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布赫和希格奶茶裏盡藏玄機
大荃刀在特勒約蘇手上如一把城裏人手上的牙刷般靈活自如,揮動起來像是燕子翅膀剪過水麵般荃出流線美感來。
喝呢喇
隨著有節奏的美妙音樂般的聲音,隨著鋒利的荃刀片在秋季陽光下一閃一閃,那兩尺多高的微黃尚綠的草棵子如翻過漫湧的波浪般向後呈一條線地倒下去,那割茬兒離地麵隻兩寸高,齊刷刷的,如城裏剃頭師給男人剃的板寸般整齊。荃刀飛過那些小羊草、灰篙、狗尾草、針茅草、雞爪葦上方時,它們來不及呻吟,來不及抗爭,隻從割過的莖茬中滲出些許如淚般水汁,開始赫合傷口;而那些棲息在草葉上的花蛾子呀煙姻呀瓢蟲呀,紛紛飛逃,全仗一雙被晨霜打濕的雙翅勉強救出性命四散而去。
進人這秋季打草時節,特勒約蘇心情格外興奮。前一天晚上就把兩把大荃刀用柔和的嘎海山磨石磨了又磨,用大拇指甲在刀刃上試刃,當指甲彈跳時才滿意地點點頭,再弄緊那三米多長的木把兒,敲敲打打以防脫落。然後早早睡下,天蒙蒙亮就起身,扛著長艾刀,刀把上掛著水壺幹糧出發。揮動大荃刀打草,是個需要功力的活兒,不光需要力氣更需要技巧。兩尺長刀片有兩斤沉,釘鉚在三米多長的圓木杆上,橫著順撇子從草根上旋過,力氣要使勻,手勢保持平衡,腳步要紮實,一刀揮過須打出幾米寬的麵積,稍有差錯刀尖不是插人地裏就是卡在草莖上,一不小心還會荃到自己小腿或腳麵上。這個活兒屬於牧民的傳統勞動技藝,平時使短把鐮刀的農民一般都不大會使用大荃刀,有一村裏農民對約蘇不服氣,打賭後掄起荃刀,結果掄傷了小腿送醫院包紮搶救。
特勒約蘇揮汗如雨,太陽剛從東邊沙崗上冒出頭,他已打出三四趟一大片麵積,滿眼躺著呈扇麵形的草垛垛,雙腳褲腿兒全被晨霜打濕到膝蓋,渾身發熱索性光了膀子,陽光在他凝結的肌肉塊上跳動。頭頂上空,有兩隻百靈子在啼叫,也許草棵子中有它們的窩,也許在歌頌約蘇的節奏優美的勞動姿勢如舞蹈。這樣的打草勞動,需要幹二十多天,除了打自己小草場的草,還要把附近田間地頭小片草甚至遠處嘎海山一帶和沙沱中稀疏雜草都要打過來,這樣才能一讓自己所養的牛羊群勉強熬過漫長的冬季;當大雪覆蓋原野上無草可啃時,這些秋季打下儲存的草將成為牲口的救命飼料。
太陽升到兩丈多高快中午了,這會兒,約蘇的爸爸滿達老漢趕著膠輪車過來了。車上坐著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老伴兒,一個是約蘇的瘋小伴兒。他們是來幫忙的,打草是重體力活兒,一來送些硬實的嚼咕兒如赫豆包燉骨頭或炒米拌酸奶加奶皮子,二來是幫著斂堆已割倒發幹的草,一車一車拉回去苫起來。
小山丹掃列特一見約蘇打草場麵,也興奮地立刻嘰哇叫起來。挺著大肚子,像隻企鵝般奔向約蘇,嚇得約蘇媽哢兒哢兒咳嗽著從後麵恢晦地叫著追。約蘇見況也不放心,丟下荃刀迎過來,好說歹說讓她坐在草堆上不亂跑。小山丹不管不顧,嗬嗬傻笑著給約蘇擦汗,從兜裏掏出一塊“供品”巧克力奶糖塞進約蘇嘴裏。
滿達老漢看著他倆恩愛樣子,不好意思地扭開頭,走過去開始翻曬一扇兒一扇兒割放的草片,準備傍晚前再拉回家去。他的老伴兒約蘇媽,在地頭燒開水,準備給累乏的兒子弄午飯吃。一見這是個和睦又平凡的勞動牧民一家,雖貧寒卻洋溢著一種讓人羨慕的幸福感。滿達老漢一邊幹活兒,一邊心裏叨咕,要是這孩子真的長期留在兒子身邊,多麼好啊,真是個不錯的兒媳,千萬別讓跑了,別看瘋點兒可心眼)L好會心疼男人。想起跟額吉的那番談話,他不由得一聲歎息,默默祈禱,但願是命中安排來傳宗接代的有緣人。
中午剛吃完飯歇過一陣,地頭來了一位想不到的人物。
小山丹掃列特一見那個膀大腰圓五大三粗的人,立刻驚恐無比,吱兒喳喳喊叫著操起了約蘇的大荃刀。
“大姐姐,別誤會,別誤會,我是來道歉的!來道歉的!”來者是“野狼種”阿楞,一邊擺手一邊往後閃,滿臉堆著笑容。
約蘇乍見他也大吃一驚,看到阿楞的確無惡意便攔住了小山丹,把她擋在身後安慰幾句。
“你來幹什麼?都嚇住她了,她一見你就害怕!”約蘇冷冷地盯著阿楞,一臉的不放心。
“我是真的來道歉的,對她誠心誠意地道歉,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思反省,那天我怎麼就幹出那種畜牲事來?我們倆還曾是好朋友。唉。”阿楞說著,向小山丹深深鞠一躬。
約蘇被他的誠意有所打動,臉色和緩下來。
“好啦好啦,進城裏打幾天工,怎麼學成這麼鑼裏哆唆!你的傷好利索了嗎?”他問。
“沒事了!你看看!”阿楞拍拍胸脯,笑嗬嗬,“我是個‘野狼種’,身子骨結實著呢。不過這一剪刀,真的紮醒了我,往後我要爭取做個正正經經的好人!”
“野狼種”阿楞看著遠處的天邊,接著說道:“我是來跟你道別的,過些日子我還要出去打工,城裏一個哥們兒來信兒,有個活兒給我做。本來想約你一塊兒走,看來是不可能了。”
“是的,我是哪兒也不能去了,不過,謝你的好意。”約蘇笑了笑。
“我真有點羨慕你了,天上掉下個瘋嫂子,看著還真不賴。”阿楞也笑一笑。
約蘇要幹活了,不能繼續陪著阿楞說話。他從小山丹手裏拿過荃刀,向阿楞打個招呼便走向草場。然而,阿楞並沒有馬上走的意思,也跟隨他來到還未割的那片草灘。見他這樣,約蘇也不好意思趕他走,一個無事可做的村裏閑漢子,去哪裏也都閑著,隨他好了。
選了開割的一頭兒,約蘇往手掌上吐了兩口唾沫, 目測了一下前邊草勢的高低疏密,然後掄開了胳膊飛舞起荃刀。阿楞從後邊保持一定距離跟隨著,眼裏流露出頗為欣賞的目光,點點頭說:“沒想到農拚了三代,你還沒丟祖先這手技藝,還挺熟練的!”
“那是,我家老爺子手把手教的,他小時幹過,那會兒還有大片草可以掄荃刀。”
“掄荃刀,還真是咱們蒙古爺們幹的活兒,要有持續的力量,還要技巧,就像馬背上甩套馬杆,揮馬刀!”
“你說得倒滿在行,好像玩過似的。”
“玩沒玩過,你讓我試一下就知道了,把刀給我,讓我掄兩下。”阿楞躍躍欲試。
“拉倒吧,我剛磨好的刀,別讓你胡掄給崩刃哄!”約蘇不肯。
“不瞞你說,去年在錫林浩特打工,被一個有錢的大牧場牧民老板雇去打了一個月的草,人家那邊河灘草又高又密!真不是吹,掄荃刀,不會比你差就是!嘿嘿。”
“真的?”約蘇半信半疑,雖不大情願還是把荃刀給了他試試。
阿楞脫下外套紮在腰上,像個城裏時髦青年,露出印有哪個明星頭像的黑背心,甩開膀子掄起了荃刀。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一直不太相信的約蘇不由得順舌誇讚起來。
“嘖嘖,真看不出你這城裏混子,還練會了這門‘絕技’,沒想到啊!”
“狗眼看人低了吧,你這稀了吧卿的小草場,還不夠我半天掄的!不過話說回來,整個庫倫旗也就隻剩你這片草場能掄荃刀了。”
“是啊,這還成了人家的眼中釘呢。”
“怎麼講?”
“沒見那邊寬寬的軋過去的大車輪子印痕嗎?”約蘇朝不遠處指了指,氣不打一處來,“車輪軋過去的地方,一條線草全倒伏著,不是被碾碎就是翻了根,半死不活的,坑爹呢!”
“誰這麼缺德,從你草場上開出了一條路?”阿楞直起腰,觀察後也憤怒。
“還能是誰,北邊的礦車歎。嫌規定的路線繞遠,就想著從我草場走捷徑,擋也擋不住。”約蘇憤憤。
“我想著就是那幫禍國殃民的龜孫子們幹的!還能是誰,挨千刀的!”阿楞說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哥們兒,我跟你說個事。剛才從北邊公路上下來時,我遇到了兩個騎摩托的人,像是礦上的,一個勁兒打聽你,還打聽瘋嫂子的情況。”
“我知道這倆人,其中一個我還見過,是好心人,偷偷摸摸還送來了不少孕婦營養品。”
“我也聽說過有人給你們送東西的事,可這兩人關心的不是瘋嫂子身體和胎兒情況,他們可是一個勁兒詢問她的腦子恢複得如何,還瘋不瘋了,是不是快清醒記事了,有沒有能治好她瘋病的可能性等等,你說怪不怪?”阿楞說出一連串心中疑點。
“啊?有這事?那還真有點透著奇怪……”約蘇這才犯了心思。
“我沒別的意思,反正這瘋嫂子來曆古怪得很,背後不知藏著什麼秘密,我敢肯定今天這兩個人絕對不是送東西的那兩人!我接觸過這種人,眼露凶光,一臉陰冷的,你還是當心點好。我其實上你這兒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話,我不希望你有麻煩,我們畢竟是兄弟。”
“野狼種”阿楞拍了拍約蘇的肩膀,把荃刀還給他,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約蘇站在原地,心裏熱乎乎地目送著那個五大三粗的背影遠去。
“看來還真得要報告哈所長了。”約蘇嘴裏嘀咕一句。
“不過嘛,小山丹隻要瘋下去,還是安全的。”他轉而又這麼想,心裏這麼說。
誰說約蘇模爾根是個“特勒”笨人,這思路絕對“點兒”正。
亨寧·哈士倫憑借在西邊時與喇嘛教活佛們曾有的親密關係,也成了庫倫旗喇嘛王羅布桑仁欽的座上賓,住進“三大寺”之一“下倉——福緣寺”貴客房。他是告別賽拉特之後到北平做些籌備,再乘火車去奉天(沈陽),然後從奉天也是乘火車北上進的科爾沁草原。在偽滿洲國興安西省省會開魯有人向他推薦,若想了解東蒙文化與民間音樂收集非找到一個人不可,那人就是在省教育廳任職的布赫和希格先生。他辦的蒙古文雜誌《丙寅》專門刊登詩歌、神話、民歌、民間文學和知識類文章,還有布赫和希格從北平遷過來的“蒙古學會”開啟了東蒙地帶文化新風,使許多寶貴民族文化遺產得以流傳和保存。他自己搜集整理了《奈曼旗祝頌詞》《克什克騰旗祝頌詞》《蒙古諺語》等,還發表了《考察日本教育日記》等若幹篇散文作品,現正在做《蒙古秘史》蒙古文複原工作等。
這令哈士倫非常興奮,感到此人就是自己開啟東蒙的一把金鑰匙。
他匆忙去拜訪時晚了幾天,人已經去庫倫旗。正好有西省日本要員兼主管庫倫事務的長官小野次郎要回庫倫,哈士倫便利用丹麥國身份搭他的便車來到庫倫。那天在山上,布赫突然現身保護阿拉坦嘎達蘇等行為哈士倫都看在眼裏,隻是當時事態緊張又微妙,他又一向不願參與政治,便沒有馬上去相認。後來小野問本來尋奔這人而來為何不去認識時,哈士倫笑笑說,那場麵不合適,就是相認效果也不會好,何況本人對政治不太感興趣。他的態度,得到小野一句“鑰希”誇讚。
隻可惜,那天擦肩而過後,便失去了布赫和希格的行蹤。夏爾巴孤注一擲下令炸山,意外引來反噬後身亡,打亂了一切,忙亂中都不知道布赫是何時走離的,也不知去了哪裏。那天同時失蹤的還有夏爾巴的妹妹三格格希琳花兒,沒發現怎麼掙脫繩索走掉的。貝勒家族長者非常生氣,安排管家呼群帶人全麵尋拿,並報了旗“劄薩克”官府。
這一天,哈士倫正在喇嘛王羅布桑那)L喝茶談話,想打聽布赫行蹤時,下人來察報,外邊有布赫和希格先生求見。這下喜出望外,有一種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覺。
進來的布赫和希格風塵仆仆行色匆匆,似乎趕了很遠的路。見到哈士倫在此,臉色一怔,複而又笑。羅布桑王正想給他介紹時,他擺擺手說,那天在嘎海山上就知道了這位洋先生, 自稱西洋蒙古人,有膽有識,令在下佩服。
於是,兩位相互傾慕之人,就這樣正式相見,手握在一起了。
“王爺哎,別讓下人上茶了,直接上手扒肉吧,我可是餓壞了。”布赫向王爺笑求。
“布赫先生失蹤三四天,去了哪裏餓得像狼似的,阿彌陀佛。”羅布桑念佛,反正快中午了.他就喊來貢布喇嘛布置一桌豐盛一點的午宴,正好一塊宴請哈士倫。布赫見到貢布喇嘛更是笑嘻嘻,喊他:“好喇嘛哥哥你來太好了,大門口拴著我騎來的馬,吩咐一句下人牽進王府馬廄喂一喂吧。”貢布喇嘛笑著搖搖頭,忙去了。
心定下來人座後,布赫才說出這幾天他一直在庫倫旗南部一個叫察哈爾高勒的屯子眯著,正好考察北元最後一個蒙古黃金家族皇帝林丹汗的察哈爾部。林丹汗在庫倫南部一帶曾經遊牧的曆史,一直沒有太多文字記載,可那個屯落名叫察哈爾高勒,決非平白無故。
“原來是躲到那麼遠的地方,本王還以為你又悄悄回到那個巫師阿拉坦的密室去了呢,哈哈哈。”羅布桑性格頗豪爽,也有容量。
“王爺說笑了,出了個暴死鬼,誰還敢待在那一帶呀!已經讓小野看見我在山上了,如果不躲得遠遠的,那東洋人問東問西不得煩死我呀?”布赫湊近王爺耳邊,放低聲音,“不過我的老王爺,你應該感謝人家阿拉坦博額和他的那塊敖包圓石,幫助你和庫倫三大寺鏟除了一個野心勃勃的惡人,保住這裏香火繼續旺盛,多好!”
“那倒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世上一切自有定數,生死由命咯。俗人往往追求水中月鏡中花,追逐虛妄之念,結果往往是把自個兒給折騰進去。”羅布桑喇嘛王舉掌念佛說出這番話,片刻後又說,“東院劄薩克府還給本王遞上呈子, 貝勒家族要求查明夏爾巴死因,日本人也找過我。有什麼好查的,在場的人都看見了,炸山炸下來石頭砸死的。誰有本事從山頂砸下一塊石頭,偏偏能準確無誤地單單砸死他這一人?太陰謀論了吧,趕巧了就是,這世上趕巧的事多了去啦。那個嘎海山是薩滿一博額教聖山,你能隨便碰的嗎?我都不敢靠近那地方,太邪行。早先我的前任第五世喇嘛王,不就是低估了博額教法力,也想鏟除那座敖包,大膽坐了那輛稀世金羊車,結果照樣著了‘黑風咒’的道兒不是?你小小一個協理,一個蘇木達,何德何能?本來本王已壓下了上頭那個文件,拖一拖,磨一磨,結果他非得急急慌慌擅自開山,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啊。唉,一切都是定數,水裏走的不會火裏往,定數,定數啊。”
布赫和哈士倫靜靜聽著這一席高論,半響無語。
哈士倫拍起巴掌,說:“西方也有一句諺語:拔劍者終亡於劍。”
“你們還有一句話:上帝想讓誰滅亡,先讓他瘋狂。”布赫補充道。
“是的!布赫先生,你對我們的文化也十分了解啊。”
“世界上所有優秀的民族文化,都有相同之處,也一向相融相吸,這樣才能使人類文明更加豐富。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您哈士倫先生才這樣不辭辛苦不遠萬裏,三番五次地深人到我們蒙古民族中間來的吧。從北歐遙遠的大地到中國大西部羅布桑王爺家鄉青海和新疆,現在又來到大東部的我們科爾沁,是什麼樣的一顆心鼓動著您,如此吃盡苦頭仍然孜孜追求?不就是為挽救另一民族尚存的優秀文化遺產嗎,哈士倫先生,您的精神讓我感動,您是我學習的楷模。從您身上,我看到了人類優秀的品質,看到了真理的光芒,看到了這物化世界中尚存的依稀希望。我真誠地向您致敬!”布赫動情地說完,站起來向哈士倫鞠一躬。
這讓哈士倫感到突然,也很受感動,眼前這位蒙古族高層知識分子果然名不虛傳,從他身上能看到在別處難以看到的那種率真、質樸,而又不乏大智慧的出眾品格。
“布赫先生,你真是我的知己,你讓我想起了土爾息特部領袖五世僧欽活佛,我的轉世兄弟。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他的風采和不凡的身影,讓我們倆也做兄弟,做安達吧。”哈士倫和布赫緊緊擁抱。
這情景,也讓從青海背井離鄉來這裏弘揚黃教的藏人老喇嘛王羅布桑深受感動。他站起來,為他們鼓掌,並摸頂念經祝福二人。這三位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優秀文化人,為各自的使命和心中理想而奮鬥追求著。在這裏相遇,似是偶然也是必然,曆史的巧合往往有其內在的蘊意。當然在此時,他們還並不會知曉再過幾年之後,他們三人都會為各自的使命追求而獻出生命,都英年早逝。這是令人啼噓心痛的曆史悲劇。
午宴上,羅布桑王爺把王府的馬頭琴師、四弦胡琴師以及歌手們請來助興。
這下樂壞了哈士倫,手忙腳亂地搞起錄音。
庫倫旗除了安代歌舞,還有豐富的民歌資源,最有代表性的歌是《烏尤黛》《卻吉敖斯爾》《波茹萊》《那木斯來》《李金彩》等等,想念故鄉的《達延博爾》《努恩吉雅》等感傷落淚的民歌在這裏也廣泛傳唱。樂師們就興還演奏了幾首古老的宮廷音樂《八譜》(萬年花》等,這令哈士倫如獲至寶。這是他在其他蒙古地區從未聽到過的,這也許跟剛才布赫提到的蒙古最後一個北元皇帝林丹汗的行宮曾在庫倫一帶紮營有關吧。
哈士倫從布赫那裏知道,林丹汗至死反抗清朝,從察哈爾部所屬地昭斯圖盟(今赤峰、喀拉沁、圖默特一帶)起兵後被清兵追剿到甘肅後病故。察哈爾餘部後被安置於離庫倫南邊不遠的遼寧義州,稱左右翼察哈爾八旗,林丹汗的兒子阿布奈因有異心囚禁在奉天。阿布奈長子布爾涅、次子羅布桑帶舊屬不久又起事,聯絡奈曼郡王和庫倫民眾以及其他各旗王爺繼續反清,艱苦作戰,1636年被殲於張家口一帶。布爾涅兄弟被射死,事後其父阿布奈也被絞死於奉天。近三百多年,蒙古人與清朝的關係就是和和戰戰,被征服與反征服的曆史,別看上層貴族在來自科爾沁的孝莊皇後影響下效忠清皇室,但底層民眾二百多年間發生了上百起大小規模的反抗起義事件。
“這種民族的反抗,一直延續到今天。我們現在麵對的是日本人的奴役,不僅占領你的家園,還要在文化上吞並你,在學校推廣日文,以圖漸漸變成主用語,這個更可怕。我現在的位置,真是進退兩難啊!”布赫不見外地向哈士倫吐出內心的思想和顧慮,無法言明的苦衷。
哈士倫心中深感同情,知道這種被外敵外族占領的滋味是刻骨銘心的。而且事情是這樣的,東部草原蒙古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和反抗,卻跟國家東北一起淪陷了,甚至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那個科爾沁草原盟主達爾罕親王,讓他的親家公張作霖開墾了多一半草原之後,現在又步張作霖兒子張學良的後塵,丟棄祖宗的草原逃到關內去了。而其他各旗王公,則見風使舵紛紛效忠滿洲國和日本人,都有奶便是娘了。一個已失去草原的民族,現在正麵臨著失去語言和文字的曆史危機,這怎能不讓布赫這樣對民族有擔當有使命感的高層知識精英,感到擔憂和痛心疾首呢?
“我理解你,布赫先生。我在西部也曾了解到你們蒙古人另一類反抗英雄‘黑喇嘛’丹賓堅讚,他的頭都被砍下來,至今收藏在蘇聯彼得堡現今列寧格勒的國家博物館裏。這對一個民族是個羞辱。還有那個被北洋政府刺殺的我的轉世兄弟僧欽活佛。”
“是啊,黑喇嘛和僧欽活佛的事我們都有耳聞,這種羞辱都是刻骨銘心的。一個近三百年心靈被弱化的民族,無奈隻好接受這樣的待遇了。”布赫歎氣。
“這讓我想起一句話:所有的曆史,當其外殼被除去之後,都是屬於心靈的曆史。”
“說得真好,說到我心裏去了。不知出自哪位高人?”
“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英國曆史學家,他對曆史有獨到的眼光,巨著《曆史研究》講述了世界各主要民族的興起與衰落,已成為現代學界最偉大的成就。其中三篇‘文明的成長’‘文明的衰落’及‘文明的解體’, 內容更為精彩,其實,稱他為哲學家更為準確。1929年他來過中國,那會兒我在新疆,我們頭兒斯文·赫定在北平見過他。”
“可惜國內還沒有他的譯著出版,回去後我找找,有沒有日文譯本,一定找來好好拜讀。”
羅布桑王爺這時打哈哈,嫌他們話題太深太沉重又敏感,拍拍手讓歌手們繼續唱歌。布赫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有些酒後失言,好在羅布桑王爺跟自己一個心,王府裏也沒有日本人耳目。
午宴後,布赫和希格也人住了“下倉——福緣寺”貴賓院。正好和哈士倫做鄰居,習慣喝午後茶的哈士倫邀請他過來一起品茶。布赫說自己喝不慣歐式紅茶,還要在住處等一個人,反而約哈士倫去他那裏,一起喝正宗慢火熬的奶茶。一聽等一個人,哈士倫馬上想到那位博額師阿拉坦,會不會是他? 自己下步追尋的重點對象就是此人,如果是,正好借布赫與他的關係匪淺進一步引薦相識,於是,他就樂滋滋地過去了。
濃濃的奶茶香,老遠就飄過來,令哈士倫神魂出殼,又回想起在土爾息特人雪城的那段美好難忘的日子,不禁傷感。
“其實我請你喝的也不是歐式紅茶,我改喝蒙古奶茶好多年了。現在,說實話我身上除了膚色,其他如胃腸啊血肉啊都已是蒙古的了,哈哈,不然僧欽活佛也不會認我這轉世兄弟。”哈士倫給布赫看膝處胎記,還有手腕上烙跡,講述起那段神奇的經曆,最後告訴他,自己的蒙古名字叫阿爾斯蘭。
“阿爾斯蘭,獅子,好名字,以後就叫你阿爾斯蘭兄弟了。”布赫笑嗬嗬捧茶。
“好啊。布赫安達在等什麼人啊?這麼純正濃香的奶茶,我知道,並非單準備給我喝的。”哈士倫笑說。
“相約不如偶遇,擇日不如撞日。阿爾斯蘭兄弟口福擺在那裏,想躲也躲不開呢。”
“哈哈,說得真好。不過,我由衷地盼著,在這裏‘偶遇’一下布赫安達等的那位高人。”
“哦?你知道我等什麼人?”
“猜個八九不離十。”
“也許你錯了,嗬嗬。”布赫朝內室擊兩下掌,說道,“出來吧,見過阿爾斯蘭兄弟。”
原來,客人早已從內室的窗戶溜進來,此時聽到召喚再閃身出來,施禮口稱:“見過阿爾斯蘭先生,啊,好香的奶茶!”
哈士倫吃了一驚,這位行蹤神秘之人並非阿拉坦本人,而是他的護法弟子那個“通緝犯”黑古勒,難怪規避正門越窗而人。
“不過,先生還是給我一壺酒吧。”黑古勒卸下粘一臉的偽裝絡腮胡子,笑說。
“不喝茶?”
“有誌者飲酒。”
“你的意思是說:無聊人飲茶?”布赫想起那典故:一酒肆老板見對麵茶館老板貼出對聯“飲茶清心,喝酒亂性”之後,也貼出“有誌者飲酒,無聊人飲茶”這句對聯,反唇相譏。
“小的不敢,說笑而已。”黑古勒趕緊回答,複而大笑。
“酒是不能給你喝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喝了兩杯茶抓緊時間回去,把這封信交給阿拉坦大師。”布赫拿出一封信函遞給黑古勒,囑咐他,“一路小心,劄薩克府和日本人已盯上你們的‘巴格師’,視作開拓團進駐的最大阻力。”
“小的謹記。”黑古勒端茶碗剛喝下兩口,侍者敲門,通報日本長官小野先生來訪。
三人頓時變色,黑古勒放下茶碗就隱人內室,接著聽見輕微的越窗而走的聲音。布赫關上內室門,然後回頭應聲,請客人進來。
小野次郎笑吟吟進屋來,謙卑有加地幾乎一步一個鞠躬, 口稱:“打擾啦,打擾啦,這麼醇香的奶茶,是否來得正是時候?啊,哈士倫先生也在此,布赫桑,你煮茶論英雄,可是忘了邀請本人啊,嗬嗬。”
“小野君,論英雄唯有青梅煮酒呀。咱煮的這蒙古奶茶簡單、粗糙、野性,隻是實用暖肚解渴而已,有何資格憑它論英雄,更哪敢驚動你這位富士山下茶道高手?尤其你們的茶道,把眾生開門七件俗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最末尾茶都弄得那麼深奧、有道、繁雜,搞成了文化,我這蒙古奶茶更是上不得台麵了。慚愧慚愧。”布赫爽朗而謙遜地談。
“我知道布赫桑曾去我們大日本本土做過文化考察,肯定深諳茶道,不過性急俗人玩不得那個,那可是真應了中國那句對聯中話:無聊人飲茶。哈哈,其實我也玩不來那個,喜歡更實用的。”
布赫、哈士倫心中一驚,難道他在門外偷聽了一陣嗎?還是他果然對中國茶文化也比較熟悉,畢竟曾是講曆史文化的中學老師嘛。隻見小野次郎指著桌上黑古勒剛才喝了一半的茶碗,笑說:“果然,本人來晚一步,錯過了布赫桑約請的另一位高人。”
“小野君的確來遲了,也許未修成緣分吧。不過,我今日煮奶茶,等的都是有緣自來之人,哈士倫先生還有你小野君,加上那個已去之人,全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喲。哈哈哈。”布赫輕鬆笑著化解小野疑惑,不動聲色中顯示出老到和沉穩。
哈士倫給小野斟上一杯熱奶茶說:“先來者為半個主人,我敬你一碗蒙古奶茶,感謝小野君帶我來庫倫,讓我收獲空前!”見小野臉色轉喜,接著又說道,“論起茶道,我在北京收集舊書時讀到過這樣一個典故,頗為有趣。當年,乾隆皇帝也是飲中高人,有一次從東洋來的日本茶士在宮中表演茶道,頗得乾隆讚許,恰逢送貢茶來的閩地一僧人不服氣,乾隆就安排二人第二天宮中鬥茶,同樣品種的明前大紅袍,看誰能煮出更好的味道來。你們猜猜,結果誰勝出?”
“當然是我們日本茶士。”小野自負說。
布赫笑而不語,稱自己孤陋寡聞,不便猜。
哈士倫微笑,道出答案:“對不住了,小野君, 日本茶士輸了。他是輸在煮茶的水上。”
“怎麼講?”小野不太相信地問。
“日本茶士,清早提來有名的王府井井水煮的茶,而那位僧人則淩晨騎馬去京西玉泉山提來的活泉水。一是,井水比泉水重,水質發沉又發陳;二是泉水是活水新鮮,不像井水那般死水陳舊,用清晨流動的新噴活泉水煮茶,更能激活沉潛中的茶葉品質。道理就在此,按現在科學解釋,淩晨山泉更充滿新鮮的氧氣,讓乾隆喝著更覺清新,發足了茶香。”哈士倫侃侃而談。
聽到此,小野倒沒有不高興,忍不住拍起手來。一貫自負的他,也不得不折服於其中的道理和文化內涵。
“啊,佩服,佩服。早聞宋代就有建人鬥茶之風,宋徽宗寫《大觀茶論》,果然不同凡響啊。”小野說。
布赫這時開口說:“沒想到平平煮茶中有這麼多學問!難怪草原上的老額吉煮奶茶,用木勺不停地在茶鍋裏‘灑莫爾那’,就是不停地揚灑,原來那是在激活,在增加氧氣發茶香!”
這無意說出的話,似乎也在證明,連草原上老太太都比日本茶道更會弄茶,而日本人則太熱衷於形式和表麵儀式,恰恰忘記了根本。就如現在他們四處侵略,也正是追求表麵占領和征服,卻不知人類這物種最需要和平,需要安居樂業,地球上從不曾存在過永恒的占領者、征服者這一根本道理。
小野一時無語,緘默了。他還算是個有文化懂曆史的人,豈能不明白民族文化間存在的這種深淺差異,隻是內心中的一絲卑苦無法說出口,也不好言明而已。馬_匕征服者的心理又再鼓勵他,這類小小喝茶事算個屁,真正的強者是我們,征服了你們這些隻懂煮茶的族群。但他這話也不能說得太露骨,畢竟還講著大東亞共榮。沉靜享受了兩小木碗奶茶後,他慢慢開口:“從這深奧的茶文化,令我聯想起那天夏爾巴遭橫禍的神秘事件。布赫桑,你是民間文化專家,請你告訴我,那座薩滿巫師的嘎海山真的不能碰嗎?冥冥中真有懲罰者之手守護那裏?你怎麼看夏爾巴神秘事件呢?”
布赫知道,夏爾巴之事對小野刺激很大,而又無法用人類目前的知識對此事做出合理解釋,因而在這位占領者內心中引發了極大困惑,想迫不及待地得到答案。這關係到日本開拓團人駐嘎海山草原的規劃,小野明顯已有一絲絲擔心,若是真的存在那種未知的神秘邪氣力量,萬一傷害到大日本帝國子民,他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再說,蒙古民眾變相的同力抵禦也讓他始料未及,心生憂慮。於是布赫問他:“小野君,我回答你之前,請你先回答在下的一個問題,你是無神論者,還是有神論者?”
“我當然是有神論者!我們日本國是個多宗教國家,主要有神道教、佛教、基督教三大教,還有許多小宗教派別,而且日本國民可以同時信仰兩種宗教。我是虔誠的神道教徒,也信佛教,在日本神道教徒有近一億人。”小野自豪地說。
“啊,這太好了,那我們倆就好溝通。我去貴國也考察過你們的民族宗教,神道教就是你們的傳統民族宗教,也以自然崇拜為主,屬於泛靈多神信仰也叫精靈崇拜,視自然界各種動植物為神抵。後來公元5至8世紀,佛教傳人日本,才與神道教分庭抗禮。這跟我們蒙古民族的宗教經曆基本相同。”布赫呷口茶,謙和地望著小野,“我現在可以真誠地告訴你,蒙古的薩滿博額教,與你們的神道教精靈崇拜自然崇拜,基本上是一樣的!所以,你現在就可以得到答案了,夏爾巴之死為何那麼神秘,薩滿巫師的嘎海山為什麼不能碰了。大自然中,的確存在人類不知的非物質能量,你說它邪氣也罷,正氣也好,或者神靈所使,它就能左右一些事情的命運和走向。當年庫倫第五世喇嘛王.也因宗教不同而伐異,想鏟除嘎海山薩滿敖包,結果也中了神秘的黑風咒而亡。請小野君好好想一想吧,我這些話僅供閣下參考而已。”
聽到此,小野半晌無語。
沉吟良久,點點頭說:“感謝布赫桑賜教,小野茅塞頓開。”
“在下還有一點拙見,想跟小野君交流。我在庫倫是個外來人,說話盡量保持客觀中立立場。據我了解,這庫倫旗當初是專門為喇嘛宗教而設的小旗製,人口才數萬,土地麵積又狹小,還不抵北邊達爾罕旗、圖謝土旗等的十分之一,而土地又極其貧清,南邊丘陵北邊沙沱,隻有養息牧河流域才有一條狹長草地。因而,這裏農牧民視這片草地為生命之根,當作眼珠,這才導致對夏爾巴引人貴國開拓團之事極度厭惡甚至仇視,道理就在此。另外,這養息牧河水流湍急,對兩岸沙質草地衝刷很厲害,流沙和水土流失十分嚴重,眼下對這裏並不是開發,而是進行水土保持工作才是當務之急,也是長久之策,這樣做反而會得到民心擁護。與其移民庫倫這狹小天地冒險受罪,還不如待在日本列島更平安些。”
布赫有條不紊而大膽地又說出這番見地。
“鑰——希!布赫桑高見!我會認真考慮你這一見解,並要向上級彙報,再進行多方研究。在這裏,本人再次向你表示謝意,你的坦誠表述,對我們非常有幫助。”小野笑一笑,看了看表,轉移話題說,“不過,布赫桑,你還欠著我的一個債喲!”
布赫愕然,問:“什麼債?”
“那天在嘎海山上,你答應擺一茶席,專請我和那位薩滿大師阿拉坦的,布赫桑該兌現了吧?”小野神秘一笑。
“哦,對對,改日,改日,在下專約二位。”布赫趕緊致歉應諾。
“不,你們總說‘相約不如偶遇,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就現在吧。”小野突然逼上來。
“今天,現在?”布赫感到意外,推托道,“那天我跟你一起下山,後又去了南部察哈爾高勒,我都不知道阿拉坦大師他現在人在哪裏啊。”
“我知道在哪裏。不瞞你說,夏爾巴的管家呼群受家族委托,一直在尋找他們三格格的下落。今天終於查到了,她還是在那位薩滿大師阿拉坦的身邊!我的車,已在外邊恭候多時了,請吧布赫桑。”小野毫不留餘地,把布赫逼進牆角,無法拒絕,也沒有任何回旋空間。他的眼睛還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內室門和桌上那盞空碗。
布赫突然感到這個日本占領者,比想象的狡猾,也比想象的可怕, 自己身上有股不寒而栗的恐懼感。麵對這情況,他隻好跟著去,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野君想得真周到,還搞個突然襲擊,在下隻好主隨客便唆,請!”布赫不卑不亢,穿外袍拿禮帽昂然走出屋去。胸挺直,步平穩,氣宇軒昂。
哈士倫望著他的背影,想起司湯達一句話:一個傑出的人,光有一個合乎邏輯的頭腦是不夠的,人還要有一種強烈的氣質。
從布赫身上,感到了這種氣質。
哈士倫央求著也擠上了小野的車,稱自己也一定要喝這杯茶,聽聽那位大博額師高論。
汽車在丘陵地上顛簸著,直奔嘎海山方向。後邊還有一隊劄薩克府衙騎役跟隨,號稱捉拿通緝犯黑古勒,解救被拐騙的貴族小姐三格格希琳花兒。一路塵土飛揚,殺氣騰騰,路邊野狗樹上禽鳥都見之遠遁。
隨著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如兔子般顛蕩,布赫的腦子也在緊張地轉動。這個日本人小野次郎究竟什麼意思?執意要請阿拉坦“喝茶”,隻是想摸他的底,出於懼他個人名望,企圖爭取他,最好把他控製在自己手裏,進而為其所用?還是準備直接給他定個罪名,抓進大牢,然後悄悄消滅了他的肉體?布赫想,如果是後者,那就不必帶他過來了,直接把人抓走就是。想到此,他稍稍鬆一口氣。忍不住暗暗祈禱,但願那個信使黑古勒,早已把自己那封密信轉交到他師傅手上,采取了行動。突然,他又想到一個問題,小野為什麼在他房間裏拖延了那麼久?又是品茶,又是聊大天的,既然安排了這麼大行動,為何不趕緊落實動身去“請”或“抓”人,甚至察覺到曾有可疑的喝半杯茶走的人,仍然還在那裏穩坐不動,他葫蘆裏裝的什麼藥?
布赫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前邊坐的小野,一直沉默不語。甚至吹出一陣口哨。
哈士倫笑言:“小野君再吹,我可要尿褲子啦。”
逗得小野大笑。略顯壓抑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
外邊秋風輕,沙粒還是打在車窗上嶙裏啪啦響。從庫倫鎮朝西北到嘎海山,有三十多裏路,因植被稀薄盡是讓雨水衝流出的溝溝坎坎,隻適宜種植低產的蕎麥、糜子等農作物。此時正值蕎麥開花季節,漫坡緩崗上滿目盡是茫茫白雪般的蕎花開放,煞是好看。
“鑰——希,停車!”小野叫道。
疾馳的汽車戛然而止。小野居然下車欣賞起那雪白一片的壯麗景色,忍不住讚歎:“哇,太迷人了,這讓我想起家鄉櫻花開放的時節,真令人賞心悅目啊!亨寧桑,尿完了嗎?快給我拍兩張,喂,布赫桑,快下車,咱們倆合兩張影,我還要寄給日本老家,告訴父母和老婆,我在這裏還有你這樣好的蒙古朋友!”
正忐忑不安的布赫,聽此話愣住了。
哈士倫提上褲子,從車上拿下相機包樂嗬嗬跑過來,又是取景又是指指點點忙活開了。
騎著馬在前邊帶路跑的管家呼群,見況後掉轉馬頭回來了。他下了馬,笑嘻嘻地對小野說:“太君,咱們抓緊點趕路吧,我擔心他們聽到風聲後逃走。”
“逃走?逃到哪裏去?都是滿洲國和大日本帝國的天下。再說,我不是去抓人,我是去請人喝茶!後邊的劄薩克兵役才是抓人,你嘛,呼管家,你是去找人!”
呼群被噎回去,隻得是晦地應聲,不敢再說話。肚子裏尋思,這日本人太反複無常,到底哪麵是真的?耐心牽著馬等候著,一邊看看太陽。
玩夠了,小野才坐上車來,揮揮手繼續開路。
終於到達嘎海山南麓那片樹林邊上,布赫認識這裏,心想這呼群果然摸得準。
棄車而行,馬隊也隻能下馬牽走。
密林中的小木屋,靜悄悄的。鳥不啼,狗不吠,唯有風在樹梢上吹過,空中有兩行秋雁南飛。走進去看,這裏已空空如也。冷清清,人去屋空後到處是扔棄的雜物,也未及收拾。
屋內木桌上,石頭壓著一封信:尊敬的小野次郎長官:
不必因失之交臂而失望,若有緣,若有誠意,定能喝到你的茶。此緣就修到北方某大草原吧,這個時節雁南行,我們卻隻好北去也屬無奈。我遵奉長生天為上萬物有靈博額教宗,跟貴民族神道教自然精靈崇拜乃同一宗源,也是人類各種族最初的原始宗教, 隻是有些種族後來放棄了,但我們在堅守。勸小野君,遵奉如博額教的神道精神,放棄對嘎海山神靈和山水草地的破壞吧。神靈並非沒有懲戒,你已經見識過,深層天意不可泄露,我們隻能意會。 另外,轉告貝勒家族,三格格誓死追隨在下,推回去又是火坑, 隻好天遂人願也是天意吧,不必再追索,我們會好好待她的。
博額師 阿拉坦嘎達蘇即拜
“來遲一步!這茶緣,竟修到北方大草原去啦,哈哈哈,也好,也好,走了就讓我省心了!”小野沒有懊喪,反而似乎還頗為高興,“布赫桑,你還得做好準備,在北方大草原安排茶席樓!”
“遵命,小野君。隻要茶緣修得,何處不品茗。哈哈哈。”
布赫大笑。他終於大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來,眉開眼笑。至此,他才真正明白了小野的用心。他頗為欣賞地看著小野,不乏謝意,心說日本人也不能一概而論,這小野不簡單。
“大師走了,我的想蹭茶的緣分也黃了,看來我也得學三格格,去追緊才行啊!”哈士倫嘴裏這麼說著,一邊趕緊拍照這座薩滿教的神秘小屋。
唯有呼群管家,還有那幫馬隊兵役,心中有一絲絲被日本人耍弄了的感覺。
“小野玩的是‘拍樹驚鳥’計,不敢明著扣人,隻好先驅走一呼百應的頭領巴格師,再做計議罷了。”姥姥說。
坐在鷹岩下,望著嘎海山南麓一片光禿禿山野,她的臉色呈現出一絲哀傷。原先那裏的密不透風的林子,早在大煉鋼鐵那個年代都被砍光,投進大高爐裏了。令人神往的小木屋早已不複存在,美好的記憶隻留存在她腦海深處。
“姥姥,你們當時真的遠走北方了嗎?”我嚼著美味的羊尾,抿了一口烈酒,問。
“哪兒啊,你大爺爺也玩了‘金蟬脫殼’。那天你姥爺帶回布赫先生密信,警告我們劄薩克府可能對我們有行動,寫了一封推薦信,叫我們暫去北邊劄薩克郡王旗王爺廟,現在改叫科爾沁右翼前旗,投奔他朋友那兒躲躲風頭。可是,哪能說走就能走啊?還有個死纏著你大爺爺的三格格呢,我們隻好暫時躲進了這嘎海山裏頭,讓他們覺得我們已遠走就是。”
“嘎海山裏頭?”我不解。
姥姥笑而不語。看看媽媽,媽媽說還是您老自己告訴他吧,更清楚。
“好吧,這個守護這麼多年的秘密,也該告訴你了。阿穆爾,扶姥姥走兩步吧。”
我領會姥姥的意思,攙扶著老人家在山上小徑上緩緩散步,就我們兩個人。她就在我耳邊絮絮叨叨訴說起來。
“今天就告訴你一個人吧,你先還得守著,將來適當時候告訴你弟弟白沙和約蘇模爾根,讓他們再傳給孩子。不不,你不必擔心我就要走了,暫時不會的,我是以防萬一。這座嘎海山是咱博額師們的聖山,這你早知道,除了山頂上有一座曆代博額們祭天的遠古敖包之外,這座山腹中還藏有一個古溶洞,你肯定也聽到過大爺爺人郝伯勒泰祖師門的傳說,對的,就是那個誰也不知道的神秘古洞。這個洞裏,其實是郝伯勒泰祖師這門曆代高層巴格師歸天後安葬之地,也是這門博額教的代代傳師之所,裏邊還有一些零散古岩畫,記錄著遊牧民族的主要禮儀和曆史。
“我有點走累了,這裏有一塊岩石,坐下歇歇吧。你看那隻花背岩鼠多機靈,它是吸吃野杏核的高手。初秋野杏核仁剛生成,在濃汁變硬之前,它們用尖牙在我們這些撿杏人之前早早吸食個幹淨。你問洞口在哪裏,現在沒有洞口了,當年你大爺爺和姥爺的屍骨人洞安葬後,就炸塌了洞口。巴格師擔心日後山洞被外人發現,泄露博額教祖師們遺骨遭衰讀,因而才徹底毀掉了那個密道洞口。這也是因為當時‘土改’後的政治運動形勢,巴格師看出博額教暫無重興之日,內心絕望,隻好采取的無奈之舉吧。唉。
“姥姥知道你很失望,先不說這個了,萬事皆有定數。”
暫避古洞之後,巴格師始終惦記著外邊日本開拓團的事,經常夜裏派出師哥探聽消息。你大爺爺從沒有考慮過棄嘎海山遠走,守護嘎海山是他的使命,不能在他手上破壞了這座聖山的風水。好在夏爾巴遭報應後,庫倫權貴中沒有人再敢出頭張羅, 日本人小野次郎見蒙古民眾抵觸嚴重,擔心後果不好收拾也暫時不急著辦了,顯然他在猶豫,舉棋不定。後來聽說布赫先生還有西洋蒙古人哈希勒渾,對日本人發揮了重要影響,小野又是神道教徒,對山水神靈還算尊重,最後說服上頭放棄了開拓團開墾庫倫嘎海山一帶的這項計劃。
你說得對,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庫倫是宗教旗,黃教和薩滿教底子深厚氣氛濃烈, 日本人顧忌社會影響也不太敢為非作歹。後來他們反而辦了一件有利於土地環境的事,在水土流失嚴重的養息牧河上,出資修築了四座橋壩兩用的攔沙壩橋,既保水土又方便過河通行。是的,嘎海山北坡下邊一座,養息牧村、哈爾鄂日格和最下遊古爾本格爾村各一座,你們小時候常鑽橋洞衝水玩,個個像泥猴似的。 日本人為長期占領,把這裏想當作永久國土,也做過些有益的事。
躲山洞的那些日子裏,巴格師被三格格的真誠和熱情感動,見她死也不回貝勒家族,也就和她同居了,做了我們的師娘。世上很多事,就是這樣,有時很無奈,有時因緣機巧。
有一天夜裏,你姥爺帶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就是那個西洋“蒙古人”哈希勒渾。他在嘎海山四周瞎轉悠,撞鬼迷路了,正好被師哥發現。山河自然中,存在許多世人無法知道的秘密,就如我們村前邊的雷劈區,庫倫溝裏鬼狐迷人……這座嘎海山上和周圍,從古到今更是發生過無數次的神秘事件。山嶺自有神靈精怪守護,形成氣場,對一些擅闖不知路途者會產生迷惑,導致他們喪失心智,引來麻煩。哈希勒·渾是遭遇鬼打牆,走不出這種迷魂陣般的氣場了,他告訴我們, 自己認為選擇了一條正確的出路向前走,可沒走出幾百步就躥出一隻大黃狗來攔住前邊,朝他伸舌頭,於是又不敢向前走了。你姥爺月光下認出了他,問他黑夜裏怎麼還敢在山裏瞎走,他哭喪著臉說,中午登山拜古敖包,下山時四下走走拍照,結果跟雇用的向導走散了,越走越慌越慌越迷路,快嚇死了。幸虧他有闖黑戈壁走新疆青海的豐富經驗,準備在一塊岩石下過夜等天亮再說。你姥爺蒙上他的眼睛,就帶進了山洞裏跟巴格師相見。
拿下蒙眼的你姥爺的汗巾後,就別提他多麼驚訝了。就像一隻麻雀闖進了玻璃房,好奇又迷惑,更令他吃驚的是一直以為遠走北方的博額師居然站在他眼前。他在鬆油火把燈光下閃動著藍眼珠,連說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這是真的,還打算幾天後離開庫倫去北方追尋你們的足跡呢。巴格師告訴他,‘是你跟蒙古人修的緣分引來相見的,也許冥冥中有一什麼靈性在引導著你來的吧,不然,像你這樣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怎麼會在不大的嘎海山裏被困住呢。
我叫這個西洋“蒙古人”阿爾斯蘭是“哈希勒渾”,蒙古話的意思“還是個人”,他果然摸了摸胸懷,嘴裏說,佩服大博額師無人能及的智慧,上次在山頂時我已經感知到這一靈物的啟示了,今晚黑夜迷路時它又讓我感知到那股熱力。所以我就站在那座像鷹的岩石下,不瞎走了,心也踏實了不少,身上也有了點勇氣。他從懷裏慢慢掏出一個小綢包,層層打開後捧給巴格師。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古銅鏡,甫一拿出,受火把燈映照後一道銀光反射進溶洞深處,登時驚動蟄伏岩壁頂的無數蝙蝠湧飛,發出雷聲般的隱隱轟鳴。
巴格師一見此物,頓時臉色就變了。驚問,你怎麼會有這一聖物?
哈士倫就把得到它的來龍去脈,還有竹爾羅斯活佛之事說了出來, 口稱受活佛生前委托,現在把此聖物歸還原主。
巴格師恭恭敬敬接過古銅鏡,捧在額上,朝溶洞深處跪下磕拜,朗朗而說,長生天賜愛,當年哈爾和林博額教神殿失散聖物,今日得幸回歸,感謝長生天厚德慈憫後輩信徒。小博額弟子阿拉坦嘎達蘇,在此跪謝上蒼之恩!
我和師哥、還有三格格師娘,見此情景心中都很震驚,也趕緊跪在巴格師身後。巴格師長跪不起,雙肩在抖動,顯然在抽泣。這可是我們從未見到過的情形,誰也不敢大聲出氣,連那些騷動的蝙蝠群都安靜下來,整個山洞隻有巴格師低音抽泣之聲和鬆油火燈吱吱燃燒聲音。少頃,巴格師恢複了平靜,歸座後慢慢告訴我們這一聖物的曆史。早先,清代在草原上進一步推廣黃教,位於蒙古帝國舊都哈爾和林的唯一薩滿博額教殿堂,被喇嘛可汗下令拆除,當時請來各地活佛念經,從此高懸殿堂門媚上的神器古銅鏡下落不明。遁人民間的博額師們,畫下此聖物圖樣標誌,留囑後代弟子們,必須代代尋覓,請回失散的聖物。
古銅鏡,正麵呈出深藍色銀光,滋潤而生寒,背麵中部有一凸出小鈕,係絲已陳爛,中間隻有一“斷”字紋周圍有三個斜刻的山形,其實這並非內地古玩家所稱的漢文“山”字。銅鏡是自古各部族巫師證物,因其崇拜山河自然神靈而刻上山形飾紋罷了。當然解釋“山”字由山形演化而來,也可說得通。巴格師感歎,竹爾羅斯活佛是一位高德聖者,他是為修補蒙古人內部因兩種宗教而產生的隔閡以及思想混亂,才做出的這樣決定,這對民族的文化心理,將產生非常良好有益的影響。
珍藏好銅鏡,巴格師向哈士倫表達了真誠謝意,回贈給他一件牛肩腳骨占卜神器,告訴他以後遭如今夜般迷幻境遇時借火光瞧瞧,會找到方向。接下來,二人開始深談,幾乎徹夜未眠。
我那會兒年輕資曆淺,讀的書還不多,聽他們的談話很費神,大多聽不懂。從西方到東方,從古代到今天,從喇嘛佛教到薩滿博額教,無所不涉及。那個“哈希勒渾”懂的事真不少,他請教巴格師,祭敖包順時針繞三圈是象征順奉太陽從東邊升西邊落的自然規律,但為什麼是繞三圈呢?巴格師笑著告訴他,那是敬奉天地祖先“三聖”之意,蒙古人自古信奉“三”為吉祥數,相信人有“三魂”,世有“三界”。《漢書·匈奴傳》記載五月龍城聚會祭天地神靈三聖,《史記·匈奴傳》中記載秋季祭“薩格勒格爾”(敖包)或老柳樹繞馳三圈,史書《黃金史》記載成吉思汗誕生時有天青鳥順太陽軌跡啼叫三天等,以及後來形成“勇士三項競技——摔跤、賽馬、射箭”,“安代欽”用“麒麟普日布”敲三下發三次誓咒等。生活中更是有很多以三為記的比喻和做法,如“生長時牙齒白,變老時頭發白,死去後骨頭白”三白諺語,如“男人誓言不過三,女人婚車順三圈,嬰孩掉地拍三下腳心”等等不計其數。內地聖者老子也曾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為天地人合一之數,《易經》八卦中乾和坤是兩個最基本卦象,其中“一始、二昌、三極”,都是宇宙陰陽相和化生萬物終極意義,我們博額師給人治病有時就剪一幅白色八卦天羅網剪紙,套病人頭上用來驅除邪魔。八卦陰陽魚,是原始薩滿博額教最早畫用的兩極符號,如“斷”字符。
哈士倫直說有趣,有趣,你們把簡單的數字都賦予內涵,神秘化啦,了不起的文化傳統。
巴格師不隻是隨手拈來這些文化習俗讓洋人折服,還告訴他,東方四千多年前就出現的古老薩滿一博額教創立“萬物有靈”說,後來成為人類幾大宗教的基本精神內核,如“耶穌複活”“活佛轉世”等等,都是一個意思。而幾大宗教的符號,也基本屬於一個源頭。薩滿一博額教最早繪出“斷”字符號守則,即人類要順沿太陽升落方向,遵循自然規律生存,不可違逆,這就是該圖案的含意,也是眾信徒的守則。後起的佛教,全形沿用了該符號,指為吉祥之意,基督教則簡化了它,留下中心“十”字為聖符等。內地祖先黃帝順奉自然之道,要求子民愛惜江湖山林和土地,收割與狩獵都要按時令進行,不能違背自然,約束民眾不許過度索取大自然等,這都是來自原始宗教的宗旨,那會兒部落頭領有的就是巫師。
if到此,哈士倫忍不住拍起手來,心悅誠服,告訴巴格師, 自己頭一次聽到對幾大宗教如此言簡意賅地概括歸納,追溯到原始宗教的母體。尤其最難能可貴的是,已過四千多年滄海桑田,東方草原的蒙古人依然還堅守著這一原始宗教,在當今這物欲橫流的世界還如此返璞歸真,堅持原始真理,真是太難得了。他說, 自己從旁觀者的角度,正在重新認識蒙古民族,研究這個民族在佛教和薩滿一博額教雙重宗教文化熏陶下,所形成的民族心理和文明氣質。他認為,這種雙重宗教文化影響是深遠的,已融人到民族的血液裏,在漫長的曆史歲月中逐漸形成了民族的共同性格,即善良質樸,開朗大方,而又勇敢灑脫和自信,敬畏天地自然和祖先,不以純物質利益為處世原則,因而也不可避免地使得我們與當下世態格格不人,形成悖論,處處吃虧碰壁,即便如此依然故我,照舊沒有絲毫的改變。真不知這是悲劇,還是幸運,反正在當今世上很難找到這樣的族群了。哈士倫由此推想到蒙古民族的音樂,他說,難怪你們的音樂如此純樸天然,悠遠醉人,創造出人類最美妙雋永的天籟般的音樂。他最後表示, 自己太喜歡我們這一人類中少見的群體了,為自己融人並變成我們當中一分子而感到無比自豪。
聽聽。首次聽到這樣一個西洋人發自肺腑的表白,我們也被他的話感動了。甚至想,我們真是這樣的嗎?我當時還是個井底之蛙,從來沒有跳出去站在高山之巔思考過整個民族的問題,過去一直覺得那是民族領袖們的事情,用不著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去操心。可這些領袖們現在在哪裏?我們有嗎?是那些新老政權裏當官的王公貴族嗎?處在那個鷹犬位置,他們除了考慮保官為當局服務外,哪還有心思考慮民族的事宜?麵對過去是清朝現在是日本人的奴役,像你大爺爺這樣的民間領袖,還有你姥爺他們,開始有擔當了,被民眾推舉出來重樹民族精神了。我想,這才是一個民族的希望所在吧。
唉,姥姥說遠了。還是回到‘“哈希勒渾”跟巴格師之間的對話上來吧。
已經後半夜了,能聽見洞外遠處有野狼在寂寞難耐中長嚎,攀伏洞壁上的碩大狐蝠在吱吱磨牙,真不知它們是從什麼縫裏鑽出去捕食的。三格格師娘最害怕狐蝠了,一發現它們個個倒掛在洞頂石乳上就尖叫,後來索性就不朝上看。蝙蝠屬於陰冥世界的主宰,別看它害怕陽光卻適應性很強,聽說城市樓群中,夜裏依然能發現它們穿梭自如的身影,動作敏捷地從人群頭頂處狩獵。你不用擔心它們飛得閃電般快,會撞上近處樓牆或電線杆子,像蝴蝶螢火蟲般不知進退,在過往車窗玻璃上撞得粉碎,它們才不會那麼笨哪。我躺在家裏炕上,夜裏見過一隻螢火蟲不斷地往窗玻璃上撞了又撞,它可能無法理解怎麼會有個叫玻璃的透明東西擋在前邊呢。蝙蝠就決不會如此,它是黑夜的使者.夢幻般地飛舞在茫茫夜空中,狩獵嬉戲,它們在黑夜中才會有自由歡樂。我真的很欣賞蝙蝠,我曾有個“列欽”博額朋友,她就拜’蝙蝠為“附體主神”,可惜,“土改運動”時怕她會飛走用鐵絲綁在樹上,活活把她燒死了。那個運動是專門剝奪別人的靈魂,消滅別人靈魂的運動,無神論者對有神論者不隻從精神上甚至要從肉體上進行消滅。一想想,我身上就發抖。好啦,打住,不再走題說這些了。
哈希勒渾是個充滿好奇心的人,他很有本事從一貫守口如瓶的巴格師嘴裏掏些幹貨出來,我和師哥都自歎弗如。他好比一隻蝸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觸角。過了一會兒,他臉上露出虔誠的笑容問:“大博額師,可否告訴一些嘎海山頂古敖包的來曆,還有敖包底部的盤石上果然藏有天書嗎?為什麼庫倫旗早先喇嘛王們總想掀翻它?”
你瞧瞧,他把最敏感最機密的問題,不經意間拋給了你的大爺爺。這些事,連你姥爺和我都不敢張嘴問巴格師。
他是送來聖物的貴客,巴格師不好傷麵子拒絕人家,持須沉吟片刻後講道,既然阿爾斯蘭兄弟是自己人,為保護記錄我們的民族文化而奔波辛勞,我不該瞞你什麼。說起我們蒙古人敖包的起源,最初就是跟薩滿一博額教有關。遠古時族群首領,都身兼博額師如今泛稱巫師之職,當他們死後將其屍骨安放在高崗或山頂上,等候血肉化淨後在其骨骸上再堆放石頭形成敖包,舉辦祭祀活動。後來分出祭天敖包、祭地敖包、祭祖先敖包,還有‘舊月星”三敖包、“北鬥七星”七敖包、‘舊月加北鬥七星”九敖包,根據博額師行法時呼喚的“十三阿達騰格爾”(十三霸天)而堆的“十三敖包”等等。到清代後,每個旗每個蘇木每個艾裏(村落)都堆出自己獨立的敖包,就有些五花八門了。
在遠古,嘎海山這一帶是人類活動比較活躍的地區,十五年前離這裏不遠處的大淩河一帶發現五六千年前的紅山文化遺址,據說前年再次挖掘整理,都證明了這一點。說到嘎海山這座敖包,據曆代祖師相傳,這座敖包是在遠古一位大博額巫師骸骨上坐落的敖包,奇就奇在沒有一塊塊堆石痕跡,像是一整塊圓石雕琢而成,至於骸骨如何安放在下邊的,就無從得知了。另外你問到的下邊是否藏著天書秘密,這我無法回答你,社會世俗化之後,把這座古敖包也神秘化、甚至寶藏化了,很可笑,蒙古博額文化並非物化文化,不會如後世帝王貴族那般把大量金銀財寶或天書之類搬進墳墓裏去,這都是以訛傳訛。祖師們相傳,其實也沒什麼神秘,據說底盤石上隻刻畫著一個博額教符號“斷”而已。如果說這是天書,也對,遵奉天意,遵法自然嘛。那會兒還沒有文字,符號就是天書了。真理,其實很簡單。
妙哉!真理,其實很簡單。哈士倫不得不佩服巴格師,聽著這種令人信服的實實在在又合乎情理的講解,還能說什麼呢。
巴格師笑著問他,至於後來的庫倫喇嘛王們為什麼總想掀翻它,還需要解釋嗎?
哈士倫趕緊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還是談談音樂.談談呼麥長調吧。
快天亮了。一旁的師娘三格格早已酣睡,從岩縫進進出出溶洞的狐蝠們這會兒也停止繁忙,完全歸息於洞縫穴內。巴格師好言勸“哈希勒渾”阿爾斯蘭,談音樂的事還是留待以後吧,天亮前先把你送回住處要緊,你是旗王府貴客,丟失了你,他們天亮後會把嘎海山搜個底兒朝天的。
你姥爺又用他的臭汗巾捂上哈士倫雙眼,把戀戀不舍的他客氣地從密道帶出,然後安全送到庫倫鎮上才返回。秘密守護嘎海山一個多月,開拓團的事果然悄悄堰旗息鼓,這時師娘三格格身體出現了反應,天天嘔吐,不能再待在山洞裏了。可外邊,貝勒家族找得緊,官府也幫著尋訪,在庫倫是不好公開生活了,巴格師這才下決心投奔北方布赫先生朋友那兒。怎麼也得找個安身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吧。就這樣,我們跟隨巴格師,這回真的遠走北方,過了不少年漂泊日子。
好啦,姥姥講累了,咱們也該回家了。這山上的風午後起就變硬了,你看,吹下來這麼多樹葉子,秋天啊,真是讓人傷心的季節。往日的事,真不適合在這樣的日子裏回想,唉, 回走吧,孩子,扶著姥姥。
四
下雪了。一人冬,頭場雪就下了三天,這是罕見的情形。
大地白皚皚一片,前幾日還黃中尚綠的樹木上掛滿了厚厚白雪衣,不堪重負,脆枝多有折斷。而受突然打擊的禽鳥和蟲蝶傷亡最慘重,今年繁殖的蟲蝶這一下全部滅絕,雀鳥則帶著凍傷的身體飛人嘎海山林深處或岩縫中去苟且偷生。就連牛羊背上積落的厚雪,若沒有主人幫助清理,牲口自己根本無法抖落下去,不久就會倒下凍僵。
這場雪來得突然,下得恐怖,使得大地上所有屏弱生靈的生存變得更加艱辛。我從屋裏望著窗外滿天飛舞的雪片,不禁想起特勒約蘇。他的那個小窩棚,不會是被這場大雪給壓塌了吧?除了瘋孕婦需要照料,他還有牛羊需要喂養管理,這麼大雪別指望他病飲低的爹媽過來幫什麼忙了。我想,該去看一看他吧,白沙弟正忙著救助村裏受白災之事看不見人影,好多人家的耕牛散畜都受困在野外大雪中,多年不見的野狼又突然冒出來襲擊這些凍弱的牲口,村民掄刀舞棒地去滅狼。生存競爭,顧不上什麼野生動物保護,更別扯什麼“狼圖騰”,自古以來狼就是蒙古騎士練刀箭的對象,並非什麼圖騰。
第五天上,雪後放晴,村街上終於見到人畜走動了。
下午天稍晴,我正琢磨著如何去一趟約蘇窩棚,是否去喊後院的外甥時,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跌跌撞撞地闖進院裏來。嚇了我一跳,趕緊往後躲兩步,定睛看他。來者身上頭臉上都流著血,受了不輕的外傷,棉襖撕開,雙腿褲子和鞋上沽滿泥雪,好像打了什麼架,又趕了很遠的路跑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