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考據之魂(2 / 3)

“左”的觸角曾纏上過考據學,說考據學是封建階級、資產階級的學問,說胡適提倡考據學(“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等等)是反抗革命。於是,學者開始遊談無根,放言宏論,不顧事實地下結論。其實,考據學不過是尋求曆史真相的一種方法、工具而已,無所謂階級性,誰都可以用,就像市場經濟一樣。考據學這種工具因以實事求是為原則,故有很強的科學性,與西方的科學實證是相通的。清代考據學包含了發軔於西方的科學精神,梁啟超稱其具有“科學的研究精神”,是“科學的研究法”。曹聚仁也說:“錢大昕推許戴東原‘實事求是,不主一家’,儼然是科學家的頭腦了。假如他們研究的對象是自然科學的話,他們便是達爾文、法布爾那樣的科學家了。”他還稱讚說:“這(考據學)便是牛頓、達爾文的治學態度。”(《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我覺得考據家的頭腦實類似自然科學家的頭腦。考據家是社會科學家,而在求真這一點上,他們可謂社會科學家中的翹楚。《新編日知錄》所收的文章,細讀之,皆可見作者的科學頭腦,可見其“實事求是”之心。如宋代的“拐子馬”是什麼?嶽飛之孫嶽珂,大學者朱熹都將其與“鐵浮圖”牽合為一,鄧廣銘先生不為前賢所拘,根據李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曾公亮等人所編《武經總要》等文獻,詳加考證,得出了“拐子馬”就是左右翼騎兵的科學結論。

考據如法官斷案

考據家、法律家、曆史家,以及務實的政治家,在求實這一追求上,本是一樣的,因而都需要具有“實事求是”的考據學思維。四家之中,考據家、法律家的思維尤為精微細密,特別值得曆史家、政治家在考察社會及判斷情況時仿效,而曆史家、政治家的宏觀眼光、規律意識,也值得考據家、法律家借鑒。陳寅恪先生長於考據,又極具閎通眼光,故能寫出既紮實又具通識的大文章。在思想家和考據家當中,我尤敬重思想家,在古人所謂義理、辭章、考據這三類文章特色中,我也最看重義理,我自己也希望能把文章寫得有思想性,但我又尤其藐視遊談無根,隻說空話,不懂考據甚至輕視考據的所謂學者,所以我自己便非要寫一本以考據或考述見長的書不可,結果便有了《行業神崇拜》。我特別推崇顧炎武先生,原因在於他既是思想家,又是考據家,既有宏觀見解、精彩思想,又注重實證、擅長精微的考證。他的《日知錄》就是二者的結合。《新編日知錄》實際就是以顧書為楷模的,是自期繼承顧氏學風的。顧炎武在挖掘和使用史料上自我要求極嚴苛,自謂如采銅於山,又言雖已考證明白了某個問題,但一旦發現前人已有類似成果,便將自己的考證結果廢棄不用。《新編日知錄》裏所收的考據文章,承繼了顧氏這一學術品質。比如王國維的《說商》、羅振玉的《高麗好太王碑跋》、章炳麟的《八卦釋名》,以及當代學者陳高華的《楊四娘子下落》、薛天緯的《“烏紗帽”小考》等文,皆是承繼了顧氏采銅於山學風的考據精品。

給曆史斷案,必須懂得責任的嚴重。胡適喻之為猶如法官決獄判案一般,不能輕率。所以,胡適提倡考據學“應該充分參考法庭判案的證據法”。胡適還提到,因為中國許多考據家是曾經斷過案的官吏出身,所以他們聽訴折獄的經驗養成了他們考據時的好習慣,他們常用的考證名詞有“證據”、“左證”、“左驗”、“勘驗”、“推勘”、“比勘”、“質證”、“斷案”、“案驗”等等,這些本來都是法官聽訟常用的名詞。這反映了考據思維與斷案思維的一致性。實際上,考據家就是在給曆史斷案,反過來說,決獄之官也就是在做考證。因此,我總想,曆史學家特別是考據家應當具備一些法官的素質,懂一點司法上的證據學最好,而法官們也最好懂一些考據學,從中國傳統考據學中學一點考證方法。法官也應該讀讀這本《新編日知錄》。甚至我還想,政界人士也應該懂一點考據學,這樣能訓練自己求實的思維和習慣。我常感到某些政界人士發表意見,證據意識差,信口開河,誇誇其談。你有多少證據呀?證據準確嗎?你就那麼說。所以政界人士讀讀這本書也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