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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一雙眼睛就是觀音菩薩的。菩薩高高的螺髻上戴著披肩襆巾,白袍寬鬆,裙帶飄逸,纖纖兩手持白玉淨瓶和楊柳枝。整個神態雍容端莊而又溫和慈祥。而她的那雙眼睛,那麼晶亮清澄,深邃明澈,光彩四溢,仿佛可以看到那眸子中的映影。她由上往下俯視著這間廂房,不管你站在何處抬起頭來,都感到恰好與她那充滿了慈愛寬容的目光接個正著。仿佛她時時刻刻都在關切地憐憫地凝視著你,怎麼不叫你打心底裏頓時湧出一陣陣感動來呢?

她分明是有血有肉的,是活的,尤其是她的那雙眼睛,叫你屏息靜氣地望著,等待著它們什麼時候會眨一下,轉一下。

無瑕已經忘卻了此刻自己身在何處,隻是抬著頭,一步一步地走近那菩薩,光看還嫌不夠,他想要摸一摸那畫像,要弄個明白,這一雙眼睛到底是畫上去的,還是一種神奇的力量使然而長出來的?

就在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來的時候,卻聽得裏屋一個渾重,而蒼老的聲音說道:“小施主,且慢!”一個眉須皆白,身穿寬袖灰僧衣的老和尚健步走了出來,合掌道:“阿彌陀佛,菩薩之像,不可褻慢!”

阿裙一見,趕緊上前解釋道:“老師父,他隻是想把畫像看個仔細,這菩薩畫得太好了!”

無瑕也大夢初醒一般,恍悟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老師父,真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有人把這菩薩的眼睛畫得這麼好!能告訴我,這是誰畫的嗎?”

老和尚打量了他們姐弟倆一番,笑笑撚著須說:“這不,畫像下麵寫著呢!”

無瑕湊近畫像,仔細一看,果然,左下方有一行題款,上寫著:“丁卯春吳州閑泉居士焚香敬畫。”“閑泉居士,這閑泉居士是誰?”

“閑泉居士是他的別號,他的名字叫陸耕堤。”老和尚朗聲答道。

“陸耕堤?”無瑕和阿裙一聽到這個名號,不由得都渾身一震,失聲叫了起來:“那是我爺爺啊!”“是啊,那是我外公啊!”

“喔,原來是陸老先生的孫子和外孫女,讓老衲仔細瞧瞧,”老和尚親切地端詳著無瑕和阿裙,點頭歎道,“不錯,不錯,一對金童玉女,秀慧之氣更勝乃祖!”

“長老爺爺,您知道我外公是用什麼畫出這菩薩的眼睛來的嗎?”阿裙若有所悟地問道。

老和尚尋思了一番,答道:“聽說,是用一種很稀罕的墨,叫做點睛墨。”

“點睛墨?”無瑕一聽,高興得差點兒跳了起來,原來當真是有這種墨的!

“不錯,那是你爺爺畫的。”陸鬆泉聽完了無瑕十分激動地講述今天去慧山寺的經過後,隔了好一會,才淡淡地答道。”爺爺是從哪家店裏買到這種墨的?”無瑕躍躍欲試地問。”哪家店裏也不會有這種墨。”陸鬆泉說,“點睛墨十分珍貴,是徽州胡氏秘方配製的,聽是用一種很稀少的樹漆燒出的煙,加上其他數十種配料精製而成,而且製成後不能馬上就用,得陳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時間越久光澤越亮,色澤越純,芳香越清,是專作貢品,供皇帝家繪製帝後肖像而用的。”“既然這樣,我外公怎麼有的?”阿珺不由好奇地問。”皇上有時也會以此墨作為賞品,賜給王公大臣,你外公當時是從……”說到這兒,陸鬆泉異樣地瞟了阿裙一眼,打住了。

“從哪兒弄到的?”無瑕正聽得入神,趕緊問。”是一個做官的人家送的。”“做官的人家送的?”阿珺似乎覺察到什麼。”是的,早些年,皇上曾賞賜他家一盒兩方點睛墨,有一回,他家請你外公去為老夫人畫像,畫好後,你外公提出,不要酬金,隻要一方畫肖像時用剩的點睛墨,他家老夫人見那幅畫畫得神形俱備,心中高興,也就一口答應了。”

“慧山寺的觀音像就是爺爺用那方點睛墨畫的嘍?”無瑕聽了,神往不已。

“唔,那是你爺爺應方丈慧空法師之請專門畫的。”“爺爺的那方墨用完了嗎?”無瑕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問題了。

然而,陸鬆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神色戚然地歎了一口氣:“別提了,他就是因為此墨而死的!”“什麼,為什麼?”無瑕、阿裙不勝驚駭。”你們知道,這墨要用什麼去研嗎?”“墨嘛,當然是用水研。”無瑕不假思索。”不,此墨與眾不同,光用水是研不開的。必須在水中加入毒蛇的膽汁,才能研磨幵來,才能逼出它的光澤,逼出它的芳香!”說完,陸鬆泉打開箱櫃,從底裏翻撿出一軸畫來,“這就是你爺爺最後畫的一幅畫!”

打幵畫軸,那畫上是一位亭亭而立的少婦,梳一個精致的垂髻,穿一件右衽立領窄腰繡花上衣,纖纖細眉,端秀的鼻梁,容貌姣好,然而唯獨一對眼睛中卻是空白,也就是說,還沒畫上眸子。這是一幅沒有完成的畫。

“這麵貌有些眼熟。”無瑕說,“像是在哪兒見過的。”“你怎麼能見過她呢?”陸鬆泉苦笑著說,“她是你奶奶,死了已經三十多年了。”

“是我奶奶,可是我覺得挺眼熟,無瑕扭頭望著阿珺,認真瞅了瞅,說,“對了,她跟表姐很像!”

“這有什麼,她是我外婆嘛。”阿裙說。”是的,尤其是你的眼睛,跟她很像。”陸鬆泉不由得陷入了往事的追憶之中。

十五年前的端午節那一天,陸鬆泉看到閉門不出好幾天的父親一臉倦容,但卻又是神采飛揚地來到他的書桌前:“鬆泉,你來看我畫的一幅畫!”

陸鬆泉感到有些驚訝,是一幅什麼樣的畫,讓一向下筆嫻熟的父親如此禪精竭慮地畫上好幾天,使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父親這樣按捺不住地激動?當他來到屋裏,一看到畫案上的那幅畫,他不禁叫了起來:“是畫的我娘?”“像嗎?”

“像,就是還缺那眼睛……”陸鬆泉看到,那畫像上的眼睛還隻是兩個空白的睚。

陸耕堤舒了一口氣:“你說像,那就錯不了。她去世十五年了,可是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她,早就想為她畫一幅像,好讓我天天看著她,可尋常的墨哪能畫出她那雙眼睛的亮彩,畫得不像她,反而對不起她。這一回,有了點睛墨,可就不用愁了!”

陸鬆泉看到父親手中攥著一塊骨牌大小的墨錠,那墨如烏金一樣細膩發亮,而且有著一股奇異的清香,知道這就是點睛墨了。

隻見陸耕堤從桌下取出一個竹簏,裏麵仿佛有個什麼綠色的東西在螺動。

“竹葉青!”陸鬆泉驚駭地叫道。

“是啊,為了畫這幅畫,好不容易才捉到的,毒蛇中數它的膽汁最好,用來研點睛墨,光澤更亮更純!”說罷,陸耕堤打開簏蓋,凝神屏息,猛一伸手,鉗住了那條碧綠的小蛇的頭頸處,把它拎了出來,然後,叫陸鬆泉遞過桌上一柄小刀,剖開蛇腹,取出蛇膽。果然,那蛇膽如翡翠一般透綠透綠的,而且此刻脹得老大。他隨手把那蛇扔進竹簏,便開始用蛇膽汁在一個洗清了的硯台中磨起點睛墨來。

眼看已經磨得差不多了,那股奇異的墨香漸漸彌漫在整個屋子裏,突然,隻聽得陸耕堤痛叫一聲:“不好!”

陸鬆泉大吃一驚,一抬眼,見父親的臉色刷地變成灰白,身子一晃,便跌坐在地上,再低頭一看,原來剛才疏忽之中,忘了將那竹簏蓋好,那條竹葉青竟然偷偷鑽了出來,在陸耕堤的腳上狠狠咬了一口,眼看它一掉頭氣勢洶洶又要朝陸鬆泉躥來,陸鬆泉情急之中,不假思索,拿起桌上的硯台就砸了過去,隻聽“叭”一聲,硯台碰個粉碎。竹葉青的腦袋也砸成稀爛。

陸鬆泉撲去望父親,隻見那條被咬的腿已經在一吃眼之間就紅腫了起來,趕忙將父親扶到床上躺下。

“快,快去拿蛇藥!”陸耕堤忍著痛,指著那櫃櫥,因為陸耕堤知道研這種墨要用蛇膽汁,所以家中也備有蛇藥,以防萬―,可是那蛇藥敷上去後,絲毫也不見效果。原來這竹葉青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種,更兼它剛被剖去蛇膽,又痛又怒之際,便在剛才一咬之時,將全部毒液都射了出來,這平常的蛇藥,哪能有什麼作用?待到這時,陸鬆泉再想要去請醫生,也已經來不及了。

此刻,陸耕堤巳經說不出來話了,他隻是指著桌上那一小截點睛墨,使勁地張大嘴,發出“啊,啊”聲,分明是有什麼很要緊的話要說,但又說不出來。

陸鬆、泉心念一動,趕緊趴在床前,淚流滿麵說:“爹,你要說的話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不會忘記的,你放心吧!”

“他老人家就這麼死了!”陸鬆泉對兩個孩子講完了這段故事,不由得醋然神傷。

“舅舅,外公他最後想說的究竟是什麼話呢?”阿珺聽到這兒,也禁不住淚盈盈的,問道。

“這還用說嗎,他當然是想要盯囑我,從此再也不要用這點睛墨了,這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說罷,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幅沒有完成的畫收了起來,“從那以後,我也就再沒用過那

截墨,再也不畫人了。所以,也不想讓你學畫人,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了吧。好了,這事已經過去了,不說它了。”陸鬆泉說罷,就匆匆地到前麵店堂裏去了。

阿珺見無瑕愣愣地半天沒動,便輕輕地問道:“表弟,你怎麼了?”

“我覺得,爺爺他最後要說的話也許並不是爹想的那個意思!”

“依你說,是什麼意思呢?”“會不會是,要爹把那幅沒完成的畫畫完成呢?”阿珺沒有作答,卻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想,爺爺的那截墨一定還在,表姐,我要把那幅畫畫完,還要為你畫一幅最好的畫像!”

無瑕不見了。

這對於三代單傳的陸家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更令人揪心的事了呢?全家上下像天塌了一樣,亂成了一團,陸鬆泉妻子兩眼哭得腫腫的,陸鬆泉心急如焚,六神無主地盡在屋裏亂轉,阿珺茶飯不思,整天陪著舅母默默地掉淚,店裏的夥計都派出去尋找,可是城裏城外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他的一點蹤影。

三天過去了,依然信息全無。

就在第四天早上,阿裙回到自己房間,想將幾天來一直沒心思梳理的頭發稍稍梳攏一下,打開梳妝盒,卻一眼瞥見了一張紙條,急忙打開一看,正是無瑕那熟悉的字跡,仔細一讀,不由嚇得阿珺臉色頓時煞白。

她趕緊去找舅舅,可是聽說陸鬆泉已經自己出門尋找了。陸鬆、泉此刻正漫無目的,踉踉跑跑地朝城外走著,當他費力地爬上楓亭橋,正扶著那石欄喘一口氣時,卻聽得阿裙氣喘籲籲追近來的喊聲:“舅舅,找到表弟……”

“啊!找到他了!”陸鬆泉乍一喜,趕緊回過頭來。”不,是表弟留的字條!”

陸鬆泉一把搶過那字條,才一讀,便手足冰冷,連連跺腳道:“完了,完了,這一下,他一定沒命了!”

原來那字條上寫的是:“表姐,告訴爹娘,我去尋找研點睛墨的蛇膽,一兩天就回來,叫他們別擔心!”

“天哪,這孩子怎麼這麼傻,憑他這樣去找蛇膽,還不準被毒蛇咬了,至今已四天了,他肯定已經死在哪個荒山野林中了……”陸鬆泉說著,禁不住淚如雨下。

阿裙看舅舅幾乎站立不住,趕緊過去扶住他。陸鬆泉從懷裏掏出一個骨牌大小的小紙包,恨恨地說道:“前幾天,我見他時常在家裏尋尋覓覓的,知道他是在想找到這點睛墨,便將這塊墨藏在身邊,沒想到,他找不到墨,竟然就先出去找蛇膽去了,唉,當初我真不該把這墨的事告訴你們,點睛墨啊,點睛墨,你可把我們家害慘了!”

阿珺見勢不妙,急忙喚道:“舅舅!”伸手去阻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隻見陸鬆泉一揚手,那包著點睛墨的紙包巳經“撲”的一聲扔到河中心,一眨眼就不見了。

陸鬆泉已經氣得暈乎乎的了,由阿珺吃力地攙扶著,好不容易才回到家。

萬萬沒想到的是,一進家門,卻見自己的妻子喜盈盈地迎出來說道:“鬆泉,無瑕回來了!”

“什麼?”陸鬆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抬頭一看,無瑕已經從屋裏跑了出來:“爹,表姐!”

陸鬆泉這一高興,頓時把方才的悲痛、憂傷,及渾身的倦乏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把摟住兒子的肩:“啊呀,我還當你被毒蛇咬死了呢!”

“我不但沒被毒蛇咬,還帶回了不少蛇膽呢!”無瑕不無得意地說道。

原來,無瑕那天離家之後,便徑直往南走,走啊走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便進入一片崇山之中,這逶迤連綿的山上長滿了青翠的毛竹,人一進去,猶如進入一片青翠碧綠的海洋。無瑕也知道在這種林深草密的地方,正是毒蛇棲身所在,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竹棒,撥開草叢,低著頭細細尋找,眼看天已漸漸灰暗,還是未見一條蛇的蹤跡,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便坐到一棵大毛竹下歇一歇。就在這時,聽得頭頂上“噝”的一聲響,眼前什麼綠色的東西倏然一閃,“撲”地掉在地上,無瑕下意識地往後一閃,定睛一看,不是別的,正是一條蛇,長不過一尺,通體碧綠,頭形三角,嘴似雞喙,樣子怪異凶狠,正盤著身子昂著腦袋,瞪著眼對著自己呢。

無瑕一看,非但不怕,反而一喜,伸出手中的竹棒,慢慢湊近去,想用竹棒去撳住那蛇。

說時遲那時快,卻昕得耳邊有人喝道:“閃開!”一根竹棒卻從斜剌裏飛了過來,不偏不斜,恰好一下叉住那蛇的頸部,將蛇順勢釘在地上,原來那竹棒頭上有一個“丫”狀的分叉,蛇頸被卡住了,逃脫不得。

隨即一個人影從毛竹後躍出,無瑕抬頭一望,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腳上套著厚厚的高幫老布襪,腰帶上掛著一隻小竹簍子,精悍利索,他問無瑕:“喂,你是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