沉酒於他的美妙歌聲中,如醉如癡神魂顛倒,當桑魯普內急上個茅房,大家都嫌著急。
郡王兼旗劄薩克大人的拉木紮布並非老王爺烏泰親子,而是旗協理台吉塔拉格爾長子。因烏泰無嗣認塔拉格爾三子白斯古郎為繼子,白斯古郎繼任王位隻三年就死了,這才由其四十五歲的大哥拉木紮布接任了王位。拉木紮布是個喜歡恬淡閑散的人,尤其目睹老王爺烏泰的“事變”經曆客死他鄉等事例後,對政治更是十分厭煩,從不熱衷參與偽滿洲國的活動,能推就推能躲就躲。這幾天,他正好在草原上的夏令宮避暑,也許聽到了傳聞,突然記起有那麼一個西洋人曾經遞折子要求拜見,當時沒理睬他,這會兒想起來了,便下令召見。
哈士倫接到大管家的傳旨後,衝桑魯普點頭一笑,說:“時候到了。”
桑魯普撫須額首,並未說什麼。似乎一切在不言中,一切又都了然於胸。
老郡王遺留的夏令宮十分豪華,舊朝重臣、 日本人和偽滿洲國又很器重已故老王爺烏泰,盡管早已改朝換代,可在這裏歲月似乎忘記了拂去塵埃,時光沒起什麼作用,一切照舊,王者亦王,奴者亦奴。
“本王聽說洋先生有個蒙古名字,叫什麼阿爾斯蘭諾彥?”拉木紮布王爺細細打量著站在眼前如一電線杆高的哈士倫,笑問。
“察王爺,在您的跟前豈敢稱‘諾彥’,那是當年瑞典國王委任我駐新疆土爾息特特使的一時尊稱而已。”哈士倫用地道純熟的察哈爾蒙古語回答他。從一個藍眼金發白皮膚西洋人嘴裏,突然冒出自己民族的純正蒙古語,這令王爺嚇一跳,吃驚地瞪大了眼珠子。
“果然,你不白叫阿爾斯蘭諾彥,賜座,上茶!”王爺不得不刮目相看眼前這中年洋人。
“本王還聽說,你身上還帶著些邪行東西,架個大炮式玩意兒拍出來的人都是活的,能走能跑的,還把人家說的話連聲音都裝進一個匣子裏,又可重放出來聽?那是什麼鬼精東西?這世道真是要變呢,地獄裏的什麼鬼怪都跑出來了。”
“王爺,那不是什麼地獄裏的鬼怪,是西方工業文明的產物。可惜,這裏沒有電,沒法給您放拍的片子。不過錄音機用不著發電,裝上幹電池就能錄聽,要不老王爺您試一試?”哈士倫試探著笑問。
“你那鬼玩意兒,真不會是攝人魂魄的吧?”王爺不放心。
“王爺說笑了,我先給你示範,看看是不是攝了我的魂?”
哈士倫有備而來,說著從包裏拿出收錄機,開始給王爺示範。
IL番試下來,王爺從那個神秘小匣子裏聽到自己渾濁的嗓音突然傳出之後,驚訝得目瞪口呆,連稱阿彌陀佛,這不是人造的東西,是神造的要不就是鬼造的,太他娘的詭異了。
“老王爺,我這小匣子裏,還存著更神奇的東西呢,想聽聽不?”哈士倫再次試探著問。
“什麼神奇東西?快放出來聽聽。”完全誘發了孩童般好奇心的王爺,這會兒興致全上來了,擋也擋不住。
哈士倫等待的機會,終於來臨了。
頃刻間,從小匣子裏傳出了悠揚的馬頭琴聲和桑魯普那醉人的歌聲。
先是新鮮,接著是聽進去,然後是完全陶醉了,而且陶醉得不能自拔,把那小匣子抱在懷裏聽,貼在耳朵旁聽。正當王爺聽得人迷,聽得五迷三道時,小匣子嘎瞪一聲停下了。
“怎麼沒了?怎麼沒了?快把那歌手給我找回來,別讓他走!”王爺氣急敗壞地叫喊。
“察王爺,錄的帶子放完了,小的隻帶來了一盤帶子,沒想到王爺這麼愛聽,這麼喜歡音樂。王爺如果真想再聽,何不聽他本人當麵給你唱呢?”哈士倫再次拋出誘餌。
“本王想聽,馬上就要聽!蘿卜白菜常見,人參靈芝難尋,這神奇的歌手是真正的人參靈芝!他在哪裏?快請他過來!”王爺欲罷不能,看他抓耳撓腮的樣子,哈士倫心裏大樂,暗自說,成了。
“王爺,這神奇的歌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嘛,人就在您的王府那邊喲,王爺的意思是說,馬上派人去叫他過來給您唱嗎?”
“不不,派人來回跑太費時,既然人已到王府了,那我現在就打道回府,能省一半時間。”王爺迫不及待地發話道,“來人,備轎,不不,備馬,騎馬走更快!”
哈士倫歡樂無比地拍掌而說:“這才叫真正的歌迷!當今誰能與王爺相比!”
疾馳的馬蹄聲穿過傍晚寧靜的草原,驚飛了歸樹的鳥,驚走了人窩的狼。一抹晚霞,映紅那飛揚的馬鬃和展蕩的袍襟,英俊騎士們瀟灑的身影在如詩如畫的草原上若隱若現。草尖上低飛的燕子,在落滿花雨般的紅霞中如一隻隻精靈舞者,留戀草原的黃昏美色而不肯離去,當騎士們馳過時居然嬉戲著追逐飛揚的馬尾彩帶,發出一陣陣吱吱溜溜的歡快啼唯。馬踏飛燕,其實並非浪漫想象,現實生活比人的想象更浪漫,更唯美。
郡王百裏飛馳聽古歌,從此一時傳為草原美談。
土牢門外,打掃幹淨後鋪上紅地毯,挨著門擺上王爺的舒適床椅,斟上奶茶。
歌手怎麼會在土牢裏呢?王爺開始不明白,他似乎忘記了被自己不明所以關押的那個歌手犯人。哈士倫打馬虎眼說,“肯定是個誤會,我的拍錄機器還有發電機都安裝在土牢裏,正在給他錄歌呢,如果拆下來挪到王爺府上去,肯定又耽誤半天您聽歌的時間,另外土牢裏那些人也聽上癮了,帶他離開怕有吵鬧……”一聽此話,王爺擺擺手不耐煩說,算啦,“不必搬機器了,我去土牢聽就是,那裏也是王道樂土,本王去與民同樂就是。”
哈士倫心裏愈發地喜歡上這位王爺了,他沒有傳說中那般威嚴和霸道蠻橫,反而頗有隨遇而安的心性,靈活開明不拘小節,很有他祖先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開闊心胸。
王爺還想走進裏邊去聽的,畢竟不妥,怕一些犯人無禮越規,觸犯了王爺尊嚴,就被大管家勸阻了。其實這一切,也都是他和哈士倫善意的精心設計。
“開始吧。”王爺人座後舒服地喝下一碗奶茶,喘喘氣,定定神,發話了。
“OK!噢晦! ”哈士倫用英語、蒙古語一起來,走進土牢裏安排錄於”。
他一出現,土牢裏傳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這裏人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簡單和桑魯普交流幾句,稍改動原來進程,把錄一半的呼麥和長調從頭再來一遍,然後再唱些感動人的抒情民歌,曲目由他自己選定。
隔著新掛的薄絲門簾,傳出了一拉響便令人抨然心動的馬頭琴聲,隨著便是一聲渾厚的男中音破空而起。唱起一首有名的古老呼麥曲目:
四歲的海駱馬喲,
鐵蹄飛揚;
它是馬中之鷹啊,
天賜神駒……
動聽的男中音漸漸高亢激越起來,最後演變成金屬般的尖厲啼嘯之聲。
尤其讓王爺驚異的是,和著這高亢如金屬般的啼嘯,從歌手的嗓音裏,應該說從他喉嚨深處,另外還有一個顫顫滾動的第二種聲音緩緩釋放出來。這一喉音,粗獷而節奏鏗鏘,與之前正唱出的高音一起同時間在嗓子裏產生和鳴。天啊,從一個人嗓子裏,居然同時發出高低相差八度的雙重歌聲,這是聞所未聞的事!要不是親耳聽到,老王爺絕對無法相信世上還有這種神奇的音律。
這種美妙的一人雙聲吟唱,又與歌手手中的馬頭琴非常和諧地共鳴著,產生了無與倫比的複音合唱效果,表現出這首曲子的深切意蘊和催人淚下的綿綿哀婉之意味。
王爺的眼睛瞪大了,屏住呼吸,相信自己正在聆聽著來自天國的天籟之音。
隨著歌手尾音遠逝如歎息,馬頭琴聲也“當”地一下結束了。
半響,牢裏一片寧靜。有人在默默流淚。
“請問大巴格師,這就是傳說的呼麥嗎?”王爺悄聲問。
“察王爺,是的,這就是傳說中的古老演唱法,呼麥。”桑魯普從裏邊恭敬回答。
“啊,本王今天頭一次聽到真正的呼麥!這麼動聽,劄薩克郡王旗草原上早沒人會唱,已失傳了。巴格師,這歌的名字叫什麼?”
“《四歲的海駱馬》。”
“《四歲的海駱馬》?真好聽,咱這兒的草原上從來沒人唱過。”
“會唱這首呼麥曲子的人,估計現在沒幾個了,這是我的先師最愛唱的一首呼麥曲。”
“這首歌為什麼這麼傷心呢?”
“因為這首歌裏,隱藏著一段很悲傷的故事。”
桑魯普接著拉響大四胡,用說唱形式敘述起那一段相傳草原久遠的古老故事。
早先草原上有一個孤兒叫蘇克,由奶奶撫養,十六歲時就有非凡的歌唱天才,有一天放羊回來時從雪地上抱回來一匹剛出生的小馬駒,雪白雪白的,母馬產駒後死掉了。從此,小馬駒在蘇克精心照料下逐漸長大,從通體雪白漸變成雪褐色的駿美海駱馬。這年草原上舉辦那達慕大會,外來的皇上要為女兒選一最好的騎手當丈夫,蘇克的海騷馬在萬馬奔騰中跑在最前邊,拿了第一。皇上一見是個窮牧民,改口不再提招親之事,還想拿五隻羊換他的海騾馬。蘇克回絕說,我是來賽馬的,不是來賣馬的。皇上命人毒打一頓蘇克,生生把海駱馬搶走了,蘇克被奶奶背回家療傷,三天後忽聽門響伴著一聲嘶鳴,是他的四歲海駱馬,身上中了七八支箭,跑得渾身大汗如水洗,蘇克抱住心愛的馬忍不住流淚,拔掉馬身上的箭,血從傷口噴出,海駱馬不久死在他的懷裏。愛馬之死給蘇克帶來極大悲痛,夜裏做夢,海駱馬用頭蹭著他的胸說,主人,你想讓我永遠陪伴你,那你就用我身上的筋骨做一把琴吧,為你解除寂寞和憂愁。蘇克就照著海駱馬夢托,拿它的身骨做了一把琴。肋骨做琴箱框,馬皮包琴箱盒,長筋揉成弦,馬尾彎成弓,馬的脊椎骨做琴柱,又用腿骨雕刻出海駱馬頭形鑲在琴頂上。就這樣,草原上的第一把馬頭琴誕生了,蘇克難抑思念之情,創作出《四歲的海駱馬》呼麥詞曲,紀念愛馬……
老歌手的故事講完了。他換上馬頭琴,重唱一遍《四歲的海駱馬》。知道了歌中故事的聽眾們,無論富貴低賤,這下感情堤壩完全潰決,哭得稀裏嘩啦。尤其那個王爺,早已淚流滿麵,手中絲巾濕透後仆人再換新的給他。
這首歌之後是歌手片刻休息時間,唱這樣的呼麥古歌,太費氣力,對用情唱者的心性也會產生傷害。這首歌,桑魯普自己已經好久沒唱了,隻因今天是特殊的情況才露了這一手。
侍者送進來一盤肥羊尾,一盤“達木茹”肩腳骨肉,一壺美酒。說是王爺的賞賜。這是對尊貴客人才會奉獻的最高禮節。
桑魯普謝過王爺,享受了一番,然後又操起了馬頭琴。
接下來,他唱起了比較輕鬆歡快的情歌民歌,如《伯京喇嘛》《冬克兒大喇嘛》《達那巴拉》《金香哥哥》《希樹梅林》等等。
當唱起圖謝土民歌《達雅波爾》時,再次激起了在場所有人的共鳴。
癡迷的聽眾們開始忍不住了,身不由己地齊聲合唱起這首歌來:
緩步邁上金色的興安嶺
去遙望,
父親的故鄉蒙古勒真——好秀
猶如在眼前飄浮;
當我走下金色的興安嶺時
心中悲傷啊,
耳旁似聞十歲的達雅波爾
好像在天邊啼哭!
輕輕登上寶石般的興安嶺
看遠方,
母親的故土蒙古勒真——好秀
就似在腳下騰舞;
當我走下寶石般的興安嶺時
心裏哀痛啊,
好像聽見九歲的達雅波爾
思念爹娘滿麵淚流!
清中晚期,位於遼西的蒙古勒真旗草原全部開墾,大量該旗牧民被迫遷徙流浪至圖謝土旗和劄薩克郡王旗草原落腳。一對年輕父母也遷徙至興安嶺下,因思念撇留在蒙古勒真老家的幼兒達雅波爾,便唱出了這首哀傷的民歌,很快傳遍了這裏的整個草原。
這是共同的傷痛。失去故土草原,流離失所,這是整個蒙古民族麵臨的無法回避的傷痛。當眼淚從那些犯人賤奴眼裏流出來,和王爺管家貴族眼裏流出來的是一樣的,都很苦澀,很傷感,很悲涼。這已成為無法愈合的曆史傷痛。而招墾的那些王公貴族們,最後也加人了遷徙的隊伍。
拉木紮布王爺再次哭成了淚人,原來他的祖上早先也是從蒙古勒真旗遷移而來的落難貴族。
聽完一夜的演唱,當王爺讓仆人攙扶著離去時,丟下了話。
“本王宣布,釋放桑魯普,今夜起他就是王府巴格師歌手,享受台吉貴族待遇,任何人不得怠慢。另外,關在此牢中今晚聽歌的所有罪犯,流下眼淚的,說明良心未泯,除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之外的,統統釋放!就是上述罪犯,也可酌情輕判!”
土牢裏頓時一片歡騰。
黃昏時分,風把太陽趕進西邊的沙窩之後,空闊的荒野就安靜下來了。
不經意間,從四處悄悄漫上來一片白蒙蒙的東西,裹住了小山月-掃列特和她的羊群。下霧了,小山丹伸開五個手指頭,往空中輕輕抓了一把,拿到鼻下聞了聞,就像是摘下一朵崖上花兒,然後欣喜地叫起來,似是在說潮潮的,潮潮的……她接著伸出雙手輕輕捧住那潮潮的霧,往自己被四月的沙風吹毅裂的紫紅臉上拍,一下又一下,就如城裏女孩往臉上拍香香的雪花膏一樣。然後,她再拍後背羊皮兜兜裏酣睡的娃兒臉。潮潤的霧,把小山丹母子的俊臉滋潤紅了,娃兒在睡夢中露出甜蜜的微笑。進圈趴下的羊兒們,也都仰起鼻孔,貪吸著變潮潤的空氣。來了霧就會來雨,幹燥的沙風天氣也該告一段落了。
在朦朦朧朧的霧氣中,小山丹走向不遠處的蒙古包,那是她和特勒約蘇的新家。雪白的氈包在霧蒙蒙中若隱若現,幻如仙境般給她美妙無比的感覺,欣喜中忍不住哼出一句小曲。顯然,她是多麼喜愛這個潔白優美的新家呀。
經曆一冬的罕見大雪後,原先那土窩棚牆皮都泡軟變得脆弱不堪,開春一場大風就把它吹倒了。特勒約蘇向政府申請到一筆助貧資金再賣出自家一些牛羊,就在窩棚原址上戳起了這座新蒙古包。巴圖書記原打算按消滅貧困土房資金給他蓋個磚房,可約蘇晃晃大腦袋說,我做夢了,夢中有一白胡子老頭對我說,你現在是村裏農民中的牧民,應該蓋個適合放牧的蒙古包。由此,農耕了幾代之後,這片沙化的土地上又豎起了一座蒙古包,與眾不同總幹出些出人意料舉動的特勒約蘇,再次讓全村蒙古農民們刮目相看,恢複祖宗傳統,重新過起早先生活方式。
起這座蒙古包時,約蘇做了一番功課,進行了認真學習和研究。在這事情上,好朋友阿楞幫了不少忙,他在純牧區草原真正蒙古包裏生活過,了解它的構造。受傷後,正好在家閑著。二人用有限的中學文化水平,買了幾本有關蒙古包知識的書看,咀嚼起那些似懂非懂的文字,忍不住感歎,沒想到一個小小白色圓頂氈房,竟然含有那麼多曆史文化和學問。
他們懂了蒙古包居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類建築藝術的代表之一,也是亞洲遊牧民族的創舉,記載和證明著人類文明的進程。兩千多年前,匈奴帝國統治北方草原時就住“彎廬”或“氈帳”。育廬曆經匈奴、回鵲、柔然、突厥、鮮卑、契丹等多個民族傳承改造,不斷適應自然環境以及社會價值選擇加以完善,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蒙古人作為遊牧文明的集大成者步人曆史舞台,在他們身上“彎廬”演變成為今天這樣獨特的愈趨實用舒適美觀的建築藝術蒙古包。神聖的火焰,是蒙古包內家庭與部落生活的中心,傳統就在這裏產生。“蒙古”這詞的意思是“永恒之火”;蒙古包全稱叫“蒙克嘎勒格日”,即“永恒火之屋”。《馬可·波羅遊記》和人類學家吳文藻都深人考察蒙古包,撰寫過文章。
逐水草而居,是蒙古人從遠古就遵循的“詩意的棲居”生態生活原則。當代人研究出“拾壹律”定律,解釋自然資源在消耗低於十分之一的情況下才能自行恢複持續再生,一旦超越此界線生態將麵臨危險。蒙古人上千年來無形中遵循這“拾壹律”保護草原,蒙古包也應此定律而誕生,畜群行,住所也行。世界上像這樣對待自己生存環境的,除了遊牧的蒙古民族外,農耕和工業民族是做不到的。這是民族文化素質和精神境界的體現,蒙古人不僅曉勇善戰橫掃歐亞,其文化傳統更深邃,從遠古就追尋“詩意的棲居”,蒙古包建構完美體現了大自然哲學文化的深刻意蘊。蒙古包具體由烏德(門)、哈納(牆)、烏乃(椽子)、陶格努(天窗)四部分組成;烏德必是木門,哈納由細木杆編俊成菱形網片,外周用氈子圍圓成壁;烏乃則是柳木椽子。哈納的多少決定包內麵積大小,通常有四、六、八、十、十二個哈納,而十二個哈納的蒙古包內麵積可達六百多平方米,遠看如一座城堡。門向東或東南,屋頂以天窗陶格努為中心,呈傘蓋式。內部劃分九個方位,正對天窗的中心位置為“土拉格”火灶;火位正前方為包門,包門左側置放馬鞍、奶桶,右側放置案桌、櫥櫃等。除天窗外,牆底部還有一層圍氈,夏天便可掀開通風,冬暖夏涼采光條件好,又不怕風吹雨打。雨雪來臨時,圓坡形包頂不積雪,不存水。清早推開天窗陶格努之後,蒙古包內便是一個大時鍾,按著太陽照進包內的日影來計算時間。蒙古人使用日暑很久,據考證從匈奴時代開始蒙古包就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搭蓋,計算時刻最標準的應是四個哈納、六十根烏乃的包。根據日光照進陶格努外圈、烏乃頭兒、烏乃中間、哈納頭兒、哈納中間、被桌、正座墊子、東麵墊子、碗架腿子等劃分時間。根據這種劃分的時辰,可以有鍾點、有秩序地安排一天的營生。在家的人在包內看日影,外麵的人看太陽照自己身影,晚上看月亮和星星。包內計算時辰從兔卯時開始,到雞酉時結束。蒙古包是最原始的科學日暑。而哈納高度和椽子長度之比等於天窗直徑與椽子長度之比是0.615;柱高與基底直徑比是0. 6112;哈納斜高與椽子長度比是0. 616。這比例非常接近著名的“黃金分割比例”。
蒙古包的形狀和結構不僅是技術的選擇,也是一種文化的選擇,是宇宙觀的反映,體現出遊牧民族“天圓地方”的認識。這跟蒙古民族信仰的薩滿一博額教有關,崇仰長生天為父長生地為母的宗旨滲透到蒙古包的結構之中,也體現出對生命的解讀,如把蒙古包的組成部視作生命的符號,即門對應咽喉、灶火對應心髒、天窗對應頭部等,因而產生了門檻不可踩踏,灶火置於包內中央不可衷讀等等傳統和規則。圍繞灶火劃分不同的空間方位,表達神聖與世俗,過去與現在,男人與女人,老者與晚輩, 自己與外人的關係。在小小幾十平方米的圓形房內,展現倫理、社會,人與神的關係,體現出和諧。以灶火為中心,以西為上,西側屬男性場所,東側是女性場所。灶火又象征祖先和後代之間聯係,幼子是一家的火種繼承人,從而使家族薪火得以延續,成吉思汗幼子拖雷基本繼承了大汗生前所有的土地、牧場、財產。北方為神聖區,供佛拜祖,老者位在正北或西位。神聖灶火,是家族延續的重要標誌,興旺繁榮的象征,禁忌往火裏扔不幹淨的東西甚至煙頭,不準敲打賞子,不能用剪子碰撞火賞子,不能把鍋斜放在火賞子上,不能在火灶旁砍東西等。崇拜火神是來自遠古的信仰薩滿教傳統,包內還供奉“翁衰”,那是祖先和神靈象征,是保護神。
啊,回圈吞棗式讀了這些有關知識之後,約蘇和阿楞這兩個農耕了幾代的蒙古人,終於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相視一眼後擊掌,大笑說,就這麼幹吧。
然後,二人就去了庫倫鎮。旗裏開展旅遊經濟,有專門製作蒙古包的匠師,就照著書本知識和要求定做了一座四個哈納蒙古包。因不能像祖先那樣遊牧了,這座蒙古包要長久紮在自己那片小草場上,所以穩固方麵提出了特別的要求,並在地基上修了一鋪走火的地炕。
蒙古包落成後的喬遷之喜,成了村裏最熱鬧的一件事。特勒約蘇高興得合不攏嘴,之前已有了個“兒子”,他視若己出,現在又有了新居,雙重喜慶,他辦了數桌酒席。我也受邀請來道賀,喝了不少酒。內心中不得不欽佩特勒約蘇,感覺他起這座蒙古包真是神來之筆,既經濟實惠又多了一層意味深長的象征性。
“約蘇老弟,你告訴我,怎麼突然想起來起一座蒙古包了?真的是做夢,有一白胡子老翁要你這麼做的嗎?”我接過約蘇敬的酒一飲而盡,問他。
“是真的,在夢中我在嘎海山找牛迷路了,碰見一位白胡子老人,左手拿一銅鏡右手握一蛇形鞭子,他把我從密林中送出來時就說了那番話。這樣的夢連做了三次,最後一次還夢中魔住了醒不來,白胡子老人拿銅鏡照了照我,再用那根鞭子猛抽了我一下,我這才從夢魔中醒過來。”約蘇眼神迷離,回想著夢境,依然心有餘悸。
“白胡翁手中的銅鏡和蛇形鞭,都是薩滿一博額法器。銅鏡是照人靈魂,祛邪鎮魔,鞭子可驅妖趕鬼,讓人還魂。按照薩滿一博額教講法,人做夢是靈魂離開人的肉體出遊三界,可上天人地,能與神鬼人帝王交流,也能與逝者魂靈對話,有時夢中預示未來之事,傳達三界多種信息。當然,夢者本人未必能參透夢境全部內涵和各種信息。無論如何,你遵奉夢中老者之言住蒙古包,我認為你做了一件十分正確的事。”我微笑著告訴他。
“我這人腦瓜笨,但知道,不照他說的做,我還會接著做那個怪夢。嗬嗬,我害怕夢裏再遭他拿蛇鞭子抽我,夢醒了還感到屁股上疼呢。”約蘇實話實說,把我給逗樂了。
“你知道,夢中遇見的那位白胡子老翁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約蘇晃腦袋。
“他就是嘎海山大博額師阿拉坦嘎達蘇,我的大爺爺,也是你的……”我發現約蘇臉色譜懂,似乎不知情,一時猶豫了,告訴不告訴他呢?
“我的什麼呀?大哥。”約蘇瞪大了眼珠子追問。
“你爸爸沒告訴過你,爺爺是誰嗎?”
“告訴過呀,家族中最窮的一個流浪藝人,很早就不在了。但沒告訴名字。”
“噢。”我覺得該讓他知道了,到時候了。滿達族叔過去因回避所謂汙點曆史及各種恩怨,一直瞞著兒子,現在沒必要了。
“那我來告訴你吧,我的大爺爺就是你的親爺爺。你夢見的白胡子老人,就是你的親爺爺阿拉坦嘎達蘇大博額師。”我鄭重告訴他。
“啊?!”約蘇頓時愣住了,片刻後,複而大笑,“爹咋就瞞了我這麼多年呢?他可真心疼我。”
“個中緣由,找個安靜時間我再慢慢告訴你吧,也不必怪你老爹。”
一旁的阿楞開起了玩笑,逗他:“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特勒小子,轉眼成了名人之後啦,我說你做事咋就這樣乖決怪張的,不按套路出牌呢!”
“一個老巫師,還算啥名人,我還是我,他也沒管過我啥。”約蘇撓頭,傻笑,但語氣中隱隱有怨氣。
“你還想讓一個在你出生前就過世的老人,管你什麼,給你什麼?你身上的血脈呀,按時髦說法,基因什麼的,還不是人家老巫師傳給你的?”出去見過世麵的阿楞反駁他。
約蘇嗬嗬一笑,沒再爭辯。
傍晚客人們都走光,天黑之後,約蘇的蒙古包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我當時因喝高躺在包內西側暖暖的地炕上歇息。東側那邊的搖籃裏睡著那個娃兒,瘋弟媳小山丹在輕輕搖動著搖籃, 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看,一個母親的愛子之情暴露無遺。
我咪縫著眼睛看了一眼來人,似曾相識,突然想起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就是那個醫院水池子旁與約蘇對話送錢的人。我暗自吃驚,他來幹什麼? 自冬天出綁架的事後,派出所哈達他們幾次去北邊礦上調查破案,雖然沒有什麼進展但也震懾住了那些黑手,約蘇這裏暫時還算安靜,他來別又惹出什麼麼蛾子事。
“認出我了哈,我是來祝你喬遷之喜,表達點心意。”來人開誠布公,“這是給孩子買的奶粉之類,這一千塊是祝賀你喬遷之喜。”
“孩子奶粉,我收,這錢太多了,咱又不認不識,不沾親帶故的。”為人實在的約蘇婉拒,不好意思拿錢。
“誰說我們不沾親帶故?被你收養的這個瘋女人,是我的親表姐,我是這孩子的親表舅。”那個瘦矮的男人鄭重其事說。
“啊,原來還真是親戚!”約蘇驚呼,衝包東側搖孩子的小山丹喊,“快看看小山丹,你表弟來了!”
小山丹朝門口瞥了一眼,臉色依舊木木的, 目光也十分漠然而冷淡。根本不認識他,抑或是不想認識他。
“她還是老樣子瘋癲吧?這樣好,這樣好。大哥,你是大好人,你們蒙古人真好,但你聽我說,讓她繼續保持這樣瘋癲狀態,千萬別讓她認出什麼人來。一旦認人了,她的小命就危險了。”那人壓低嗓門這樣說。
“這是為什麼?她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約蘇驚問。
“你就別打聽了,告訴了你,我也丟小命,你也跑不了。實話告訴你,我常來看她送些營養品,其實也帶著另一項任務,就是來監督她的精神狀態的,看她還瘋不瘋。”
“原來是這樣,那幹嗎還要來綁架她呢?”
“那是他們不相信我的報告,派人來試探她,如果是她的腦子恢複了正常,精神沒毛病了,你想想她還能活著回來嗎?你加上三五個愣頭青也護不了她呀。”
約蘇聽了這些毛骨驚然。躺在地炕假寐的我,這時都心驚肉跳,恨不得爬起來把這人扭送派出所。可轉而一想,那麼做,真能揭開小山丹背後的驚天秘密嗎?是不是反而會害了她和約蘇?這事情必須等待水到渠成,萬無一失才行,決不可貿然行事。從這事整個過程分析,可以想象到,背後那個黑勢力絕非一般,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所能抗衡的。
掂量再三,我隻好繼續躺在炕上假裝睡覺,不動聲色。
“我要走了,可能離開這裏一段時間回趟老家江西。記住我的話,讓表姐繼續瘋下去,千萬別清醒。瘋著,才可保命。”來人轉身離開。
“能不能告訴我,你表姐姓什麼,叫什麼名字?”約蘇追著問。
那人停下,思量片刻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小山丹掃列特,這名字就挺好聽的。”
遠去的摩托車聲中,傳出約蘇深深的一聲歎息。徐徐降臨的黑夜,很快吞沒了一切。
過了一會兒,白沙弟弟過來接我回家。我還真有點舍不得離開那個舒適的蒙古包地炕,在弟弟摩托車後座上顛簸時嘟嚷著說一句,人一時閉眼,是為了更好地睜眼。弟弟沒聽懂回頭問,哥喝多了吧,說的什麼意思?
“我說,這特勒約蘇,有了新居,就缺個繼承自己蒙古包火種的兒子啦!”
“那就跟那個瘋媳婦生一個吧,正好她現在騰出了肚子。”
“是啊,我也開玩笑悄悄問過他,你信不信,他到現在沒跟瘋女人辦過那事?”
“啊?怎麼回事?約蘇他水槍不好使?”
“好像也不是,他的意思是,那個瘋女人對那事特敏感特反感,一提那要求就瘋叫鬼嚎的,約蘇也不想強迫她,拖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