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特勒約蘇手銬上的淚珠(1 / 3)

第七章 特勒約蘇手銬上的淚珠

我合上《蒙古的人和神》,淚流滿麵。

淚水從捂臉的手指縫裏,慢慢溢灑出來,往下悄悄滴落。還是被給佛完上香的老母親發現了, 回頭奚落:“一把歲數了,還為古人掉淚?”

“不是古人。都是當今人,他們都是好人,有信仰的人。”我把劄·喇嘛、劄哈沁貝勒、僧欽五世等人的事告訴她,“蒙古人的生存之路,如此艱難,從祖先輝煌變成當今一個悲劇性民族,這真是個一諷刺啊。”

“民族?民族也跟人一樣的,有輪回的,需要佛法輪回。”母親說。她這樸素之語,倒是道破了世間規律。 自打八十年代初父母進北京,我們一起有幸讓十世班禪摸頂始,算上五十年代爺爺奶奶也曾受十世班禪摸頂,我家祖宗三代都受了同一活佛摸頂祝福,因而家裏佛完供奉的就是十世班禪。雖然家族淵源跟薩滿一博額教有關,但跟草原上的所有蒙古人一樣,也同時都信奉了喇嘛教。其中原因也很簡單,這兩個宗教都提倡行善,敬畏大自然。

從今天起,我將追蹤亨寧·哈士倫轉戰東部蒙古草原的足跡了。也許僧欽的遇難,讓這位兄弟阿爾斯蘭諾彥對西部那片土地產生了極度厭惡,不再想見到那些西部官員們的醜惡嘴臉,他把目光投向了東部。我的大爺爺,終於將迎來他的光臨,我追尋的靈魂之謎也將被揭曉。可惜的是,阿爾斯蘭諾彥沒再寫出一本東蒙之行的書,我隻能從零碎資料中捕捉他的蛛絲馬跡。1936年春天,他接受瑞典廣播電台邀請和丹麥國立博物館資助,攜帶廣播公司為其特製的一套便於長途攜帶和進行田野作業的器材:小型錄音機、發電機、蓄電池、變壓器,還有三百張唱片底盤和大量電線(這是他首次使用瑞典愛立信公司錄音設備),計劃用一年時間踏遍科爾沁和呼倫貝爾草原,再南抵庫倫、喀拉沁一帶,收集東蒙古老的蒙古民歌並錄製成磁帶帶回西方。

始終記著竹爾羅斯的預言,哈士倫這回改乘船從東方進人中國,依舊照“紮雅”從東往西進人東部蒙古草原。也許冥冥中有啟示,他突然靈光一現,決定先去拜渴那位當年的指路人竹爾羅斯活佛。他又像一隻自由靈性的百靈鳥,從東往西飛往察哈爾草原,飛向百靈廟。內心中企盼著,神明的竹爾羅斯活佛再給自己降下一條神的旨意。

然而,一切都晚了。

等待他的不是神的旨意,而是一個噩耗,要朝拜的竹爾羅斯活佛早已圓寂了。

消息如一悶棍擊蒙了他。這時才想到那年的告別,當時為什麼那麼傷感和不舍,原來那是在訣別。是生死別離。站在已顯破敗的竹爾羅斯原主廟前,他黯然神傷。

“廟不像廟了,神不像神了,王也不像王了。”他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驀然回首,同時驚喜地脫口而出:“賽拉特!My God!是你!”

“是我,亨寧先生,看到你真高興。”賽拉特被哈士倫抱得喘不過氣來,憋紅了臉。

“我的朋友,你在這裏做什麼?”哈士倫上下打量賽拉特,見他穿著一身破舊的喇嘛紫袍,“難道你出家當喇嘛了嗎,我的朋友?”

“我在等你,亨寧先生。我在廟上當燒火喇嘛,不人冊的,就是為了在這裏等你。”

“等我?”哈士倫大為吃驚,直盯著追問,“你在這裏等我?你知道我要來?”

“是的,但不是我,是活佛。”

“叨卜個活佛?”

“已圓寂的活佛,除了他, 叨卜個活佛還有這麼樣神明呢?唉。你果然來了。”賽拉特眼中有淚光。

“是竹……”哈士倫想起蒙古人不直呼亡者名稱習俗,住了口,“老活佛讓你等的?等了多久?”

“他是你告別他後的第二年圓寂的,我從哈密回來後就被他召喚過來了,你算算看吧。”

“八年?你在這裏等了我八年?!”哈士倫再次驚呼。

賽拉特點了點頭。

“假如我不來呢?”

“也許我會繼續等下去吧,我答應了老佛爺,蒙古人鄙視不守承諾的人,這樣的人沒有朋友不說,草原上的任何蒙古包門不會為他敞開。再說,老佛爺說你來就肯定來,你看看,今天這不來啦?”賽拉特破涕為笑,揪住哈士倫的手,“走,到我的寒舍喝茶去,我再告訴你老佛爺為什麼讓我等你,現在亨寧先生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吧。”

哈士倫也忍不住開心地笑了。

老廟後邊有一排土平房,要倒不倒的破舊樣子。賽拉特推開靠邊的一間,一股酥油、奶茶、奶疙瘩等濃烈擅味奪門而出。屋裏還有一位燒火喇嘛,見到洋人嚇了一跳,趕緊閃身離去。看著簡陋的房舍,還有廟院中幾乎不見香客的衰落境況,哈士倫捧著久違的蒙古式奶茶,詢問為什麼會這樣,老活佛什麼原因去世的。賽拉特告訴他,北邊黃教聖地大庫倫宗教皇帝被赤色革命推翻之後,對這邊也影響很大,加上民國政府又不像前朝那般推崇黃教,這裏的香火自然就不旺了。老活佛實際上愷鬱而死,他走後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默默地喝了一木碗茶,賽拉特從屋牆上小佛完後邊拿出了一件小包裹,鄭重放在哈士倫手上。他說:“這是老活佛圓寂之前,委托我轉交給你的東西。老活佛神明在上,弟子終於完成任務了。”

他向佛完膜拜數次,向冥冥中的老活佛禱告。

耗費八年時光等候轉交的,究竟什麼寶貝呢?哈士倫心裏充滿好奇和震撼。

三層黃布包裹裏,最後顯露出的是一麵碗口大的銅鏡,還有一張黃紙經文。

“銅鏡?”

“是的。老活佛說,你將東行,將進入蒙古人的另一種精神世界,這是進人的一把鑰匙,會幫助你進人。那邊還會有一個高人,憑這個將接納你,並為你打開那邊的神秘之門。”賽拉特認真地一板一眼地告訴他。

“類似這樣的銅鏡,我在土爾息特僧欽葛根那兒也見過。”

“不,不一樣的,僧欽葛根的那是佛教明鏡,這可是薩滿一博額教的鎮邪銅鏡。老活佛告知,佛教明鏡是向內,觀自在心境清明的,而這博額教的鎮邪銅鏡,則是向外,照人世間妖孽,鎮邪,照人靈魂的。一個出世,一個人世,兩重世界,各有不同呢。”

“噢。我在哪裏會相遇這位認識它的高人?”哈士倫興致頓時提上來了,急切地詢問,“我這次東行,主要一項任務就是考察東蒙薩滿·博額教音樂和有關它的文化。”

“老活佛沒有留下具體地址和人名,他說,到時候這麵銅鏡自己會出現預兆的。”

“啊?這麼神奇?這麼有靈性?”

“亨寧先生可別小瞧博額教的鎮物,說它邪就邪,說它神就神。怕你拿不住,老活佛才特意又留下了一張符咒放在一起,你一定好好保管,千萬別遺失。”賽拉特說時臉色凝重,對那麵銅鏡充滿敬畏,還讓哈士倫趕緊收起來。

哈士倫不敢大意了,認真包裹好,放在安全處。

他在賽拉特這邊待了一天,在廟中竹爾羅斯活佛神像前燒了香,並往廟上捐了些錢。

他看著現在變得如釋重負的賽拉特,又看著他那寒酸的住所,誠懇地說:“我的朋友,這次你還是跟我走吧,跟我一塊去東蒙草原。”

“不,不,亨寧先生,謝謝你的好意。很抱歉,這次我不能陪你走了,家裏母親已老,需要我回去照顧,等你離開後我就回草原上的家。嘿嘿,不瞞你說,我還要回家後娶媳婦呢。”

“娶媳婦?啊,這是個好事,那我就不拉你走了,你肯定為了等我一直拖延著沒找媳婦。”哈士倫笑著拍拍這位忠誠老實的蒙古朋友的肩膀。對方隻是嘿嘿憨笑。

晚上,在鎮上唯一一家小酒館裏,他們兩人喝得酩配大醉。當說到駝賊奧伯根時,笑得兩人眼淚都出來了。哈士倫告訴他在黑戈壁遇到的可能又是他時,賽拉特腦袋晃得如撥浪鼓說,不可能是他,他隻能幹小偷小摸竊賊勾當,幹不了挎槍馳騁的綠林強匪。哈士倫一想也是。

哈士倫走後,賽拉特發現自己懷裏有一把錢。

留下的紙條上寫:錢是你娶媳婦的聘禮費。

我從河邊回來,手裏提著鞋,光腳踩著小路上的沙土頗為舒服。

媽媽正在雞窩前忙活,回頭看一眼說:“又下河啦?小心點,腿上會起小紅疙瘩的,用井水清洗一下吧。”

“是人秋的原因嗎?”記得小時,人秋後媽媽用柳條把我們從河裏趕出來,說是長紅斑。

“不完全是,河兩岸農地都上化肥,一下雨農藥全衝流到河裏來,水就有毒了。加上這兩年,上頭嘎海山洋橋那兒搞什麼沙坡汽車拉力賽,人山人海的,河上竟漂來些白塑料飯盒啊塑料袋什麼的亂七/又糟的東西。”

“還漂來套套呢!”白沙讀初中的兒子矛哈拉插嘴。

“什麼套套?”我沒聽懂。

侄子味味笑不語。這下我才明白他指的啥,搖搖頭,斥他一小孩兒啥都知道。

“養息牧河算是快完了,現在的人咋就那麼願意玩樂呢?喝酒喝死,唱歌唱死,跳舞跳死,打開電視除了蹦蹦跳跳沒有別的。這世界快瘋掉唆!”媽媽繼續在雞窩前不知忙活什麼。

“是啊,古人語:富貴不能淫。現在正好是一切都反做,反祖宗,淫個夠。”我從井邊洗完腿腳回來,見媽媽手邊放著三隻昏迷不醒的母雞,手裏還拿著把剪子,奇怪不已,“媽媽,你在做什麼?這雞怎麼都翻白眼了?”

“吃到拌耗子藥的米粒啦,我正要給它們清理清理膝子!”媽媽說著,拿剪子剪開雞膝子.從裏邊擠出一堆毒藥米粒,再用盆裏的清水洗幹淨那翻開的膝子,然後用針線縫那剪開的刀口。

我大為吃驚, 目瞪口呆:“媽,這、這能行嗎?活得了嗎這雞?”

“奶奶手術吃藥的雞,一絕!去年治好過好幾隻呢!”侄子矛哈拉給奶奶當助手,倒水。

“媽你真神!這可真是太神奇了,天下奇聞!”我感歎不已。

“沒啥神不神的,我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要是清理得及時還能救活,都是下蛋的母雞呢,死了怪可惜的。”媽媽縫好了三隻雞的膝子,又往雞嘴裏喂進了些清水。不一會兒,發蔫趴著不動的三隻雞,腿爪先動了動,接著慢慢爬起來,借借懂懂地走起來了,就像從酒館裏走出來的三個醉漢,搖搖晃晃。

“活了,活了!”侄子拍手樂叫。媽媽又拌點稀糠喂它們。

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我的神奇的老娘。她身上到底還蘊藏著多少樣潛能呢?

坐在院裏涼蔭下,看著三隻手術後正恢複體力的雞,我和母親聊著話。從這病弱的雞,不知怎麼我又聯想到那個這些天來揮不去扇不走的身影:特勒約蘇。由他身上,再聯想到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和他的夢托之事。

“媽媽,大爺爺為什麼夢中把特勒約蘇托付給我?你知道原因嗎?”我望著院外的河南岸原野,思路也馳遠。

“大爺爺的神明這麼提示,肯定有他不同一般的緣故吧。你沒發現這些日子,圍繞特勒約蘇身上總是發生著些個離奇古怪的事嗎?”媽媽若有所思這麼說。

“對呀,離奇得不能再離奇了。我擔心,還會發生些什麼。”媽媽一說也提醒了我。

“肯定會的,遠沒有結束。其實,老人家這麼惦記特勒約蘇,也是另有原因的。”媽媽欲言又止。

“什麼原因?”我頓時注意媽媽未說出的那層含意,“還不能告訴我嗎?”

“家族的一些事,因為你從小外出讀書,很多事都不知道的,加上蒙古人也有著不談論先人們隱私方麵的傳統。嗯,今天我就告訴你吧,其實,特勒約蘇是你大爺爺的親孫子。”

“啊?不是一直說,大爺爺一生未娶沒有成過家嗎?”我愈加地驚奇。

“沒有成過家不能說明沒有過女人啊。”媽媽歎了一口氣.“大爺爺有過一個女人,那女人,天堂地獄也要和他在一起,隻是名不正言不順,唉……”

“為什麼?女方家不同意?”

“何止不同意喲,都要殺要剮的。”

“鬧得這麼凶?女方家什麼來頭?”

“夏爾巴大老爺的親妹妹。”

“啊?夏爾巴蘇木達,晚清貝勒爺?”

“正是,當初他三妹得了‘安代病’,大爺爺給她治好了,這漂亮的貴族格格就喜歡上大爺爺了,死活要嫁給他,大爺爺也動了真情。後來發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隻好私奔了。”媽媽似乎早有計劃逐步向我揭開大爺爺的一些身世,一層一層剝開披在他身上的神秘麵紗。一個民間神人的有血有肉的形象,正從厚厚的黑衣中向我走來。

不過大爺爺故事如此發展,的確出乎我的意料,引起了我心中波瀾。正要繼續探詢下去,弟弟白沙騎著他的摩托車駛進院子裏來,如一凶神惡煞駕到。他不管不顧地衝我嚷嚷:“哥,這特勒約蘇又出事了!”

我嚇了一跳,忙問:“又怎麼啦?這小祖宗哎!”

“還不是遭人欺負!霍倫煤礦的運煤車,趁他在旗醫院陪床,又從他的草場抄近道開過去,還撞死了他的三隻羊!”弟弟習慣性地從井沿上喝了一瓢涼水,抹抹嘴巴。

“太不像話了,約蘇又找你了?”

“沒有,這次他沒有,這次拉著死羊直接找到礦上去了。”弟弟拽個木墩子坐在我們旁邊,悠悠地抽上煙。

“噢?這蔫巴人淨幹些不蔫巴的事!後來呢?礦上怎麼說?”

“礦上打電話找了哈達所長,說有個塔林村的農民在他們那)L搗亂,快讓他們去領人!老哈就喊上我了,沒辦法,誰叫大哥吩咐我關照這小子的呢,我就去了。”

弟弟告訴我們,當他們趕到霍倫煤礦那裏時正熱鬧呢。特勒約蘇把那三隻血嘖呼啦的羊,扔在礦辦公室地上,嚷嚷著跟他們討說法,要求賠償,一隻羊至少賠兩千塊,說這是市場最低價了。煤礦還是那個姓趙的辦公室科長,轟他走,說誰知在哪兒死了的羊拉來這裏訛人,還口出狂言,煤礦不差錢,別說兩千塊一隻羊,兩萬都沒事,關鍵是你得拿出證據來。一說到證據,約蘇就傻眼了,嘴裏直嚷嚷,不信你們去看看,車印血跡都在那兒擺著呢,你們礦車抄近道闖我草場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趙科長說,我們可沒工夫幫你破案去,這附近幾十個村子天天都拉著死羊死狗跑來鬧,那我們這礦還開不開啦?你還是回去吧,下回當場抓住軋死你羊的人,我立馬叫他賠你!”

媽媽聽後生氣了,說道:“這叫什麼話?姓趙的這科長太仗勢欺人了!誰還吃飽撐的,沒事兒拉著死羊去他那兒折騰啊?”

“說的是呢,這霍倫煤礦就像一隻闖進草原的惡狼,欺負百姓都成習慣了。後來怎麼樣了?”我問弟弟。

白沙弟弟掐滅了燒上手指頭的煙蒂,接著講起來。

那個趙科長叫來了幾個人,推推操操地把約蘇架出了辦公室,三隻死羊也抬出來直接扔砸在他的身上,沾了他一身的血。這一下老實人被激怒了,嘴裏大罵,隻見他轉身從趕來的膠輪車上拿下一個白色大塑料桶,裏邊裝滿了液體東西,提著它就跑上礦辦公樓的樓梯。別看他平時像是弱不禁風的樣子,爆發起來可又像隻豹子,腿腳也變得利索敏捷。而他這行為,又出乎大家的意料,誰也沒有想到,有兩個人被他撞開另兩個從後邊也沒有追上。他一邊往樓頂上跑,一邊嘴裏大嚷:“你們這麼欺負人,不講理,那好,爺就在這兒死給你們看!”這下趙科長們慌了,外邊圍來了好多人,也有不少附近聞訊趕來的農牧民。哈達和白沙到達現場後先是站在人群後觀察事態,見情況不妙,兩人趕緊追上去喊:“約蘇,快下來,別幹傻事!”特勒約蘇兩眼冒血,回頭說:“哈所長,二哥,你們別管,我要跟這幫黑了心的豺狼們拚了!”說著跑上了四層樓的最頂上平台,站在高高的樓頂邊上,一手舉著打火機,一手舉著液體塑料桶。他已經變得瘋狂,眼睛噴怒火,嘴裏大嚷著:“誰也別過來,這桶裏全是汽油,誰要過來我就點燃它!”

嗚!眾人轟然。這下人們都傻眼了。慌了手腳的趙科長,求助哈達所長說:“哈所長,快想想辦法呀,為了三隻羊也不至於這樣拚命啊!”

紅了眼的約蘇衝趙科長狂叫:“你他媽的說得輕巧,牛羊就是我的命!煤不是你們這些黑心狼的命根嗎,羊就是我們窮人的命根!”

事情驚動了礦上的領導們,礦長書記一個個都跑上來了。身子發胖的姓李的礦長呼味帶喘爬上樓梯來,喝問:“怎麼回事?幹啥呢這是?啊?!”

趙科長趕緊彙報說:“這個老百姓突然無緣無故拉著三隻死羊跑來,說是我們運煤車軋死的,索賠不成跑到樓頂來,好像是要自焚!”

哈達所長這會兒開口了,不冷不熱地說:“不是無緣無故吧趙科長,你們礦車抄近道走他家草牧場,也不是一兩回了,也找過你們幾趟了。旗裏正要招集霍倫礦和四周村落聯席會議,想必你們也收到通知了吧?”

約蘇哭腔大喊:“你們大礦車走我草場,連草根都軋翻出來了,我就那麼點放牧草場,愣是叫你們軋出了那麼寬一條通路,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了?今天又軋死我的羊,要是不給個說法,不賠我的羊,今天我就點燃這汽油桶,讓全中國人看看你們霍倫煤礦多麼黑惡,多麼狼心狗肺!”

胖李礦長這時才感到事態非同小可了,要是不及時處理會惹出一連串大麻煩來,本來心裏也清楚這些事責在己方,態度開始轉變。隻見他回頭訓開趙科長:“你們怎麼搞的嘛?這麼點屁事搞成這麼大的動靜,一群飯桶!給運輸隊開個會!他索賠多少錢?”

“一隻羊要兩千塊。”趙科一長低聲說,“這是訛詐,李總。”

“去,從財務提七千塊現金出來!”然後,李總回頭對約蘇和顏悅色地說,“這位兄弟,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商量,不要走極端好不好?我們這就賠你的羊錢,多給你一千算是草場的補償吧,你先把手裏的打火機放下來好不好?”

約蘇說:“你這位領導說話還算有點人味兒,等你錢來了我就放下打火機。”

趙科長不大情願地跑下樓去了。約蘇和大家一時就那麼僵持著,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空氣中飄過煤礦區特有的黑灰色粉塵,有些嗆肺。不一會兒,趙科長瞪瞪又跑上來了,手裏拿著一遝兒錢,想遞給李總可他沒接,向前方努努嘴。趙科長猶豫了一下,手裏高舉著錢,嘴上喊:“我這就把錢送過去,你別緊張!”

約蘇從那邊喊:“你別過來,把錢給哈達所長或他身邊的白沙村長!”

哈達所一長也不接錢, 白沙隻好苦笑著,一邊搖頭一邊從趙科長手裏接過那一遝兒錢。

到了這時,哈達所長繃下臉來衝約蘇說:“人家已滿足了你的要求,現在你可以放棄自己的過激行為了,我這就過去,把你手中的打火機和油桶交給我吧。”說著,哈達慢慢走過去,眼睛緊盯著約蘇,以防這傻小子又幹出什麼來。約蘇這會兒才放下了一直高舉的打火機和油桶,倒是老老實實地把東西交給了哈達。隻見哈達一接過東西後,命令身後跟來的警察說:“銬上他,帶走!”倆警察迅速撲上去,如惡虎撲羊,哢瞪一下給約蘇上了手銬。弄得約蘇直毗牙咧嘴,大聲嚷嚷:“為什麼銬我?我犯了什麼罪?”

“你采取危險的過激行為,擾亂社會治安,造成惡劣影響,先拘留處罰教育你!”哈達所長嚴正地告訴他,一揮手,“帶走!”

眾目睽睽之下,哈所長和警察帶著約蘇離開樓頂。不甘心賠了羊錢的趙科長貼上來悄悄問:“這小子已違法鬧事了,那錢還拿走嗎?”

哈達白了他一眼說:‘’趙大科長,這可是兩碼子事,我們會去現場取證的,你們礦上運輸車輛的輪胎印,我們也基本都備了存檔,如果證據確鑿也許還要加罰呢。”

“別,別,那就這麼著吧,我們往後多教育教育職工就是。”趙科一長覺得沒趣,趕緊溜開。

一場緊急事端就這麼消餌於無蹤,李總等領導親自送哈所長他們到樓門外。

哈達讓跟著約蘇一起來的他老爹,趕著膠輪車拉上死羊先離開,然後才押著約蘇上警車。

離開礦區後, 白沙大舒一口氣,一拳擂在約蘇身上罵開了:“你他媽的真活膩啦?真想死呀?好,一會兒到養息牧河邊就淹死你!讓你死個夠!”

約蘇縮在車角那兒詠味直笑,隨他擂隨他罵。

白沙拿過那一桶汽油,擰開蓋兒聞了聞,失聲道:“咦,這不是水嗎?哪兒是汽油啊?”

約蘇味笑著悶聲悶語說:“還能喝呢,井拔涼水,還有點酒味兒,原是裝二鍋頭的塑料桶。”

“你媽的真能整,哈哈哈……”白沙捧腹大笑,前仰後合。

哈達斜眼瞧了一下白沙說:“這有什麼可笑的?你真以為他這窩囊廢特勒家夥有膽子自焚?他舍得離開他那個瘋女人嗎?我一開始就沒相信他!他可以騙所有人,可騙不過我的一雙眼睛,本來我就沒信,一接過塑料桶我就知道是水了,水和油重量不同。”

“還是所長大哥眼睛毒,騙不過你。不這麼弄他們,我那三隻羊不白死啦?被逼得沒招兒了,唉。”約蘇的深深歎息聲,令在座人心動。

“你這該死的渾蛋,虧你想出這樣的損招!好好感謝哈達所長吧,要不是他銬上你帶走,你還想離開那個鬼門關?他們會活剝了你!”白沙氣不打一處來,弄得哭笑不得。看了看銬著手的約蘇那可憐樣,心又軟了下來,對哈達說:“老哈,離開礦區了,這窩囊人還銬著他嗎?”

“當然銬著啦,你以為我在演戲嗎?他在演戲,我可沒演戲!郭白沙我告訴你,你我雖然同學朋友,但一碼是一碼,我這人從來是公私分明,決不詢私枉法。這位約蘇模爾根公民,今天這玩笑開得太大了!你想想什麼人在自焚?法輪功教徒,達賴喇嘛信徒,還有就是各地被拆房的百姓!他這算什麼?為三隻羊,多大個事?真也好假也好,弄出個自焚的大動靜,你想想這是多大的影響?傳出去,甚至會造成政治影響!你這位兄弟好能個兒啊,給我這管片兒惹來了多大的麻煩?哪有這麼輕巧說放就放了,他必須接受七天的行政拘留,好好反省,保證以後不再犯之後再看情況定論。”

這一番話說過之後,白沙和約蘇頓時都傻了,無話了,這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警車在穿沙公路上奔馳,車窗外的電線杆子一晃一晃地閃過,從運煤車上揚起的黑塵沙時時刮來,遮蒙上前邊的光線。

“好,好,我接受處罰,對不住了,哈所長。”約蘇低著頭說,突然默默地哭泣開了,瘦弱的雙肩一聳一聳的。

白沙和哈達誰也不勸他, 由他哭著,就那麼讓他無聲地哭著。苦澀的淚水,一滴一滴灑落在那副怪亮的手銬上,變得像副晶潤的銀手鐲……

弟弟結束了講述。

他默默地坐著,兩眼直視著地上發呆。我和媽媽也老半天沉浸在這事情中,心中不是個滋味。怎麼會是這樣呢?

“我就納悶兒了,這特勒約蘇提著一桶水威脅自焚,就不怕露餡兒挨他們揍嗎?”我對弟弟說。

“這話我也問過他,你聽這渾人咋說,‘隻要舉著打火機和塑料桶,他們就誰也不敢靠近,隻能一直耗著等警察來。知道是我,肯定哈達所長會出麵,他來那肯定會喊上二哥,這沒跑兒,你們二人一來我就見到太陽了。’聽聽,他還吃定我們倆了。”

我忍不住笑了:“別看他憨,主意還挺正。”

“唉,不過這事整得人心裏怪難受的,這個窩囊人罵不是打不是,倒黴事全讓他給攤上了,咋整。”白沙說一句後又點上一支煙。

“所以嘛,大爺爺這才夢中托付我們,你就替大哥多費點心吧。”我對弟弟說。

這時媽媽開口說:“這麼一來,可著這窩囊人在派出所還得待上七天呀?那他家的牛羊草場這些日子咋辦?他那個病爹媽能指望上嗎?還有,那個放在醫院的瘋婆子,見不到他的身影不得點著了那個病房呀?”媽媽擔心起來,對弟弟說:“兒子,你還是去求求哈達吧,關個一兩天就放了得啦,你就拿瘋婆子說事,告訴他瘋婆子會找到派出所來的。”

“哈哈,這招兒行,媽真老到。我陪你去,看看約蘇蹲笆籬子什麼個樣兒!”我對弟弟笑說。

“哥,你這是在找你的小說素材吧?明後天去吧,今天肯定不靈,讓那胡來的小子蹲上兩天,鼻子也嗆嗆煙!”

白沙弟衝我咧嘴笑一笑,看得出跑了一天他已經不願動彈了。

我很喜愛我這唯一的弟弟。當年老父親在世時,為了守住家業老人家怎麼也不讓弟弟考大學走外邊,高中一畢業就留在身邊務農,人家現在也幹出名堂,當選村長搞得風風火火的。我看了看他逗說:“今天不願動窩了,那就準備下酒嚼咕兒吧,咱哥兒倆喝酒。”

弟弟二話不說,撿塊土坷垃撇過去,正中剛被母親手術救活的那隻母雞,一個踉蹌就倒下了,本來就搖搖晃晃神魂顛倒的。

“那隻雞不能吃,它吃了耗子藥啦!”母親急嚷。

我看著弟弟犯愣的傻樣兒,拍手大樂。

媽媽講的大爺爺的故事,我自己收集的亨寧·哈士倫的線索,兩者終於要在嘎海山頂會合了。我心裏不由一喜,如釋重負。為找到這兩位高人的曆史性相遇契合點,我已搜盡枯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