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特勒約蘇手銬上的淚珠(2 / 3)

那天在山頂,布赫和希格發現夏爾巴蘇木達陪著日本人小野和另外一個白種洋人登上山來,後邊簇擁著地方官警時,心裏咯瞪一下,一種不祥預感襲上心來。著急地尋視,這大博額到哪裏去啦,怎麼還不見人影?

他還發現一個奇怪的情況,主祭壇前三十米遠的地方埋著一根柱子,柱子頂上綁著一個勒勒車的木輪子,上邊塗抹黑彩掛著獸皮草穀穗子等,拴飄著黑藍色布條。在這一奇特木柱下,孤零零坐著個人一動不動,頭上還蒙著黑色大方巾,隻能從其綠底花色衣袍上可判斷出似乎是個女性,顯得頗為神秘。在她的身後,站著一位穿鮮紅色蒙古袍的年輕女子,臉上化妝抹了淡彩,手裏捧著一根銀柄銅鈴蛇皮鞭,不過布赫一眼認出是老博額的女徒弟冬青嘎爾娃。這一切不知何意,越發地顯出詭異氣氛。

這時隻聽老屯達高聲宣布:“請大祭司通天大博額阿拉坦嘎達蘇,出場!”隨著,一聲牛角號破空而起。鴉雀無聲的人群,開始四下張望,等候那位神秘的大博額出現。可半天沒有動靜,正當人們疑惑之際,不知誰悄悄喊了一句:“來了,來了。”

布赫抬頭矚望,沿山北側一條小徑,那輛套著六隻公山羊的“金羊車”,正奮力奔上山頂而來。

人們低聲驚呼:“金羊車!金羊車!”

羊車前有一年輕男人牽引著奔跑。他身穿藍色蒙古袍,腳上黑色長筒布靴,額頭上紮著藍綢帶,臉上化了濃妝塗滿油彩,認不清是誰。當他引領金羊車從人們前邊走過時,虔誠的百姓們紛紛拿出哈達獻掛在金羊車上。年輕人把車穩穩停在祭壇前,恭敬地站在車門前撩開金穗帳簾。大博額阿拉坦從車裏慢慢下來,身穿青黑色法衣,頭戴插滿羽翎的黑色法帽,胸前掛九個小銅鏡,腰以下的法衣襟據上飄蕩著五彩條帶,每個條帶上都拴係著一銅鑄小人“翁衰得”。黑色法衣正麵有日月符號,背麵上的白色三角符號更是紮眼,“三”是神秘數字,具有巫術力量,金字塔就三角形,可打通宇宙三界氣場。頭上戴的法冠稱“杜拉嘎”,上邊畫著神靈之像。

大法師由那位男青年護衛著,緩緩走向祭壇。布赫趕緊從人群後走過去,提醒阿拉坦看看東側山路,老屯達也已發現,聚過來商量。阿拉坦冷冷說道:“該來的終於來了,好嘛,等的就是這結果,咱們按計劃祭祀,讓他們瞧瞧!巴彥屯達,你先出麵大膽應付,有我在呢。”老屯達巴彥拍胸脯說:“放心,老夫怕什麼?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們繼續!”

與此同時,東側山路那夥人也已到達了山頂。他們乍見到山上這陣勢,十分驚訝,夏爾巴的眼睛登時瞪大了,喝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巴彥老屯達,聚攏了這麼多人,你們想鬧事嗎?”

“察報蘇木達協理劄薩克大諾彥,養息牧河兩岸百姓自發地在這裏祭敖包,祭祖宗,祭長生天!夏爾巴老爺親自登山來,還陪著東西方洋人,想必也想參加我們祭祀儀式嗎?好啊,歡迎!”老屯達巴彥與阿拉坦交換了一下眼色,堂堂正正回答。頓時鼓樂齊鳴,人群中發出嘲諷的歡呼浪潮。

“胡鬧!早不祭晚不祭,為什麼選在七月十五這一天?你們知道官府今天要在這裏做什麼嗎?”夏爾巴憑著祖輩承襲的貝勒爺貴族權勢加上現在雙重官職,在這片草地上蠻橫慣了,視民眾為草芥,現在見屬民們如此大膽,未向他先請示就在此聚眾活動,他有些惱羞成怒了。

“大諾彥你有點健忘了,七月十五是傳統祭敖包日,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你們官府今天在這裏做什麼,跟我們何幹?”巴彥的態度依舊不卑不亢,話也不軟。

“官府已封了嘎海山登山路,滿洲國政府決定,在嘎海山下養息牧河南岸草地,要移民大日本國國民,開拓團進駐開墾,從今天起在東山腳炸山采石蓋住房,閑雜人員一律不得登山!你們的祭祀活動,我命令你們取消!”夏爾巴大手一揮武斷地宣布。

頓時,在場民眾嘩然,議論紛紛。大多數人還不知道日本人往這裏移民的事,這下一時愕然之後立刻群情激憤了。

阿拉坦大博額緩緩走上前來,身上的薩滿法衣隨風飄動,那些懸掛上邊的小銅鏡小銅人發出叮當之聲。一見他出場,民眾馬上安靜下來。那位站在日本人小野旁邊的白種洋人,驚愕地失聲叫一聲:“咦?”似乎熟悉這種服裝打扮,或是什麼原因刺激了他。

“蘇木達大人,你剛才說日本人要移民這裏,既然是滿洲國的決定,為什麼庫倫旗執政的喇嘛王爺羅布桑沒來宣布這事,而是由你這位王爺手下一個小協理出麵辦呀?”阿拉坦的話直搗要害。

“你!哪兒都有你這跳博額的巫漢!”夏爾巴被噎得臉紅脖子粗,忍不住口出狂言:“告訴你,嘎海山下養息牧河岸草地,都歸我夏爾巴貝勒爺管轄,用不著由那個青海來的藏人喇嘛出麵宣布!”

“這話不對吧,我們庫倫旗是清朝時定製為政教合一喇嘛旗,旗所屬每片草地每頭牲口每畝莊稼都為旗廟供用,你夏爾巴大人祖上雖是貝勒爺,但原先是從東邊的賓圖旗合並過來的,這裏根本沒有你們夏爾巴家族一片草地!說實在,你也隻不過是替旗廟喇嘛王爺管理這片草原而已!”阿拉坦的錚錚之言立刻得到民眾響應,紛紛吵嚷,必須由羅布桑王爺親自來說清這事。

夏爾巴還要耍威風說什麼,後邊的小野拍了拍他肩膀耳語幾句,於是夏爾巴向人們大聲說:“大家安靜,先請興安西省日本參議官主管庫倫旗事務的小野次郎先生,給大家訓話!”

矮墩墩的日本人小野,走上前來,先給眾人鞠個躬,然後口氣不乏傲慢地開口說道:“我們大日本大和民族,非常尊重成吉思汗的子民蒙古族人民,經大日本帝國和滿洲國友好協商,想暫時借用貴民族一片草地居住,你們的草原大得很,可我們的島上太狹小啦,還希望胸懷寬廣的蒙古族兄弟們包容!另外,滿洲國政府已經發文給了庫倫旗喇嘛王爺羅布桑大人,如果真的需要,我現在就請他過來這裏,讓他給大家說一說吧。”

聽了他這番話,阿拉坦和巴彥屯達幾人低聲商量,仍由阿拉坦出麵說:“滿洲國官府跟你們日本國如何做的交易,我們草民不知情,也管不著,我們還是要等羅布桑喇嘛王的一句話,你還是請他來向民眾交代一下吧。”

小野臉上有些不悅,但考慮長遠在此居住問題,他暫時還不想跟蒙古人太搞僵關係,於是回頭對夏爾巴吩咐:“派人去請羅布桑王爺!”

阿拉坦見狀,也大聲說:“那好吧,你們先請著喇嘛王,我們繼續祭祀我們的!祖宗的傳統不能再耽誤了, 巴彥屯達,咱們開始吧!”

正安排人去請喇嘛王的夏爾巴,聽見後立刻阻止說:“不行!今天這祭祀,不能再搞了!”

“夏爾巴大人,你可不要數典忘祖喲!祭祀敖包的事,你還真管不了!你問問這些在場民眾,他們答應你不?”阿拉坦微笑而言。民眾一聽怒嚷起來,紛紛呼喊夏爾巴滾回你的賓圖旗。其實賓圖旗早被取消建製已不存在,民眾是以此消遣他。

正這時,那位始終未說話饒有興致地觀察祭祀場麵的西洋人,走到小野身旁低聲嘀咕幾句。小野頻頻點頭,阻止了還想發作的夏爾巴,然後由他領著西洋人走到阿拉坦跟前,二人深深鞠了一躬。小野說:“請大法師容我向您介紹,這位是西方歐洲丹麥國的大學者亨寧·哈士倫先生,他是通過丹麥和瑞典兩國政府跟我們大日本國和滿洲國政府聯絡,前來東部蒙古草原,進行民歌和民族文化考察的。哈士倫先生十年前曾參加斯文·赫定考察隊,對中國大西北和察哈爾草原進行過考察,他對你們蒙古民族非常了解,酷愛蒙古民族,還自稱是蒙古人,當年新疆喀喇沙爾的土爾息特蒙古可汗僧欽活佛,承認他是自己的轉世兄弟。可惜,那位著名的僧欽活佛,後來被新疆總督金樹仁暗殺了。哈士倫先生現在請求,想拍錄你們的整個祭祀過程,如果允許他拍錄,我就讓夏爾巴協理準許你們完成今天的祭祀活動。我們的采石工作,推遲一天也沒關係的。”

阿拉坦對東洋人一向厭惡,但對於他推薦介紹的這位西洋人什麼哈西勒渾的,卻頗有了好感,上下端詳著他,眼睛銳銳的,似乎要看穿了他五髒六腑。哈士倫用純正的察哈爾蒙古語向他施禮說:“阿哈巴格師,他賽音白努噠!”他說的高師您好這蒙古話一出口,在場蒙古人都驚詫。接著,哈士倫拿出一遝與僧欽、竹爾羅斯、劄哈沁、賽拉特等蒙古上等人及民眾合影的照片,當場又放了一段早先錄製的土爾息特和鄂爾多斯蒙古音樂。這下更是驚倒了在場的所有民眾,又紛紛傳出哈士倫熟悉的驚歎語:“會說話的匣子!他有會說話的匣子!”

“他沁,烏呐爾瑪奈紮雅太渾白恩噠!”阿拉坦微笑說你還真是跟我們有緣命之人。聽了這話,哈士倫身上某處突然如被刺或被燙了一下般的感覺,他一摸是懷裏,是珍放竹爾羅斯所贈銅鏡的那一塊地方有異樣感覺。他驚愕地想,難道自己麵對的這位四十多歲薩滿祭祀者,就是賽拉特所囑咐的那個有緣之人嗎?他撫慰一下懷裏暗暗尋思,再等等看。

“好吧,既然你這位西洋兄弟,有緣從那麼遠的地方來,雖然長得白了點頭發黃了點,看來也還真是咱自己人。是吧,巴彥老屯達,那咱們就讓他拍錄好了。”阿拉坦的意見, 自然受到幾個屯達和大家的讚同。哈士倫高興了,立刻揮手從後邊招呼來兩個工作夥伴,架放上拍影錄音等機器。

這時長銅號、牛皮鼓、白螺號、銅鑼等聲音渾厚的祭祀樂器再次響起。

大祭司阿拉坦,走到主祭壇前行三跪九叩大禮。老屯達率眾黑壓壓跪在敖包前磕頭行禮。然後,阿拉坦接過男青年遞上的木劍和“達木如”牛骨鈴握在左右手上,順時針從左到右繞著敖包走三周,一邊嘴裏念動著祈使咒語。民眾也跟隨其後繞敖包三周。回到祭壇前重新站定,大祭司阿拉坦右手舉劍左手搖牛骨鈴,一聲高亢洪亮的嗓音陡然而起。

唱頌曰:

當森布爾大山還是泥丸的時候,

當蘇恩尼大海還是池塘的古世,

我們祖先就祭天祭地祭敖包,

祈福驅邪行“博額”大法!

OM SAIN!賽音召,賽音召!

民眾高呼最後的吉祥語:賽音召!賽音召!

大祭司接著高聲唱頌:

從祖宗那兒傳來的“博額”法喲,

天地山河、 日月星辰, 自然萬物,

都是我們代代祭拜的附體主神!

威嚴吉祥的嘎海山喲,

是“騰格爾海日拉結”之地

——“長生天賜愛於該地”!

今天虔誠的子民聚集在這裏,

請接受我們莊重的拜祭!

OM SAIN!賽音召!

OM SAIN!賽音召!

大祭司邊唱頌邊揮木劍指劃周圍“長生天賜愛之地”——嘎海山,開始默念博額咒語,這叫“清潔祭祀之聖地”。他向“護法”青年揮手示意,青年就從金羊車裏請出一塊紫色木牌,恭恭敬敬地安放在主供桌中央,上邊寫有:“鄂其克騰格爾——長生父天之位。”蒙古人崇拜的最高境界就是長生天,而博額師或薩滿巫師是神界和自然界的化身,是兩者間具象化的中間過渡者,一個由於“興奮而起的狂舞者”。現在,“通天大博額”阿拉坦嘎達蘇大祭司,就是這個人神的“中間過渡者”。

大祭司洪亮的嗓音再次響起:

啊,鄂其克騰格爾.

長生父天!

在那太陽升起的地方,

有一座至高無上的三十九重寶塔,

在那寶塔頂上,

就是我們的父親般的三十九重天!

在那白雲飄浮的地方,

有一個金色的三十九層階梯,

在那金色階梯上邊,

就是我們的父親般的鄂其克騰格爾!

啊,鄂其克騰格爾,

長生父天!

我們真誠地祭莫你!

把豐碩的“壽色”獻給你!

大祭司揮手示意,男青年走到供桌前拿起祭刀,宰殺那隻供放的活羊。血祭的羊被稱為“壽色”,按蒙古式掏心殺法屠宰。男青年伸手掏出那顆血淋淋顫抖抖的羊心,供放在金邊木碗裏,再把它遞到大祭司手上。老薩滿一邊用木劍在羊心上比畫,一邊開始呼叫父天,然後把羊心供奉在祭壇上“長生父天之位”前,接著他就緩緩舞動起身軀,唱頌起來:

盛在金盅裏的是美酒喲,

主宰萬物的長生父天——

請盡情享用這酒中精華!

供在祭桌上的是“壽色”喲

主宰萬物的慈祥父天——

請蒼臨享用這草地物華!

OM SAIN!賽音召!

OM SAIN!賽音召!

眾人隨呼:“賽音召!賽音召!”

大祭司揮動寶劍骨鈴,嘴裏不停地念叨咒語,一臉的高深莫測神秘之色。而圍在四周的民眾,不斷齊聲高呼:“呼咧!呼咧!”

祭敖包儀式,即將進人最後高潮階段:“跳安代。”

阿拉坦大祭司和那位護法青年,邁著安代步伐,走向另一側的安代場子,就是那個立著勒勒車輪子,下邊坐著蒙頭女子的地場。

頭一次目睹這一場麵的哈士倫十分激動,過去在西部接觸的都是佛教儀式,很少見到這種純粹的薩滿一博額教的祭天祭敖包。這完全是另一種宗教文化,一個拜佛一個拜長生天,其中的含意也完全不同,而這兩種都很神聖的文化和宗教卻奇妙地融彙在同一個民族身上,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和探討的現象。他想,接受這兩種高深宗教文化浸淫熏陶的民族,必將會顯現出更大智慧,更多包容,更為堅韌而通達,走得會更久遠吧。

當然,也有什麼都不信隻關注自己權勢利益的無神論者蒙古人,那個一直不耐煩地在旁觀看著的夏爾巴,也許就是這樣的人。果然,他已忍無可忍地嗬斥道:“好了,好了,又要搞你們跳博額那一套!喇嘛王爺馬上就要到了,喇嘛們最見不得你們這些巫師胡搞,下邊的這跳安代就免了吧!”

還未等阿拉坦、巴彥等人說話,沒想到西洋“蒙古人”哈士倫先搶著對飛揚跋息的夏爾巴回話了。

“夏爾巴大人,你的話差矣, 自俺答汗引進黃教後,蒙古草原的薩滿一博額教大多都改換麵目歸人了黃教,在新疆蒙古人當中,甚至有人教的喇嘛兼做薩滿巫師的法事,無法做的就授權民間巫師去做,叫作‘古爾土木’。我個人覺得,蒙古民族不能人為地有意把這兩個宗教對立起來,而是應該多找到他們的共同點去發揚光大,這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發展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好處的,也會使他們變得更加堅強。”

這番話,連阿拉擔、布赫等人聽著都感到震驚,引發思考,深感這個遠道而來的西洋“蒙古人”很不簡單。

哈士倫轉過身,對日本人說:“小野君,這個薩滿教巫師跳安代舞,我在新疆、察哈爾、鄂爾多斯一帶都未曾見到過,是東蒙一帶獨有的民間文化,聽說非常神奇。你們日本國也有類似的‘巫舞’吧,酒席上舞伎們圍成圈拍巴掌跳的那個舞,跟這跳安代舞很相近的,我們一起再欣賞欣賞吧,難得一見,肯定很有趣。”

“鑰希!喂,夏爾巴桑,你不要搗亂了,讓他們繼續,繼續!”小野衝夏爾巴揮揮手,弄得夏爾巴很沒麵子,又敢怒而不敢言。

薩滿一博額教的“跳安代”,有幾種傳說。安代,一般指的是女性患的類似豔鬱症的病,整日病愜飲,渾身無力,丟神無魂的樣子,嚴重的會失去語言功能和勞動能力。起因多是婚姻不順,少女思春,中邪中魔怔等。還有一種說法安代是“失魂症”。女性患者的哪一位已故親屬朋友或失戀暗戀者想投胎於她而造成的病症。傳說古時大興安嶺南蒙古郭爾羅斯部一位年輕姑娘患了此類病,老父親駕著勒勒車帶女兒去大西南的蒙古勒真,求醫高人。路經科爾沁草原,最後到達庫倫旗養息牧河岸時,勒勒車的輪子壞了無法再行走,天色已黃昏,哀傷的父親抱車上病人膏育的姑娘痛哭。此時附近的牧民們都聞訊而來,圍著父女哀婉地吟唱,表達同情。隻見從嘎海山上過來了一位穿戴奇特的老人,胸前係五彩法據,頭紮羽翎法帽,手握一根銅鈴皮鞭, 自稱是“跳博額的人”又稱“安代欽”即跳安代的人。他圍著姑娘的車一邊跳起一種奇怪的舞,一邊吟唱起令人一聽便人迷讓人神魂顛倒的歌。眾人不由自主地跟著老者的步伐舞唱起來,這是個一跳不能停止一唱不能住口的歌舞,車上那個昏迷不醒的病女孩也蘇醒了,抬起頭來,受了感染先是跟唱後忍不住從車上下來,也跟著老者跳唱起來。歌舞很瘋狂,燃著簧火,群歌群舞,人們都人迷般地瘋狂舞唱到天亮,後來都累極昏睡過去了。太陽出來了,老者不見了,醒來的人們和老父親發現,姑娘的病卻好了,隻見她大汗淋漓水洗了一般,身下浸著一攤經血。臉色紅潤,兩眼放光,一掃病飲恢的樣子,比往日更顯得健康而青春鮮麗。從此,安代歌舞從嘎海山下養息牧河岸向四麵八方傳播開來,後來祭天祈雨、祭敖包祭水井祭河泉等各種祭祀活動中都跳唱開安代歌舞了。多年後已列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庫倫旗被命名為安代之鄉,嘎海山下養息牧河岸為安代發源地。

已走進安代場裏的阿拉坦,心中十分感激一直替他們說話的那個西洋人哈士倫,他不僅見識廣博,還很會巧妙地利用自己身份,能夠委婉而不傷和氣之下說服那個柴鶩的占領者東洋人小野,這讓大博額師從內心中產生出一種親近感。

阿拉坦站在安代場中那一象征安代神物的圓木輪下,向上拜了幾拜,嘴中念頌著他人聽不清的咒語和祝詞。那個蒙著頭的顯然患有安代病的女子,始終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萎靡不振的樣子,由後邊的大博額女徒弟冬青嘎爾娃護衛著她。

大博額師將開始行法了,女徒弟走向前把手上的那根銀柄銅鈴皮鞭,捧給師傅。這皮鞭很奇特,用五條五種顏色的蛇皮擰成,象征震懾來自陰間邪氣的龍蛇之神,而皮鞭的銀柄的法名叫“麒麟普日布”,雕刻著猙獰的麒麟頭,頂處尖利,普日布是藏語,意思是飛翔,另有一層意思是釘錘,也是鎮邪之物。皮鞭正宗法名叫“哈揚黑日娃嘎拉土轟阿塔希古日”,簡譯大概意思是“天地火之銅鈴龍蛇鞭”,這是“安代欽”治療病患者的最重要法器。

哈士倫大膽地跟著走進安代場子中,開始進行緊張地拍錄。

從旁側鼓樂隊中,安代樂曲驟然而起。一聽音樂召喚,阿拉坦把手中的銅鈴皮鞭猛地一甩,“啪”的一聲巨響,柄上的五六個銅鈴發出丁零零的幽響,如招魂般地疹人。而聽到這皮鞭銅鈴響聲,那個蒙頭女子身上一哆嗦,如鞭子抽到了她身上一樣。

大博額師阿拉坦,這時候身份是“安代欽”,跳安代的法師。他先做起“請神”序曲——“希特根紮拉乎”,意思是“請自己信仰的主神”附體。他一邊舞躍著向四方八麵神靈施禮,一邊嘴裏唱頌“安代”歌詞往地上拋撒五穀和香灰,請這方山水的保護神“那木達格沙木達格”們下來。他的情緒高漲起來,舞姿也變得狂烈了些,旋轉騰挪,身上的銅鏡銅鈴撞擊有聲。接著是“呼日特那”一節,意即主神已附體,大祭司開始口溢白沫,雙眼隻見白眼圈,時而暴烈狂躁,時而悲槍淒涼,這便是“敖日希乎”,就是神靈附體作法了。在這個階段.由於每位“博額”師拜祭的主神不同,舞蹈姿勢也不同,有的是伊恒·翁衰得(少女神靈),有的是少布·翁衰得(禽鳥神靈),還有巴日·翁衰得(虎豹神靈)等等,博額師們依據不同的神靈,模仿它們的動作舞躍。阿拉坦祭拜的是九天神鷹,這時已經下神附體,轉瞬間,他猶如一隻拍翅飛騰的猛鷹了。

他揮舞著“銅鈴龍蛇鞭”,圍著那個蒙頭婦女舞唱:

這是神賜予

天地火咒龍蛇鞭,

抽打一次喲

留下三年疼痛感!

放下你的情懷

滿足你的意願,

許下毒誓可走,

違逆許願那會

跌入“塔木”陰間!

神期已經來臨,

起舞隨步蛇鞭!

歌聲威嚴如雷霆,又似有不可阻擋的誘惑,那蒙頭女的身子開始抽搐、顫抖。

“安代欽”男護法和女弟子冬青嘎爾娃,這時走上前來,跟隨法師也圍蒙頭女邀請挑逗著起舞。兩個弟子雙肩抖動,從袖子裏抽出白藍綢巾,左右揮甩,而外邊圍成幾層圈的人群也開始在原地踏步,起舞。

“安代欽”又對蒙頭女頌唱:

把你的長發舒放開來吧,啊,安代!

不要在那裏坐著發呆啦,啊,安代!

像百靈鳥般地唱起來吧!啊,安代!

像山獅子樣地跳起來吧!啊,安代!

眾人在外圍和唱:

啊,安代!

啊,安代!旁邊那個陣勢奇特的由牛角號、大四胡、三弦、木笛等組成的樂隊,奏響另一“安代”舞曲((蹦波來》,民眾們都加人了歌唱,氣勢變得磅礴轟然。

“安代欽”嗓音變得柔和動聽:

虔誠的百姓們都到齊啦,啊,安代!

嘎海山的神靈恩準啦,啊,安代!

“安代”之意是把頭抬起來呀,

把繃緊受縛的身子釋放開呀!

眾人和唱:

把低下的頭顱抬起來呀!啊,安代!

把緊繃的身軀釋放開呀!啊,安代!

終於,如昏睡中的蒙頭女坐不住了,抖抖擻擻地站立起來。

她的感覺像是在掙紮,抗衡,要卸掉身上什麼羈勒而又被侵人她身體的另一種力量所控製一樣。這時,“安代欽”揮動那根“天地火咒銅鈴龍蛇鞭”,猛地抽她身上,隻聽“啊”一聲尖叫,本是從那女子嘴裏喊出可又不像她本人的聲音。蒙頭女這下似乎是掙脫開了什麼,甩了甩手臂,伸一伸懶腰,接著猛然把蒙在頭上的黑色方巾一掀,就完全露出了她的麵容。這是一張憔悴不堪的臉,隻是兩眼賊亮賊亮,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若無病容肯定很漂亮。

“啊?希琳花兒!她是希琳花兒三格格!”外圍人群齊齊爆發出驚呼。這可是誰也沒想到。

而站在人群外高處觀看的夏爾巴,更是發出了一聲震天大吼:“三妹!!她是我三妹!”

全場刹那間震驚、錯愕、 目瞪口呆,一下子寂靜無聲。

過去人們隻知貝勒爺家的三格格獨守閨中,三十多歲仍未嫁,今日才知原來是患有安代病。這可是出乎大家意料,畢竟得這種病名聲不太好。

“安代欽”阿拉坦的歌聲再次驟然響起:

向前向後舞著走!

手中彩巾揮著走!

駝掌大的安代場哎

啊格格,

碎步疾走顛起來!

頭上高懸輪子神哎

啊格格,

昂首挺胸舞起來!

“安代欽”在前邊領著舞,希琳花兒惜惜懂懂地跟在他後邊開始隨舞,她手裏已握有女護法塞給她的彩巾。她有些搖擺,腳櫥,膽怯,但前邊歌聲如招魂般地誘惑著她,身後又有男女二護法跟舞著踩她腳跟催得緊,漸漸,她熟練又熱絡起來,開始自如地舞動開了。

“停下!不許跳了!阿拉坦你這鬼巫漢,你為什麼騙來我家格格,跳你這鬼把戲?啊?快還我妹妹!”喊叫的是夏爾巴大諾彥,他從人群外邊往內圈裏衝,性情狂躁,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然而,近千人圍成裏三層外三層,手挽手地又跳又唱,他從哪邊衝,人們就往那裏堵他,想擠進來談何容易。他隻能在圈外跳著腳又叫又罵,空有一腔怒火而無可奈何。

主神附體的“安代欽”阿拉坦,對其他事早已置若閣聞,全身心都投在病人身上,似乎主神也不容他分神。他唱道:

情郎被征戰死沙場,

意困閨中十年漫長,

怨哀該隨風沙飛揚,

重獲新生就在今晌!有人悄聲議論:“這是附體的安代主神在預言,三格格的病根是十年前她的情郎紮洛生生被哥哥夏爾巴拆散造成的,嫌他是卑微窮酸摔跤手,有意征他當兵去打仗戰死沙場。由此三格格自鎖深閨,先還傳出哀傷的歌,後聽說話也不再吐露了。”

“安代欽”:

鋼鐵雖然堅硬,

投進烈火就能燒化;

苦難雖然沉重,

跳起安代就能忘啦!

啊,安代!

跳吧唱吧,啊昂嘎!

三格格希琳花兒的綠色袍襟揚起來了,手中的彩巾也揮動開了。一見她慢慢起舞,伴樂奏出另一支抒情的安代曲子:《嗬吉耶》。

“安代欽”繼續開導啟發她:

對父母懷有哀怨

也該放下啦,

對哥嫂抱有宿恨

也該丟棄啦,

迷戀的情郎已故去

更該忘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