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貴不孝!李老太太過世後,山東劉村的人都這麼說。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敢情李長貴這個孝子是冒牌貨。
剛開始,大哥李長富聽到議論還向村鄰解釋:不是長貴不孝,是他不懂咱這些個規矩。大哥還說,長貴以前光尋思念書了,在外麵的時間太久了……不能怪他。
誰會聽李長富的解釋呢!家醜不可外揚,這是明擺著的。有人私下議論,說李長富對李長貴也有意見,隻是不好對外人說罷了。你想,有這樣不孝的弟弟,說沒意見誰信哪!給老媽燒完“七七”後,李長富再也不解釋了——弟弟打了他的臉,也打了李家祖上的臉。
“山東劉”地處鬆遼平原中部,是個遠近聞名的百年老村。上個世紀初,山東濟南府劉家莊的劉氏三兄弟闖關東來到這裏,山東劉村便由此得名。這裏民風淳樸,敬老、祭祖格外受村民的重視。當下廣為倡導的“厚養薄葬”在山東劉村是打了折扣的,“厚養”沒的說,“薄葬”卻是絕對行不通的,村民尤其講究“厚葬”。哪家的老人“沒了”,必定要守靈三天,報廟、入殮、開光、下葬、送盤纏……一樣都不能少,而且要請鼓樂班,吹吹打打,大吃大喝。好像不這樣就不能彰顯兒女的孝心,不這樣就對不起故人。
李老太太是七十歲那年病倒的。那天早上,李長富兩口子見老媽起不來炕了,就給李長貴打電話。李長貴是用小汽車把老媽送進醫院的。李老太太在縣醫院住了七七四十九天,好錢花去兩三萬也沒站起來。原來是半拉身子不好使,出院後,整個身子全不會動彈了。那時候,李長貴還是副局長,正要往上“奔步兒”,一天到晚忙得什麼似的。長貴媳婦在縣城一所中學教書,更是“瞎子不叫瞎子——盲(忙)人兒”。在醫院陪護的活兒,全交給了李長富兩口子。
李老太太的病雖然沒治好,但村裏人都看明白了:老李家這哥兒倆是一對孝子。尤其是老二李長貴,給老媽治病真舍得花錢。老媽出院後,李長貴三天兩頭兒往回跑,米呀,麵呀,豆油呀,什麼都往家搗騰,趕上年節,雞魚肉蛋、鮮菜水果,一箱一箱的。村鄰們好生羨慕。
看看人家李長貴,多孝順!
就是,還得說是念過大書的人,嘖嘖……
一些上了年紀的,就不僅僅是讚歎了,還會在心裏跟自個兒的兒女比。哪裏比得上呀!人家李長貴是大學畢業,現如今在城裏當上了局長,敢情!
李老太太一躺就是三年,縣城到村裏那條砂石路都讓李長貴的小汽車給軋平了。村裏一些年輕的爹媽教育孩子時都願意拿李長貴說事兒:好好念書吧,趕明兒考上大學,也像李長貴似的,多好!
那些日子,李長富兩口子屋裏屋外伺候老媽的辛苦,好像全被李長貴的孝順給掩蓋了,很少有人提起了。要不是發送李老太太時李長貴露了餡兒,大夥還蒙在鼓裏呢。
安葬完李老太太,李家大擺宴席,答謝幫忙的鄉親。酒席很豐盛,燒雞、鯉魚、白酒、啤酒,還有幾樣隻有在城裏大酒店才能吃到的菜,都是李長貴從縣城拉回來的。酒好,菜好,打墓的、抬杠子的、拿花圈的,誰也沒啥說的,岔頭兒出在敬酒上。
敬酒時,大哥李長富進屋就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可李長貴卻站在旁邊來個“三鞠躬”!磕頭是給故去的老人“免罪”,你李長貴咋還來個“狗長犄角——羊(洋)式兒”呢?再說了,三天下來,老大磕頭無數,膝蓋都硌腫了,你李長貴連一個頭也不磕,哪有這樣的孝子!
坐在炕頭兒那張桌上的九大爺臉上掛不住了。炕上地下好幾桌子人,都把目光射向李長貴。李長貴清了下嗓子說,感謝父老鄉親,家母病故,讓各位受累了……屁話!不磕頭這酒還怎麼喝?大夥都疑惑地望著九大爺。
九大爺咳嗽一聲,說長貴呀,你得磕頭啊,這是給你媽免罪呀。李長貴看一眼九大爺,紅著眼睛說,我在墳前磕過了,再說,我媽年輕守寡,操勞了一輩子,哪來的罪呀!說完,抹著眼淚出去了。
屋裏的人,尤其是像九大爺這樣的長輩,哪家的紅白事兒沒經過,還頭一回遇到李長貴這樣的孝子!九大爺歎了口氣,大聲說:喝酒!九大爺發話了,別人咋好多嘴?何況還有李長富兩口子的麵子呢。嘴上不說,可大夥的心裏卻回過味兒來了:啥也別說了,李長貴不孝!要真說孝順,還得是人家老大兩口子。李老太太在炕上躺了三年,是誰炕上炕下飲水喂飯?是誰屋裏屋外端屎倒尿?李長富唄!他李長貴花倆錢兒不假,可他是花錢走幹道兒,出錢不出力。
最叫村裏人看不起的是,老媽燒“七七”那天,李長貴事先說得妥妥的,可到時候竟沒回來,說縣裏“抗洪”,忙。響晴響晴的天兒,又沒下雨,抗的哪門子洪!
你說,李長貴這不是打老祖宗的臉嗎?
現在,山東劉村的人都不願意再提李長貴,偶爾說起,就會有人歎息:李長貴這書是白念了,還局長呢,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