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冷酷的心(3 / 3)

當他馳過了斯特拉斯堡,看見家鄉蓊鬱的森林時,當他第一次重新見到黑森林人強壯的體格和親切、忠厚的麵孔時,當他的耳朵聽見清朗、深沉、悅耳的鄉音時,他心裏突然有所感觸,因為他的血液沸騰得更激烈了。他以為,他必定會手舞足蹈起來,同時也會痛哭失聲的。可是——他怎麼能夠這樣傻氣啊,他的心是石頭的呀!石頭是死東西,是不會笑也不會哭的。

他首先去見荷蘭人米謝爾,受到他像舊日一般殷勤的接待。“米謝爾,”他向他說道,“我現在已遊曆過,什麼也看見過了,都沒有意思,我隻覺得很無聊。總的說來,我胸膛裏帶著你的這塊石頭,的確使我免受許多煩擾。我決不生氣,我決不悲哀,但也決不感到快活。我好像隻有一半是活的。你能不能使這顆石頭的心稍微有感情些?不然的話——請您最好把原來那顆心還給我。二十五年來我帶著這顆心慣了,雖然它有時候也亂跳動一下,但到底是一顆歡欣、活潑的心。”

森林精靈猙獰地大笑起來。“有一天你死了,彼得·蒙克,”他說,“那時你自然不會還沒有它;你會重新得到你那顆溫柔、多情的心的,那時你就能感覺到是哀是樂了。不過今生今世它不能再成為你的東西了!是呀,彼得!你是出去遊曆過了,不過像你以前那樣的生活,對於你也沒有什麼好處。就在這森林裏找個地方住下吧,造一所房子,娶房妻室,好好利用你的錢。你隻缺少一樣東西,就是工作。以前因為你懶惰,所以總是沒情沒緒的,而現在你卻把這些完全歸罪於這顆無辜的心。”彼得認識到,在懶惰這一點上,米謝爾說得對,於是下定決心,非發財不可,而且要一天比一天發財。米謝爾又送了他十萬古爾敦,把他當做好朋友打發走了。

人們不久就在黑森林裏有所風聞,說燒炭的彼得·蒙克,也就是賭客彼得回來了,而且比以前闊氣得多。人情世態現在都還是和從前一樣。從前他扶著拐杖討飯時,曾經被人趕出太陽酒館的門;現在,當他在一個星期天下午第一次走進太陽酒館的時候,大家都來和他握手,稱讚他的馬,詢問他遊曆的情形;當他又和胖子埃澤希爾用硬洋賭起來時,他依舊受人萬般奉承。但他現在不再從事玻璃手工業了,而是做木材生意,不過並非真正做,隻是裝裝樣子而已。他主要是做穀物生意和放高利貸。漸漸地,黑森林裏半數的人都欠他的債。他放債非有十分利息不可,或者把穀物以三倍的價錢賣給不能馬上付款的窮人。他和地方官現在有了密切的友誼;如果有人不能按期還清彼得·蒙克老爺的錢,地方官就騎著馬,帶著他的警吏,來評定房屋和財產的價格,馬上賣掉,把一家子父母子女都趕到森林裏去。這種情形起初很叫大財主彼得傷腦筋,因為那些可憐的被清算的人這時總是一群一群地圍在他的大門口,男的請求他寬恕,女的極力想軟化他那顆石頭心,孩子們哭叫著要一小塊麵包。但當他弄到幾隻惡犬後,這種他所謂的貓叫就停止了。他打著口哨把惡犬放出,這群乞兒就哭喊著飛跑開了。最使他傷腦筋的是一個“老婆子”。她不是別人,就是彼得的母親蒙克太太。她的房屋、財產被人賣掉後,她就陷入了窮困、悲慘的境地;她兒子發財回來後,也不再照顧她。現在她也偶爾來到彼得的門口,扶著一根拐杖,老態龍鍾,衰弱、憔悴。她不敢再走進彼得的門,因為他曾經把她趕出來過一次。但使她痛心的是:雖然她自己的兒子滿可以供養她安閑終老,她卻不得不靠別人的施舍過活。可是那顆冰冷的心,從來不受那蒼白的熟悉的麵孔、那哀求的目光、那向他伸出的幹瘦的手、那脆弱的身體所感動。每當星期天她來敲門時,他死繃著臉取出一個值六巴成的錢,用一張紙裹著,叫一個仆人遞給她。他聽見她那顫抖的聲音在向他道謝,祝福他終身吉利,聽見她咳嗽著離開大門口。但他什麼也不在意,隻是惋惜又白扔了六巴成。

最後,彼得想結婚了。他知道,全黑森林裏每一個當父親的人都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但他選擇得很苛刻,因為他要叫別人家在這件事情上也稱讚他有福氣、有眼力。因此他騎著馬走遍黑森林,這兒瞧瞧,那兒瞧瞧;但沒有一個漂亮的黑森林姑娘,在他看來是夠漂亮的。他找遍所有的跳舞廳,並未發現一個絕色女子。後來有一天,他聽說全黑森林裏最漂亮、最端莊的姑娘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父親是砍木材的;她過著清靜的生活,替父親料理家務,很能幹,很勤快,從來不到跳舞廳去,甚至在聖靈降臨節或教堂落成紀念節都不去。彼得聽說黑森林裏有這樣一個絕代佳人,就決定向她求婚,於是打聽出她的住址,騎著馬來到她的茅舍裏。美麗的麗斯貝特的父親慌慌張張地把這個高貴的老爺招待進去。當他聽說客人是大財主彼得老爺,並願意當他的女婿時,更是驚訝萬狀。他覺得他的一切憂慮和貧困現在已有終結的一天了,於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連美麗的麗斯貝特都沒有問一聲。這個善良的孩子是那麼孝順,竟服服帖帖地做了彼得·蒙克太太。

可是,事情並不像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所想象的那麼如意。她以為她很懂得料理家務,但她沒有一件事能夠稱彼得老爺的心。她對於窮人很同情;她以為,既然丈夫很有錢,給一個可憐的叫花婆一個分尼,或是給一個老年人一杯燒酒,並不是什麼罪過的事。可是有一天,彼得老爺看見了這種情形,氣得兩隻眼睛都冒了火,惡狠狠地說道:“為什麼你把我的錢浪費在一班無賴和街頭的流氓身上?你帶了什麼到我家裏來了,可以讓你揮霍的?用你老子那根討飯的棍子,連一碗湯都燒不熱,而你卻像一位侯爵夫人似的亂扔錢。下次再讓我看見,我可得請你嚐嚐我的拳頭!”美麗的麗斯貝特很傷心,丈夫竟是這麼狠毒,就在自己的房間裏哭泣起來。她常常希望能夠回到父親的草棚裏去,這樣比住在豪富的、可是既慳吝又狠毒的彼得家裏好得多。唉,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心是大理石做的,既不會愛她,也不會愛任何人;要是她知道,她就不至於感到驚異了。現在,每當她坐在門口,看見一個乞丐從她麵前走過,脫下帽子,求人施舍,她就緊緊閉上眼睛,免得看見那種慘狀,她的手也握得更緊,免得不自覺地伸進衣袋裏摸出一個銅板來。因為這個緣故,美麗的麗斯貝特在全森林裏都受起責難來了,人們甚至說她比彼得·蒙克還慳吝。有一天,麗斯貝特又坐在大門口,一麵紡紗,一麵哼著小調,因為天氣很晴朗,彼得老爺又騎馬走過田野去了,她的心情很愉快。這時路上走來一個小老頭兒,扛著一個又大又重的口袋。她老遠就聽見他喘息。麗斯貝特很憐憫地看著他,心裏想道,一個這麼年老的人,不該再叫他扛這麼沉重的東西。

這時候,那個小老頭兒正喘著氣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當他走到麗斯貝特對麵時,他幾乎壓倒在口袋下麵了。“哦,請您大發慈悲,太太,給我一口水喝吧,”小老頭兒說道,“我走不動了,非累死不可。”

“您這麼大年紀,不應當再扛這麼重的東西。”麗斯貝特說。

“是呀,可我窮得沒辦法,隻好幹這種差事來苟延殘喘。”他回答說,“唉,像您這樣的闊太太,哪裏知道窮人的苦處,知道在這樣的大熱天,一杯涼水能令人多麼爽快啊。”

她聽見老頭兒這麼說,趕緊跑進房裏去,從壁爐架上取下一把壺,裝滿了水。當她回到門外,離那矮小的人兒僅僅幾步路,看見他非常淒慘、憔悴地坐在口袋上時,她心裏深深感到憐憫。她考慮了一下,丈夫是不在家的,於是放下水壺,取了一個大酒杯,裝滿了酒,又放了一大塊黑麵包在酒杯上麵,一齊拿給老頭兒。“來吧,喝口酒比喝水好些,因為您的年紀已這麼大了,”她說,“可別喝得太急呀,一邊喝一邊吃點麵包吧。”

小人驚異地注視著她,直到他的老眼裏湧出了大顆的眼淚。他把酒喝了,說道:“我活了這麼大的年紀,還沒看見幾個人這樣慈善,這樣慷慨地周濟別人,比得上您蒙克太太的。不過您會因此終身得到幸福,好心是不會沒有好報的。”

“不,她馬上就要得到好報!”一個可怕的聲音叫道。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彼得老爺,已經氣得滿臉像血一般緋紅。

“甚至我貴重的酒你也倒 給 叫 花 子喝,我親口用的杯子你也讓街頭的流氓沾唇?那就領你的好報吧!”麗斯貝特跪倒在他的腳下,請求他開恩恕罪;但那顆石頭的心不知道什麼是憐憫。他把手裏拿著的鞭子掉過頭來,用黑檀木柄狠狠打在她美麗的腦門上,她一口氣上不來,倒在老頭兒的胳臂裏了。當他看見這種情形時,好像立刻感到後悔。他彎下身子,看看她還有沒有氣。可是小老頭兒用熟悉的聲音說:“你不必費心了,燒炭的彼得;這是黑森林裏最美麗最可愛的花朵,可是被你摧殘了,她再也不會開放了。”

這時彼得臉上的血色退得幹幹淨淨,他說道:“原來是您呀,寶藏家先生?事情既已如此,也無法挽回,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希望,您不至於向裁判所告我是殺人犯吧!”

“你這惡棍!”小玻璃人說,“我若把你這行屍走肉的東西拉上絞刑架,對我有什麼好處?你應當畏懼的不是塵世上的裁判所,而是另一些更森嚴的裁判所;因為你已經把你的靈魂出賣給魔鬼了。”

“如果我出賣了我的心,”彼得叫道,“這是誰的過失?還不是由於你和你那騙人的財寶嗎?你這惡鬼把我引到了毀滅的路上,迫使我尋求另一個人的幫助,一切的責任都在你身上。”他還沒有說完,小玻璃人就膨脹起來,變得又高又寬,眼睛大得像湯碟,嘴巴像生著火的麵包爐,閃出熊熊的火焰。彼得趕緊跪倒在地,他那顆石頭兒也保護不了他,他的四肢像柳條似的戰抖起來了。森林精靈用兩隻鷹爪抓住他的脖子,像風卷殘葉一般提起他打了幾個圈圈,然後將他摜倒在地,把他的每一根肋骨都摔裂了。“你這卑鄙的東西!”他叫道,聲音大得像雷鳴。“要是我願意的話,我可以弄得你粉身碎骨,因為你觸犯了森林的主宰。但是這個死去的太太曾經給我飲食,為了她的緣故,我給你八天的期限。如果你不開始改悔,我就來磨碎你這幾根狗骨頭,讓你在重重的罪惡中送掉狗命。”

到天黑了的時候,才有幾個過路的人發現財主彼得·蒙克躺在地上。他們把他翻過來,翻過去,想看看他是否還有氣息。可是他們的嚐試很久都沒有結果,最後,他們之中的一個走進房子裏去,拿了一點水來灑在他的臉上,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哼了一聲。他睜開眼睛,向周圍觀望了好久,然後問起麗斯貝特來。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過她。他向這幾個人道了謝,慢慢走進自己的房子。他在各處尋找,但無論是地窖裏或頂樓上,都沒有麗斯貝特的蹤影。他原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噩夢,誰知竟是殘酷的現實。現在,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奇怪的思想就紛至遝來。他並不害怕什麼,因為他的心是冷的。不過他一想到他女人的死,他自己的死亡便浮現在他的腦子裏:當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他肩上的負擔將是多麼沉重啊,沉重地負擔窮人們的眼淚,負擔著千萬聲沒有把他的心軟化下來的咒罵,負擔著被他縱狗咬過的不幸的人的哀吟,負擔著他母親默默的失望,負擔著美麗、善良的麗斯貝特的鮮血。如果他的老丈人來問他:“我的女兒,你的女人哪裏去了?”他能三番四次地推托嗎?同時還有另外一位的問題,就是對那一切森林、一切海洋、一切山嶽和人的生命的主宰,他又將怎樣回答呀!

他夜裏做夢都不得安寧,時時有一陣甜蜜的聲音把他喚醒:“彼得,弄一顆比較溫暖的心吧!”他剛一醒來,趕快又閉上眼睛,因為聽聲音無疑是麗斯貝特在警告他。第二天,他到酒館裏去散心,遇到了胖子埃澤希爾。他挨著他坐下,他們就東一句西一句地談起來,晴朗的天氣呀,戰爭呀,捐稅呀,最後又談到死,並說起各地方突然死人的情形。於是彼得問胖子,他對死的看法如何,死後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埃澤希爾回答他說,死後身體埋了,而靈魂呀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獄。

“那 麼 連 心 也 埋了?”彼得緊張地問。

“當然啦,心也要埋了。”

“可是,如果一個人已經沒有了他自己的心呢?”彼得繼續說。

埃澤希爾聞言一怔,眼睜睜地看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在挖苦我嗎?你以為我沒有心嗎?”

“哦,心倒是有的,而且硬得像石頭。”彼得說。

埃澤希爾非常驚訝地看著他,並向四麵望望,看是不是被人聽見,然後說道:“你從哪兒知道的?或許你自己的心也不再跳動了吧?”

“不再跳動了,至少在我胸膛裏是這樣!”彼得·蒙克回答說,“既然你現在已明白我的意思,請你告訴我,我們的心將來究竟會怎樣?”

“你管那個幹什麼,夥計?”埃澤希爾哈哈大笑著問道,“你這一生吃不盡、穿不盡,這就夠了。我們不至於因為想到這些事而感到恐怖,這正是我們這顆冰冷的心的妙處。”

“是呀,不過總是要想到的。雖然我現在不再害怕什麼,但我記得很清楚,當我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時,我是多麼害怕地獄啊。”

“嗯——我們的結果不會很好的。”埃澤希爾說,“我曾經問過一位教師,他說人死後心要稱一下,看它犯的罪有多重,輕的升上天堂,重的降入地獄。像我們的這塊石頭,我 想 是 相 當 重的。”

“當然啦,”彼得說,“當我想到這些事情時,我常常會不自在起來,覺得我的心實在太冷漠無情了。”

他們談了這些話。可是到了晚上,他又五六次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道:“彼得,弄一顆比較溫暖的心吧!”他並不後悔殺死了她;但當他對仆婢們說,他的妻子出外旅行去了時,他總想,她究竟到哪兒旅行去了呢?他這樣過了六天,每天晚上都聽見這個聲音,腦子裏時刻都忘不掉那個森林精靈和他的可怕的恐嚇。可是在第七天早上,他從床上跳起來,叫道:“是呀,我要試試,看能不能弄到一顆比較溫暖的心,因為我胸中的這塊冷漠的石頭,不過使我的生活變得非常枯燥、非常空虛罷了。”他迅速穿上禮拜天穿的外衣,騎上馬,向樅丘馳去。

他在樹木長得特別密茂的樅丘翻身下了馬,把韁繩拴在樹上,飛步向丘頂走去。他一來到那棵龐大的樅樹前麵,就念起他的咒語來:

寶藏家呀,在這綠色的樅樹林,

你已經有了好幾百歲的年齡。

土地皆你有,若有樅樹在其間,

你隻和禮拜天生的孩子相見。

他一念完,小玻璃人就出來了,但不像以前那樣和藹、親 密,而 很憂鬱、悲慘。他穿著 一 件 黑 玻 璃 小外套,一條長長的黑紗從帽子上飄下來。彼得心裏明白,他哀悼的是誰。

“你找我幹什麼,彼得·蒙克?”他用沉悶的聲音問道。

“我還有一個願望呢,寶藏家先生。”彼得瞪著兩隻眼睛回答說。

“石頭心還能有願望嗎?”玻璃人說,“你靠為非作歹已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我很難滿足你的願望了。”

“可是你曾經應允我提三個願望,還有一個我始終沒有提哩。”

“但如果荒謬的話,我可以拒絕的,”森林精靈繼續說,“好吧,我倒很想聽聽,你究竟要什麼。”

“請你取出這塊死石頭,還給我那顆活的心。”彼得說。

“當初和你做那交易的是我嗎?”小玻璃人問道,“我是給人財富和冷酷的心的荷蘭人米謝爾嗎?你得到他那兒去尋找你的心。”

“唉,他再也不肯還給我了。”彼得悲哀地回答說。

“我很可憐你,雖然你這人可惡透了。”小玻璃人想了一會兒之後說道,“不過因為你的願望並不荒謬,至少我可以不必拒絕給你幫助。聽我說吧,要靠什麼力量奪回你的心那是不可能的,不過用詭計或許辦得到,可能還很容易;因為米謝爾畢竟隻是一個愚蠢的米謝爾,雖然他自以為聰明絕頂。你就一直去找他吧,可是要按照我的吩咐行動。”於是他在各方麵指點他一番,並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潔白的玻璃十字架:“他決不可能害掉你的性命,而且如果你拿這個對準著他祈禱的話,他會放過你的。得到了你要的東西之後,再到這兒來見我。”

彼得·蒙克接過十字架,把每一句話都牢牢地記住,又前往荷蘭人米謝爾的寓所去了。他叫了三遍他的名字,巨人隨即出現在他的麵前。“你打死了你的女人?”他猙獰地大笑著問道,“我也會那麼幹的,她竟拿你的財產送給一班叫花子。不過你得出國一些時候,因為人們如果老不見她,會喧嘩起來的。我知道你需要錢,而且是來拿錢的,對嗎?”

“你猜對了,”彼得說,“不過這次需要很多,因為到美洲去遠得很哩。”

米謝爾在前麵走著,領他來到他的房子裏,他打開一架裝滿許多金錢的櫃子,取出一錠一錠的金子來。當他點著數目放在桌子上時,彼得說道:“你真是個狡猾的家夥,米謝爾,你把我騙了。你說你已拿一塊石頭放在我的胸膛裏,而我的心你卻拿走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米謝爾驚異地問道,“你還感覺到有一顆心?它不是冷冰冰的嗎?你還有恐懼或憂愁嗎?你還能因什麼事感到悔恨嗎?”

“你不過是不讓我的心再跳動罷了,它依然在我胸膛裏。埃澤希爾的情形也是這樣。他對我說過,你騙了我們。要讓一個人不知不覺,又不受到任何危險,從他胸膛裏摘下心來,你可辦不到,那非得會法術的人不可。”

“不過我向你保證,”米謝爾很不高興地叫道,“你,埃澤希爾,以及每一位與我有過往來的財主,都和你一樣懷著這種冰冷的心,他們自己的心都在我這房間裏麵。”

“呀,你這條舌頭可真會撒謊!”彼得哈哈大笑道,“這種鬼話你隻好拿去騙別人。你以為,我在旅行的時候沒見過這種手法嗎?你房間裏的這些心都是用蠟製的假貨。你是個大財主,我承認這一點,不過你不懂得法術。”

巨人氣極了,呯的一聲打開房門。“你進來把這些標簽都念一念。那一顆,你看吧,就是彼得·蒙克的心;你不見它是怎樣跳動著嗎?這是用蠟做出來的?”

“跳也是用蠟做的。”彼得回答說,“一顆真正的心並不那樣跳動,我自己的心還在我的胸膛裏哩。不,你不懂法術!”

“不信我證明給你看!”他怒衝衝地叫道,“我要叫你親自感覺出來,這個才真是你的心。”他把心拿著,扯開彼得的緊身衣,從他胸口取出一塊石頭給他看;隨即拿起那顆心,在上麵吹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彼得立刻感覺到它在跳動,同時重新又能有愉快的感覺了。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米謝爾笑嘻嘻地問道。

“不錯,你說得很對。”彼得回答說,立即偷偷從衣袋裏取出了十字架,“我真沒有想到,你竟有這種本事!”

“這還會錯嗎?現在你可知道我是懂法術的了。來吧,讓我把這塊石頭重新給你裝進去。”

“慢著,米謝爾先生!”彼得叫喊著,向後退了一步,拿著十字架對準他,“真個是抓耗子得把香腸拋,這回你可上了當。”接著他就信口祈禱起來。

於是米謝爾變得越來越小,倒在地上扭來扭去,像一條蟲子似的,同時不住口地悲歎、呻吟。周圍的心也全都抽搐、跳動起來,發出得得嗒嗒的響聲,像在一個鍾表匠的作坊裏一般。彼得嚇得毛發直豎,心驚膽寒,沒命地跑出那間房子和大門,嚇得手腳齊使,沿著石壁就往上爬;因為他聽見米謝爾從地上跳起,在他後麵破口大罵,暴跳如雷。他爬上石壁後,就向樅丘跑去。這時忽來一陣可怕的暴風雨,雷火打在他的左右兩旁,把樹木震得粉碎。但他並沒有受到損傷,安全到達了小玻璃人的地界。

他的心因為自慶又恢複了跳動能力而愉快地跳動著。這時他回憶起過去的一段生活,不禁毛骨悚然,正像他想起後麵那一陣暴風雨,把兩旁美麗的樹木震得粉碎的情形一樣。他想起了麗斯貝特,他那美麗、善良的妻子,他由於吝嗇把她打死了。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實在是人中的敗類。當他來到小玻璃人的山坡邊時,不禁傷心地痛哭起來。

寶藏家坐在那棵樅樹下麵,嘴裏含著一支小煙鬥,看樣子比原先高興些了。“你為什麼哭了,燒炭的彼得?”他說,“你沒有得到你的心嗎?那個冷東西還在你的胸膛裏嗎?”

“唉,先生!”彼得唉聲歎氣地說,“我還帶著那顆冰冷的石頭心的時候,從來也沒哭泣過,我的眼睛像七月裏的土壤一樣幹燥。可是現在,我原來的這顆心為了我的所作所為幾乎都快碎了!我把欠我債的人逼得走投無路,我縱使惡犬去咬窮人和病人;你自己也親眼看見,我的鞭子是怎樣落在她的美麗的腦門上的!”

“彼得!你以前的確是一個萬惡滔天的罪人!”小人兒說道,“金錢和懶惰使你墜落了,使你的心變成了石頭,再也感覺不到愉快、悲哀、悔恨或同情。不過懺悔是可以贖罪的。隻要我知道,你真正悔恨以前的生活,我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再存任何希望了,”彼得回答說,同時悲哀地垂下他的頭,“我算完蛋了,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快活了。我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幹什麼呢?我那麼對待我的母親,她絕對不會饒恕我的;或許我已經把她折磨死了,我這個惡魔!還有麗斯貝特,我的妻子!不如你也把我打死吧,寶藏先生!這樣還可以一下子就結束我這悲慘的一生。”

“好,”小人兒說,“如果你沒有別的願望,那就照你的話辦吧。我的斧頭就在手邊。”他從從容容地從口邊取下他的小煙鬥,磕一磕收了起來,慢騰騰地站起身,走到樅樹後麵去了。彼得淚汪汪地倒在草裏,他不再留戀他的生命,耐心地等待著致命的一擊。過了一會,他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他想道:現在他就要來了。

“你回頭看看是誰!彼得·蒙克!”小玻璃人叫道,他擦幹眼淚。回過頭一看——原來是他的母親和他的妻子麗斯貝特,正笑嘻嘻地看著他。他歡天喜地地跳起來:“你並沒有死,麗斯貝特?您也還在,媽,你們都饒恕我了嗎?”

“她們都會原諒你的,”小玻璃人說,“因為你既願真誠地懺悔,過去的一切都將忘記得幹幹淨淨。現在回到你父親的茅屋裏去,照常當一個燒炭的工人吧。隻要你為人忠厚、老實,人們就會尊重你的手藝,你的鄰居們也會更喜歡、更尊敬你,好像你有了十噸金子一樣。”小玻璃人說完這番話,就和他們告別了。

母子三人讚美他一番,為他祝福,然後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財主彼得的高樓大廈已化為烏有,它早已著雷火,連同裏麵所有的財寶一齊焚毀了。不過前麵不遠就是他父親的茅屋,現在他們就向那兒走去,毫不介意這場巨大的損失。

可是,當他們走到茅屋旁邊時,他們是多麼驚訝啊!茅屋已變成一所美麗的家舍,裏麵布置得很樸素,但很整齊、幹淨。

“這都是好心的小玻璃人辦的!”彼得叫道。

“多好呀!”麗斯貝特說,“住在這兒我覺得比住在那所高樓大廈裏,有許多奴婢使喚,要自在得多。”

從此以後,彼得變成了一個勤勉的、老老實實的人,對他現有的東西都心滿意足,孜孜不倦地幹他的手藝,終於憑自己的力量,使家道富裕起來,在全森林裏都受到尊敬和愛戴。他再沒有和麗斯貝特吵過嘴,對母親也很尊敬;窮人來敲他的門,他總慷慨施舍。一年多以後,麗斯貝特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彼得一得子就到樅丘去,念動他那支歌訣,可是小玻璃人沒有出現。“寶藏家先生!”他大聲喊道,“聽我說吧;我並沒有別的要求,隻請求您當我兒子的教父!”但他沒有回答;隻有一陣風從樅樹間颯颯地掠過,吹落幾顆樅子在草裏。“那我就把這幾顆樅子拿回家去作紀念吧,因為您不願意讓我見您的麵。”彼得說,把樅子放進衣袋裏,回家去了。可是,當他在家裏把禮拜天穿的緊身衣脫了下來,他母親翻翻衣袋,準備把它放進櫃子裏去時,卻突然掉出來四大包錢。她把包打開——原來淨是新鑄的巴敦錢,成色很純,沒有一個是假的。這就是樅林裏的小人兒送給小彼得的受洗的禮物。

從此他們一直過著安靜、愉快的日子。後來彼得的頭發都白了,還常常說道:“寧可滿足於貧賤,也不願廣有金銀財寶卻懷著一顆冷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