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過幾天曆史,起初也曾受過反考據者的蠱惑,對考據無好印象,以為此種學問不過是一群弓著腰、蓄著胡須的老經生們的營生,我所就讀的那個名牌大學曆史係也號稱以理論見長,並不重視考據,而這也成了我輕看考據的一個原因。但這種輕看並非是已經諳熟考據,或是已經占領了什麼形而上的思想高地而俯察考據學,而正是無知者無畏,不過是一個考據門外漢的幼稚想法而已。
學清史,讀文字學,讀顧炎武的《日知錄》,讀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又讀晚近學者陳垣、陳寅恪、顧頡剛、羅爾綱諸先生的書,始知考據學之博大、之精微、之重要。考據學對於弄清曆史真相之重要,給我印象最深的有三個例子。一個是陳垣考證順治出家問題,一個是陳寅恪考證《三國誌》所載的“無澗神”,一個是羅爾綱考證李秀成是否偽降的問題。陳垣用《湯若望回憶錄》與和尚語錄所說的“大清國裏度天子”等材料,證實了順治削發之事。陳寅恪考證出“無澗神”即地獄神,從而窺知“釋迦之教頗流行於曹魏宮掖婦女之間”(《魏誌司馬芝傳跋》,載《金明館叢稿二編》)。羅爾綱根據曾國藩後人家傳口碑所說的“李秀成勸文正公做皇帝,文正公不敢”,推斷出李秀成被俘後的表現實際上是在仿效三國薑維偽降曾國藩。對於這三位先生的觀點,也有學者不盡同意,但考據學對於研究曆史真相的重要性,於此昭然可見。
漸漸地,我敬畏起考據學,並也想學著考證點什麼了。陳垣先生曾鼓勵自己的學生挖掘宗教史材料,從中尋找研究題目。陳先生本人是考證、研究宗教曆史,借宗教以窺社會大勢的聖手,他的《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諍記》、《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皆是傳世名作。受了陳先生的學術遺澤,我覓得了行業神崇拜這個社會史、宗教史的題目來研究,並最終寫成了專著。最近,蘭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新編日知錄》,編者王春瑜先生,裏邊收了許多考據名家的名作,如繆荃孫的《永樂大典考》、王國維的《浙江考》、餘嘉錫的《宋江詞辨偽》、顧頡剛的《芻狗》、胡適的《賀雙卿考》等,也收了若幹無名者的小文,我的《造神的根據》一文(《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運動研究》一書之一節)即為其一。王春瑜先生編此書的立意,大抵在於弘揚考據的科學精神,也兼做一點考據的示範,介紹一點考據的方法。當我收到出版社寄來的發散著油墨香氣的樣書時,竟有些飄然了,儼然成了一個“草莽考據家”。但我當然知道,拙文不過是牛溲馬勃、敗鼓之皮,因略有其用才被收入的。這時,我回想起了早年漠視考據學的情狀,真有一種俯仰之間乾坤已變的感覺。
要分析評價曆史,當然首先要看清楚曆史的真相,而欲看清曆史真相,就必須先行考據。這猶如醫家診病,必先考察病情,診斷病因,而後才可下藥。又如法官審案,必先考明案情,掌握證據,方可斷案。這當中貫穿的,其實也就是四個字:“實事求是”。這四個字,由漢儒提出(見《漢書·河間獻王傳》、一直為考據學之靈魂,清代考據學亦稱漢學,而“實事求是”亦自然貫通其間。清代考據家阮元說:“推明古訓,實事求是而已。”另一考據家錢大昕說:“學殖無成,惟有實事求是。”戴東原說:“實事求是,不主一家。”陳垣說:“欲實事求是,非考證不可。”這裏所謂“實事求是”,乃“弄清或符合真相”之意,“求是”,即求實。毛澤東將此四字做了新的解說,側重“求是”二字,闡發為“尋找規律性”,或曰“求得客觀規律性”,但“弄清或符合真相”之含義仍在其中。實際上,求得客觀規律也是求得一種真相,但得到的是真相的本質,真相的內部聯係,真相的發生、發展的規律。毛澤東比考據家們高明。但“若要求是,必先求實”(周恩來語)——也就是說,欲尋找客觀規律性,必先要搞調查與探究事實,要弄清事實。就此觀之,說我黨思想路線的淵源之一是漢至清考據學所奉“實事求是”之旨,也是可以說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