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次寫你了,張楚。
1988年初夏,我與《文藝報》副主編文椿及詞作家王健應張暖忻之約,為你弄一個本子,一部以你的經曆為素材的音樂片。當我與兩位“慈祥的老奶奶”經過這般那般的爭論與爭吵,拿出劇本的第三稿《歧路》的時候,張暖忻導演已經把這個流浪歌手的故事忘得一幹二淨,她的興趣火速轉人為林立果選妃這個“曆史性”事件中去了。今天我重操舊筆,卻已厭倦了先前的思路。朋友,我想替你呈現的將不單是一個滿腦子流浪意識的歌手,一名自學成才的青年,一位自黃土地上崛起的樂壇奇才。同時,這也不單單是一個一把吉他走天涯的“傳奇故事”。
你我津津樂道的“搖滾歌王”崔健,還記得他每次上台後的一句開場白嗎?“朋友們,你們在哪兒?”崔健在尋找觀眾的位置,他試圖在觀眾的回聲中找到自個兒的位置。那麼,今夕我在長安,在外國語學院的單身宿舍中寫這堆文字的時候,有一種欲望好似煙癮發作一般向我襲來,令我真想一聲大叫:“張楚,你在哪兒?”我是想問:作為張楚的張楚,究竟是哪一個?
這三年裏你的小臉兒也變得太快了!令我疑惑是否有上溯到1987年12月那個晚上的必要。經由茲全兄的引領,你來到我在北師大西南樓339的宿舍,我們是中學同學,一道畢業於西安三中。握手之後,你坐在對麵問我:“還寫詩嗎?”我笑了:“寫。”你說:“讀兩首聽聽。”我讀了兩首。接著似乎還說了點別的,你說:“找把吉他,我唱兩首詩給你聽聽。”你說唱兩首詩給我聽聽!我趕緊從外宿舍借來一把吉他,你調試了半天。然後撥動琴弦,唱了你的“詩”幾一首你自詞自曲的歌,你的早期作品《太陽車》、《過客》、《一尋覓自己》 了卜麼的。我暗自吃驚:這個中學時代從不唱歌也不寫詩的家夥怎麼一夜之間成了詞曲俱全的歌手?那樣沙啞高亢充滿張力的歌聲,那樣極似台灣高手羅大佑的曲調,那樣的歌詞:“每天太陽剛升起/我便去尋覓我自己/在太陽的影子裏尋覓/希望它告訴我/怎麼才不是你……”“天邊飄過的太陽車/滿載我的悵惘/你欲奔向何方/再載我一片癡心妄想”更令我吃驚的是得知你目前的境況和今後的打算:你退學了,離開就讀一年的陝西機械學院,來北京準備在歌壇闖。當時你住在北大茲全兄那裏,那晚告別時,在夜色中你問我是否認識音樂界的什麼人。我想了半天總算想起了一個人。我們約定一起去找他。
那是個狂風大作的星期天,我們找到x x所在的文工團時已是下午。當時日漸走紅的青年作曲家,終於接過你謄抄的工工整整的歌譜時,好友鍾品已不顧主人頓時皺緊的眉頭,率先掏出了香煙。在糾正了幾個記譜上的小錯誤之後,他終於坐到鋼琴前試彈你的曲子。夥計,他是用鋼琴在彈你略帶搖滾意味的東西!在你婉轉地表達了抗議之後,他攤開手:“我這兒沒有吉他。”然後站起來,站在離我們很遠的位置上,悠然地望著你:“想吃這碗飯的人太多啦……”然後便把歌譜輕輕放在你的麵前。
從x x家回來的路上,經鍾品的指引,我們又直奔陳哲的家。這位以《讓世界充滿愛》、《血染的風采》而一舉成名的青年詞作家,住在地壇附近一個偏僻的胡同裏,沒想到他那簡陋小屋的門上吊著一把生鏽的黑鎖……
我們真感到冷了!在豁口的一家小飯鋪裏端起零打的二鍋頭仰起了脖子,我注意到你那時候的表情有點像<老井》中張藝謀的那副德性……
僅有的兩條“上層路線”在我們麵前斷了!連線頭都變得有點模糊不清。那以後的一段時間,你似乎己斷絕了種種“非分之想”,瘋狂地投入到創作中去。那時你仍住在北大,一星期來我這兒一趟,兒乎是每星期都為我們帶來一首新歌。《黃土地》、《西出陽關》和《失落城堡的居民》是你那t一時期的代表作,你已從自身的生存困惑中抬起頭來,把目光投向更廣闊的曆史和人生。“黃土地的漢子很結實/黃土地的女人很樸實/在山上唱歌很荒涼/在窯洞裏睡覺很安詳/黃土地的路在山涯/黃土地的水在地下/過去有很多樹/現在有風沙……”《黃土地》迅速在北師大中文係的學生們中間傳唱開來,那份蒼涼感,那種充滿渴望,想抓住點什麼的聲音在每位聽眾的心中彌漫,以致後來我們聽徐沛東的《黃土高坡》時,總覺得不過癮,那純粹是為“偽村姑”般的歌手寫的。始料不及,你的歌迅速波及到其他院校。有好幾次你在陌生的人叢中猛然聽到自己寫的歌曲,激動得手舞足蹈,簡直要發瘋!來自各高校團委、學生會的邀請接踵而來,你便相繼出現在北大、北師大、清華、外貿大學、中央戲劇學院等地的舞台上,受到同學們的熱烈歡迎。每次演出,兩瓶汽水和一片掌聲便是給你的報酬,你樂顛樂顛地騎一輛破車,在北京初春的大風沙中歸去來兮。文藝界權威的《文藝報》以《大學生小歌手》為題對此事做了報道,卻無法搞清你到底是來自北大還是北師大,而那些日子,你確實做了北大和北師大的“旁聽生”。你是否還記得在北師大中文係當代文學課上,著名詩人、詩歌理論家任洪淵先生讓出講台,邀請你為同學們演唱的動人情景呢?!那是多麼幸福的時光,又是多麼貧困的日子!你靠西安的父母和姐姐寄來的錢艱難度日,茲全兄也使盡賺錢招數給哥們兒以最溫暖的救濟。後來你搬到我處,我們便在一起“窮樂”啦!感謝北師大西南樓339這間肮髒零亂的宿舍,在我還是它的主人之一的那些年頭,曾接待過無數位流浪詩人,它以一張空床的“廣大空間”收容了惟一的歌者你。感謝我們親密的朋友鍾品、楊樹、宗民、 呂興華、王為民和周敏,他們因你的到來而感到快樂。而你,不論他們中的哪一位請你看場電影或者吃頓簡單的夜宵,你都會快樂得開懷大笑,並為他們唱你的歌!然而,在掌聲和友情的後麵,你已觸摸到冰冷的“生存危機”。你是懷著做一個職業歌手的決心和打算離開大學來到北京的,而當時的境況使你深感愧對自己,愧對朋友和親人。有一次你用徐江的藏刀朝自己手背劃去,我說:“你他媽發的什麼狠?!”你怔怔地望著手背上滾動的一串血珠,喃喃自語:“放血的感覺真涼……”給自己放血後來已經變成你的一種習慣,一種階段性的需要,我不知這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的,一度以為你小子是個自虐狂……
後來一直被你稱做“恩師”的《歌曲》編輯部的青年編輯雷曉東,是在一次極其偶然的會麵中發現你的。他把你的歌詞推薦到《詞刊》發表,《詞刊》以頭版頭條的顯赫位置推出了你的《黃土地》和《失落城堡的居民》。與此同時,雷曉東又將你帶人了當時北京音樂界在長城飯店舉辦的一周一次的“周末音樂沙龍”。由財大氣粗的國際聲像出版公司出資舉辦的這項傳統性的沙龍晚會,彙聚了北京音樂界的頭麵人物,同時也彙聚著各大音像公司的“老板”們,現時如日中天的青年歌手劉歡、孫國慶、胡寅寅、範琳琳、胡月等就是在這個沙龍上,首先引起音樂界和出版界的注意後,才走向廣大聽眾的。你第一次在沙龍卜露麵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那天你一「氣唱了十首歌,把貯存的“好貨”快抖光了!你覺得自己唱得並不十分好,因為那天的你不是向藝術挑戰而是向生存挑戰啊!掌聲已不能使你滿足,你在等待掌聲後麵的什麼,你感到自己像一個賊眉鼠眼的小偷。那天在場的有誰呢?中國音樂界的“喬老爺”《著名詞作家喬羽》,著名歌唱家、東方歌舞團團長王昆、著名作曲家穀建芬和她的老搭檔王健老太太,因《雪城》而一炮打響的中年作曲家李黎夫……那天你“收獲”的名片有一厚遝,深夜回到“339",你把它們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從內衣口袋裏掏出最“珍貴”的一張:國際聲像出版公司總經理劉長城。你無比興奮地說:“劉老板要給我點T啦!" 1988年5月25日《我沒記錯吧》,你領到你來北京掙到的第一筆錢:二百五十元整。你在北師大小賣部弄了兩箱啤酒,差人來喊我們去搬。我記得那天你沒喝兩瓶就吐了,我和鍾品把你往廁所架,你大吐不止,支支吾吾地說:我很久沒喝酒了,以後再也不喝了……
也許藝術家注定要飽受生活的貧困,獨守寂寞。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你寫不出歌來了。不論你怎麼把刀子往手背上紮,也都沒用。那陣兒你過得太“熱鬧”了一點:我和文椿、王健正在搞那個本子,青年女作家丁小琦正在寫關於你的報告文學,中國錄音總公司準備開錄你的個人作品專輯,來找你的各色人等也多起來,還有人來拉你“走穴”……誘惑太多了!你已沒有時間和我們一起去上課,沒有時間來讀你所熱愛的尤金奧尼爾的戲劇和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了,甚至沒有時間跟你從不離身的吉他“親熱”一會兒,這是最要命的!朋友們提醒你,你默然諦聽,然後站起來一聲大吼。最終你還是“挺住”了,采取的是屬於你自己的方式:逃!逃離喧囂!你從“中錄”領回預支的三千元稿費,在北太平莊的暢春園酒家請了我們,那天我們吃了三十塊錢的一條魚。當你突然宣布:我要到西藏去,去做一回盜馬賊,去跟一個寫小說的馬原聊聊!魚刺卡住了我們的喉嚨,張楚,你是為自個兒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