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讀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裏麵的別巧林鬱鬱寡歡、玩世不恭,對滿世界事物皆冷漠鄙夷據說體現了俄羅斯文學中“多餘人”的形象。有時看梁家輝飾演某些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落魄男性角色,便覺得兩者氣質上很接近,都有種冷眼旁觀、孤僻不羈的態度。梁家輝的身材、舉止都散發出陽剛之氣,但偶爾的一瞥卻莫名地傳達出幾分陰柔之美。但梁家輝和那類單薄柔弱的奶油小生大相徑庭。
目前看了演繹《水滸傳》中逼上梁山那一段的香港武打片《英雄本色》,海報上大書特書:“梁家輝走出情人之後,方顯英雄本色!”他扮演豹子頭林衝,確實剛柔並濟,從操練八萬禁軍,到誤闖白虎堂,都正氣凜然、不亂分寸,和配角花和尚魯智深站在一起,相映成趣。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他屢遭謀陷後終於怒發衝冠,十步殺一人,刀刀見血,一發不可收。梁家輝身的陽剛之氣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胸橫丈八蛇矛槍,紅纓如火,力挑華山。麵對仇敵他濃眉倒豎、豹眼圓睜,仿佛一聲斷喝便傾覆出仇山恨海,便能使對方頓作灰一飛煙滅
從電影院走出來我有盛夏三伏喝了一杯冷飲的感覺。我探視到梁家輝的另一麵這不是一般的演技可以替代,英雄的血性與氣概自古便可歌可泣。和那些酷愛拋頭露麵的紅星們不一樣,梁家輝除了著意在影視作品中更換角色,似乎不太介入市聲塵囂,於是形象氣質上總保持著朗目的清輝,“大隱隱於市”,“是名士自風流”,用魏晉風度來形容梁生的超凡脫俗亦不為過?
在目前這個年代觀看霸王別姬的故事新編,難免有時空倒錯、朝花夕拾的味道。陳凱歌執導的電影《霸王別姬》,正是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使線裝書裏的人物獲得了靈魂的延續。山河依舊,國風悠悠,張國榮把台前幕後的虞姬演活了,我想誇獎他一句:這近似於靈魂的表演,一個陰差陽錯而又刻骨銘心的靈魂的剖析與再現。靈魂是沒有性別的,隻有性格永恒。於是虞姬不僅僅作為姓氏而存在,這兩個字足以概括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愛情悲劇,可歌可泣,萬古常青。
由於對那種奶油小生式的麵孔懷有成見,以前我沒很重視風流調悅的張國榮。事實證明這是我主觀上的錯誤。一個影星的真正魅力,在於能召喚你透過其麵孔而進人其靈魂。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張國榮的內心氛圍是很有些孤僻清冽的,因而他飾演的虞姬《程蝶衣》,舉手投足都透露出深入骨髓的那份陰柔之美。在影片中,在西楚霸王的陽剛之氣麵前,虞姬的形象以柔克剛,遊刃有餘地占據了輝煌的位置甚至其自刻的結局都令人聯想到化蝶或鳳凰涅梁這類的傳說。看完這部戲便會發現:虞姬的魅力喧賓奪主,而力能扛鼎的霸王反倒退居為配角。說不清究競是“霸王”別“姬”,還是“姬” 別霸二王”
如果沒有氣衝牛鬥的霸王,虞姬柔弱的羽翼將無枝可棲,而混淆於世俗的煙塵,但如果沒有虞姬的冰心玉壺、明鏡高懸,霸王不過是一介赳赳武夫,令人斷腸的英雄淚亦無處拋灑。可以說是四麵楚歌中的虞姬之死,促成了真正的霸王這個概念的誕生失敗的英雄、多情的烈士、玉碎宮傾的帝王。於是他兵敗墳下的慷慨悲歌乃為一曲絕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是霸王致命的傷口、永遠的疼痛。
恐怕基於認識到這一層辯證關係,張國榮才能忘我地投人於虞姬的角色,以一種唯美的態度麵對霸王並審度自身霸王是虞姬的世界,霸王在現實中的墮落無異於世界的毀滅。張國榮穿上花團錦簇的戲裝,就是京劇中的虞姬,霓裳雲袖滴水不漏,而置身戲外,他扮演的名旦程蝶衣,仍然是虞姬在實際生活中的替身,程蝶衣對段小樓的失望實則是對一種藝術精神的苛求。從虞姬到程蝶衣,中間有一段艱難的心理蛻變,張國榮巧妙地把握住角色的更替,把主人公的雙重性格塑造得淋漓盡致,一招一式都頗顯匠心。尤其他的眼神,在不同的對象麵前簡直能變換溫度,麵對段小樓無法掩飾住內心如火的仰慕,而和菊仙交鋒時又冷若冰霜,更多的情況下則處於惶惑與矛盾中,深不可測……
是這部《霸王別姬》,使我認識到張國榮是真正的演技派影星,或者更嚴格點說,是用性格來表演,直至和角色融為一體。他恐怕更適宜於扮演內向型性格、心理波動較大的人物,因為這裏麵有“戲”,有待於抽蠶剝繭演繹出來的“戲”。張國榮一旦置身於戲劇性衝突中則如魚得水,因為他能夠不動聲色地表演偏激。
《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是一位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分辨不清人生是戲抑或戲是人生,甚至可以說,他的靈魂已經被虞姬的精神主宰著了,他在幻覺中把舞台無限地延伸了。張國榮本人的性格,我無從知曉,但他扮演了程蝶衣,我也就幾乎無法判斷他與程蝶衣本質的區別這或許正是這位演技派影星的成功之處?這或許正是藝術的最終魅力?
從古至今,英雄美人的故事是說不盡的。前者是征服世界,後者是征服心靈,我說不清哪種更為偉大正如無法占卜誰是最後的征服者。
翻開先秦時期的《詩經》就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印象:人類最原始的文學應該是民歌。這部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包容了周初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間的作品,據說大都是朝廷欽差能彈會唱的采詩官深人民間去搜集整理所得。當那些手持木鐸、肩挎錦囊的采詩官們在縱橫肝陌上且走且歌時,內心一定洋溢著蜜蜂四處采集花粉的激動與欣慰,雖然他們還想象不到,通過自己文弱的手腕而記錄下的一行行古樸的漢字,幾千年後仍將作為傳世經卷在神州大地上留存,與日月星辰同輝。采詩官的生涯令人憧憬,我常想,在風騷已改、江山代變的以城市文明為主流的現實生活中,還可能有那種追隨遠逝的牧歌風雨兼程的行吟詩人出現嗎?值得慶幸的是,本世紀的中國也擁有一位民間采詩官式的傳奇人物,他就是白發蒼蒼的西北民歌之父王洛賓。
可以說,王洛賓直到晚年才真正享受到姍姍來遲的榮譽、崇敬與理解。雖然,這半個世紀裏,世界上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他的歌謠,《達阪城的姑娘》、《掀起你的蓋頭來》、《阿拉木汗》、《半個月亮爬上來》、《青春舞曲》……幾乎如影隨形地陪伴著好幾代中國人的成長。一點不誇張地說,在王洛賓手指與雙唇之間誕生的近千首歌曲,足以構成當代的《國風》《詩經中詠誦平民生活的那部分》。尤其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簡直與《詩經》首篇《關雅》相映成趣:“關關堆鴻,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述……”都詠誦了一種有單相思色彩、因而纖塵不染的愛情,顯露出人性中最溫柔、最純潔的部分。
如果了解到這支歌謠背後栩栩如生的一個久遠的羅曼故事,你簡直可以把它當做伊甸園裏泄露的神曲來傾聽的。讀了中國文聯出版社的《西部歌王王洛賓》和《純情的夢王洛濱自選作品集》兩書,我才透過斑駁的五線譜探視到五十年前鳥語聲聲的青海湖畔以及簧火搖曳的草原之夜。當時導演鄭君裏邀約王洛賓拍一部電影,並物色了當地千戶長的女兒卓瑪充當女主角牧羊女。可以想象卓瑪是一位溫存美麗的藏族姑娘,因為《在那遙遠的地方》告訴我們:她那粉紅的小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幾天的朝夕相處,卓瑪與王洛賓心有靈犀,然而歡樂的持續永遠是有限的,伴隨著攝製工作的結束,“離別”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出現在他們麵前。黃昏牧歸時卓瑪把羊群趕進柵欄,回身發現王洛賓正癡癡地凝視著她的背影,於是嬌慎地用牧鞭輕輕抽打王洛賓一下,便跑回了帳篷裏。第二天清晨,電影隊離開了青海湖。從此王洛賓再也沒見過卓瑪。但卓瑪卻永遠地成為《在那遙遠的地方》裏的女主人公。
“我願流浪在草原,給她去放羊,每天看著那粉紅的小臉,和那美麗明亮的眼睛。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然而王洛賓並沒有留在草原,在後半生顛沛流離的生涯裏,他越來越遠地離開了愛情的故鄉。每逢顧影自憐的時刻,他是否會懊悔當初理性的選擇?初戀最怕的是擦肩而過,瞬間的輝煌逐漸冷卻,你也徒然地錯過了一生。但如果青年時代的王洛賓毫不猶豫地留在卓瑪身旁,夫唱婦隨,炊煙嫋嫋,人生會減少許多坎坷與嚴酷也許就不會有在那遙遠的地方》以及其後諸多超凡脫俗的愛情歌謠的誕生了。沒有遺憾的生活,也就沒有完美的藝術。換句話說,藝術品本身的成功,常常是以藝術家在生活中作出巨大犧牲為代價。這正是藝術領域不幸與幸運、缺陷與美滿的演變與互補關係。
不知草原上長發如雲的卓瑪是否聽到過這首歌?她是否知道這是遠走天涯、音訊斷絕的情人特意奉獻給她的一生中惟一的禮物?沒有比之更具有永恒意味的禮物了,這眾口相傳的情人的禮物本身已超越了生死、榮辱以及迢遙時空。卓瑪真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幸福的女人,哪怕她終生清寒平庸,也無法剝奪她在一首傳世名歌中的倒影所呈現的美麗。要知道,沒有她,就沒有《在那遙遠的地方》,也就役有一代又一代的我們傾聽這首歌時的感動與緬懷了。很明顯,這種感動與緬懷將無限地延續下去隻要人類還擁有自己的耳朵與心靈。五十年代,世界著名歌唱家羅伯遜把《在那遙遠的地方》作為終生保留節目,唱遍了全世界,正是它跨越國界的魅力的證明。
作為女主人公的卓瑪,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們聆聽這首半個世紀前的歌曲時,仍然能感到心靈不朽、愛情萬古常青。
和卓瑪一樣被記住的,還有坐著馬車出嫁的達阪城的姑娘、住在吐魯番西三百六的阿拉木汗……是啊,“達阪城的石路硬又平,西瓜呀大又甜,那裏住的姑娘辮子長啊,兩個眼睛真漂亮”,當如此熟稱親切的旋律傳來,我們簡直覺得周圍塵土飛揚的生活也變得田園詩般清澈爽朗。正如王洛賓不會忘記她們的辮子、眉毛和眼睛,而盼望著一次次“掀起你的蓋頭來”我們又怎能忘記這些來自遠方、記錄著不為人知的悲歡離合的音樂呢,又怎麼舍得把它從倦怠刻板的生活中剔除呢?我們早已把瓜甜果熟、鶯歌燕舞的達阪城作為心目中的烏托邦來想象了,我們不能缺乏詩意的泉水的滋潤……
八十高齡的王洛賓飽經滄桑,他生命中有十九年都是在獄中度過的。然而夜鶯即使被關閉在牢籠裏,仍然不會放棄歌唱的資格與權利。王洛賓的一生本身就是中國最神秘最曲折的傳奇。古希臘盲詩人荷馬曾挾著七弦琴走遍繁華的市鎮,靠賣唱乞討,以致史書上都無法記載他具體的故鄉,然而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一舉成名後,希臘的七大城市紛紛搶奪這位終生潦倒而辭世的大詩人認同鄉,都說自己才是荷馬光榮的家鄉。於是一位作家諷刺這件事:“七大名城搶得了死荷馬就心滿意足,可是荷馬當年在這七大城裏流浪行乞。”苦難經曆中流放的滋味,王洛賓從二十四歲就開始品嚐了。《當時北京淪陷後他流亡外出,去山西前線參加戰地服務團。》王洛賓生於北京,在青海、甘肅都生活過,現定居於新疆烏魯木齊市。
很難判斷人類社會究竟是健忘還是懷舊的,抑或兩者兼而有之?電影的發明,使人類獲得了定格時空最有效的措施,歲月磋蹌,那一部部轟動四座的影片被塵土封存,但仍然作為沉默的見證而存在。形形色色的回顧展,又為我們重溫往事提供了光線迷蒙的渠道。陸續觀摹了一批我國三四十年代的老電影,我的心靈彌漫著淡淡的感傷,因為那裏麵記錄著半個世紀前的景象。黑與白,最原始的色調,恰恰與樸素的回憶相般配正如我們日常的夢境,並不需要太繁複的華彩裝飾,卻在時鍾的停頓中栩栩如生。白楊這個名字,這位有中國的嘉寶之稱的一代影後,也在老式放映機嘎吱嘎吱的轉動聲中,一次又一次地作為往事的女主人公向我走來……
抗戰期間的重慶,產生過電影史上的“四大名旦”,白楊雄居首位,另三位分別是舒繡文、張瑞芳、秦怡。對於今天的觀眾而言,這一係列芳名並不陌生,但誰也想象不到,正是她們為曆史塑造了半個世紀前女性最真實的群像,而她們的風姿也曾經是那一代少男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紅塵萬丈的大上海,中國電影的發源地,1937年初春,又一顆新星從這裏崛起白楊,僅兩個字占據了大報的兩個版麵,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到處流傳。《申報》頭版套紅刊登了白楊與趙丹主演《十字街頭》的巨幅照片。大光明電影院旁,茫茫人海上空,白楊的彩色頭像足有兩層樓高”倪振良著《落人滿天霞白楊傳》《中國文聯出版公司》,把我帶回那一段華燈初上的曆史。我仿佛看見了穿著茶花女式衣裙的白楊,在花園裏一棵樹下蕩秋千,畫外音是《十字街頭》的主題歌:“朗裏格朗裏格朗裏格朗,遇見了一位好姑娘,親愛的好姑娘”她扮演剛從女子職業學校畢業、在上海一家紗廠當教練員的楊芝瑛,與扮演報館夜班校對的趙丹在演技上珠聯璧合,使我們重溫舊上海灘上一群男女青年的生活橫斷麵。今夜的十字街頭,酒綠燈紅一如既往,但再也看不見那位短發齊耳、係著花格圍巾在月光如水的站牌下等電車的姑娘了
《八千裏路雲和月》、《一江春水向東流》皆以古典詞句題名,一部出自嶽飛的《滿紅江》,一部取於李後主的《虞美人》,或豪放或婉約,都沉浸著化解不開的古風流韻。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人類的心靈、平民百姓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橫陳天地之間的聖經。原劇皆圍繞抗戰前後的平民生活展開,以剖剝兵荒馬亂中至潔至純的情慷之所在。白楊飾演的熱血青年江玲玉和賢妻良母李素芬,可供我們管窺半個世紀前的女性,艱難歲月裏執著抗爭、玉壺冰心的女性。她們穿著簡樸的藍陰丹士林布旗袍、在生鏽的銅鏡前用木梳子梳頭,她們在淪陷區的難民所裏給一家老少洗衣做飯、而又眼巴巴地守望明天的曙光和姍姍來遲的幸福安詳,她們偶爾從堆放雜物的閣樓上翻檢出閨房時期的舊書本,像撣塵土一樣推卻嚴酷生活對心靈的消磨……她們啊她們,後來怎麼樣了,還好嗎?她們身上的善良、堅忍以及所有如影隨形的傳統美德,離紅塵滾滾的今天確實太遠了。她們也是最容易被曆史淡忘的一群,誰也不相信一個艱苦卓絕的時代會被她們支撐,事實是她們以整個青春作為代價努力支撐起一個個淒風苦雨的家庭,而所謂時代不過是成千上萬個這樣的家庭的總和。當一個苦渡難關的時代終於穩如泰山的時候,她們卻老了。還沒來得及品嚐青春的滋味,她們就老了,而曆史對她們的記憶又是極其吝音的因為她們不過大背景裏的小人物,柴米油鹽,離琴棋書畫遠矣。
我反複觀看了白楊早期的幾部平民生活片,她對不同形象的真摯表演無論疲倦地拎著飯盒下夜班的女工、殘留有書卷氣的女大學生、勞碌的女職員抑或吃苦耐勞的家庭主婦,簡直是在為那個時代裏的普通女性作傳!白楊熱愛她們身上那些可歌可泣的遭際與品質,並且提醒易逝的曆史:不要忘記她們,她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地存在過……多少年了,我仍然銘記著《一江春水向東流》片尾的鏡頭,素芬無法承受命運的戲弄淒然投江之後,濁浪滾滾,漩渦湍急,李後主那首著名的《虞美人》在西風夕陽中悲搶地響起:“問君能有兒多愁……”綿延千載的疑問,至今無人能精確地回答。大江東去,桃李無言。
白楊刻畫舊時代婦女命運的登峰造極之作,當數《祝福》了。那位在魯鎮的河埠上淘米洗魚的祥林嫂,那位一頭撞在香案角上做困獸之鬥的祥林嫂,那位在荒山野嶺中喚喊“阿毛”卻隻找到一隻帶血的童鞋的祥林嫂……足可以概括可能發生在一位勞動婦女身上的一切悲劇。我幾乎不敢或不忍觀看披頭散發、一手提著行乞的破籃、一手拄著下端開裂的竹竿的祥林嫂在隆冬的雪野上踴踴獨行的最後的鏡頭,她那“消盡了先前的悲哀、仿佛木刻似的瘦削不堪的麵孔”,表明她的靈魂已先於肉體死去了。白楊沉鬱地飾演完祥林嫂悲慘的一生,而祥林嫂的一生,亦陳列為那個時代不堪回首又無法忘懷的往事。
再現往事,再現人類的如煙往事,是一代影後的白楊令人難忘之處,也是每位演員對於曆史應該承擔的職責。山河依舊,國風悠悠……
孫道臨。寫下這個名字,不禁聯想到《早春二月》、《家》、《永不消逝的電波》等一係列觸動過我記憶的老電影。銀幕上的孫道臨,與生活中的孫道臨,是否是同一個人已經不很重要。孫道臨是作為一個形象出現在我們麵前:穩重的儀態、清高的氣質,可以想象其心靈也擁有博大的容量。當然,孫道臨是中國電影史上為數不多的堪稱卓越的男演員之一,這太值得我來說一說他了。我寫明星,從來不是作為讚美詩來構思的,而是信手勾勒他《她》們的作品或人品留給我的模糊印象或許這更抵近於他《她》靈魂的本質?我以前寫過十來年的詩,我不懷疑自己心有靈犀的藝術直覺。我不會看錯人的。
當我寫下孫道臨這個名字時,身邊幾乎沒有一點關於他的文’字資料。惟獨腦海裏,還縈回著永不消逝的電波那是他在有限的兒部老影片裏留給我的近乎回光返照的記憶。我有點緊張,不知能否把這篇文章寫好但和避開這位優秀的演員而不談的遺憾相比,這點緊張算得了什麼?是的,我說不出孫道臨的生辰八字,不了解他的性格、嗜好甚至世界觀、人生哲學之類,但一位演員的生存狀況真的那麼重要嗎?對於觀眾而言。他畢竟呼吸在那一部部時光倒流的作品裏,主人公的傳記也就是他藝術生命的閱曆。這已經足夠我們關注的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孫道臨扮演的是《早春二月》裏的文化青年,蕭澗秋。原著好像是柔石的小說《二月》《魯迅先生大加讚賞過》,故事背景限定為二十年代的中國,某江南小鎮。孫道臨本身的氣質與蕭澗秋頗為神似,他穿一襲那個時代知識分子階層流行的灰布長袍,脖子上圍著清爽的白圍巾《有半截在左肩瀟灑地搭著》,步履遲緩地登上從城裏開往鄉下的小火輪,周圍擁擠著挑擔販運的拘謹的農民。正如劇情裏出現過的一首小詩所說:“芙蓉芙蓉二月開,一個教師外鄉來”他恐怕是抱著拯救民族文化需從根本做起的理想主義,踏上這座落後、閉塞的小鎮的青石板埠頭的,給一大群衣裳檻樓的村童做民辦教師《僅僅比辦私塾進化了一步》。他好像遇見了兩位女性,一位是清苦身境的年輕寡婦,另一位是受新文化思潮熏陶的進步女青年《謝芳飾》。有一個片斷曾被各種版本的《中國愛情片精華節選》反複轉載:短發齊耳的謝芳,手持一卷《新青年》之類的雜誌和書生氣十足的孫道臨談論國家命運或有關的問題,他們又出現在室外,一棵花枝爛漫的臘梅樹下,隨著布景的替換,他們的話題又轉移為愛情……
孫道臨扮演的蕭澗秋,似乎已剔除了“五四”青年的狂熱激昂,在政治風浪的淘洗之後,蕭澗秋式的一代青年知識分子性格已趨於沉穩、務實,因而孫道臨不露痕跡地表現人物層層包裹又不時有新筍破土的內心世界。《早春二月》,我十多年前看過,整體的氛圍如同春寒料峭之際初初解凍的湖麵,以身手相試即感到命運的嚴酷冷徹骨髓
在故事氣氛的抑鬱程度上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要算《家》。這部根據巴金《激流三部曲》之一改編的同名影片,再現了一個中國封建家庭內部的陰暗與爭執可以說是被滾滾春雷驚醒而土崩瓦解的現代紅樓夢。孫道臨飾演老太爺的長子他飽受封建倫理綱常的濡染因而對命運近乎扭曲的安排逆來順受,在世俗的消磨中逐漸喪失了反抗精神。他一生中最輝煌的瞬間恐怕是看見梅表姐在門前出現之時,雖然多年前就失之交臂,重逢的悲喜交集畢竟在證明他板滯的靈魂裏也有過行雲流水的初戀。那個鏡頭令我聯想到陸遊在沈園邂逅改嫁的表妹唐婉的情景,當年琴瑟各奔東西,驚鴻照影不堪回首。隻是孫道臨扮演的那位封建家族孝順的長子,永遠不可能在斷牆上潑墨寫出《釵頭鳳》,他不會因重睹“紅酥手、黃滕酒”而自責“錯、錯、錯”,也不會為“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而規勸未來“莫、莫、莫”!孫道臨把人物內心的雷鳴電閃與表麵的平穩寬厚綜合得恰到好處,甚至可謂為人物靈魂的僵化唱了一閩淒婉豔美的挽歌
我從來就沒把《永不消逝的電波》作為政治教育的課外書來看待,無論從情節、結構以及演員的表演等方麵衡量,這都是一部很成功、很純粹的故事片。孫道臨扮演中共地下黨員李俠,抗日戰爭時期被委派到淪陷區做情報工作,解放戰爭時期又繼續潛伏在國統區的白色恐怖之中用句行話來說即“戰鬥在敵人心髒裏”。他時常選擇夜深人靜,躲在一燈如豆的小閣樓上用秘密電台發報,把勝利的希望通過激越如鼓點的電波傳送到千裏之外戰友們的手中。他按動鍵盤的手勢優美如蜻蜓點水,簡直像肖邦彈鋼琴,全部的靈魂都凝聚在纖長有力的手指上。當他身份暴露,圍追的憲兵那帶馬刺的軍靴已踩上搖搖欲墜的老式木樓梯時,這位最後的英雄仍把生死置之度外,以生命作為代價來發完電文的結尾部分。他把毒藥含在口裏,如釋重負地發出了一生中最後一句話、發出了對遠方的留言:“同誌們,永別了!”這簡直是一首微型的英雄史詩啊,它使戰爭的殘酷、死亡的恐怖顯得黯然失色、不堪一擊。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萬裏無雲的天空、和平時期的天空,烘托出水紋般不斷擴散的電波以及主人公偉岸的身影,他戴著耳機,雖死猶生地按動著雨點般滴嗒作響的鍵盤。我覺得,這簡直是英雄的靈魂在發報,在天堂裏繼續發報,向大地、以及已經淡忘了戰爭的創痛的我們發布著人間消息…
孫道臨的形象正是這樣占據了我精神的領空。
電影是一門藝術,而導演則是藝術中的藝術。這句話不知是否有人說過,此刻我確實這樣想的,我想我終於確定了電影這門本世紀最輝煌的藝術的靈魂與核心。和一向喧賓奪主的表演技巧相比,導演的才能隻發揮在畫麵之外、聚光燈柱之外乃至榮譽之外,但誰能否認它是垂簾聽政的真正操縱者?它運籌帷握的幕後地位,時刻決定著攝影棚裏的成敗榮辱。那麼,在中國,九十年代,我們怎敢忘記張藝謀呢?
和謝晉等老一輩導演相比,張藝謀的勢力範圍屬於新時期以後的更確切地說,他是近十年內誕生的一員年輕的大師。但張藝謀與其同齡人相比,他的導演天賦要成熟得多、超前得多。命中注定的東西,是無法模仿的。張藝謀一出現,本土的電影藝術就改朝換代了。
《紅高粱》,是張藝謀問津鹿鼎的攻玉之石,琢磨得玲瓏剔透,抗日戰爭期間的一段風流韻事,青紗帳裏的一把大火,民間的花轎或婚紗,美酒的秘方,陶罐與謠曲,因為槍聲所預兆的仇恨而觸目驚心,誰能否認它是我們多災多難的民族所擁有的無數平民化的史詩中的一篇?酒不醉人,我們健忘的心靈在驀然回首之際難免為滄桑演變而暈眩。
《菊豆》,一位舊時代農村婦女的名字,一幕愚昧與野蠻的矛盾著的人性悲劇的標題。印染的花布,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舍,作為性別舞台的鄉間土炕,道德的審判,野性的證明……這或許是我們不敢俯視的文明邊緣的陰暗麵了,但為情欲蠱惑的原型人物的靈魂卻無視這一切,擺脫了與血肉無關的任何理性羈絆,轟轟烈烈地投身於人類最原始的節目。在西方宗教裏,這種不惜一切偷食禁果的靈魂有兩個名字,一個叫亞當,一個叫夏娃。悲劇是從這裏開始的。
《大紅燈籠高高掛》和《菊豆》類似,不過揭示的是另一種為偽善的道德禮教所允許的野蠻、為專製所庇護的不平等的自由。封建時代的地主家庭,深宅大院張燈結彩,男性至尊的地位,金瓶梅式的妻妾成群,都得到了冷徹骨髓的局部再現,我們幾乎不相信這曾在曆史上“合理存在”過但又不得不相信。
《秋菊打官司》標誌著張藝謀進人現實。他開始麵向當代農村與農民了。秋菊走州過府、風塵仆仆,並不是為了表現農村開始有法律觀念了,她所苦苦尋求的那份公道,是需要放在良心的天平上衡量的。那麼一個國家的法律,難道不應該和公眾的良心保持一致嗎?法律應該是公眾的良心。萬家訴訟雖然並非一路平安,但畢竟幫助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
我之所以依照秩序詩化演繹張藝謀所執導過的電影故事它們無疑已構成其個人事業道路的裏程碑,是為了證明這位新生代導演非同尋常的眼光!張藝謀對影片題材的選擇嚴格得近乎苛刻,否則他不可能沿途紅燈、炮炮打響。他永遠以曆史學家的視力來看待某一個時代裏某一群人或某一個體,盡可能發掘其個性與外部環境的衝突,愈演愈烈,最終上升為曆史與人性的腳本,積澱著漠摸風塵與無聲的呐喊……
我常想,近十年的中國電影如果缺少個張藝謀,是否相對而言要顯得寂寞冷清?每當想到這裏,便加倍認識到張藝謀的意義。這位麵容凝滯、表情冷峻的幾乎不帶書卷氣的男子,令人無法判斷其內在世界裏潛伏著怎樣的風起雲湧。他調兵遣將、不動聲色,為我們和平的生活展覽出一幕又一幕輝煌的人性戰役。他是不會遇到滑鐵盧的。
我要好好研究這個人。這個典型的北方男人,在都市裏生活這麼多年仍然保持著泥土的氣息和莊稼的氣息。誰能撣去他肩頭的高粱花子呢,誰能斬斷他精神上和那片古老而遙遠的黃土地的命脈相係呢?一位秦俑,一位出土的秦俑看過《古今大戰秦俑情》的先生女士們會讚成我這樣比喻。
在那部張藝謀策劃並親自飾演男主角的影片裏,秦始皇殿前郎中令蒙天放將軍,被泥封做俑護衛地下陵墓。張藝謀頭戴鐵冠、身披鎖甲,加之本身麵相冷峭、形體魁梧,遠遠望去確像一尊鎮守地宮的泥俑。鞏俐飾演的宮女韓冬兒,和蒙天放一柔一剛,相映成趣。蒙天放在落葉蕭瑟的庭院淩風舞劍,冬兒在遠處曲廊下用銀筷敲叩儲滿雨水的一排瓷碗,優美如天外來音。突然一隻碗因用力稍猛而被擊碎,不願被遣往蓬萊采藥的冬兒便俯拾瓷片割腕自盡被蒙天放撞見並營救,兩個人的不解情緣便從此展開。這大逆之罪暴露以後,冬兒焚火而死,蒙天放也被泥封成俑,他們偷食了煉丹士為秦始皇冶煉的長生不老藥,慷然為情一死,相約來生再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目送戀人慘死,秦俑蒙天放麵無表情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悠悠三千年,彈指一揮間。冬如鳳凰涅架,化身為民國時期的女演員朱莉莉,搭乘飛機失事。墜落於地下皇陵,驚醒了兵馬俑群中長眠未覺的蒙天放於是泥胎剝落,真人還魂。他乍見陽光幾乎睜不開眼睛,頭腦中的記憶是頑固的,又無力抵抗現實:“大秦王朝千秋基業,無限江山,到如今還不是過眼煙雲!”他大可不必悲歎,一覺醒來冬兒又栩栩如生……
現在很少有人談張藝謀時提及這部《古今大戰秦俑情》,把它當做天馬行空的娛樂片來看待。我卻認為它是張藝謀作品中少有的一部魔幻主義傾向的言情片,如同一閱讚美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人間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結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纖塵不染的赤子之心,灼灼真情,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已不大容易聽見了。當車輪滾滾的兵馬俑挾帶著遠古的風聲、原始的情懷突破重圍、浮現地麵,燈紅酒綠之中渾然無覺的我們真不知該怎樣判斷誰究竟屬於真人或非人……
《古今大戰秦俑情》是張藝謀個人電影建築中不該被遺忘的角落。所以我呼喚大家重視《古今大戰秦俑情》,以及張藝謀這位新生代電影的始作俑者!
劉曉慶用不著我來吹捧她。劉曉慶會缺什麼呢?但是我若想稱職地成為當代中國影視圈內的“司馬遷”把傑出人物與重大事件作為曆史來看待,又怎麼可能避開劉曉慶而不談呢?本行業一直以“影後”來標定劉曉慶的身份,雖然鞏俐的異軍突起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她的地位,但誰也無法否認劉曉慶依舊垂簾聽政,穩坐釣魚台。不管事實如何,劉曉慶性格中的王者之氣注定了她不甘心割江而治,把半壁江山拱手讓給後生的。當鞏俐尚羽毛未豐如初進深宮的民女之時,揚眉劍出鞘的劉曉慶就已獨霸江湖,踏遍青山人未老,她運籌帷握的縱橫鐵腕高懸昔日領空。
在聲震環宇的深圳書稿競價活動中,劉曉慶一部《從當代影後到億萬富姐》的標題就拍賣得百萬巨資,可以證明她已順利完成了兩者之間的權力轉移。善於審時度勢的劉曉慶早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為脫身影壇、退隱山林鋪墊了毫不寂寞的後路大道通青天,劉曉慶且走且歌。劉曉慶可不怕什麼八國聯軍攻進京城了,狡兔三窟,她幹哪行都是狀元,誰也無法一把大火就燒掉她的王朝。
如果沒有鞏俐的蒸蒸日上、逐鹿爭鼎,笑傲江湖的劉曉慶恐怕就真的金盆洗手、不間影事了。後生可畏造成她一定的危機,不甘與人平分秋色的天性更鼓舞她重振雄風,於是她與曾被冷落的記者圈子握手言和,在新聞媒介頻頻露麵,“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無疑是從側麵回答廣大群眾對“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疑問。其潛台詞為:我劉曉慶初試商海即春風得意,但絕非顧此失彼,輕易就放棄影壇十年磨一劍的霸權。中央電視台播送了劉曉慶籌拍大型連續劇《武則天》的消息等於是她為東山再起所下的戰書,因為無獨有偶,在此之前張藝謀也四處約請蘇童等作家撰寫電影《武則天》的劇本,以作獻給鞏俐的情人禮物。鄙人不敢武斷地猜測《害怕承擔“誤診”的後果》,劉曉慶是因鞏俐擬演武則天揭竿而起、爭試鋒芒因為劉曉慶得意於自己的“慈禧”,並對“武則天”仰慕已久。但中國曆史上真正的女皇隻有一個,武則天隻有一個,甚至觀眾心目中的武則天替身隻允許有一個,蛇紫嫣紅的兩位影後孰是孰非,究竟誰取西天之真經而獨領風騷,看來還需經曆一番滄海桑田之演變方顯本色。我很納悶,一向明察秋毫的新聞界為何至今尚未發覺這場“武則天之爭”,《看不見的戰線》倒要由我這位埋頭爬格子的專欄作家以旁觀者清的架勢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說實話鄙人確是將之視若影視界潛伏的一場楚漢戰爭。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鴻門盛宴,天下定局。雙雕搏一箭,誰是大風高唱的劉邦,誰是四麵楚歌的項羽,且容我等拭目以待。劉曉慶與鞏俐俱為一代天驕,爭霸的結果並不重要,因為曆史向來不以勝敗論英雄。
必須鄭重嚴明:七麵描述的這場“武則天之爭”純屬為專欄風格的需要而加以演繹,與現實中的事件無關。橋歸橋,路歸路,各行其道,鄙人天馬行空的文筆不希望挑起任何矛盾。
劉曉慶是有資格演武則天的。劉曉慶也應該把武則天這個惟我獨尊的女性形象的藝術塑造,作為下一個目標、作為自己表演生命中的製高點。我看過港台幾種版本的《武則天》《如連續劇《一代女皇》,女主角大都柔媚有餘而剛強不足,隻能靠演技之類來彌補,對觀眾身臨其境地理解那位舉重若輕的曆史人物造成
了障礙。別人不行,劉曉慶行。劉曉慶的氣質與天性和武則天不乏默契之處。爭強好勝,傲視群雄,治國安邦,舍我其誰,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武則天不是婉轉蛾眉馬前死的楊玉環,更不是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王昭君,也不是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的院紗西施,武則天曾經騰躍為一個朝代金口玉言的主人而非僅僅裝飾了時光屏風的配角。反過來說,武則天也確實值得劉曉慶作為藝術超越的橫杆。高處不勝寒,但無限風光在險峰……
難道不是嗎,我們想起簾卷西風、不可一世的慈禧太後,多多少少會浮現出劉曉慶柔中有剛的側影。劉曉慶很驕傲於自己如影隨形的藝術塑造:“我在《火燒圓明園》中扮演少女慈禧,在《垂簾聽政》裏扮演青年慈禧,在《一代妖後》中扮演了中年慈禧,直至在《大太監李蓮英》裏扮演老年慈禧我把慈禧演死了。”當庸常的藝人尚追求把人物演“活”的境界時,劉曉慶旗幟鮮明地以把人物演“死”為榮耀。她把一個女人一生中的清純與複雜、善良與野心,溫柔與尖刻、黑暗與輝煌乃至愛憎、生死再現得淋漓盡致。可以說她在以自己的表情、心態,以自己對曆史的理解,甚至是以自己整整十年的生命為另一位女人的一生作傳。她在潛意識裏簡直快成為另一位女人的替身了雖然我們無法得知她內心對那位女人具體所持的態度。
劉曉慶在影壇的地位皇氣逼人,甚至她下海後開辦以自己姓名命名的集團公司,都不乏扭轉乾坤的氣勢。一個全民皆知的名字。榮譽、財富、地位的關麗的象征。一位全麵的女人,令人敬畏的女人。劉曉慶。中國從八十年代初就興起“女強人”這個稱謂,這麼多年來,還有比劉曉慶更強大的女人嗎?名利雙收,赤手打天下,而今碩果累累,無法比擬更不可抗拒。劉曉慶是本世紀末中國女性世界裏的一個井不誇張的奇跡。
劉曉慶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記得我是中學時代著到那部獲百花獎的《小花》《好像根據長篇小說《桐柏英雄》改編的》,還會唱那首《妹妹找哥淚花流》的主題歌。我簡直無法想象,電影中那位背負傷員用鮮血淋漓的膝蓋在青石板階梯的山坡爬行的麵容清秀堅毅的女遊擊隊長《好像叫翠姑》,是怎樣一步步挪移到今天,成為今天的劉曉慶的。在途中她遇到過怎樣的艱難、風險乃至付出怎樣的代價亦同樣無法想象。今天的劉曉慶,出現在別人的眼前,永遠春風滿麵,誰都不會懷疑她縱情擁抱著的輝煌與勝利。
隻是不知當劉曉慶唱著那首“妹妹找哥淚花流”的樸素情歌、為追求理想中的明天在無名山野風雨兼程之時,是否已預料到今天的模樣了呢?命運啊命運,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難忘潘虹。從看《人到中年》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的。彈指一揮間, 日月如梭,紅塵滾滾,這個世界上的女人是大大進化了,名牌時裝、高檔化妝品、珠寶首飾以及新潮觀念,在酒綠燈紅映襯下令人眼花繚亂。然而那位一身白大褂纖塵不染、麵容清秀憔悴卻點綴著一雙憂鬱的大眼睛的“陸文婷”,如同一幅以秋以伊人命名的古典一筆畫,總是難忘。
“兼蔑蒼蒼,白露為霜。”陸文婷這個藝術形象深化了在生活的激流中不改初衷與本色的傳統女性美,寂寞芳心,卻以忍耐的態度承擔著社會、家庭所加諸的雙重責任與義務,命若琴弦,在世俗生涯的折磨中進發出可歌可泣的真、溫柔如水的善乃至類似於驚鴻一瞥的美人們之所以感激潘虹,在於她不動聲色的表演,無形中使自己成為陸文婷的替身,成為生活中某種不該被忽略或遺忘的典型。人們也舍不得潘虹扮演其它類型的角色,怕破壞了記憶中陸文婷身上樸素而神聖的美感,怕失望。也就是說,陸文婷已經被偶像化了,一觸即破。
這自然給潘虹主觀上的藝術超越造成了極大的難度。她嚐試著扮演《最後的貴族》中的李彤、《女人TAXI女人》中的秦瑤,《獨身女人》中的歐陽若雲等一係列帶有不同時代色彩的女性,雖然感情上很投人,但反響甚微,緣於無法動搖觀眾對早期陸文婷的偏愛。登高難,在絕頂處登高更難,難於上青天。潘虹被自己的影子給擋住了。
記者羅雪瑩就“有人讚歎你敢於突破已往銀幕形象的傳統女性美、有人為在你身上再也找不到陸文婷的影子而惋惜”的問題谘詢於潘虹,潘虹的回答是百感交集的。她承認演陸文婷實際上是在演一個很熟悉的人陸文婷和她母親性格上相似,都具備中國女性所特有的堅忍和獻身精神,所以演起來得心應手,但是她“不滿足於隻塑造陸文婷這一類人的形象,而希望能塑造一群人”。因為心靈是懷舊的,歲月卻是冷酷無情的,“如果我退回去,再演一個陸文婷式的人物,也不可能引起當年《人到中年》那樣的轟動效應現在人們越來越走向自我,他們的審美觀念也越來越個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