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確實是個聾子。
淨明用手比劃著,意思是:“你在千什麼?”老頭兒明白了,笑著回答:“我在聽!”阿竹借助著手勢、表情問:“你在聽什麼?”老頭兒指點著說:“我在聽泥土裏種子在發芽的聲音,草地上的花苞在幵放的聲音,還有,樹上那一窩小雀在生出新羽毛的聲音。這些,可好聽啦!”
阿竹以大惑不解的表情,使勁地搖搖頭,意思是:“這裏哪有什麼聲音,我們怎麼就聽不到?”
“怎麼聽不到,你隻要用心去聽,”老頭兒指指自己心窩,“一心一意,不要有別的念頭,就一定能聽得到的!”
“用心去聽,不要有別的念頭!”阿竹仔細阻嚼著這句話,便感到裏麵大有名堂。
“天地間萬物沒有哪一樣是不會發出聲音來的,隻是有的能用耳朵聽到,有的用耳朵聽不到,其實那些用耳朵聽不到的聲音往往是更好聽的聲音!"老頭兒神采飛揚地說道,“媽媽在看著熟睡的兒子時,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妻子在思念遠去的丈夫時,她心裏有一個聲音;遊子在讀著母親給他的來信時,他心裏有一個聲音;那聲音,可又比種子發芽、花苟開放的聲音更動人得不知多少啦!而這些聲音,隻有用心才能聽得到!”
“我明白了!”阿竹一下子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了,“原來《天籟吟》的最後一章,也就是我感到最難的那一章,正是這些沒有聲音的聲音,也正是天地間最神奇最動人的聲音!那是要用心去聽才聽得到,也隻有用心才吹得出來的!”
夜已經很深了,可媽媽還沒有睡。她在燈下細細地縫著一件棉襖,那是為她的阿竹過冬準備的。
可是阿竹現在在哪兒呢,他到底怎麼樣了呢?媽媽擦了擦又一次湧出來的淚水,把揪心的思念一針一線地縫進了兒子的衣裳裏。
忽然,她聽到一個美妙的聲音,飄飄渺渺,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那是笛聲!那笛聲時而激昂,時而委婉,變化莫測,引人入勝,叫人聽了刻骨銘心,頓時便湧上一股強烈而難言的感動!
阿竹,難道是阿竹回來了!媽媽驚喜萬分,飛一般奔到門口。
站在門口的正是她日夜盼望著的兒子,阿竹手持一支用翠綠的青竹削成的短笛,笛子一端掛著那枚她熟悉的玉環。隻見阿竹笑盈盈地望著媽:“媽,我回來了!”
“孩子,你總算回來了,媽都快想死了!”媽媽開心得淚流滿麵,捧著兒子的雙肩,“剛才那支曲子太好聽了,那就是《天籟吟》吧?”
阿竹點點頭:“是的,那就是《天籟吟》。”
“你能吹《天籟吟》了,你成了真正的笛王了!”媽媽欣喜不巴地說。
沒想到,阿竹卻很是平靜地說:“媽,能不能成為笛王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我也不想當什麼笛王了。”
“你不想當笛王了?媽媽感到很驚訝。”是的,媽媽。一個隻想著當笛王的人是永遠吹不出《天籟吟》這世上最美妙的樂曲的。隻有讓自己與天地自然那些動人的聲音融為一體,隻有用自己整個兒的心去吹奏,才能吹出這天地間最動人的樂曲,來吹給我最愛的媽媽聽!”
“各位老少爺們,各位大嫂大嬸,今天我們師徒為了要去天柱山給我師祖拜壽,有幸路過此地。俗話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既然到了貴地,也算與大家有緣,想在這裏做一點好事,
留一點名氣!”
一個黃臉漢子,戴一頂瓜皮帽,穿一件灰不溜秋的長衫,長衫前擺掖在布腰帶裏,瘦得顴骨高聳著,可嗓門倒挺大,口齒也很分明,雙手抱拳,一邊說著一邊腳下生風地在轉著圈子。
恰好今天是小鎮的趕集日,這地方又是街口,準備買東西的,買了東西準備回去的,都不由停下腳步,伸長膀子好奇地瞧著,漸漸也就圍起了不少人。
隻見在圈子中心,擺著一隻黑烏烏的木箱,箱子上麵竟然還供著一座小小的金漆剝落的木雕神龕,裏麵可以看到坐著一個雙手捧著葫蘆的神像。圍觀的人中有見過世麵的便說,那準是藥王菩薩。
木箱子前麵,還放著一隻小木盒,那盒子裏又有什麼呢?”現在,先讓我徒弟練幾手小玩藝兒給大家瞧瞧,若是大家看得開心,便喝個彩,鼓個掌,也算給了臉了!”
話音剛落,便見一條矯健的人影翻著空心跟頭跳到了圈子中央,待他站定了,便看清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剃著個和尚頭,穿一件白粗布背心褂子,個子雖不很高,胳膊腿卻很結實,大腦門大眼睛厚嘴唇,還有兩個小酒窩,倒顯得粗中有秀。
那孩子掄手踢腳地打了兩套拳,雖沒什麼出奇處,卻呼呼生風很是精神。然後,拿兩根老長的鐵釘,不由分說,就往自己鼻孔裏捅,嚇得膽小的人趕緊捂上眼,待掙開眼時,見那鼻孔處隻剩一個釘尾巴,於是人群中便爆出一聲“好”!抽出鐵釘,又拿出一柄一尺多長的劍,鋒刃雪亮,抓一把馬鬃毛,輕輕一勒,半截子馬鬃紛飛一地,可見不勝鋒利,那孩子卻將嘴巴張大脖子伸直,雙手把著劍,就往嗓子眼裏直插了下去,看的人也都跟著把嘴巴張得老大,也都感到噪子裏寒颼颼的,插到劍把處堵住下不去了,放開手,在圈子裏走了兩圈,於是,人群連聲叫“好”。
那孩子拔出劍來,麵不改色,又將半隻破碗敲出清脆的“當當”響,使勁地掰下一塊,三隻指頭捏住,猛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嘿”,使勁一撚,手指間竟簌簌地掉下許多白色粉末來。
“乖乖,這孩子功夫厲害,竟能將瓷片兒撚成粉!”
一陣情不自禁的掌聲過後,聞聲圍過來的人可就越來越多了。
這時,那師父便又走上前,指,與著那神龕說了起來:“各位,剛才我曾說過,要為大家做一點好事,那麼,做什麼事呢?我有一劑祖傳十三代秘方,用這秘方配成的育藥,名叫藥王大力神膏。各位都曉得,三國時有個神醫華佗,曾給關公刮骨療毒,後來被曹操這個奸賊害了。其實,他老人家並沒有死,而是成了藥王菩薩,我這育藥方子,就是這位菩薩傳下來的。要配成這藥育,說難也不難,隻要九種藥就行了,可說容易也不容易,因為其中有一樣東西,可是難得一見啊!”
那漢子舌頭像車軲轆一樣轉得飛快:“到底是什麼東西,鴨兒,到菩薩跟前去請出那寶貝來,給大家開開眼!”
徒弟應聲拿起那小木盒,抽開盒板,端在手中,繞場子走了幾圈,隻見那盒子裏鋪著雪白的錦緞,錦緞上躺著一條沒頭沒腦的蟲子,扁扁的,兩頭尖尖,有手指頭般大小,可通體都是如同寶石一樣的透明的藍色,這確實是誰也沒見過的,尤其是它那種怪異的藍色。
“這樣子倒挺像一條螞蟥。”人群中有人小聲說道。”不對,螞蟥誰沒見過,隻有黃螞蟥、黑螞蟥、綠螞蟥,怎麼會有藍螞蟥?”有人表示異議。
那漢子發話了:“不錯,這是一條螞蟥,是螞蟥中的王,叫做藍螞蟥。當年它曾吸過藥王菩薩一口血,於是便也有了點仙氣。這東西可不好找哪,在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條螞橫中才會有這麼一條,可它的用處,那就大了!”
說到這裏,他手心一攤,掌心中已經有一張豆腐幹大小的育藥在了:“正因為有了它,我這藥王大力神膏就能止血、拔毒、生肌、散淤、去傷、祛風、退熱、消腫,不管你有什麼內傷外傷,生什麼流血流膿的癰瘡痄疽,也不管是頭痛腰痛肚子痛關節痛,隻要我這育藥一貼,保你就好!”
這可神了,從眾人的表情上可以看出,都有點兒將信將疑。
“不信可以當場驗證!哪一位身上腿上有什麼不舒服的,請進來!”
遲疑了一會,有一個老頭蹣跚著走了進來:“師父,我腰痛了幾十年了,你能洽嗎?”那漢子說:“能,小事一樁。你站好!”說著,將那膏藥往老頭腰眼上一貼,片刻之後,再揭了下來,隻見腰上似乎好好的,可那育藥上已有了一大塊淤血。
“瞧見了吧,這就是你幾十年的老傷啊,現在,這育藥把它給吸出來了,怎麼樣,舒服多了吧!”
老頭兒摸摸腰,點點頭:“咦,涼颼颼的,挺舒服,也不痛了!”
這老頭兒好多人都認識,是鎮南莊上的,老實巴交,顯然不會跟這外來賣藥育的串通起來說假話的。這麼一來,許多人都躍躍欲試了,可是那漢子卻說了:“開頭我說到這兒來做一些好事,這不,剛才那位大爺就沾了光了。下麵我也不客氣了,要收一點成本費,這樣吧,兩角銀毫子買一帖,一帖能見好,三帖就除根,五角銀毫買三帖!”
這麼一來,大家就沒剛才那麼起勁了,因為五角錢,對這些鄉下人來說,就是一筆不小的數了,一隻老母雞生蛋得生半個月,才賣到五角錢哪,可以買五斤鹽,可以扯三尺洋布,可以買好幾打火柴哪!
掏錢的人實在寥寥,總共才賣出了兩三帖,其餘的都一聲不響地悄悄往後退著,轉身走了,隻剩下幾個小孩子,還愣愣地站在那兒,希望有什麼新的花樣看。
那漢子見這情景,歎了口氣,捏了那幾個銀毫子,悻摔地吩咐徒弟說:“鴨兒,收拾東西,到鎮口等我,我喝一杯,就來!”鴨兒默默無語地將那神龕、小木盒——放進箱子裏,卻分明感覺到,背後站著一個人,一個小小的人。
這是一個小孩,比鴨兒整整矮一個頭,瘦仃仃的,仿佛風一吹就可以把他吹走,頭發茬很長,剪得很馬虎,雖然臉上還有些髒,可是眉目卻很是清秀,穿一身滿是補丁顯然過大的衣服,還拎著一隻黑乎乎的扁籃子,扁籃子裏竟然是一些針、線、發夾、機耳勺之類的小玩藝兒,原來是個小貨郎呢。”這藥膏真的這麼靈嗎?”那聲音怯怯的,細細的。鴨兒扭頭望了他一眼,隨口答道:“這還能有假?”自顧自挑起箱子就走了。
可是,走了一程,一回頭,這孩子還跟在後麵。”這藥膏當真很有用嗎?”見鴨兒過頭來,他拎著籃子追上幾步再問,聲音細柔,有點像女孩子。
“很有用。”鴨兒依然漫不經心地答道。”我弟弟腿上生了一個瘡,爛成了一個洞,能看見骨頭,老是流膿,老是不見好,他好瘦啊,太瘦了,這藥育能治好他的這個病嗎?”他說著,那眼睛裏滿是企望,不由使鴨兒心頭一顛,躊躇了一下,便說:“也許,可以治的吧!”
“可以治的?那可太好了!”那孩子高興起來了,“明天,你們還在這兒嗎?”
“不了,”鴨兒說,“明天到南河鎮,趕那兒早上的集市。”如同水上沒根沒絆的浮萍一樣,忽兒飄到東,忽兒飄到西,別想能安安穩穩地紮在哪一處呆上十天半個月,永遠是在匆匆地趕路,永遠是風塵仆仆地飄泊,似乎總有下一站在等著,其實又根本沒有什麼目的地。這就是他們師徒倆的生活。用瘦老彭的話來說:“這就是咱的命,哪一天,呆在那個地方不走了,那也就完了!”
自從鴨兒八歲上被瘦老彭收留之後,就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好在鴨兒本來就是個沒爹沒娘,也不知自己到底姓啥的流浪兒,跟著瘦老彭之後,這日子雖然比乞討好不了多少,但畢竟是餓不死,凍不壞了。
原先應該是由瘦老彭來表演的那一套,現在都已經交給了鴨兒,鴨兒演得很出色,而瘦老彭則可以像個功夫深不可測,輕易不露真相的高師那樣擺出一副矜持、據傲的派頭,隻需憑嘴巴賣弄一通就行了,確實省力不少。每天賣藥所得的幾個銀毫子,毫無例外地都被瘦老彭拿去灌了黃湯,所幸的是他喝得酒氣衝天回來的時候,總忘不了捎上幾個饅頭,或者用帶著吃剩的豬頭肉屑的荷葉包上一團冷飯給鴨兒,然後讓鴨兒挑著箱子被褥向前麵走,自己則甩著兩手,搖搖晃晃地在後麵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嘴裏還哼哼唧唧:“不過癮,喝得不過癮啊,唉,啥時候發了財非得喝它個夠不可!”
然而,鴨兒卻覺得這一切很不錯了,他很滿足了,也很感激瘦老彭。
唯一使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的是,他覺得有點對不住那些帶著真誠的讚歎和同情來觀看他練那一套功夫的老少爺們,而在接過他們手掌中那些個油膩溫熱的銀毫子時,心中更有些抨然和不安。
因為他心中明白,不論是那功夫,還是那藥,都不是那麼回事。
可瘦老彭說:“假的,假的怕什麼,反正咱們這藥治不死人!告訴你,傻小子,這世上有什麼是真的,隻有一位大爺,是真的,那就是錢!”
第二天一大早,在南河鎮的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果然又圍起了一大圈人,津津有味地看鴨兒精神抖擻地表演那一套令人瞠目的功夫,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叫好聲,然而臨到進人正題~"賣藥育時,那些憨厚的鄉下人隻好帶著些愧然悄悄溜了,忙了半天,依然隻賣得令人可惱的幾個銀毫子。
可就在這人群漸漸變稀的當兒,鴨兒卻瞥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那個拎著籃子的瘦小的身影,是他,昨天的那個小貨郎,他竟然跟到這兒來了!
鴨兒心中若有所動:他想幹什麼?
正在這時候,那小貨郎怯怯地走近來了,他還是問那句話:“這藥當真很管用嗎?”
沒等鴨兒開口,在旁邊的瘦老彭塔腔了:“當然管用囉,怎麼,你想買嗎?”
“想買,可我,錢還不夠。”小貨郎不好意思地說道。”那就算了!”瘦老彭不耐煩地一揮手,“鴨兒,收拾東西,走吧!”他自顧自拎了一隻酒葫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