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冤魂占有了你
必須重生啦,
啊, 昂嘎!
在“安代欽”的誘導和這美妙的安代曲催動下,三格格開始興奮了,臉上放出紅光,眼含起秋波,跟著“安代欽”慢慢手舞足蹈起來。於是,場裏一黑一綠兩個鮮明對比的顏色交梭舞動,好比兩隻彩蝶翩翩飄舞,左右又有藍白袍男女護法陪舞,形成四隻如鷹如蝶的舞者,如醉如癡地跳開安代舞。那悠揚動聽的安代曲子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時如風穿山穀,時如溪流林間,使激情舞蹈的人愈加沉醉於那纏綿激越的旋律中。
這是海潮般的、風似的、火似的、充滿鼓動力的歌和舞。
綠袍三格格終於打開心扉,唱出隱衷:
杏黃喲緞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月光下給他縫的,
早知他丟下我去陰曹地府,
還不如把它燒成灰!
哎喲我的你呀,後悔也來不及!
啊,“安代”!
大紅喲緞子的坎肩呀,
是我流著心淚給他縫的,
早知他被無情的哥哥拆散,
還不如把它撕成條!
哎喲我的你呀,後悔也來不及!
啊,“安代”!
“安代欽”勸導她:
八卦喲風箏若是斷了線,
你再牽拉繩也沒有用嗬,
哎喲我的可憐的昂嘎妹!
無情的哥哥若拆散了你們,
你再哭斷腸也陰陽相隔,
哎喲我的可憐的昂嘎妹!
與其胡思亂想魂不守舍,
莫不如丟掉痛苦暢跳安代,
哎喲我的可憐的昂嘎妹子!
經過“安代欽”和眾人反複詠唱、勸導,三格格終於蟠然醒悟,跟隨“安代欽”投進下邊更為激越的“安代”歌舞中。
至此,樂隊突然奏出節奏強烈、旋律激昂狂熱的安代曲子。
“安代欽”舞姿突然一變,引領綠袍三格格隨著激烈的音樂,開始雙肩搖擺,下身扭動,雙腳跺著山地,熱情奔放地狂舞起來。此時此刻,他們二人已完全不像三四十歲的男女,那步態的輕盈,身手的敏捷,舞姿的優美、利落,十八歲的少男少女也遠不及他們。這嫻熟狂放的安代舞蹈,此刻全然象征著熱情、歡樂、怒火和願望。迷人的黑色袍裙浮動著,旋轉起來,像一股黑色的浪潮、黑色的旋風,在場地內四處翻飛。而那綠色的袍子緊隨著他,十分和諧默契地陪襯著,相輔相成,看上去猶如海麵上翻滾而來的怒濤浪花。這是黑色的旋風,綠色的風流,相互咬噬,相互輝映,時而原地對跳,時而分開提著袍裙向兩翼奔舞,表演著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安代狂舞。
這已不是那種姿態嫋娜、身手靈巧的輕歌曼舞。這是呼號,鼓動,追求,祈禱,和不可遏止的憤怒!人對自然天地,以及對那不可知的命運發出的莊嚴而神秘、強烈而哀怨的控訴!那響亮的拍手,那急促的跺腳,那大幅度扭擺的腰身,那粗獷的動作,那嘩嘩響動的袍裙,都無不表達著這種控訴和期願。尤其那高傲的頭顱的頻頻昂起,更是充分體現著安代——“敖恩代”——抬頭起身的含義,也就是,以世界上唯獨安代才具有的獨特的歌和舞的形式,強烈表達著勞動者——人的驕傲、人的尊嚴、人的不屈服、人的對天地鬼神和對命運本身的控訴與抗議!
在場觀看拍錄的哈士倫被震撼了,深深地被震撼了。還有日本人小野次郎和一直躲著他的布赫·和希格,也都被這驚心動魄的表演所吸引,身不由己地居然都加人了人群當中隨歌隨舞了。從它那豐富多彩的舞蹈語言、那強烈亢奮的節奏與柔曼舒緩的動作的相結合,那簡明有力而大眾化的風格,讓哈士倫深切感悟到東蒙安代歌舞的偉大魅力和經久不衰的宗教民間藝術生命力。
安代歌舞以一種特殊的魅力,征服了在山頂上的所有人,都像著了魔,鬼魂附體了一樣狂歌瘋舞。簧火在燃燒,鼓樂在震蕩,三格格希琳花兒的兩頰上呈現出落霞般粉紅的暈圈,那雙眼睛異常可怕地閃射出兩道光束,似乎她已卷進不能自抑的瘋狂的旋渦中,旋轉著,舞躍著……完全瘋狂了的民眾們,簇擁著她,猶如一股股澎湃奔瀉的濁流。她就像一隻陀螺,在這股澎湃的旋渦裏轉動著,轉動著,那一聲聲激越的安代曲子和周圍簇擁的人們像一根根揮動的皮鞭,催打著她這隻全不知停下的陀螺……
突然,一聲長長的仰天長歎,一聲碎肝裂膽的狂笑,三格格希琳花兒終於撲倒在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安代小屋”上,那是個用林秸紮做貼有黃白紙穗的道具小屋,象征走失之魂歸來之所。三格格人已半昏厥,胸脯朝地壓扁“安代小屋”,塵土飛揚,靈魂似是這才得以歸寧和解脫。
她的身子已水洗了般的濕渡流,浸透衣袍,但臉上呈現出酣暢淋漓的如沐春風般微笑。
“安代欽”阿拉坦的儀式尚未結束。
他把一烙鐵放進祭壇前的牛糞火堆裏燒紅,然後念幾句咒語伸出舌頭從紅烙鐵上舔過,人們能聽見吱吱聲響, 冒出青煙,嚇得人們大氣不敢出。之後,再把紮好的“卓力格”鬼(用草、紙、林秸做成的小鬼人),在三格格額頭上揮了揮,念著咒語手一揚扔進前邊烈火中。人們似是聽見“卓力格”鬼在火堆裏吱吱叫聲,在場人無不毛骨驚然。接著,他舉起龍蛇鞭的“麒麟普日布”柄點了點三格格額頭,取聽她的誓咒“唐格日哥”,這是博額師祛邪還魂的最後一道程序,威懾那個附體患者身軀作祟的邪魔或惡鬼發出毒誓,表示再不來侵擾。隻聽三格格低聲發誓:心願已了,萬念複蘇,今生追隨大師左右!
一聽三格格如此發誓,阿拉坦心裏不由得一震。
眾人見到失語三年的三格格已開口說話,傳出一片歡呼。
到了這裏,意味著最重要一環“驅邪起誓”結束。接下來便是行使“跳安代”最後階段,叫“呼日格胡”——送主神了。送主神時,“安代欽”繼續邊舞邊頌,將請來的精靈們一一送走。拜神送走後,大博額師開始蘇醒,恢複正常。他一邊脫下法衣,摘下法冠,唱道:
把五色彩衣脫下來,
把神鷹法冠摘下來,
把靈性法器收起來,
神奇的“博額師”要休息啦!
他由兩位護法弟子攙扶著,盤腿坐在主祭壇桌前鋪好的紅氈墊上,人定歇息。此時他的身軀,方顯出疲倦之態,昏昏欲睡。
四
我去派出所探監時,特勒約蘇在拘留所裏酣睡,從老遠就能聽見他如雷的軒聲。
派出所在鎮北頭一座獨門小院裏,都是平房,幾個科室一間一間掛著牌子,窗明兒淨。拘留所設在後小院,有人站崗,那呼嚕聲都傳到前院裏來。我對民警小李笑說:“你們對拘留者很寬容嘛,這呼嚕聲都影響你們工作了。”小李說:“這得看誰打了。我奇怪,難道打呼還分貴賤嗎?”
“當然,約蘇打斯把天打下來也沒關係,別人嘛,哼一下也得小心點,嘿嘿。”
“哦?為什這樣優待他?”我越發不解。
“哈所說了,約蘇現在已成了紅人,需要照顧。”小李稱“哈所”是當下官場一習慣叫法,省去後邊“長”字,如“毛局”“苟廳”“姬科”“牙司”“樸處”等。
“紅人?這話怎麼講?”
“這個嘛……郭老師還是問問他本人吧。”小李笑而不直答。
丁零當哪開鎖聲,也沒能吵醒特勒約蘇,四仰八叉躺在簡易木床上,打奸如滾雷,嘴巴還帶吧嗒聲。小李說一句這小子進來三天累屁了,之後去推推他,費很大勁才弄醒他。
“喂,醒醒吧,約大爺,看這回準來探你了!”小李在他耳旁大聲喊。
約蘇揉著眼睛坐起來,迷迷瞪瞪地看著我,認出後一下子撲過來哭嘰嘰地求我:“大哥來了?快接我回家!我受不了了,大哥快跟哈所長說說,放我回家,我真的受不了了!”
“怎麼,他們打你啦?”我把帶來的燒雞肉包子放在他前邊,可一點引不起他興趣,兩眼布滿血絲,苦巴巴地隻求我快帶他離開這裏。
“打是沒打,可我受不了他們折騰我!你問問小李哥!”約蘇呻吟著指指小李。
“這三天來探他的人是多了點,嘿嘿。”小李怪怪一笑。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摸不著頭腦,提聲問。
約蘇結結巴巴這才敘述起來,小李偶爾補充兩句。
特勒約蘇的確攤上事了,而且攤的事說大挺大,說小不小。他成為庫倫旗從古到今尤其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後,第一位要“自焚”的人,這消息傳出去之後一下引起了轟動。首先趕來的是敏感的記者們,當地報紙電視台終於遇到大新聞,尤其有關民怨沸騰的霍倫煤礦,如獲至寶,正好借這事說道說道,他們出發點也是好的,新聞標題也新穎,如《牧民約蘇扛三隻死羊,登霍倫礦樓頂討公道》《庫倫自古欲焚第一人,說來隻為三隻羊》《拉動雞的屁GDP,非要開礦毀草原嗎》等等。本來拘留期間不得采訪,可記者們神通廣大總能拿著領導們的批條來敲開拘留所的門。白天的一撥兒一撥兒記者還好應付點,有啥說啥,如實介紹事情經過就是,然後再強調一下自己隻是嚇唬嚇唬,並非真自焚,其實塑料桶裏裝的是水。水?記者們更是瞪大了眼珠,這又成了有趣的新聞點:拿桶井水欲自焚,約蘇玩笑開大了。
最讓約蘇頭疼並受盡折磨苦不堪言的是,連著三個夜晚接受的審一訊或稱調查了解。
他在這裏,已接待了三撥兒旗領導外加兩撥兒公安部門頭頭。而且都是晚上夜幕降臨之後,來時動靜也不大,悄悄來悄悄走。
第一天晚上來的領導是主管工礦企業的副旗長楊巴榮。亮著禿頂,戴副墨鏡掩飾臉,就不怕夜晚跌跟鬥,進了屋裏也不摘下,乍以為來者是聾瞎人,倒是笑眯眯地跟約蘇說話。了解了整個過程之後,他委婉批評約蘇有點過激了,應當通過正當渠道索賠,不過嘛主要責任在礦方,作為主管旗領導他也有管理上的失誤等等。繞了半天,他的意思是滅火,不要再讓事情吵吵成大事,影響了對地方財政有重大貢獻的霍倫礦聲譽。楊副旗長在約蘇這裏磨蹭了大半夜,東扯西扯,安撫為主,甚至委婉表達以後生活上有什麼困難都可以幫助解決,但約蘇得先保證這事到此為止,別的任何人來他這裏都要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為目的,並要堅持稱不是自焚,桶裏水也是自己備著喝的,上樓頂是找地方休息。
到這時,睜不開眼的特勒約蘇算是聽懂了,楊領導煞費苦心是讓他承認上樓頂是找地兒歇腿兒,連提桶水假自焚之事也不曾有過。這讓樸實的約蘇有點為難,他說那麼多人看見了聽見了, 自己怎能紅口白牙說否掉就否掉?楊領導拍胸脯說,其他看見聽見的人, 由自己來擺平,不用他擔心。
為了趕快打發他走好睡覺,約蘇後來對方說什麼都痛快答應了。
倒頭昏睡時,他喃喃吐出一句:開個缺德的礦,這回擔心火燒到烏紗帽了吧?
第二天傍晚來的是雲曙娜副旗長,她主管農牧農林水民政等方麵。雖然也是乘夜幕而來,她倒是沒戴墨鏡,大大咧咧,女人男性化的強人。來了之後,她先說自己曾幫助哈達所長解決過瘋孕婦住院費,是她批條子從民政局社會福利那兒拿的錢等。這一出手,馬上征服了特勒約蘇,如見了菩薩一樣感激涕零,恨不得跪下來磕頭。樹立了恩人權威,她開始大談當下的草地沙化鈣化鹽堿化土地流失等問題,農牧民生活水平低下,而占據旗北部大片好草地的霍倫煤礦卻富得流油,隻富了一小部分人,造成貧富不均,還常常欺淩四周,她一開始就不讚成草原上開礦,曾向上級公開寫信陳述過利弊,也因此得罪權勢影響了提升仕途等等。聽著有些著急的約蘇說:“雲旗長,你幹脆點說,讓我幹啥吧!”
雲曙娜微笑著點頭稱:“我不是讓你幹啥,我是來表揚你的,表揚你做得好.做得對!為保護自己的權益,表現得非常勇敢,而且非常機智,桶裏裝水假自焚這招兒證明,人民是最聰明、最富有創造力的!”
特勒約蘇聽得有點雲山霧罩,忍不住問:“雲旗長,你還是直說吧,讓我幹啥?”
雲副旗長不悅了:“你這牧民同誌怎麼就說話這麼功利呢,我不說過了嘛,我來不是讓你幹啥,我是來表揚你的!也可以說是來慰問你的,你們這些農牧民群眾生活得不容易,是最基層的百姓,關心你們愛護你們,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希望你往後,繼續提高維護自己的權益意識,對侵害你們利益的霍倫礦要做到零容忍……”
“零容忍……是啥意思?”約蘇歪下頭問。
“就是不容忍,零就是等於沒有,不存在,不存在容忍!你們要頂住,正確又堅決地反映自己的意見,我們當領導的就好說話了,好給你們撐腰了。”
約蘇也終於漸漸地聽明白了。送走了充滿正義感、充滿好心的雲曙娜副旗長,約蘇倒下睡時嘟嚷一句:“爺成了一枚象棋子兒唆,嗯,也算是香悖悖了,可爺聽誰的?”
第三天夜晚最難熬。一個晚上來了三撥人,一撥兒比一撥兒厲害。
先來的是旗長伯音和旗委書記關虎鬥,二人簡單了解清楚事情經過和來龍去脈,之後重點詢問這三天都誰來過這裏,除了記者外領導幹部中都誰來看望過他,都說了什麼話等等。約蘇當然不能約束自己舉情不報,他是個老實本分人,隻得一五一十地說,而且這兩位是全旗最大的官兒,過去叫王爺,那個伯“王爺”約蘇在奈曼旗和庫倫旗邊界械鬥中見過,衝在最前邊,站在兩撥兒虎狼群眾中間放了一聲匣子槍,一下子震住了就要流血的紅眼人群。對此印象很深,這樣的領導麵前不能說瞎話。倆“王爺”滿意地點點頭,交換一下眼色,就走了,待的時間不長。約蘇都感覺不過癮,甚至有些失落感。
那爺就今晚早點睡吧,也不用洗洗什麼。
幹搓幾下臭腳剛倒在床上.他單間的外邊門鎖又嘔螂嘔螂響了。而且動靜挺大。
媽呀,這回來的哪廟神仙?約蘇一骨碌翻身坐起。
“嗬,成了大明星大人物,還能睡得著啊?沒人跟你說,你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嗎?啊?”一個高高胖胖的官模樣老警察笑嗬嗬說,哈達所長陪著他,身後還站了一堆男女警察,都好奇地如觀猴般伸頭伸腦看約蘇。管理約蘇的警察小李搬來椅子讓老警察坐,嘴裏稱呼王局長。約蘇這才明白,為什麼哈達所長也半夜光臨了他這兒。
“你叫啥來著?特勒約蘇還是約蘇模爾根?”王局長開始問話。
“大夥兒叫特勒約蘇,戶口本上寫著約蘇模爾根。”
“這特勒約蘇是啥意思?”
“特勒是傻子,呆子,窩囊人的意思,是養息牧河流域幾個村子通用語。”
“你倒爽快,也不嫌。”
“嫌有什麼用?我就這麼樣個人。”
“倒也是,聰明人誰還扛三隻死羊,跑人家樓上要自焚?”
“報告,三隻死羊是扔在他們屋裏,是我自己跑上樓頂的,不是自焚,假裝自焚。”
“哈哈哈,是是,你自己上去假裝自焚的,也沒有扛炸藥包,是提著一桶水!”王局長被逗樂了。眾警察也跟著笑。
“我就是這麼個特勒人,不怨大夥兒給我起這外號。王局長,求求你們,快放了我吧,我認錯我該死,別再關我這特勒人了,家裏還有好多活兒呢……”約蘇順竿爬,倒苦求起來。
“放的事,這裏由哈達說了算,你找他訴苦吧。別看你這特勒人,膽子不小,思路還正點,裝一桶水去嚇唬人家,虧你想得出,難怪說狡猾的農民呢,竟是歪點子。你去捅這樣婁子,沒有別的大企圖什麼的吧?”
“大企圖?除了賠我三隻羊,別的啥想法也沒有,人家後來態度也挺好的,認了錯賠了錢,這事已經結束了。就是進你們局子後,變得沒完沒了,把人纏死煩死了!”
“嗬嗬,倒是錯在我們這兒了。行啊,行啊,沒有別的大想法大企圖就好,哈達,到了日子就送他回家算啦吧,別留在你這兒醃酸菜了,成天招蒼蠅似的招人!別說他,我都聽著煩了!”
王局長前後簇擁著走人了,一算是工作視察,二算是見識了這位搞出此鬧劇的傳奇人物,也滿足了手下一幹人的好奇心。
約蘇也挺高興,明天好好求哈達所長興許能提前釋放他了,今夜可踏實地睡個安穩覺。
他想錯了。
都後半夜了,他從酣睡中被人用警棍敲醒,渾身激靈一下。
來了兩個神秘人物,都不穿警服,但比穿警服的警察還要神氣,眼睛和臉上透著一股陰冷之氣。而且也是由哈達所長親自陪著,向他介紹說這兩位是市局八處的,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認真誠實地回答,之後哈達帶著小李離開了屋子。
麵對這兩個陰森森的家夥,約蘇心裏陡然膽戰,感到有些害怕了。這是什麼來頭?市局八處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哈都對他們敬畏三分退避而出?
一個做記錄,一個問他話。
從姓名年齡性別,到祖宗三代情況,如從事過什麼職業,有沒有犯罪記錄,有什麼樣政治傾向等。問的話,讓約蘇覺得莫名其妙,風馬雷牛,八竿子打不著一棗的事,可人家告訴他回答這些很重要。
“你有什麼信仰嗎?”那個問話者的雙眼,在昏暗中閃動著陰沉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光,手上點著了第五支煙,夾煙的食指中指頭被熏得黃黃的。約蘇看了一下自己手指頭,同樣也抽煙可遠沒有對方那麼黃。看來八處的活兒不好幹吧,他心想。到了這會兒,似乎覺得才開始接近主題。
“問你話呢!你有什麼信仰?想什麼呢?”
“哦哦,沒想什麼……信仰、信仰,這信仰是什麼?能告訴我嗎?”
這倒一時問住了八處人。真的,這信仰是什麼呢?具體如何告訴他才準確呢?過去提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現在不怎麼提了,“三個代表”科學發展觀?可這是信仰嗎?抑或是共產主義,為人民服務?前邊的那個跟天堂說法一樣屬於虛無縹緲的算作理想,能是真信仰嗎?後邊的為人民服務,那更是上邊提倡的工作方針,也不該算作信仰。他的思維一時搞亂了,糊塗了,不知所以然了。
敲敲桌子,清清嗓子,/又處人說:“我問你的話你要聽清楚,我要你告訴我,你有什麼信仰,就是問你有什麼宗教方麵的信仰?”
宗教方麵的信仰?可憐的約蘇還是一臉茫然。
“對,比如,信仰佛教啊基督教伊斯蘭教呀什麼的。”
“啊,原來八領導指導的是這個呀,明白啦,我有,我有,我信佛,但不信那個教。”
約蘇的回答,又讓八處人愕然。後告訴他,信佛就是信佛教,一回事。
“是一回事嗎?那就這樣吧,反正話是你八領導指導的。”
八處人愣住了,突然發現自己被這傻乎乎家夥繞進去了,成了自己在誘導。
“其實,我信佛也是馬馬虎虎,我這麼窮,連個老婆也娶不上,佛也沒管過我什麼。旗裏新修複的那個三大廟,也沒進去過幾回,他們都說開光了進去靈,可我一想都開完了,光了,什麼也不剩下,光光的了,那還靈啥呀,我就趁它剛開始新修複時溜進去過一回,見到地上隨便躺著半拉身子大玉佛,裸著光著,還真把我嚇了一跳!嘿嘿嘿,後來他們把我給趕出來了,嗯哪,就這麼回事,我信佛就那麼回事,仁月五月也想不起一回,反正記住不做惡事壞事心善就對了。”
聽到這裏,八處人心裏產生了讓很多人曾產生過的疑惑:麵前的這家夥,到底是傳說中的特勒人、糊塗蛋傻乎乎窩囊廢一個,還是很精奸的聰明人?
他打量著那個黑瘦而似乎不怎麼洗的平平凡凡的一張臉,一時躊躇不決。
他又點上一支煙,敲起桌子,問道,“你聽到西邊來的什麼消息沒有?”
“西邊?你是指我們村西邊的哈爾鄂日格、養息牧村嗎?”
“不、不,還要遠點。”
“那就珠占營子和嘎海山了。”約蘇拍腿而起,為猜中而興奮。
“坐下,我指的是很遙遠的西邊。”
“那是哪兒啊?最遠我就去過嘎海山西坡,去找牛。”約蘇撓撓頭。
“比如青海呀西藏啊,還有四川阿壩呀什麼的。”
“你指到天邊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別說去連夢都夢不到呢。”
“我不是問你去過沒有,而是問你,聽到過那邊來的什麼消息沒有?”
“消息?請八領導再比如一下,讓我想一想。”
八處人頓時有些興奮了,掐滅煙頭,告訴他:“比如那邊有人死了, 自焚死了什麼的,然後有人再教你學學他們那樣做。”
八處人終於問完這一最想問的問題,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
“有人教?八領導,你指的有人是誰呀?這個不要比如,能具體點嗎?”
八處人手朝南比畫了一下說:“就是前邊庫倫三大寺的那些喇嘛。”
“他們?他們哪兒是真喇嘛呀,全是新招來的農村民工,假喇嘛!啊哈哈哈……”約蘇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們是被招來應付旅遊觀光客的!除了啼嘛呢叭咪吟別的什麼經也不會念,聽說廟上唯一活過‘土改’和‘文革’的那個老喇嘛,前年為修廟事操心過度也死掉了,現在廟裏全是假喇嘛!啊哈哈哈,他們倒是活得輕鬆喲,國家投錢養著,沒有關係一般人誰能進得去?”
八處人聽後愕然,接著搖了搖頭,一臉的苦笑。
問話有點困難,甚至要進人死胡同。他要做一下最後的努力。
“喂,你別再閑扯了,真沒有人教唆你嗎?有沒有手機短信形式或者廣播電視誘惑?尤其域外勢力,像達賴集團之類的?”
“八領導,八爺,你說什麼呢這是?我咋越來越聽不懂呢?”約蘇使勁睜著迷蒙的雙眼。
“那我直接問你,你提著一桶水也罷油也罷,上霍倫煤礦樓頂,想去自焚,有什麼人或組織誘惑你蠱惑你這麼做的嗎?你要老實如實回答!”
一聽這個,約蘇有點生氣了,幾乎是嚷著說:“爺早就說八百遍了,爺不是真自焚,是提著水捅去嚇唬他們賠我的羊!你說的這是哪A跟哪兒啊?誰還娘生的肉體去真焚燒呀?那不得疼死個人呀,傻子才那麼幹呢!我是個特勒人,但知道肉疼!你說的那個有人教我,更離譜了,誰不知我窮得連手機廣播電視都買不起呀?別說庫倫旗或西邊東邊,就連我們那個塔林村都沒有人願意搭理我,不信問問去!告訴你,這種提捅水去嚇唬他們的招數,純屬我自己的發明自己的創造!我還達到目的了,讓他們吐出血來賠我的羊了!怎麼著吧,爺就這樣了!別扯個沒完沒了沒用的東西,想把我繞進什麼迷魂陣去,我懂,再傻我也懂!”
說完這番話,他再也不肯開口了。
八處人,那個“八爺”,被噎得半天無話。一旁的記錄者忍不住味味低笑。
正當他無可奈何想什麼轍時,就聽見了一聲如雷的奸聲,人家卻倒在坐著的那木床上進人了酣睡。喊不醒,推不起,翻過身去時從身下散發出一股惡臭味兒,顯然放了個臭屁,熏得滿小屋都是。兩個八處人掩鼻而走。那個“八爺”悻悻然。
一直在辦公室等候的哈達所長過來了,笑嗬嗬說:“兩個領導辛苦了,那小子就是那個德行樣,越碰越臭,這幾天黑天白日沒一點消停,確實折騰慘了,缺覺得厲害,天快亮了,兩個領導也該休息了,要不明天再說?”
“明天個屁哎老哈,我們得連夜趕回市裏,人家那邊等著聽彙報呢,都神經了!就這麼著吧,我也基本摸清這個人底細了。”
“也好,也好,他的底子我可最清楚, 自他出生光屁蛋那天起就熟悉!哈達說。”
“但願就是個簡單事件啊,就怕有人炒成大事!一瞎傳到外邊有鼻子有眼的,還是小合為好。你可把那桶水密封貼條子保管好,鎖進保險櫃誰也不許碰!那人嘛,你還拘著吧,聽聽上頭怎麼說。”上車時,“八爺”這樣交代哈達。
“啊?還繼續拘呀?我那拘留所臭得沒法再進人啦!”哈達叫苦不迭。
“很快,很快。”從“八爺”車裏甩出的這話,黑夜中響亮得出奇。東邊的查幹達巴白坡那側,天色已經開始蒙蒙亮。
“奶奶個蛋的,真能沒事扯著淡玩!”哈達仲著懶腰,打著哈欠回屋倒頭就睡。
我去哈達辦公室時,他還在用一屏風隔開的床上昏然大睡。呼嚕聲不次於那邊的約蘇。
見他如此,我搖搖頭,不想打擾轉身離開,還是小李去叫醒了他。
“大哥見過那小子了吧,奇了怪了,這窩囊人身上,咋就事不斷呢?你說說,大哥。”哈達忙著泡茶。
“我也很納悶兒。”我笑笑,“還繼續拘著呀?”
“要不咋整,八處留下話了,也就一兩天吧。上頭有人神經過敏歎。”哈達說。
還沒等上頭發話,事情出現了預想不到的情況。
我都覺得,這約蘇真是有如神助,傻人有傻人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