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先生解讀、評議《史記》中的史事,常常會貫通地談及發生於其他時代的相類之事,因而使人能獲得一種“通感”,即貫通地觀察曆史的眼光。例如,在分析秦始皇是否為呂不韋的兒子時,他舉出了西晉的“馬家皇帝牛家種”和“乾隆皇帝是海寧漢人陳閣老的兒子”等說法做參照,這就找出了一條曆史的潛規則,一種編造曆史的類型。韓先生對此評論說這種故事的編造者都是阿Q,靠軍隊打不過人家,於是便編造出這樣的故事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以獲得精神上的勝利。這一評論,頗似魯迅所說的諷語“單靠生殖機關便革了命”(意謂以“乾隆是漢種”之說便革了滿洲人的命)。我想,韓先生大概是受了魯迅影響的。司馬遷講“通古今之變”,韓先生這種貫通地講史的方法,大概也是受了司馬遷的影響。
司馬遷寫《史記》,是為了發表自己的一家之言,故《史記》又名《太史公書》,而這種一家之言,往往隱含在敘事之中,所謂“寓論斷於序事”。這就需要研究者成為司馬遷的知音,把司馬遷心底的真實意思挖掘出來。韓先生正是司馬遷的知音,他能從字麵看出司馬遷的真心思。比如,他觀察到,《史記》寫戰國時代的東方人物往往充滿歌頌和同情,如寫廉頗、藺相如、魏公子、魯仲連、屈原、荊軻等;而寫秦國人則突出其殘暴,如寫商鞅、張儀、白起等,這實際表明了司馬遷對秦始皇的暴政和驕奢淫逸的厭惡。做司馬遷的知音,談何容易?司馬遷的許多真意,有時一般讀者是不大容易看出來的,但有韓先生的書在,他一點撥,我們就明白了。
韓先生看似是在講故事,說的又是大白話,但實則字字有來曆,句句有史料根據,很多行文,其實都是《史記》原文的不露痕跡的譯述。他這樣記述尉繚向人介紹秦始皇其人秦王的鼻子長得像馬蜂,胸脯長得像鷹,說話的聲音像豺狼,為人殘暴凶狠。不得誌的時候他可以屈居人下,一旦得了誌他就可以肆意殺人。也許有人看了這段話會以為這是韓先生在編故事,實則這段話是對《史記》原文的譯述。原文是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誌亦輕食人。可知,韓先生講的故事,其實都是曆史實錄。讀韓先生的譯述,對理解《史記》原文,大有好處,以往我讀尉繚這段話的原文時,隻是理解個大概,但一讀韓先生的譯述,便徹底明白了。
講史的時候以精警的詩詞輔助之,這是韓先生講史的一大亮色。這極大增加了我對《新讀》的喜愛。書裏除《附錄》征引了許多詩詞外,正文中還常援引古人的詠史詩來評說史事,如談到劉邦殺功臣時,引了唐人劉禹錫寫的《韓信廟》將略兵機命世雄,蒼黃鍾室歎良弓。遂令後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仿佛道盡了皇權之下功臣如被烹之走狗的命運和無奈,特別是後二句,尤為精警和沉痛,令人喟歎再三。關於項羽,韓先生特別看重其悲劇英雄的特征,在評述了司馬遷“為項羽悲慨抒情”的態度之後,又在《附錄》中引錄了清人王爭先寫的一首《滿江紅·廣武懷古》,詞曰:“衰草連天,渾不是、戰爭舊界。當日個,斬蛇逐鹿,許多豪概。隆準笑分俎上肉,重瞳淚滴樽前黛。到而今,荒壘穴鼯鼪,巍然在。拔劍舞,真無賴;撞鬥碎,誰能耐?歎殘冷灰燒,幾多年代。亞父呔餘豎子憤,楚軍歌歇田夫賣。局將收,一著畫鴻溝,棋全敗。”詞風蒼涼雄渾,豪邁悲愴,楚霸王之霸氣和悲慨仿佛能從字縫間流溢出來。這些絕妙好詞,若不是韓先生引入書中,真不知到何處去尋覓。
三、我的古今之思
讀曆史,時常會產生“古今相似”之感,正所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讀《新讀》,就常有這種感覺。書裏寫劉邦戰場潰逃劉邦在向西潰逃的路上遇到他的一對兒女時,車夫把兩個孩子抱上車來,劉邦則怕因此車子太重,跑不快,一連幾次地把兩個孩子從車上踢下去。看到這句話,我油然想到國共兩黨對待老百姓的態度,便寫了一句眉批共產黨學劉備,不學劉邦。劉備撤退時,帶著老百姓一起走,而劉邦卻如此不仁不義。國民黨軍押著老百姓衝鋒,其惡劣遠甚於劉邦,而解放軍卻寧肯自己犧牲也要掩護老百姓。書裏寫蕭何之功:楚漢戰爭中,“蕭何總是及時地把新兵從關中送上前線,不用皇上下命令,幾萬人就送到了。這樣及時地給皇上彌補虧缺解決燃眉之急,已經有很多次”。我又寫了一句批語擴紅幹將。蕭何是漢軍的總後勤部長,為戰勝楚軍立下大功。我軍的擴紅機關、後勤機關,可謂革命戰爭中的“蕭何”。洪學智上將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堪稱誌願軍的“蕭何”。書裏寫呂後的變化:“呂後原是一個善良、好心的婦女,後來怎麼變得如此凶殘?這就是權勢、利益和其做了皇後以後的地位決定的。”我又做旁批道阿金、江青。阿金是魯迅筆下的人物,原是個鄉下婦女,到上海做家仆後學得很壞,魯迅說自己因厭惡阿金甚至動搖了幾十年來認為女人沒有多大破壞力的看法,他推測阿金說假使她是一個女王,或者是皇後,皇太後,那麼,其影響也就可以推見了:足夠鬧出大大的亂子來。(《阿金》)確乎如此,假使阿金是劉邦的皇後,那麼必定也是呂後式的人物。江青更是與呂後絕大相似,此人原也不壞,騎著馬,跟著毛,轉戰陝北,但“文革”時卻仗著“皇後”身份幹下滔天罪惡,因之,她倒台後人們多以“呂後”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