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揚揚得意地撿起這塊碎片,打算用它來回擊粗暴的荷蘭人米謝爾。可是,就在這一轉眼之間,他感覺到木塊在手裏溜動起來了。他一看,不覺大吃一驚,手裏拿著的原來是一條大蟒蛇,正伸著流涎的舌頭,鼓著閃閃發光的眼睛,向他豎起身子。他趕緊放開手,但蛇已緊緊纏在他的胳膊上,搖動著頭越來越挨近他的臉。這時突然有一隻巨大的山雞從空中刷地飛下,一嘴鉗住蛇的頭,帶著它騰空飛去。荷蘭人米謝爾一直在溝那邊看著,當蛇被一個更強大的力量劫走時,就怒衝衝地吼叫起來。
彼得精疲力盡地向前走去,渾身窣窣發抖。路徑變得更陡峭了,地方也更荒涼了,不久他來到了那株龐大的樅樹前麵。他像昨天那樣向不露形跡的小玻璃人鞠了幾個躬,於是開口念道:
寶藏家呀,在這綠色的樅樹林,
你已經有了好幾百歲的年齡。
土地皆你有,若有樅樹在其間,
你隻和禮拜天生的孩子相見。
“並沒有完全說對,不過因為是你,燒炭的彼得,總算行了吧。”一縷柔和、纖細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他嚇了一跳,連忙向四麵一看,原來在一棵美麗的樅樹下,坐著一個矮小的老頭兒,穿著黑緊身衣和紅長襪,頭戴一頂大帽子。他的麵目很纖細,神情和藹,胡須柔得像蛛絲製的。他用一根藍玻璃煙鬥抽著煙,真是罕見。當彼得走近時,更驚異地發現小老頭兒的衣服、鞋子、帽子也都是用彩色玻璃做的,不過玻璃是軟的,好像還是熱的一樣;因為它隨著小老頭兒的每一個動作彎曲,無異於一種布料。
“你碰到荷蘭人米謝爾那個野家夥了吧?”小人兒說道,每說一個字就奇異地咳一聲。“他原想好好嚇你一下,但他那根魔杖已被我奪取過來,他再也拿不回去了。”
“是的,寶藏家先生,”彼得回答說,同時深深鞠了一個躬,“我真害怕得要死。您就是咬死那條蛇的山雞先生了,讓我向您道謝吧。——我到這兒來是要和您商量一件事。我的情況很不好,真是艱難萬狀。一個燒炭的是不會發跡的。不過我想,既然我還年輕,我總會有好轉的一天;我常常看見別人在短時間內就發達起來,就拿埃澤希爾和舞廳之王來說吧,他們的錢簡直多得像稻草一樣。”
“彼得,”小人兒非常嚴肅地說,同時從煙鬥裏吸了一口煙向遠方噴去,“彼得,不要和我談這些事。如果他們這一兩年之內表麵上很幸運,以後加倍倒黴的話,他們究竟能有什麼收獲呢?你不要輕視你的手藝,你祖、父兩輩都是體麵人,也都幹這行職業,彼得·蒙克!但願你來找我,不是由於懶惰的緣故。”
小人兒竟是這麼嚴肅,彼得又驚又愧,臉都羞紅了。“不是的,”他說,“懶惰,我知道得很清楚,樅林裏的寶藏家先生,懶惰是萬惡之首。但如果我不滿現狀,想取得另一種地位的話,你不能怪我。據我看,一個燒炭的在世界上簡直微不足道,不像玻璃匠、木商、鍾表匠以及其他各行業的人那樣受人尊敬。”
“誌驕必敗。”樅林的小主人較為和藹地說,“你們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你們人!很少有一個人對於他的出生和生活環境完全滿足。我可以打賭,你如果是一個玻璃匠,必定想當一個木材老板;如果是木材老板,必然又羨慕林務長的職位和地方官的住宅吧?這且不談。隻要你答應好好工作,我願意幫助你建立一種更好的事業,彼得。凡是出生於禮拜天的孩子,隻要他能找到我,我總答應他三件事;頭兩件我總答應,第三件如果荒謬的話,我可以拒絕。你想要什麼就說吧。不過——彼得,要些有意義、有益處的東西。”
“哈哈!您真是個了不起的小玻璃人,難怪人們叫您做寶藏家,原來您家裏有許多金銀財寶。喏——如果我心裏想什麼就可以要什麼,那麼首先我希望比舞廳之王還會跳舞,並經常在衣袋裏有和胖子埃澤希爾一樣多的錢。”
“你這傻蛋!”小人兒氣憤憤地說道,“希望會跳舞,有錢花,多麼卑鄙的願望!你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幸福,愚蠢的彼得,你不覺得可恥嗎?即使你會跳舞,對於你和你可憐的母親又有什麼好處?你要錢不過是想拿來消耗在酒館裏,像可憐的舞廳之王的錢那樣,你的錢又有什麼用處呢?你最終還是得不到什麼,還是要和以前一樣窮困的。還有一個願望你可以自由提,但要好好考慮,要提得合理些。”
彼得搔著耳朵躊躇了一會,然後說道:“那麼我現在要一所在全黑森林裏算是最漂亮、最富裕的玻璃廠,以及開廠所需要的全部設備和資金。”
“不要別的了嗎?”小玻璃人滿麵憂愁地問道,“彼得,不要別的了嗎?”
“嗯——您還可以添給我一匹馬和一輛車——”
“唉,你真愚蠢,燒炭的彼得·蒙克!”小人兒叫道,同時很不高興地把他的玻璃煙鬥向一棵粗大的樅樹上摔得粉碎。“馬?車?理智,告訴你吧,理智,健全的人的理智和見識,才是你應當要的,不是什麼馬呀車呀。現在你也不必那麼懊惱,我們以後會知道,即使如此對於你也不至於有什麼害處,因為第二個願望總的說來還不算荒謬。一所良好的玻璃廠既能養活工人,也能養活廠主,隻可惜你沒有想到同時也要見識和理智,要那樣的話,車和馬自己也就來了。”
“可是,寶藏家先生,”彼得回答說,“我還有一個願望哩。如果照您的意思,理智對於我是萬不可少的,那我就要理智哩。”
“先什麼也別要,你還會遭受到許多困難的,那時,如果你還有一個願望可以自由提出,你會高興的。現在你回家去吧。這兒是,”小樅樹精一麵說,一麵從衣兜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錢袋,“這兒是兩千古爾敦,足夠你用了。不要再到我這兒來討錢,再來我一定把你吊在最高的樅樹上。自從我在樅林裏信住下後,我就是這麼辦的。三年前,年老的溫克弗裏茲已去世,在雜樹林裏遺下一所大玻璃廠。明天你一早就到那兒去,出一筆適當的價錢把工廠買過來。好好為人吧,要勤快些,我會不時到你那兒去,幫你料理的,因為你沒有請求得到理智。不過,我老實告訴你,你的第一個願望是很惡劣的。你要當心,不要逛酒館,彼得!沒有哪一個人從逛酒館得到過好處。”小人兒說時,取出一支新的、非常美麗的乳色玻璃煙鬥,裝上幾顆幹樅子,插入沒有牙齒的小嘴裏。接著又取出一麵巨大的火鏡,走到陽光中把煙鬥點燃。然後,他親切地伸手與彼得握別,給他指點路徑,於是迅速地抽起煙來,越抽越快,越噴越快,最後裹著一陣煙雲消失了。這陣煙雲發出真正的荷蘭煙味,在樅樹梢頭嫋嫋蕩漾。
彼得回到家裏時,發現母親正為他非常焦慮,因為這個善良的女人以為她的兒子一定是被征調入伍了。而他呢?倒非常開心,興高采烈地告訴母親說,他在森林裏碰見一個好友,得到了一筆錢,馬上就要改行,不再燒炭了。雖然他母親三十年來都是生活在燒炭人住的茅屋裏,看慣了炭工們滿是汙垢的大黑臉,如同一個磨房女主人看慣了丈夫的抹著麵粉的大白臉一樣,但當彼得向她說有更燦爛的前途時,她馬上變得很虛榮,瞧不起從前的社會地位了。她說:“是呀,我的兒子有了一所玻璃廠,我和格雷蒂、貝蒂這些鄰居就不同了。將來我在教堂裏要坐在前麵,坐在上等人的位置上。”她的兒子和玻璃廠的繼承人很快就成了交。他把原有的工人全都留下來,叫他們不分日夜地製造玻璃。起初他很喜歡這種手藝,經常徐徐走進工廠,邁著老爺步,雙手插在衣袋裏,在廠裏踱來踱去,東瞧瞧、西望望,說東道西,往往逗得工人們捧腹大笑。他最感興趣的是看人吹玻璃,而且常常親自吹,用還沒有凝固的玻璃做出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可是沒有多久,他對這種手藝就厭煩了。起初,他每天還在工廠裏待一小時,以後兩天來一趟,最後一個星期來一趟,他的夥計們便為所欲為起來。這一切,都是由於逛酒館引起的。
他從樅丘回來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就上酒館去了,那時已經有人在舞廳裏跳舞,那就是舞廳之王;胖子埃澤希爾也早就在場,坐在一把大酒壺後麵,押著銀元擲骰子。彼得趕快伸手到衣袋裏去摸,看小玻璃人是不是遵守自己的諾言。哎呀,滿袋都是金銀。他的兩隻腿也立刻發癢、發脹起來,好像要舞蹈、跳躍一樣。第一場跳完後,他就帶著他的舞伴,挨著舞廳之王站在最前列,如果舞廳之王跳三尺高,彼得就躍四尺高,如果舞廳之王跳了奇巧的步法,彼得就把兩隻腳錯綜複雜地交織著旋轉起來,每一個旁觀者都看得興致勃勃,驚羨不已。當大家在舞廳裏聽說彼得買了一所玻璃廠,並看見他每次從樂師麵前跳過,都扔給他們一個銀元時,更是驚訝萬分。有些人認為他在森林裏找到了一個寶藏,另一些人又以為他得到了一筆遺產。不管怎樣說,每一個人現在都尊敬他了,都認為他是一個成功的人,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有錢。雖然當天晚上他輸了二十個古爾敦,他衣袋裏還是那麼當當響,和裝著一百塊錢時毫無區別。
彼得看見別人那麼尊敬他,高興得簡直忘了形,同時也驕傲得不可一世。他大肆揮霍,慷慨賞錢給窮人,他知道,以前窮困怎樣逼近過他自己。在這位新舞蹈家的超人的技巧麵前,舞廳之王簡直不足掛齒。彼得現在得到了“舞皇”的稱號。星期天賭興最豪的人也不敢像他那樣大注地賭,自然也不會輸那麼多的錢。但他輸得越多,就贏得越多;不過情況完全和他以前向小玻璃人提出的要求一致。他以前提出過,希望口袋裏永遠有像胖子埃澤希爾那麼多的錢,現在他的錢恰恰總是輸給埃澤希爾。而如果他一次輸了二十或三十個古爾敦,埃澤希爾把錢剛一收起,它馬上又回到他的衣袋裏來。他這樣一天天發展下去。結果比黑森林裏品質最惡劣的人還要貪喝、貪賭。人們也多半說他賭客彼得,不大叫他作舞皇了,因為現在他幾乎每個工作日都賭錢。同時他的玻璃廠也日漸蕭條,這完全是由於彼得沒有見識所致。他叫人盡量製造玻璃,但他購買玻璃廠時,沒有同時把銷售的秘訣買得,不知哪兒的銷路最好,結果大堆玻璃沒法處理,隻好半價賣給巡行的小販,以便開銷工人的工資。
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從酒館回家。雖然為了使自己快活,他已喝了不少的酒,但他還是很恐慌、很憂悶地想到,自己的家業已經一蹶不振。突然他瞥見有一個人在他身邊走著。他轉過頭來,哎呀——原來是小玻璃人。他勃然大怒,鄭重其事地矢口說是這個小人兒害了他。“現在我要馬要車幹什麼?!”他叫道,“玻璃廠和所有這些玻璃對我有什麼用?甚至當我還是一個可憐的炭工時,日子過得還痛快些,什麼憂慮也沒有。現在呢?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地方官會為了債務的緣故,來清算我的財產,把我扣押起來。”
“是嗎?”小玻璃人說,“這麼說來,你如果不得意,該我負責了?這就是我樂善好施應得的答謝嗎?誰叫你提出那麼愚蠢的願望的?你想當一個玻璃商人,卻又不知道把玻璃賣給誰?我沒有告訴你應當好好考慮要什麼東西嗎?你缺乏的是理智,彼得,是智慧。”
“什 麼 理 智、智慧!”他叫道,“我比誰都不蠢,我馬上叫你知道,小玻璃人。”他一麵說,一麵粗暴地揪住小人兒的衣領,“我現在可抓住你了吧,綠色樅林裏的寶藏家?第三個願望我現在要提出了,你得滿足我的要求。我當場就要二十萬硬洋,一所房子,和——哎呀!”他叫了起來,不住地甩著手,因為森林裏的小人兒已變成灼熱的玻璃,像熊熊的烈火一般在他手裏燃燒,小人兒卻連影子都不見了。
他燙傷的手在好幾天之內一直使他想到自己的忘恩負義和愚蠢。可是幾天之後他就昧了良心,說道:“即使他們把我的玻璃廠和所有的東西都賣光,胖子埃澤希爾總還在的。隻要他在星期天有錢,我就不愁沒有。”
可是,彼得呀!如果他沒有錢呢?果然有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真是一個奇妙的教訓。在一個星期天,他坐著車來到酒館裏。酒館裏的人從窗內伸出頭來,這個說:賭客彼得來了;那個說,是呀,正是舞皇,有錢的玻璃商人;第三個搖搖頭說:“當然可以說他有錢,不過人們也議論紛紛,說他負了債哩。城裏有一個人曾經說過,地方官不會再拖延,就要把他拘押起來了。”這時候,有錢的彼得向窗子上的客人打著招呼,跳下車來喊道:“太陽酒館老板,晚安,胖子埃澤希爾來了沒有?”一個沉重的聲音叫道:“進來吧,彼得!你的位子已替你留下了,我們早就來了,正在打牌呢。”於是彼得·蒙克走進客房,立刻伸手到衣袋裏一摸,知道埃澤希爾身邊的錢一定不少,因為他的衣袋都裝滿了。
他走到桌子後麵,與別人坐在一塊兒賭起來,贏一回又輸一回,一直賭到天色已晚,別的正經人都回家了,他們又點起燈來繼續賭。後來有兩個賭客說:“夠了,散了吧,我們得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但賭客彼得硬要胖子埃澤希爾留下。埃澤希爾很久沒有答應,不過最後他叫道:“好吧,我先數數錢,我們再擲骰子,五個古爾敦一次,因為少了不像樣,成了小孩子的玩意了。”他取出錢袋抖出錢來一數,共有一百古爾敦,賭客彼得也就知道了自己所有的數目,不再要數了。埃澤希爾起初雖然贏了,後來卻一次又一次地輸,就非常難堪地咒罵起來。如果他擲了一個豹子,賭客彼得馬上也擲一個,而且總要高兩點。最後他把剩下的五個古爾敦押在桌上,叫道:“再擲一次,如果我又輸了,我還要繼續來,你可以把贏的錢借些給我,彼得,好漢子是要幫助別人的。”
“隨你要借多少,一百古爾敦也行。”舞皇說,他贏了錢非常快活。胖子埃澤希爾搖搖骰子,擲了十五點。“豹子!”他叫道,“現在看誰贏吧!”可是彼得擲了十八點。這時一個嘶啞的、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說道:“好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回頭一看,隻見荷蘭人米謝爾像金剛般站在他背後。他嚇得麵無人色,已拿到手裏的錢一齊掉落下來。胖子埃澤希爾卻沒有看見這個森林巨人,還一味要求賭客彼得借給他十個古爾敦繼續賭。彼得昏昏沉沉地伸手到衣袋裏去摸,可是裏麵一文也沒有!他又在另一個衣袋裏去找,也沒有找到分文。他把外衣翻轉,還是沒有掉下一個銅板。這時他才想起他自己的第一個願望,正是要自己的錢永遠和胖子埃澤希爾的錢一樣多。完了,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他找來找去,並沒有把錢找著,酒館老板和埃澤希爾驚異地看著他。他們都不相信他一文也沒有了。最後他們親自在他的衣袋裏尋找一番後,都憤怒起來,矢口說賭客彼得是個險惡的妖人,把贏得的錢和他自己的老本都用魔術運回家去了。彼得堅決地為自己辯護,可是當時的情形對他是不利的。埃澤希爾說,他要把這件可怕的事情,告訴黑森林裏所有的人;老板對他說,明天一早就進城去,告發彼得·蒙克是個妖人,並說要親眼看著他被活活燒死。接著他們怒衝衝地對他拳腳交加,抓下他身上的緊身衣,把他掀出大門去了。
彼得悲哀地向自己家裏溜了回去。這時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但是他看到了他身邊有一條黑影跟著他走來。最後,這條人影說起話來了:“你完了,彼得·蒙克,你昔日的榮華,而今安在?你以前不肯聽我的話,跑去找那個愚蠢的玻璃矮子時,我原是可以向你說明這一點的。現在你可明白了,一個人要是不把我的話當數,會遭到什麼結局。不過你還可以到我這兒來試試,我是很同情你的命運的。投靠到我這兒來的人還沒有誰後悔過。如果你不害怕走那條路,明天一天我都在樅丘上等著你來談談,隻要你叫我一聲就行了。”彼得清楚地看出是誰在向他說話,嚇得周身毛發直豎,一句話也不敢回答,向家裏一溜煙跑回去了。
第二部分
星期一早上,彼得走進他的玻璃廠時,看見廠裏不但有他的雇工,另外還有一些誰也不願見的人,就是地方官和三個法警。地方官向彼得道了一聲早安,問問他晚上睡得可好,然後取出一張長長的名單來,上麵開列著彼得的債權人姓名。“您能不能清償這些債務?”地方官嚴厲地看著彼得問道,“直截了當地說吧,因為我沒有許多時間耽擱,進城得走足足三個鍾頭哩。”彼得垂頭喪氣,承認自己一文也沒有,隻好憑地方官以他的房屋、院落、工廠、馬廄和車馬折價償還。當法警和地方官到各處去檢驗、評價時,他心裏想道,樅丘離這兒不遠,既然小人兒不幫我的忙,我還是到巨人那兒去試試吧。於是他向樅丘飛快地跑去,好像法警在後麵追他似的。當他跑過第一次與小玻璃人談話的地方時,他覺得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攔著他。他掙脫身子,向前跑去,一口氣跑到他以前早就牢牢記住的那條邊界上。他有聲無氣地一喊:“荷蘭人米謝爾,荷蘭人米謝爾先生!”那個金剛般的木商就出現在他麵前,手裏拿著他的竿子。
“你來了?”他哈哈大笑道,“他們剝了你的皮,打算把它賣給你的債主嗎?喏,安靜下來吧;你的一切煩惱,正如我以前所說,都是從小玻璃人那兒,從那個分離主義者和偽君子那兒來的。給人東西要慷慨,不能像這個吝嗇鬼那樣,來吧,”他繼續說,同時轉過身子,麵對著樅林,“跟我到家裏來談談,看我們能不能講妥這場交易。”
交易?彼得想道。他能向我要什麼,我有什麼可以賣給他的呢?或者我得替他幹幹活,不然的話,他想得到什麼呢?他們起先沿著森林裏的一條陡峭的小徑走上去,接著突然來到一個陰深、險峻的山穀上麵;荷蘭人米謝爾從石壁上跳下,好像在一道柔滑的大理石台階上走動一樣。可是不久之後,彼得幾乎就嚇昏了,因為荷蘭人米謝爾一跳下去就變得像教堂的鍾樓那麼高,向他伸出一隻像紡織機上的卷軸那麼長的胳臂,手掌竟有酒館裏的桌子那麼寬大,聲音像沉重的喪鍾那樣喊道:“站在我的手掌上吧,抱著手指頭,你就不會摔下去的。”彼得窣窣地發著抖,按照他的吩咐,在那隻巨掌上坐下,緊緊抱住他的大拇指。
他們下去得很深,很深。彼得非常奇怪,下麵並不顯得更陰暗;恰恰相反,穀裏的天光甚至更覺明亮,他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彼得下去得越深,荷蘭人米謝爾就變得越小,最後恢複了他先前的形狀,站在一所房子麵前。這所房子與黑森林裏富裕農民居住的房子好壞差不多。彼得被領進一個房間裏去,這個房間與一般人住的房間並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顯得很冷清。
房裏的木質壁鍾、巨大的瓷磚火爐、寬闊的長凳、壁爐架上的什物,都與各地方所見無異。米謝爾叫他在一張大桌子後麵坐下,自己出去了一會兒,拿來一大壺酒和幾個玻璃杯。他把杯子斟滿,兩人就談起來。荷蘭人米謝爾說起世界上的各種樂趣、外國的風光、美麗的城市與河流,彼得羨慕不已,就把自己向往的心情坦白地告訴了這個荷蘭人。
“即使你全身都是勇氣和精力,可以幹一點事情,隻要那顆愚蠢的心跳上一兩下,就會使你發抖。於是名譽受損害啦,不幸啦——一個聰明人管這些幹什麼?近來人家叫你做騙子和壞蛋的時候,你腦子裏有沒有這種感覺?地方官來把你趕出房子時,你腦中是不是覺得疼痛?是什麼,說吧,是什麼使你疼痛?”
“我的心。”彼得說,同時用手壓著忐忑的胸脯,因為他覺得,他的心好像很不安,好像在胸中滾來滾去。
“你呀,請不要見怪,你把成千上方的古爾敦都白扔給一些可惡的叫花子和另一些流氓了;你究竟得到什麼好處呢?他們固然會給你祝福,願你身體健康;可是你因此就更強健了嗎?用你揮霍出去的一半的錢,你就請得起一個家庭醫生了。祝福,祝福得真好,財產被扣押得幹幹淨淨,自身也被趕出了門!每逢一個叫花子把他的破氈帽向你伸出的時候,到底是什麼使你把手伸進衣袋裏去呢?——你的心,又是你的心;不是你的眼睛或你的舌頭,也不是你的胳膊或你的腿,而是你的心;人們說得不錯,你的心實在太容易感動了。”
“不過怎樣才能養成習慣,使它不再這樣呢?我現在正用所有的力量壓製它,但我的心還是怦怦地跳個不停,使我感到很痛苦。”
“你嗎?”米謝爾哈哈大笑道,“你這可憐的家夥,你當然奈何不了它;不過隻要你把那顆跳躍著的蠢東西給了我,你就會知道,這會使你多麼舒暢。”
“給你?我的心也給你?”彼得驚叫道。“那我馬上就得死掉!這絕對不行!”
“是呀,如果你們那些外科大夫誰要拿你動手術,從身子裏取出心來,你自然是必死無疑;我要取就不同了。你進來親眼看看吧。”他一麵這樣說,一麵站了起來,打開一間房子的門,領著彼得走了進去。他跨過門檻時,他的心緊緊地收縮起來,但他自己並沒有感覺到,因為出現在他麵前的那幅景象,實在奇異得驚人。在許多木架上麵放著裝滿透明液體的玻璃杯,每一個杯子裏有一顆心,杯子貼著標簽,寫著各人的姓名。彼得好奇地逐一念著這些名字,有地方官的心、胖子埃澤希爾的心、舞廳之王的心、林務長的心,還有六顆糧食商的心、八顆募兵官的心、三顆掮客的心——總而言之,周圍百餘裏之內最有名望的心都收集在那兒了。
“看吧!”荷蘭人米謝爾說,“這些人全都解脫了終身的苦惱和憂傷;這些心沒有一顆再苦惱地、憂傷地跳動了。它們以前的主人都覺得,把這些不安靜的客人請出了門,真是通體舒暢。”
“可是他們現在另外裝著什麼在胸膛裏呢?”彼得問道。他看見的這一切情形幾乎把他嚇昏了。
“就是這個。”米謝爾回答說,同時從抽屜裏取出一件東西遞給他——一顆石頭心。
“哦?”他回答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一顆大理石的心?可是,你得知道,荷蘭人米謝爾先生,這種心在胸膛裏必定是非常冷的。”
“當然啦,不過涼爽得非常舒服。為什麼一顆心應當是溫暖的呢?在冬天,心的溫暖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一杯好的櫻桃燒酒比一顆溫暖的心更能解決問題;在夏天,一切都炎熱得悶人時——你真猜想不到,這樣一顆心是多麼涼快。而且我還說過,無論是憂傷或恐怖,愚蠢的同情或其他的煩惱,都不會來打攪這樣的一顆心。”
“您能給我的就是這些嗎?”彼得很不高興地問道,“我希望得到錢,而您卻打算給我一塊石頭!”
“哪,我想,第一次給你十萬古爾敦該夠了吧。如果你善於周轉,不久你就能成為一個百萬富翁。”
“十萬?”可憐的燒炭人興衝衝地叫道。“哎喲,請別粗暴地對待我的胸膛,我們馬上可以成交。好吧,米謝爾,給我那塊石頭和那筆錢,這個不安靜的東西您可以從這腔子裏拿去。”
“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小夥子,”荷蘭人笑嘻嘻地回答說,“來,再幹一杯,喝完我數錢給你。”
他們回到外屋,坐下來喝酒,幹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喝得彼得墜入沉沉的睡夢中方止。
燒炭的彼得·蒙克在一陣愉快的郵車喇叭聲中驚醒。哎呀,原來他是坐在一輛美麗的車子裏,沿著一條廣闊的街道馳去。他從車子裏探身往外一看,黑森林已落在後麵蒼茫的遠方了。起初他還不相信,坐在這輛車子裏的人就是他自己。因為連他的衣服都和昨天穿的那一身完全不同了。但他一切都記得那麼清楚,最後他就不再回憶,叫道:“毫無疑問,我就是那個燒炭的彼得·蒙克,不是別人。”
他對自己很感驚奇:現在,他初次走出居住了那麼久的安靜的家鄉,走出那些樹林,竟會一點也不覺得悲哀;甚至當他想到他的母親,現在正無依無靠、淒淒慘慘地坐在家裏時,他也能夠不流一滴眼淚,不歎一口氣;因為他對於一切都無動於衷了。“哦,是了,”他說道,“我的心已經洗淨了眼淚和歎息、鄉思和哀感,這得感謝荷蘭人米謝爾——我的心現在已經冰冷,已經是石頭的了。”
他把手放在胸膛上,那兒是安安靜靜的,一點跳動也沒有。“如果他對於那十萬塊錢也像對於這顆心一樣不失信,我就歡喜不盡了。”他說,同時在車子裏搜索起來。他發現各式各樣的衣服,凡是他想得到的都有,就是沒有找到錢。最後他碰到一個口袋,發現裏麵裝有成千成萬的金元和各大城市的商票。“我要的現在都得到了。”他想,舒舒服服地坐在車角,向遙遠的世界馳去。
他在外麵跑了兩年,從馬車裏向外觀看兩邊的房屋,當他停住車子時,他什麼也不看,隻把旅館的招牌仔細瞧了一下,接著就在城裏到處跑,瞻仰最美麗的珍奇事物。可是沒有一樣東西使他歡喜,無論是一幅圖畫也好,一所房子也好,一支樂曲也好,一種舞蹈也好;他的石頭的心對什麼也不感興趣,他的耳朵、他的眼睛,對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失去了感覺。除了吃、喝、睡覺外,別的任何樂趣對他都不存在了。他這樣生活著,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漫遊,饑餓了就吃飯,疲倦了就睡覺。偶然他也想起,以前他是更快樂,更幸福的,雖然那時他很窮,為了維持生活不得不幹活。那時山穀裏各種美麗的景色,以及音樂和歌曲,都使他陶醉;那時他對於母親將要給他送到炭窯邊來的粗茶淡飯,他總很早就在那裏欣然盼望。當他一想到這些過去的情形,他就覺得非常奇怪,現在他連笑都不會了;而以前哩,隨便一句玩笑話都能使他捧腹。現在,別人哈哈大笑時,他不過為了禮貌也露露牙齒;可是他的心並不同時笑起來。他覺得,他現在確實是非常安靜的,可是感覺不到滿足。最後他回家去了,但不是由於起了鄉土之情,也不是因為憂悶,而是為寂寞、無聊、枯燥的生活所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