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竹從淨明手裏接過自己心愛的竹笛一看,果然,那光滑如碧玉的笛子,竟然從中裂成了兩半,仿佛是用刀劍勞開似的,可以想見,當時阿竹這一口氣中該有多大的勁道哪;而從裂開的竹笛內壁上,可以看到,沾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不用說,這正是阿竹的鮮血,是隨著吹笛時那一口氣迸濺出來的鮮血!
遠空大師撫摸著阿竹的那支裂開的竹笛,感慨萬分地說:“這情景,跟我當年幾乎一模一樣……”
阿竹一聽此話,心頭一動,趕緊掙紮著坐起來,一把拉住遠空的手說:“大師,這麼說,你也會吹笛,你也是個吹笛的人?”
“是啊,是啊,“遠空那雙渾濁無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空白無一物的牆壁,臉上顯出一種沉浸在往事中的悲愴,“十多年前,我也是帶著一支竹笛千裏迢迢,來到這裏,為的是要找到《天籟吟》這一曲譜,為的是要做真正的笛王!當時的老方丈沒有答應,我就跪在寺門前,立誓道:我若吹不成此曲,就不離幵此山;若不讓我見此曲譜,我就永遠跪著不起來!”
“後來呢?”阿竹關切地問。
“老方丈無奈,便將《天籟吟》曲譜拿了出來,我一見後,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就依著曲譜吹了起來。誰知,也是吹到第九章時,氣血奔湧,渾身燥熱,但我不肯罷休,硬撐著往下吹,不料心脈紊亂,眼前一黑,竟一頭栽倒了,是老方丈費了好大勁才將我救活,但是,我的兩眼卻從此什麼也看不見了。就這樣,我便削發出家,再也不離此山一步,後來老方丈去世了,我便接替他主持此寺。
“大師,你原先家住哪兒,家中還有何人?”阿竹問道。”出家之人,早已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哪裏還談得上家和家人!”遠空合掌說道。顯然,他是不想提起這些往事。
阿竹從手腕上解下臨別時母親給他的那枚羊脂白玉環,放到遠空的手裏,聲音顫抖著說:“大師,你認識這個玉環兒嗎?”
遠空用手一摸,不由得一哆嗦,再仔細撫摸一遍那玉環上鐫刻著的那條龍,便駭然大驚地說道:“這是我當年笛子上的玉環兒呀,是我臨走時,留給我妻子的,怎麼會在你的手裏?”
聽到此話,阿竹再也按擦不住自己激動不已的情感了,他抓著遠空的雙手,熱淚盈眶地喊道:“爹,我是你的兒子呀!”
遠空渾身一震,使勁地瞪大他那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眼,淚水滾滾而下,他顫抖著用自己的雙手,順著阿竹的手輕輕朝上摸去,摸到阿竹的臉,摸他的鼻子,摸他的嘴唇,摸他的眉毛,不知是喜還是悲地喃喃道:“是的,是我的兒子,像我,像我,不光是眉毛鼻子像我,這心高氣傲的脾氣也像我啊!”
“爹,我是在你走後不久出生的,這麼多年來,媽一直在惱念著你,你為什麼不回去,你難道不知道媽媽一直在想你,一直在等你嗎?”阿竹悲切地說道。
“我,當初曾說過,回去時,要將這《天籟吟》吹給她聽,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信,我至今也沒能吹出這曲子,我有何臉麵回去見她呢?”遠空醋然神傷地說道。
“當真就永遠也沒有人能吹這曲子嗎?阿竹帶著種迷個,也帶著股倔強問道。
“不,有的。”遠空說,“當年老方丈告訴我,師祖留下這曲譜時,曾說過,若要想吹成此曲,須得高人的指點。”
“髙人的指點?”阿竹一聽,頓時來了精神,忙問,“什麼樣的高人?”
“師祖說,能聽到沒有聲音的聲音、能唱出不是樂曲的樂曲、能演奏不是樂器的樂器的人,就是高人。”
阿竹默默地念誦著這幾句話:“能聽到沒有聲音的聲音、能唱出不是樂曲的樂曲、能演奏不是樂器的樂器的人,可是到哪裏能找到這樣的髙人呢?”
“這,老方丈沒有告訴我,大概師祖也沒有說。孩子,你躺下,好好休息吧,別再想這事了!”遠空慈愛地說道,“在這裏好好調養一陣,等你完全好了,再回去!”
這幾天裏,遠空可是竭盡全力,百般周到地照顧著阿竹,恨不得要把這十幾年裏沒有能給予的那一份父愛加倍地補上,所以,阿竹的身體很快就複原了,但他卻一直是鬱鬱寡歡、心事重重的樣子。遠空知道他仍是心牽著那《天籟吟》,便勸他到山下、江邊去散散步。
阿竹來到江邊,沿著那叢生著蘆荻的江灘信步走去,忽然,他聽到一個聲音,是在吹奏一支樂曲,十分美妙的樂曲。可是,盡管他熟知各種古今樂器,竟然聽不出這是什麼樂器吹奏出來的,又不像笛,又不像簫,更不像笙、竽、笳。他心頭一喜,趕緊循著那聲音找去。當他撥開蘆葦,卻看見是一個挖蘆根的女孩,大概隻有十一二歲,紮一根長辮子,赤著腳,挎著一隻籃子,模樣兒十分純樸可愛。
“小妹妹,剛才那好聽的曲子是你吹的嗎?”阿竹問道。”是的。”小女孩歪著頭得意地回答。”你是用什麼吹的?”
小女孩舌頭一舔,唇間出現了一片碧綠的蘆葉:“喏,就是用這葉子!”
“用這葉子吹的?”阿竹感到十分驚訝。”怎麼,你不信,我再吹給你聽。”說著,小女孩當真又吹了起來,沒想到,那一片小小蘆葉,竟能吹出如此清越甜亮的聲音。
這蘆葉分明不是樂器,她卻能如此精彩地吹奏出曲子來,難道這小女孩就是自己要找的“高人”?阿竹想到這,不禁肅然起敬了。
“小妹妹,請問這是誰教你的?”阿竹問。“沒誰教,反正我自己喜歡吹,一邊玩一邊吹,一邊做事一邊吹,就吹起來了。”小女孩歪著頭,無邪地笑著說,“不單蘆葉能吹,別的,我也能吹,你要聽嗎?”“要聽,想聽!”
小女孩很隨意地折了一截蘆管含在嘴裏,果然也悠悠揚揚地吹出了很好聽的一支山歌調,那聲音聽上去還格外地柔,格外地潤,大概是因為這蘆管還是嫩滋滋的緣故吧。接著,小
女孩又在腳下的灘地上撿了一枚銅錢大的空蛤殼,在水裏洗了洗,便湊到唇邊吹了起來,那聲音又是另一種味道了,嗚嗚咽咽地,幽遠中帶著些深沉。
“好極了、這些分明不是樂器,可是卻也能像樂器一樣吹得這麼動聽,小妹妹,你真了不起!”阿竹由衷地讚道。
“這沒什麼,”小女孩指著那風中搖曳著的蘆荻說,“你瞧,既然風吹著蘆荻能發出各種很好聽的聲音來,那麼,我吹蘆葉、蘆管也一定能有好聽的聲音出來,亍是我就吹起來了。你說它們不是樂器,可是,世上那麼多的各種各樣樂器,也都不是天生就有的嘛,也是人們見了哪一樣東西會發出好聽的聲音來,再依著它慢慢地造出來的呀。”
“對呀!”阿竹聽了不由得心頭一豁亮,“說得有道理,我明白了,天地間的萬物其實都是樂器,世上最好的樂器就是這天地自然!小妹妹,看來,你當真是位高人!”
“高人?”小女孩莫名其妙,“我的個子可比你矮多了!”“不,我是說,你是個不尋常的人,是個有高超本事、高明見地的人!”
“你說的這些,我可不懂。這吹幾下蘆葉、蘆管實在沒有什麼稀奇的,我們江邊的孩子誰都會吹幾下的。要說不尋常,我二叔才有些不尋常呢!”
阿竹一聽,趕緊問:“你二叔,他是幹啥的?”
“他劍老大,搖船的,叫水根。可他喜歡唱,唱得可好聽啦!”
“他唱些什麼?”
“他呀,看見什麼就唱什麼,唱什麼,就像什麼!阿竹有些迷惘了:“這是唁意思?”小女孩說:“你看見了他,聽他唱了,就知道了。”“到哪兒可以找到他?”
小女孩指一指那茫茫大江:“他就在這大江上來來去去的,你隻要留神聽,就會找到他的!”說完,她又輕快地吹起小小蘆葉,又依舊去挖蘆根了。
幾天之後的一個傍午,烏雲翻卷,江風呼喊,江上波濤洶湧,拍打著崖腳,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阿竹此時正迎風而立在江邊一塊如臥牛狀的巨石上,麵對著這天地壯觀,全然不顧飛娥起來的水花打濕了衣襟。
忽然,他在這風聲濤聲中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一個人在唱,但是卻沒有詞,隻有“嗬,嗨”,可是抑揚頓挫,維渾動聽,再仔細聽去,那聲音分明是跟這大江的波濤聲相應和的,一起一落,高低跌宕,跟這濤聲融為一體,幾乎難分難解,使那濤聲添了一份精彩的韻味,而那“嗬嗬”聲在這濤聲的襯托之中則更顯氣勢非凡。
阿竹循聲望去,見江中一艘木船在破浪前進,一個赤裸著上身的漢子正一邊搖櫓一邊痛快淋漓地昂首高歌。
“你是水根大叔嗎,能請教一件事嗎?”阿竹雙手掩成一喇叭,朝江中喊道。
好在這木船本來就是正往這邊而來,阿竹喊了幾聲之後,那船上漢子便聽到了,手裏猛使勁連搖幾下,船便靠到江灘邊上來了。
“小客官,有什麼要幫忙的?”別看那漢子模樣黝黑粗獷,可眉眼笑起來卻是和善可親的。
“水根大叔,你剛才唱的是什麼歌,什麼曲?”阿竹問道。漢子哈哈一笑:“我唱的哪是什麼歌什麼曲的,隻是隨意喊喊,放嗓子吼聲罷了!”
阿竹說:“不對,你剛才唱得那麼好聽,而且前後起承轉合,天衣無縫,節拍韻律無一不佳,明明是一首很有氣勢的大浪曲,怎麼說是隨便喊喊呢?”
漢子說:“當真,一點不騙你,我就是這麼個嗜好,聽著這大江裏的波濤聲,覺得很痛快,便敞開嗓門跟著它那一起一伏的氣勢喊上一氣;聽到這大山上的鬆林被大風吹得呼啦啦排山倒海的聲音,覺得很來勁,也就朝著那大山林挺胸凸肚地吼上一通。有時候,看到那江上的白鷗飛上掠下的,啾啾叫得很快活,我也就跟著它啊啊,地叫起來,常常引得許多白鷗都來,圍著我不肯去呢。我這麼一喊一叫,身上每一個毛孔從裏到外都舒暢極了,渾身上下都是精神,每當這時候,我就忘了我自己,仿佛我就是這大江,就是這大山,就是這白鷗了,等我喊過了、吼過了,也就忘了,也就不去想它了。這哪能算什麼曲子呀!”
阿竹聽了,不由點頭道:“如此看來,你就是能唱不是樂曲的樂曲,的人了!”
水根不以為然地說道:“這有什麼是樂曲,不是樂曲,的,世上的樂曲還不都是人編出來的嗎?而好的樂曲,一定都是人們看到了天地間萬物的變化,聽到了天地間萬物發出的各種
聲音,有感而發,情由中生,才會編出各種各樣好聽的樂曲來的嘛!”
阿竹被他這麼一說,不由連連點頭:“高見,果然是高見,我懂了,世上最美妙的樂曲無不來源於天地間的萬物自然,而天地間萬物自然而生的聲音才是世上最好的樂曲!”
想到此,他恍然大悟地一拍腦門:“對呀,就是《天籟吟》,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它一定也是古人聽到大自然那些最美妙的聲音而編成的樂曲!”想通了這一道理後,他高興地對水根說:“大叔,謝謝你,謝謝你的指點!”
水根朝他揮揮手,說一聲:“不用謝,回頭見!”就搖著船走了。
阿竹眼望著那遠去的船影,耳畔卻又響起了《天籟吟》中那一段又一段的旋律,細細品味著,他品出來了,那是江潮奔湧的恢宏,那是冷月清風的幽遠,那是白雲蒼鷺的悠揚,那是翠柳春燕的婉轉,原來如此,難怪命名為《天賴吟》,果然是答集了天地間最美妙的聲音!
可是,阿竹發現,盡管自己極力地讓想象去縱橫馳聘,費盡了心力,但仍有些段落,有些旋律,尤其是那第九章,也就是最後一章,隻感到它仍是那麼的神奇,那麼的深奧,又是那麼地撼動著人的心和魂,卻怎麼也說不清道不明該是哪些情哪些景中的哪些聲音。
阿竹知道,如果這樣,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還是沒有真正理解、沒有全部領會這首了不起的《天籟吟》,那麼自己還仍然不能最終完整地成功地吹出這《天籟吟》。
遠空靜靜地聽阿竹講述著這一切,末了,他沉吟著說:“也許,隻有找著那個能聽到沒有聲音的聲音,的高人,才能解決你這最後的疑難了。”
到哪兒才能找著能聽到“沒有聲音的聲音”的人呢?”對了,我知道有一個人,”站在一旁一直聽得很人神的淨明突然開口說,“或許,他就有這本領。”
“啊,”阿竹忙問,“他是誰,在哪兒?”
“他是一個采藥草的老人,時常來這山上采藥,不過,他是一個聾子。”
“聾子?聾子怎麼能聽到聲音呢?”阿竹有些失望。淨明說:“他雖是個聾子,可我每次見到他時,總聽到他在念叨:我聽到了,我聽到了,啊呀,真好聽!”
遠空若有所思地說:“唔,他這麼說,一定有道理!”“我們這就去找他!”
幾天之後,阿竹和淨明終於找到這位挖草藥的聾老頭。隻見他滿頭白發,雖說衣著襤褸,神情卻十分安詳平和,還始終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微笑。他背著一個草藥筐,手拿一把藥鋤,當阿竹他們看到他時,他正坐在一條小溪邊休息,但又像是在傾聽著什麼,臉上不時露出會意的笑來。
看那樣子,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個聾子。可是阿竹接連大聲地喊了好幾聲:“大爺,老大爺!”他卻無動於衷,直至兩人走到他身邊,淨明伸手搖搖他的胳膊時,他才驚然一驚,轉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