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姥姥冬青嘎爾娃在訴說(1 / 3)

第八章 姥姥冬青嘎爾娃在訴說

舅舅家派表弟來告訴媽媽,姥姥的狀況有些不太好,進人“篤日結那”施法情境後,醒回來又變得困難。嘴裏老嘀咕說“娘在叫我,巴格師在召喚我”。

媽媽一聽臉上呈出焦灼之色,默默歎口氣,張羅起來,並吩咐我說:“咱們一塊兒去看姥姥吧。”她讓弟媳給白沙打電話,找個小車過來,嫌表弟趕來的馬車慢。

我隱隱有個不祥的預感,九十七歲高齡老人,那生命的綠葉就如掛在秋天的樹上,隨時可能被一陣小風吹落下來。其實家族人都早有心理準備,可一旦聽到她老人家不舒服了,都變得緊張,尤其媽媽,格外感到難受,一邊拿出給姥姥準備的些好吃東西,一邊暗暗抹淚。

村裏呼其圖的小麵包車正好在家,小夥子二話不說拉著我們就走。

進屋時,姥姥還是那個老姿勢坐著,一條腿盤坐一條腿收回膝蓋頭彎曲朝上的凝固狀態,給人感覺她這種姿勢似乎保持了一百年,手上依然端著她神奇的煙袋杆,可鍋子裏煙末早已滅火, 白灰落在炕上。雙眼微閉,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呼吸低弱得外人感覺不到有沒有。

媽媽坐她身旁,輕輕握住她空著的手,也想把她舉在空中的長煙袋給拿下來。可姥姥的手握得緊緊的,不鬆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夢中的下意識。媽媽有意跟她爭了幾下,之後笑了說:“手上還挺有勁兒,沒事。”

“哪個小羔患說我有事啦?”姥姥嘴裏突然發話,嚇了我一跳。

“您是老壽星老祖宗,誰還有膽兒叨咕您呀,跨過百歲都是小事。”媽媽臉上的烏雲一掃而光,年輕人一樣笑嗬嗬,“我給您再裝一鍋子吧,把煙袋鬆開。”

“我就是想你了,想老外孫子了,不這樣一下,能請得來你們嗎。”姥姥慢慢撮吸著媽媽給重點上的煙,精神也一下子好了許多。

“想我們了,叫孩子們打個電話就行歎,真是老小孩兒,還嚇唬一下大夥兒,我就不走了,守著您吧。”媽媽逗她。

“那敢情好了,不過你也是上七十的人了,換炕睡不會習慣的,還是算了吧,這趟來陪我辦完一件事,就回去。”姥姥的眼睛終於睜開,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我就知道,老祖宗叫我來,肯定有什麼事,說吧,陪您辦什麼吧?”

“上嘎海山。”姥姥不動聲色地說出這麼一句。

“上嘎海山?”媽媽吃了一驚,我也感到十分意外。

“對,上嘎海山。”姥姥語氣不容置疑。

“上嘎海山做什麼呀?這麼大年紀了,會累著您的。”媽媽還是委婉勸一句。

“你看,又改口了不是?你不陪,我自己拄個拐杖走著去。我要去祭奠古敖包,巴格師在那裏顯靈,托夢給阿穆爾,肯定有緣故的,一定要去祭拜一下。這事,我想很久了,越琢磨心中越是不安。”

“是這樣啊,好,好,那我陪您去。我們今天就住這裏,明天陪您上嘎海山。”媽媽趕緊表態。

我出去打發呼其圖的車回去,正好也有雇車的在等著呢,再打電話給弟弟白沙,讓他明天上午無論如何借一輛舒服點的越野車過來接我們。他一聽姥姥上嘎海山,嗓音扯了二尺長,半天才說出一句:“三十多裏土路,那麼大歲數,別折騰出個好歹來。”

我笑著告訴他:“這回,咱倆背著也得把老人家背上嘎海山,非完成她這一夙願不可。”

晚上住舅舅家,說話聊天很開心。他們家生活殷實,村裏算是上等戶,幾個孩子們都在外邊上班,隻有一個兒子哈斯在家操持,勤勞能幹。姥姥身子又恢複過來,大家都很高興,看著安詳的老壽星,‘我突然想到那位我從未見到過的姥爺來。他對我始終是個謎,大爺爺的嫡傳弟子姥姥的師哥,在我腦子裏從來沒有印象。媽媽隻是告訴我,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第二天上午, 白沙弟還算有本事,果真從鎮上朋友處借來了一輛“沙漠王”。姥姥顫顫巍巍走著,在白沙和表弟攙扶下穩穩坐上了車,二人又坐其兩邊護衛。白沙還帶來了一位女醫生,是他一個好兄弟的老婆,隨時救駕。他想得可真周到,村長也是官,思慮填密。我和媽媽又租了呼其圖的“鬆花江”,攜帶著祭祀用品,跟隨在越野車後邊,直奔嘎海山。

天氣照顧我們,沒有風沒有雨,車窗外的晚秋原野曠闊地深黃著,這種哀傷的顏色倒沒能影響姥姥和我們的心情,大家簡直有種郊遊般的喜滋滋感覺。三十裏路程對四個輪子汽車來說,也就抽袋煙的工夫。車上不去山,停在山腳下,果真是表弟與白沙輪流背著姥姥上山。不過也沒走到山頂敖包前,山頂上秋風硬,吃不消,姥姥自己命孩兒們停在一座奇特的岩石下。

“就這裏吧。”她注視那座如老鷹般向前鼓凸欲飛的峭岩,兩眼放光。坐在鋪好的厚氈子上,微笑著看媽媽在我攙扶下正沿著緩坡慢慢走上來。

“看你的身孑骨,活得能超過我呢。”姥姥誇媽媽。

“那就托您的福了。”媽媽調勻著呼吸,麵對那座鷹岩石神色也變得有些異樣。

“還記得這塊鷹岩石吧?”姥姥問她。

“當然記得,小時您常帶我來這裏。告訴說,我的姥姥您的媽媽,就是在這裏,給躲避喇嘛王追捕的一幫‘博額一巫德幹’們送信,才被王府官兵抓走死在大牢的。”媽媽說。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啊。滅薩滿一博額的喇嘛王和他的宗教,‘土改’又遭遇滅佛拆廟運動,庫倫三大寺八十一間廟統統摧毀金佛泥像,燒掉如山經卷,喇嘛王羅布桑被拉出去槍斃,數千喇嘛重罰的重罰還俗的還俗。真可謂世間萬物,有一興也有一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姥姥感慨。臉色如凝固的岩石。

我站在那裏,看姥姥坐在白色厚氈子上,穿一身紫青色長袍,像一位阿拉伯的哲人預言家般,顯得高貴和神秘。我突然感覺,她今天執意來這裏,絕非口稱拜山拜古敖包那般簡單。

果然,凝神片刻後,姥姥對媽媽和我開口說:“我們就在這裏祭拜吧。隻要人在山上,心靈就能相通,就有感應,處在山上的哪塊都一樣。我們博額人講究‘萬物有靈’,講究萬物間感應,息息相通。祖師爺們說萬物皆有生命,有生命便有靈性。你們知道,大自然萬物比如山河植物花草間是如何神靈感應的嗎?是通過陽光和天地間空氣的流動來相互感應,交流傳達,撒播籽粒花粉來完成轉世;飛禽走獸則依靠鳴啼吼嘯和觸摸相親來感應相通。那麼,我們博額人是如何與自然萬物溝通建立聯係的呢?那就是傾聽它們敬畏它們融人它們,以人之心靈感應它們的‘心靈’,感應它們的生命情慷,這樣才可得到它們回報感應和信任,才能與你息息相通,賜予你自然之神的四時救助。要知道人也是大自然萬物中一卑微之物,人的思慮再精密,也超不過擺不脫萬物之神‘長生天’的命運進程安排,每一生命的進程,都有既定的軌跡,這跟該生命個體繼承轉世的靈魂與自然萬物神靈溝通時吸收的精華有關,這也關乎造就他壽命長短、富貴貧賤等命運。然而,人一旦狂妄,違逆生命運行的既定法則和自然神靈之規,將會走進漫長的黑暗通道,得不到解脫,切記。這就是我們博額人的教理,這個教理是巴格師就在這鷹岩下,講給我和師哥聽的,今天我重述給你們,代代牢記,你們當不當博額師沒關係,但這生存道理生命之秘,必須要傳承下去。”

這一席話,聽得我內心十分震驚,也有股茅塞頓開的感覺。聽媽媽講過,姥姥從小受太姥文化教育,後來又接受大爺爺薩滿一博額宗教熏陶,讀過很多蒙古傳統古籍,因而對萬物自然和人的生命奧秘形成了自己與眾不同的深邃見解。因此也貫通了大自然許多不解之謎。我想起了達爾傑老漢和他遭雷擊的兒子。平時渾渾噩噩,總處“篤日結那”狀態,那是姥姥進人“神境”時段,在感應和感悟萬物之靈性。顯然媽媽身上也正在體現這一靈性,如那一晚在特勒約蘇窩棚發生的事。她們的生命都已進人至高至聖境界,也是通“神”境界,薩滿-博額教對最高師尊稱為“通天博”,實際指的就是道法自然、神通萬物之靈的高人。至此,我更明白了媽媽的為我祛邪招魂以及隨便切開雞膝子取毒這些舉止,絕非偶然。薩滿一博額教理,已深人和蘊藏在她們血液裏。當一種宗教和它的文化,融人了一個民族的血液和靈魂,並已成為其日常生活習慣及行為規範時,這個民族本身已就是宗教,宗教也就是這個民族,任何強勢別想改變它,除非徹底滅絕這個種族。但種族是無法滅絕的,因為每個種族都有它靈魂轉世和複活再生的功能。

弟弟他們在姥姥指導下,朝古敖包方向擺下了一個小祭壇。姥姥站在祭壇前,嘴裏念念有詞,手上高舉香注從左向右在空中繞三圈揮動,以示完成祭敖包從左至右繞行三圈的儀式。媽媽伴在她左右,我們則跪在她們身後虔誠地磕拜。

也許回想起諸多往事吧,姥姥俯身默禱許久後抬起頭來時,雙眼已老淚湧出。

我們扶她坐回氈墊上歇息,媽媽笑說老壽星想你姥爺和大爺爺了。

“是啊,不瞞你們,我真是想他們了。”姥姥擦拭眼角。

“姥姥,給我講講姥爺的事吧,對他老人家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懇求姥姥。

“有什麼好講的呢,聰慧過人,勇猛也過人,年紀輕輕就丟了性命。一生追隨你大爺爺,撇下我一人帶著三個孩子熬苦日子。”姥姥慎怨中含滿深深追思。

“三個孩子?姥姥不就生了我媽和舅舅兩個孩子嗎?那第三個是?”

媽媽向我使下眼色。我明白其意,叫弟弟他們去稍遠些地方,撿幹柴準備午間野炊。支開了他們,我回來又向姥姥懇求:“外孫子正在收集家族薩滿一博額教方麵的史料,大爺爺、姥爺,還有您老的事跡對我都很重要,還望姥姥向我明示。那第三個孩子,究竟是誰?”

“是你大爺爺的親兒子,就是跟三格格希琳花兒未婚就生的兒子,因為夏爾巴貝勒家族對你們郭爾羅斯氏迫害欺壓很深,造成世仇,家族那會兒不承認這個非明媒正娶的私生子為郭氏子孫。師娘三格格生下這孩子後不久病故,隻好由我從小帶他。唉。”姥姥把隱瞞心中多年的事說了出來。

我頓時目瞪口呆,忍不住向山頂古敖包處展望,心中暗暗向大爺爺祈禱。

“當然,大爺爺把約蘇托付給你,不單單因為是親孫子,肯定還有其他內在的隱秘原因,這些日子在他身上發生的一些事端,似乎預示著什麼。我已經聞到了點味道,阿穆爾,你可別辜負大爺爺的囑托啊。”姥姥叫著我的小名,鄭重告誡。

“孩兒牢記了。您老能否告訴我,姥爺和大爺爺後來去了哪裏,屍骨葬在何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趁著姥姥已打開心扉的良機,繼續探詢曆史之謎。

“這個嘛,”她看了一下媽媽,稍有意外地,“他們的結局,你還沒告訴孩子嗎?”

“是的,太令人傷心的曆史,提起來就心裏難受,還沒找到合適機會告訴他。不過這樣的時機,眼下已經到來了,還是由您老親自告訴他吧。”媽媽這樣說。

“唉。”姥姥深深歎口氣。然後她慢慢講述起來。

已清醒的三格格希琳花兒,悵然若失,委頓地坐在紙紮的“安代屋”上張望四周。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裏,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臉疑惑地望著那麼多人圍著她。那些人個個疲憊不堪,坐的坐倒的倒,她內心裏不由得產生了一絲驚懼。倒是認出始終護衛著自己的冬青嘎爾娃,怯怯地問:“我這是在哪裏?我發現自己能說話了,出了什麼事情?”

“三格格,恭喜你!你的確已經能說話了,剛才巴格師取‘唐格日哥’誓咒時你就已經開口說話了,說明你的病開始好起來了。”冬青高興地微笑著告訴她,親昵地握住她的手,“這是在嘎海山頂安代場子,我們巴格師大博額請下‘安代’神靈治好了你的病。”

“啊!我記起來了,阿拉坦嘎達蘇!神奇的大巫師大博額,我要終生跟隨他,侍候他!”三格格說完臉已飛紅,扭泥起來。年已三十五六的她,依然還少女般害羞。

“格格,你真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呢。”冬青說笑她。“他正在祭壇那邊歇著‘醒神’,先不可去打擾他,不小心會走火入魔的。”

“走火人魔?”三格格愕然。

“就是三魂無法歸位。”

“噢,這麼嚇人哪,那我什麼時候可以跟他走呀?”三格格被冬青按住後,眼裏充滿關切地抬頭矚望主祭壇方向。

“這……”冬青笑而不語,少頃,不太好意思地說,“那也得看巴格師,願不願帶你在身邊呀?”

“肯定願意,不願意我也要跟著他……”三格格態度很堅定。

“三格格你要想好,當心你那凶巴巴的大哥喲。”冬青善意地提醒,對她耳語,“他現在就在外邊,虎視耽耽準備搶走你,剛才幸虧被跳安代的民眾擋住了。”

“他也在山上?”三格格吃驚,馬上變了臉色,發狠著說,“這回他別想再把我軟禁在家裏!我死也不會再回那個貝勒家族門了!”

一聽她這話,冬青有些為難,憑夏爾巴那專橫跋肩的脾氣,三格格的命運很難說了,往下又不知演繹出什麼來。苦命的人喲,冬青忍不住歎氣。

正這時,那位始終忙碌著拍錄安代的西洋人亨寧·哈士倫,一臉汗地朝她們走過來。

“安代場麵太精彩了,這可是我從西方到東方見過的最有活力最壯觀的群眾歌舞!”他對冬青二人誇讚不已。

“西洋先生,安代是我們蒙古人的宗教祭祀歌舞,跟你指的那類群眾性獻媚式純娛樂歌舞有本質的區別。”冬青糾正他。

“是,是。謝謝你的指點。”哈士倫致歉。

頭一次見到金發藍眼白膚色洋人,三格格嚇一跳,躲在冬青身後怯怯問:“他又是什麼人呀?是廟裏跳‘查瑪舞’的喇嘛化裝的嗎?還是阿拉坦大博額請下來的什麼神仙還沒來得及送走?怎麼還長著跟咱們一樣的舌頭,會說咱們的話呢?”

冬青忍不住咯咯笑,附她耳旁嘀咕幾句,她仍然好奇不已地偷偷窺視哈士倫。

“實在不好意思,我的模樣跟你們不一樣,這是很遺憾的事,我現在也恨不得長成跟你們蒙古人一個樣!我的神魂完全被這安代歌舞征服了,它遠比非洲歌舞有魅力有文化內涵,我要追隨阿拉坦大博額師,學跳安代,唱安代,成為一名‘安代欽’!這安代音樂,真的很迷人,讓人神魂顛倒!”哈士倫漲紅了白白的臉,真誠地表白著感受。

“嗬,又冒出了一個追隨我巴格師的,這下更熱鬧了。”冬青忍不住樂。

“我說的是真的,西邊的土爾息特領袖僧欽活佛,承認我是他的轉世兄弟,而且留有香煌烙燙佛痕可以證明,我也長著一顆蒙古心。不信你們瞧瞧!”哈士倫左手衣袖往上一搭,小手臂上赫然顯露出兩顆火燙紅痣。“這位女士,我已知道你是那位大師的女弟子,還希望等一會兒大師醒來後,麻煩你向他多美言兒句,能夠接納我。我還想要把大師會唱的所有音樂和歌,全都給他錄下來,永遠保存傳承,讓全世界都知道!”

“真的?”冬青嘎爾娃的美麗雙眼登時亮了。

哈士倫頗為自豪,拍拍手中的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拍錄儀器。毋庸置疑,那會兒歐洲工業文明領先世界,可人們已想不起,是草原的鐵騎把東方文明馱過去歐洲才由此發端,從中世紀宗教黑暗中解脫出來,為歐洲文藝複興、工業革命奠定了基礎。

他們正在說話,從最外圈一直往裏衝的夏爾巴蘇木達這會兒趁人群疲憊,終於鑽過縫隙,走進到內場中三格格和冬青跟前來了。他如一頭咆哮的狼,怒不可遏,揪住三格格希琳花兒手臂開始訓罵。

“三妹子,你真丟人現眼,為什麼跳這鬼玩意兒?這些日子你跑到哪裏去啦?走失半個多月,家裏人都急死了,原來你是被阿拉坦這鬼巫拐騙到這兒跳安代!我一會兒跟他算賬,非扒了他皮不可!”夏爾巴褐色臉上青筋暴起,他覺得, 自己這門高貴的貝勒爺、貴族血脈的“紅骨頭貴人”,跳這“黑骨頭賤民”的安代十分丟人,有損臉麵和聲譽。那會兒,得這種“安代病”不是很光彩的事,黃教興起後貴族們都信佛念經,排斥薩滿一博額行法是低等下賤東西,因而有病有災全去廟上求神問佛。而且愈是發財發達的權勢們,拜佛進廟會變得更加勤快,以求內心平衡洗滌有罪孽的靈魂。

“蘇木達大人怎麼說話呢?你這當哥哥的, 自己逼瘋逼傻了三格格,三年沒說話,這事草原上誰不知道?半個月前,三格格她逃出家門,在荒野上走失,掉進嘎海山北坡一個溝裏差點被一隻野狼撕扯了,多虧被我巴格師發現後救出來,你還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咬人!豈有此理?”冬青怒斥他,絲毫不顧忌他的權勢地位。

“這、這是真的嗎,三妹子?果真有這樣的事?”夏爾巴心裏有些虛了,怒氣也變小了許多。

三格格把臉轉過去,冷冷的,視若無睹不理睬他。她對這位執掌家族大權的大哥產生的怨恨,早已是冰凍三尺,不想跟他說任何一句話,三年失語緘默足以證明這一點。

“三妹,我知道你對大哥有怨言,但你也不能跟他們混在一起呀,是不是?我們是貴族,他們是什麼人,嗯?先跟哥回家吧,有話咱們回家好好說。”夏爾巴蹲在那裏開始用軟話哄她。可是三格格希琳花兒依然不理不睬,冷冰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夏爾巴的管家呼群瞪瞪跑過來了,趴在他耳邊低聲嘀咕,手比畫著指了指主祭壇方向。

“你能確定是他嗎?”夏爾巴立刻站立起來,踞著腳尖望那邊。

“老爺,絕對是他,我敢保證!”呼群信誓旦旦。

“快,你留在這裏先看護格格,一邊盯著他,我去報告日本人和官府警兵,馬上安排抓捕他!”夏爾巴囑咐呼群後匆匆離去。

聽了他們的話,冬青立刻警覺,但裝作若無其事,試探著問呼群:“大管家,你可真能幹,又打探到什麼好事告密給夏爾巴老爺了?你看他高興得連剛找回的妹子也顧不上就跑了。”

“嘿嘿那是,咱是什麼眼力?火眼金睛!你看看,站在你巴格師後邊的那個人是誰?別看他臉上塗滿油彩,我一眼就認出他了!沒想到啊,他跟你巴格師是一夥的,冬青姑娘,你也當心點吧,我是衝著你一直照顧咱們三格格才告訴你,勸你的。”呼群不知情博額師門內人際關係,又聽了兩句奉承話變得飄然,肚子裏就存不住東西了。

“怎麼?夏爾巴老爺還想抓捕他?”

“當然,他是通緝犯,這次他插翅難逃了!”呼群很得意。

冬青心裏咯瞪一下,低頭囑咐一句三格格在這兒歇著, 自己去去就來。三格格卻抓住她的手不放,還沒有完全擺脫內心恐懼的她,要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我跟你一起去,別丟下我!”三格格臉色哀哀。

那個站在一旁的哈士倫,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奇怪地問她們:“出什麼事了?你們要去哪裏?”

冬青看他一眼,心中有了個主意:“西洋先生,快幫幫我們,對你那位日本朋友做一下工作,別讓他們抓人!”

“他們要抓什麼人?”哈士倫不明所以。

“站在我巴格師身後的那個護法青年,就是剛才跟我跳對手安代的舞師,他名叫黑古勒,因為反對日本人和官府要開墾養息牧河草原,帶領民眾去請願,卻被官府通緝要抓捕他!求求你了,看出你跟日本人關係不錯,幫個忙說說情吧!”

“這……”哈士倫猶豫。

“不幫算啦,剛才還表白有一顆蒙古心呢,全是謊言!”心直口快的冬青一怒而去,後邊緊跟著三格格希琳花兒。

哈士倫搖頭苦笑,從她後邊喊:“好吧,我試試看!”

冬青這才回過頭,嫣然一笑。

日本人小野次郎,剛刁‘站在最外邊一座高層岩石上,觀賞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安代歌舞。

他內心中也有種震撼感,感到一股澎湃的聲浪撲麵而來,如海潮,如滾雷,如山穀鬆濤奔湧,如山呼海嘯。麵對這場麵這陣勢,他初是驚愕,後有一絲絲的驚懼。這裏聚集了最本色最具典型的蒙古男人,還有他們的任何時候少不了的女人,表現出這個民族的粗獷、健壯、彪悍、豪放甚至有些野性,以這種獨特的安代激情音樂和歌舞方式,體現出一個民族的血性,還有他們靈魂深處的文化氣概,這令人震驚,突然覺得征服這樣一個內心強悍的民族,談何容易?作為一名大日本帝國占領者的代表,他內心深處一時間油然生出一絲無法言明的自卑感和忌憚情緒來。

靜靜觀望這狂熱豪放自由奔放的景象,也引發了他另一番思索。那就是,在這個民族內心中聚集著太多的熱力,蘊藏著太多的能量,好比地下滾湧的岩漿,不知哪天哪個曆史階段再次爆發出驚天熱量,就如草原上突變的狂風暴雨,真不知這對他們大日本帝國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來中國之前是一名曆史教師,知道日本列島唯在元代忽必烈時被蒙古軍隊攻克過一次,登上島殺到幕府城下。大家正驚恐不安地擔心第二天將被徹底占領時,夜裏海上刮來了猛烈台風,船上蒙古軍受不了船的搖擺隻好撤退,由此免遭那場塗炭和曆史浩劫, 日本人也從那時拜台風為救苦救難的神風來祭祀。可是自己的這個民族,似乎並沒有從曆史悲劇中吸取教訓,又向四周鄰居伸出利爪,現在看來像是成功了,可每個民族都有自己優秀的文化和變強大時期,就像蒙古人一樣,你能保證永遠地征服他們嗎?尤其麵對蒙古這樣的強悍民族,更是時刻需要警惕,不能掉以輕心。他也有一種感覺,跟這樣的民族最好是跟他合作,友好相處,千萬別招惹他,更不可和他為敵。

當然,實現這樣的目標,首先必須借用夏爾巴這樣蒙古人的力量。他現在身上兼著主管庫倫旗占領事務的官職,必須多多依仗地方上這樣願意跟帝國合作的人物才可行。這時見夏爾巴正匆匆向他跑來,他微笑著迎上去,親和地問道:“夏爾巴桑,跑得這麼著急,有什麼事情嗎?”

夏爾巴一邊擦著汗,一邊氣喘籲籲地對他講:“小野長官,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多月前,傳出貴國開拓團進駐庫倫的消息之後,本蘇木達管轄區內的一個名叫黑古勒的青年,帶頭鬧事,率一群民眾到旗劄薩克府門前請願。當時正好我輪值,坐鎮劄薩克衙門裏當班,這幫人打傷了驅趕他們的官員和警察,還搶走了槍支,旗劄薩克衙門已發出通緝令抓捕他。”

“這事我知道,也曾經明確指令滿洲國庫倫旗警署,抓緊搜捕人犯歸案,以防再生事端!”小野說。

“報告小野長官,我的手下已發現,這個人犯黑古勒現在正好就在這裏!我要求馬上逮捕他,這裏人多,還望長官說個話,派你的三位日本憲兵協助執行。請指示。”夏爾巴動了心思,蒙古俗語這叫“借別人的手抓蛇頭”,傷不到自己。

小野微微一笑,回頭吩咐自己帶來的三個日本憲兵,揮了揮手。夏爾巴高興了,也帶上旗劄薩克府幾名軍警,一幫人氣勢洶洶地朝主祭壇那邊走過去。小野次郎踱著步,慢慢跟在後邊。

夏爾巴他們一邊撥開驅散著人群,匆匆趕到前邊。

主祭壇前,依然盤腿坐著的大博額師阿拉坦嘎達蘇,正閉目養神,人還處在“醒神”的半昏迷狀態,對周圍事不聞不問。他的身後,原先的一護法青年此時已變成兩個人,昂首挺胸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後增加的那一人是冬青嘎爾娃。

夏爾巴指著站在冬青嘎爾娃旁邊的那個臉上塗滿油彩的人,下令道:“把這個人給我綁唆!哈哈,你小子,今天終於落到我手裏了!”

“你們憑什麼抓人?”冬青喝問。

“奉滿洲國庫倫旗劄薩克衙門和大日本國駐庫倫長官小野次郎命令,捉拿本旗通緝要犯黑古勒!閑散人等快快散開,不得妨礙我們執行公務!”夏爾巴威風八麵地宣布道。

幾個軍警如狼似虎地撲過去,抓住了那個臉上糊滿新油彩,身上長袍的扣子都還沒係好的護法青年。他倒是沒有反抗,任由軍警們抓捕上繩子,一旁的冬青也臉上露出冷笑看著他們抓人,不再作聲。那些圍上來的威猛男女群眾,見冬青沒有表示抗爭之意,也不再采取擠逼手段都冷冷地袖手旁觀。沒想到捉拿這一“悍匪”如此輕鬆順利,提著一顆心的夏爾巴終於鬆下一口氣,大大咧咧地笑著,得意地對從後邊跟上來的小野報告說:“小野長官,人犯已抓獲,懾於大日本帝國軍警威力,該要犯沒敢反抗,抓捕十分順利!把人犯帶上來!”

“鑰——希!夏爾巴桑,好樣的,我倒要看看你這個蒙古兄弟,膽敢反對我們開拓團進駐庫倫,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小野次郎好奇地圍著被捕犯人轉一圈,仔細打量,似乎感覺哪裏不對勁兒。見其從後邊安代法帽下,掩飾不住掉下來一絡長發,他一伸手摘下了那個插翎法帽。頓時,一頭烏黑長發如瀑布般傾瀉下來。人群中發出“嗚——”的失聲驚叫。

“該要犯是個女人嗎?夏爾巴桑!”小野厲聲質問。

“啊?怎麼回事?”夏爾巴大吃一驚。萬分疑惑地盯著站在眼前的這個一頭烏發滿臉油彩的女人,又覺似曾相識,“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穿戴著黑古勒衣冠,化裝成他的樣子?”

“咯咯咯,哈哈哈……”假黑古勒爆發出忍不住的捧腹大笑,“大哥,向你的日本大爺快邀功吧,我就是黑古勒!哈哈哈!”

“三妹子?你搗什麼亂?為什麼假扮黑古勒,壞我的大事?該死!”夏爾巴惱怒不已,揮出手想抽她一耳光,卻被在場觀察的哈士倫一個箭步上來,擋在三格格前邊,伸手接住了那一大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