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金融危機下的土屋枝子(1 / 1)

土屋枝子是我們入住伊豆一家民宿的“房東”。

土屋枝子看上去六十多歲,身材瘦小,但很硬朗,很健談。在我們三個中國房客中,她最喜歡和我交談,可能是因為我口語更好些的緣故。每次和我說話,土屋枝子總是叫我一聲“劉桑”,相當於我們漢語中的“劉先生”,我理解為“小劉”或是“小劉啊”,很親切。土屋枝子有個口頭語——歐巴桑。日本人很少稱自己“桑”,也有例外,要麼是老年人,要麼是輕狂高傲的人,土屋枝子顯然屬於前者。土屋枝子總是習慣稱自己“歐巴桑”,三個音節連在一起,“巴”的音節稍稍拉長些,意思就好比我們中國的老大媽自稱“本老太太”,語氣中既有長者的自尊,也充滿了自信和自豪。

土屋枝子是有自豪的資本的。她不僅一個人打理設有十多間客房的民宿(相當於國內的私人旅店,條件很好),還養了一群歡蹦亂跳的雞。土屋枝子可以稱得上是養殖專家,她把那群雞調理得異常勤奮,每天不到中午,一個個就像比賽似的,“咯咯答咯咯答”的叫聲此起彼伏,產蛋率很高。個別幹勁兒不足的,就會被淘汰掉。那些淘汰下來的雞被土屋枝子送到山上,放生。這可能是日本人的習慣,自己養的家禽一般是不宰殺的;土屋枝子喜歡吃雞,但她總是去超市買宰殺好的。

我問過土屋枝子,山上沒有別的動物嗎?

她說有。

那(雞)不會被其他動物吃掉嗎?

土屋枝子笑著看我,好像沒聽明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說,劉桑,你們如果喜歡吃雞,可以送給你,但是你得自己做。

我當然求之不得了。

從那以後,土屋枝子每個星期都送給我們一隻淘汰下來的雞。我們燉雞吃時,她就可以不管葷菜了,做好米飯再做一盤涼拌菜就行了。

宰雞時,土屋枝子是絕對不在場的,我們也有意避開她。剛開始,淘汰的雞多,吃不完,我就悄悄放到冰箱裏。

我隨中日合作地質找礦項目組剛到日本伊豆郡時,金融危機還沒爆發,至少亞洲還沒有受到華爾街風暴的衝擊。後來,金融危機愈演愈烈,日本經濟衰退,日元貶值,物價上漲。土屋枝子家的民宿隻剩我們三個客人了。土屋枝子去超市購物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做的飯菜質量也明顯下降,就連她養的雞也極少淘汰了。

那是伊豆今年春天的第一場雨,我和同事利用雨休改善生活。照例是我下廚。我用山菜罐頭拌個涼菜,又做了個土豆燉雞塊,雞,就是冰箱裏冷凍的“淘汰雞”。

開飯前,土屋枝子送來做好的米飯後,沒有像往常那樣轉身離開。老人家站定,給我鞠了一躬,輕聲說,劉桑,你的廚藝真正好,菜做得多麼香呀!我窘在那,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土屋枝子接著又說,我(這次她沒說“歐巴桑”)想問一下,你做的雞是從超市買來的吧?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問,就隨口說是的,又客氣地說,您來嚐嚐吧?中國菜很好吃的。我知道土屋枝子做雞的方法很單一,不是清蒸,就是水煮,有一次她讓我品嚐她做的雞,我象征性地吃了一口,沒吃出一點兒雞肉的味道。土屋枝子聽我這麼說,臉微微地紅了一下,笑著說,如果不是我養的雞,我是可以吃一點兒的。我們給老人讓了座,一起坐在榻榻米上吃飯。

那天,土屋枝子一直沒稱自己“桑”,那也是我們到日本後唯一一次同桌吃飯。土屋枝子吃得很開心,邊吃邊稱讚中國菜好吃,拌菜好吃,雞更好吃。她還喝了兩杯清酒。

吃到高興時,土屋枝子起身跪在榻榻米上,為我們唱了一首日本民謠:廣瀨河邊回憶不會消失/你的眼眸中閃動著光芒/時光會倒流/夏天還會回來……

土屋枝子的歌聲把我的思緒拉回到從前,我情不自禁地打著節拍,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溢滿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