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傳統中翻出新意
王安石(1021-1086年),字介甫,晚號半山,撫州臨川人。他是北宋一個有名的政治家,也是一個傑出的文學家。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年),他寫了兩首《明妃曲》,表麵上同情王昭君的失意,而實則是抒寫自己的懷才不遇。
關於王昭君的故事,漢代以來,說法很多,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兩種:一是以《後漢書·南匈奴傳》、晉葛洪《西京雜記》為代表;一是晉代以後的民間傳說。前一種是說王昭君遠嫁匈奴以後,生二子,生活依然寂寞幽怨;後一種是說王昭君嫁匈奴時,行至漢番交界的黑水河,因念念不忘漢朝而投水自殺,埋在黑河之濱,其墓號為“青家”。
王安石寫《明妃曲》時,是知道關於王昭君有此兩種傳統說法的。王安石也讀過杜甫的《詠懷五首》中關於王昭君一事的提法。杜甫詩中曾這樣寫道:“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家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月夜魂。’,很顯然,杜甫是按王昭君中途自殺一說來寫的。王安石則不采用這一傳統說法,他覺得王昭君投河自殺雖然表現了深沉的愛國思想,但聯係到他在革新問題上的遭遇和失意,這投水自殺又未必具有更深的現實意義。這是因為在嘉枯三年(1058年),王安石寫了《萬言書》給宋仁宗,主張變法革新,仁宗對《萬言書》擱置不論,而且給予更直接的排斥。次年,王安石為提點江東刑獄,本來是公正嚴格,執法如山,但卻遭到來自朝廷的層層阻力。他又上書仁宗。仁宗昏庸,反而對他給予更殘酷的打擊。麵對這樣的情勢,王安石想到王昭君當時在漢朝也失意,人嫁匈奴也失意。這說明一個人失意的時候自然無南北可分了。而他自己呢?無論怎樣勤政自律,力主革新,但在朝在野,都使他失意,這不是同王昭君的失意是一樣的麼?王安石想到這些,他一反杜甫的寫法,擯棄了王昭君投黑水河這一情節,著力寫她遠嫁匈奴,以突出她在漢朝是寂寞和幽怨,在異域也同樣是寂寞和幽怨這一主題。這樣一寫,正好揭示了隻要君主昏庸,下麵正直謀事的官員,在一個地方失意,在另一個地方也同樣是失意的。《明妃曲))(其一)寫道: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翼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抵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裏傳消息,好在氈城英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當時有人認為王安石此篇別有新意,可與李翰林(李白)、王右垂(王維)“並驅爭先”,所以與王安石同時的歐陽修、司馬光、劉敞等人都競相和作,成一時之盛。究其原因,就在於這首詩獨出機抒,於傳統中翻出新意。
詩眼“綠”字
京口瓜州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這首《泊船瓜洲》之所以稱得上名篇,歸功於“春風”一句,而這一句又全在詩眼“綠”字上。據洪邁《容齋續筆》等資料記載,王安石第一次罷相以後,去江寧看望妻兒,途經瓜洲,看到瓜洲一帶秀美的春景,欣然而寫此詩。
王安石寫此詩,最初一稿第三句是“春風又到江南岸”。寫好以後,反複吟誦,又覺得以“到”表示春之來臨,似覺平板,太露。說春風“走到”、“吹到”,也缺乏詩意。於是,又將“到”圈去,改為“春風又過江南岸”。寫好後,他又反複斟酌,認為“風過而消”,無永駐之意,而用“過”字也太俗氣,於是又將“過”字刪去,改為“人”字,說“春風又人江南岸”。改好後,他覺得“入”字比較形象:春風又人江南,而自己卻未能人家鄉,這從思鄉來說,感情是深了一層。可是又覺得這“人”字還是未體現出春風遍吹的意境。幾經思索,他又把人字改為“滿”字。“春風又滿江南岸”,這一“滿”字,即有春風遍吹之意,於是定下了“滿”字。王安石把詩寫好後,站立船頭,麵對長江兩岸的景色,反複吟味。這江南的一片新綠撲人眼簾,他情有所鍾,忽受啟發,幹脆又把“滿”字改為“綠”字。這一改,王安石滿意了。他覺得這個“綠”字寫得更好,不僅包括了“到”、“過”、“人”、“滿”的全部含義,很有概括性,而且“綠”字作為動詞用,動態明,意態新,展示了春落江南到處一片新綠的生機;而且以春風吹綠的顏色來寫春天的形象,這形象就更可捉可摸,更親切具體了。這春風已經吹綠江南,自然會引出思歸之情,這就為下句“明月何時照我還”道出了原因,暗示了結果,詩的內涵就更深沉了。當然,用“綠”寫春,唐詩已屢見不鮮。王安石也許是承襲唐人,也許是偶合唐人。但這首詩寫江南美景,用“春鳳又綠江南岸”之句,論色調,論寓含,論意境,論情思,都更見立異和拓新的意味。這一“綠”字作詩眼,就使詩句更加精煉傳神,更富形象性和藝術感染力。從此,王安石最後寫定此句,不複再改。
須關西大漢來唱的詞
蘇軾(1036-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軾的豪放詞,“別開風氣”,突破了“詞為豔科”的藩籬。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一日,他遊黃州赤壁,麵對那赤壁的壯麗景色,想起三國周瑜在嘉魚赤壁大破數十萬曹軍的英雄業績,寫下了名傳千古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紊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桔格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搏還醉江月。
這首詞寫好後,他愛不釋手。有一天,正當他在書齋大聲吟誦時,有一個善歌的幕士走進書齋。這個幕士拿著柳永的詞。蘇軾又把他寫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遞了過去,意欲請他提意見。那善歌的幕士一看是一首寫赤壁壯麗景色的懷古詞,就朗朗吟誦起來。蘇軾待他誦完,便問:“先生,我的《念奴嬌》與你手中那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淒切’相比怎麼樣?”那幕士聽此一問,初有些借懂,待他前後比較一番,才直率地回答道:“柳七的詞,低回宛轉,隻適合十七八歲的女郎,手持紅牙板,甜蜜婉轉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蘇軾再問一句:“我的‘大江東去’呢?”那幕士高舉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聲喊道:“蘇學士的這首詞,大開大合,奔放豪邁,坦然開朗,必須由粗豪的關西大漢,手持銅琵琶,擊著鐵綽板,才能高唱‘大江東去'
隻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
張建封是唐德宗時的節度使,他的愛妓名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與張建封感情篤厚。張建封死後,盼盼獨居張建封在彭城的燕子樓,因戀舊情,在樓中獨居十年而不嫁。盼盼的事,廣為流傳。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年),蘇軾任彭城(今徐州)太守,某夜住宿燕子樓,夢見盼盼,第二天又往尋其地,深有所感,於是作《永遇樂》以表懷古之情。詞雲: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圈荷瀉寡,寂寞無人見。統知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遮。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
但有舊歡新怨。異時時、黃樓夜景,為餘浩歎。這首詞借憶盼盼事抒古今如夢之情懷,發遺憾紅塵之浩歎。雖有消沉虛無的思想,但作者善於寫景抒慨,景真情真,所以名傳於後世。相傳蘇東坡剛寫好這首詞時並未外傳。有一天,忽然有人將此詞哄傳於城中,東坡聽了,大為驚訝。東坡問那哄傳者此詞從哪裏得來,哄傳者說是從一個負責巡察的邏卒那裏傳來的。蘇東坡又將那邏卒召來問之,那邏卒說:“我也略知一點音律,曾夜宿張建封廟,一夜,忽有人唱歌,細細聽來,唱的就是這首詞,我就記下歌詞,初不知唱的是什麼?後來知道是講盼盼事,所以很快就傳開了。”蘇東坡一聽笑了笑,把那邏卒打發走了後,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後來,秦觀從會稽人都,見到蘇東坡,兩人談起寫詞的情況。蘇東坡問秦觀:“別作何詞?”秦觀想起在蔡州時與一個姓樓的歌妓相戀,因此寫了一首《水龍吟》詞,他便舉出這首詞的兩句吟誦道:“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毅雕鞍驟。”蘇東坡聽著,不以為然,慢慢地說:“十三個字,隻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秦觀有些不高興,他反問蘇東坡有何近作。蘇東坡就舉出他這首《永遇樂》,大聲吟誦道:“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蘇東坡好得意,在旁的晃無咎聽了這幾句,也極為歎賞,他評讚說:“隻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
蘇東坡這首詞是一首懷古詞,詞中帶有消極傾向,但他善於概括,善於將豔情與景物相結合,風格綺麗,情味頓生,這不能不為後人所讚賞。
一句六改
北宋著名詩人黃庭堅(1045-1105年)寫作態度非常嚴謹。一次,他去南禪寺遊覽,麵對秋風瑟瑟、落葉紛飛的景象,不由深深懷念起遠在異鄉的好友裴仲謀,於是作了一首抒懷的七律詩,其中第三、四兩句為:“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抱一枝鳴。”寫完後,覺得第四句頗不理想,便將“抱”字改為“占”字。吟誦幾遍,又覺不好,提筆將“占”改為“在”。後又反複推敲,將“在”改成“帶”,“帶”又改成“要”,直到最後改成“用”字,才勉強滿意。
但是,黃庭堅並未罷休,經過仔細的思考與玩味,他對原句作了第六次改動,這次改動更大,整句變成了“殘蟬猶占一枝鳴”。這一改,拋棄了“正”字的浮泛,突出了“猶”字兼具情態與時間的特點,“殘蟬”代替“高蟬”也使詩味更濃、意韻更足,可謂改出了效果,人們讀了都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