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侯馬還特意提及張楚的居室裏有一麵鏡子,這個安靜的歌手經常花去整天的時間麵對自己。“事實上,在張楚無聲的冥想中也有一麵鏡子,他是這個生命一刻也不懈怠的監視者:一個張楚在注視著另一個自己。我想起張楚在鏡子前的落落寡歡,不由得從心底徹底原諒了他,也原諒了自己。”有一段時間,侯馬經常去看望張楚,所以他比較了解這個著名的“孤獨的人”的另一個世界隱秘的內心世界。寂寞就是麵對鏡子的感覺而且你並不想梳妝自己。你不也曾被這麵城市的鏡子反射著,被寂寞的鋒芒刺得睜不開眼睛?張楚所歎息的,都是你體會過的:孤獨被張楚釘在恥辱柱上,而你被孤獨釘在十字架上。城市就是這麼一座麻木的十字架,高高豎立在天地之間,你為它的麻木而疼痛,為它的喧囂而寂寞,為它的歡呼而歎息歎息是孤獨者的專利。既以孤獨為恥、又以孤獨為榮的張楚,為現代的都市綜合症開出一劑替醒的藥方。他既是城市裏脆弱的病人,更是城市裏堅強的醫生。

也許,城市的寂寞感僅僅靠音樂是無法打破的但是如果連這份音樂都不存在的話,寂寞將更為寂寞,黑暗將更為黑暗。你不僅在音樂中發現了別人的生活,還找到了自己。

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很明顯一整部中國曆史是由一個個天造地設的朝代聯綴而成,這冥冥之中記載著興亡盛衰的環環相扣的鎖鏈,正構成我們從遠古綿延不絕的民族的血緣。看來淩駕於萬物之上的命運,也要靠結繩記事,以刻畫混沌初開的人世間的風起雲湧。唐朝,是值得華夏民族永久緬懷與驕傲的黃金時代,也是輝煌於人類記憶中的文明的楷模或縮影它以近乎完美的生存秩序、流線型的發展軌跡,圓滿地達成了物質與精神最理想化的“黃金分割”,在那足以令天神嫉妒的國風悠悠的鼎盛年代,人類至少有那麼一部分觸摸天堂的夢想,曾經在煙火嫋嫋、車水馬龍的世俗畫麵中兌現為事實。

彈指一揮間,1989年夏,北京,一支以唐朝命名的搖滾樂隊正式成立。鑼鼓喧天,笑傲江湖,它以鮮明的古典主義色彩和前衛藝術風格而成為中國最富有個性的王a M王ta ock《重金屬搖滾》樂隊。其主題歌《夢回唐朝》,既預兆著對被時間美化了的人間天堂的精神回歸,又聲嘶力竭地呼喚被現代人的燈紅酒綠泯滅了的盛唐的恢弘大氣與民族之魂。所以更確切地說,它以音樂之手解釋了困惑於物質文明圍城中的現代人潛在的尋根意識、還鄉情結。“一夜飛渡鏡湖月……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霓為衣兮風為馬……”李白在<夢遊天姥吟留別》中形而上學的靈魂旅行,也驗證著《夢回唐朝》樂曲裏穿雲破月的歸心似箭。

不知為什麼,每當想到唐朝,我情不自禁地懷念李白。蓬萊文章建安骨,江山代有人才出。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行吟是超越世俗的絕唱,因其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獨與高傲並存的品格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天地良心,澄澈如水, 自然非紙醉金迷、羽扇綸巾所能比擬。同樣,每當想到唐朝,遙遠的長安在我心目中便顯影為一座魔幻主義的故都,風土人情皆典雅如飽經煙熏火燎的壁畫,吳帶當風,天女散花。它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廢都’?,它超脫了眾多如影隨形的名勝古跡、風俗民情獨立存在,默而不廢,凝煉為橫空出世的理念。一座永遠的城池,固若金湯。一座英雄雲集的特洛伊,雖敗猶榮。美的力量無法阻擋,海倫的故事萬古流傳。唐朝的長安,和古希臘的雅典、條條大路相通的羅馬、文藝複興時期的佛羅倫薩乃至嗬護過浪漫主義藝術的巴黎一樣,都是人類文明達到極致的代表作。

唐朝。長安。李白。黃金時代。人間城郭。玉壺冰心。神話的插圖。天堂的縮影。羽化登仙的詩歌……這一係列古色古香的意象,在一閱以《夢回唐朝》命名的現代搖滾中凸現,如滾滾鐵流衝撞著我,衝撞著所有世紀末的浪漫主義信徒。唐詩三百首如星辰高懸,大珠小珠落玉盤。而秦時明月漢時關,都完好無損地在緊鑼密鼓中鑲嵌,西風獵獵,殘陽如血,照透著穿透時空的赤子之心。如果沒有唐朝,長安是怎樣的長安?如果沒有李白,唐朝又是怎樣的唐朝?李白是一個華麗的王朝碩果僅存的良心。李白是一個鼎盛的時代高風亮節的體現。在我這個歲月長廊中匆匆過客眼裏,兵馬俑的車輪滾滾,焚之一炬的阿房宮,貴妃出浴的回眸一笑,七月七日的長生殿,代表不了真正的長安。玉碎宮傾的宿命無法避免,然而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一代詩魂仰仗過的獵獵酒旗,反倒未受縛於曆史的浮華煙雲。

反反複複地聆聽唐朝樂隊的《天堂》、《月夢》、《太陽》、《九拍》以及在時光隧道裏往返不倦的那隻《飛翔鳥》,那仿佛來自遠古幽深處的撕心裂肺的呐喊,那沒有燈火的暗夜裏慧眼的閃爍,如同銀瓶乍破、鐵騎突出,寄托著幾顆拳拳之心對一個朝代、一座城市昔日榮光的禮讚與緬懷?我相信那音符冶煉的時光車輪磷磷倒轉中,傾軋著李白《憶秦娥》感傷的倒影:“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西風殘照,漢家陵胭……”鉛華洗盡,曆史的真麵目難免令憑吊者不堪回首:斷牆殘柱,荒草沒膝,來路與去路都已在線裝書的背脊處迷失,千古風流亦不過凝煉為無家可歸的滄海一粟……這反而造就並促成了唐朝樂隊溯流西上的曠古追尋,他們以駕馭金戈鐵馬的手勢宣布:“把自己的音樂建立在廢墟之上!”沒落於地平線下的王朝,提供了何其寬泛的廢墟啊,唐朝樂隊渴望俯拾殘碑碎瓦,以重建一座烏托邦式的空中樓閣使之能和史書裏的那片金碧輝煌分庭抗禮。

請原諒我即興式地以詩人抒情筆法,連篇累腆地宣泄著對曆史上的唐朝的讚美。但我想,隻有身臨其境地了解那一段以唐朝命名的曆史之後,熟悉唐朝的重大事件與傑出人物之後,我們才有可能理解今天的生活中唐朝樂隊的搖滾精神。我首先發現了唐朝樂隊與其他林林總總的樂隊迥然不同的是藝術重心選擇上的複古傾向。它以一個古老的王朝作為臨摹的版本,它把返回舊路作為一次全新的輕裝出發,它的手上除了緊握著一麵寫有隸書“唐朝”的大紅旗幟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甚至最後這隻疲倦的手都在畫麵上消失了,但被風緊握著的旗幟依然存在、依然飄揚。所以說,在現實中沒有不倒的旗幟,但在曆史的長途跋涉中,風才是永遠的旗手正如命運才是一切現象真正的操縱者、幕後的操縱者。

伴隨著對古典的恢複、對褪落的古色古香的修訂與彌補,唐朝樂隊的創作曲目便流露出濃鬱的史詩色彩。他們把曆史當做一首敘事詩來讀,把對曆史的緬懷當做一首讚美詩來寫,他們要求自己的心靈與曆史“押韻”,他們給曆史的韻腳穿現代搖滾的高統牛皮傘兵靴。我一向認為,真正的搖滾歌手,在精神上應該等同二行吟詩人。一位讀了李白的詩都不感動的歌手,怎麼指望他嗓子裏的聲音能感動其他聽眾呢?一個崇高唐朝精神的搖滾樂隊,注定要遺傳著李白衣袂飄然的氣韻,否則無力體現那個鋪張揚厲的時代卓爾不群的儀態。

不用我多講,大家都熟知唐朝樂隊的人員結構:主唱兼吉他手武,貝司張炬,主音吉他劉義君《綽號老五》,鼓手趙年。這四位長發披肩的男人均身高一米八0以上,具有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旗手的天賦。在他們的磁帶封套或宣傳海報上,一律畫著兩麵以紅綢帶捆紮的交叉的旗幟:一麵大書特書著“唐”字,另一麵是“朝”字。這就是本世紀九十年代誕生的“唐朝”,四個男人的“唐朝”,沒有婦女、沒有兒童與溫柔的“唐朝”,陽剛之氣咄咄逼人的“唐朝”。我一直覺得唐朝是中國曆史的青春期,而“唐朝”樂隊的複古傾向,或許主觀上出於對一個古老民族的青春的恢複,所以它的午夜夢回絕不等於倒退,它對天工開物的憧憬是混沌塵世脫穎而出的理想主義鋒芒,夢並不等於是原地的旅行,夢也在前進,夢境中充斥著急行軍燦爛如雨的腳步聲……

唐朝樂隊的磁帶封麵是這樣的: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裏,隻有被光暈《月光或探照燈光》籠罩的巴拿大的範圍是明亮的,周圍是茫無涯際的黑夜。在一塊恐龍化石般的橢圓形岩石上,四位長發披肩的陌生男人儀態各異地或坐或站,並不急於生一堆火取暖。他們使我想到了突如其來的外星人。我懷疑他們佇候的那最後的高地是在月亮上。我無法考證的是時間:此刻,當這四位男人被世界的目光注視著的時刻,究意發生在史前的蠻荒年代呢,還是在多少年之後,在我們這座星球經曆了無以計數的洪水與天災、毀滅與再生之後……他們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勝利。

又到了世紀之末。驀然回首時會有驚人的發現:中國的搖滾與詩歌存在著相互模仿的關係如同照鏡子的效果。作為文字中的純文學的現代派詩歌,以及作為藝術中的前衛藝術的搖滾音樂,事實上走的都是一條“有中國特色的道路”:一條激進的路線,靠聲勢與煽動性裹挾帶有盲從傾向的讀者或聽眾。但這種過於追求宗教性狂熱和集體主義色彩的民間文藝運動,都以失敗告終“發燒友”總有退燒的時候,偶像總有卸裝的時候。當代詩壇經曆過朦朧詩、第三代詩歌等幾次浪潮衝擊之後,已暴露出幹涸的河床,成為麵臨風化的孤堡詩人們紛紛喬裝打扮突圍而去,“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人類的詩歌曆史有數千年之久,而搖滾自誕生至今隻能以百年來計算在中國更隻是改革開放二十年的新生事物。古老的詩歌尚朝不保夕,年輕的搖滾更容易遭遇夭折的危險雖然它也曾“風風火火闖九州”,但真正的知音難覓,中國人聽搖滾無異於看熱鬧,那群情亢奮的搖滾音樂會其實不比大氣功師的現身說法之場麵高明多少,烏合之眾,曲終頓作鳥獸散。你隨便截住一位嗓子喊啞了的問一問,他肯定解釋不清搖滾的原始概念為何物。在中國辦搖滾音樂會,很容易搞成足球賽了歌迷太像球迷,而歌手太像沾沽自喜的球星。這塊試驗田裏很難長出真正的莊稼。更多的人隻把聽搖滾當成洗一回桑拿《開洋葷》,熱身驅寒而已,並未理解所謂搖滾的精神。那些高舉的打火機、扭擺的胯部、迷醉如癮君子的表情,僅僅是看國外演唱會模仿來的皮毛。正如自朦朧詩開始的所有“看不懂的詩歌”甚至能聞出歐美大師們的狐臭味,當代的中國詩快成為變相《或經過偽裝》的翻譯詩,隻不過套一襲迷彩服罷了。近二十年來的搖滾與詩歌,雖然一度喧囂與躁動如廣迎天下客的超級市場,但最終頹廢成門可羅雀的神殿。又到了藝術大蕭條的時代。不管是長壽的詩歌,還是短命的搖滾,都逗留在一道怎麼也跨不過去的鐵門檻上,有窒息的危險。它們是一對患難的情侶。

我之所以說它們有情侶的關係,是有道理的。新時期的詩歌運動在先,搖滾乃後繼,搖滾人從放浪形骸的詩人身上學了不少東西。或者說,所謂的“中國搖滾之父”崔健,本身就充滿了詩人氣質。他是難得的一位有文學色彩的音樂人。連王朔也承認:“崔健是中國最偉大的行吟詩人。”那正是神州大地遍布流浪詩人的時代,而王冠卻落在了半路殺出的一位“一無所有”者頭上。崔健是把詩歌精神注人了搖滾領域,還是以搖滾的鞭子抽打著放慢了腳步的詩神?總之他就是搖滾與詩歌的混血兒。他受過詩歌影響,又反過來影響更多的詩人。以搖滾詩人自命的伊沙說:“在我成為詩人的進程中,崔健的歌詞對我的影響甚至超過了北島的詩。崔健其實是中國最棒的詩人,看他的歌詞我們這些專門弄詩的都該感到臉紅!將來真正的詩歌史,肯定有崔健一章……”詩歌界還未出現司馬遷,誰來為詩修史尚是疑問。但謝冕教授編《百年詩選》這一權威版本時,確實選人了崔健的《我想在雪地上撒點野》等歌詞。這已是大勢所趨。小詩人太多,大詩人太少崔健的加盟,究竟是詩歌的喜劇還是悲劇呢?著名的搖滾人來兼任詩人們的教父,可見山中已無老虎。但不管詩人抑或搖滾人,打江山時一律以革命者的麵目出現,坐江山時又開始論資排輩了這也是中國的所有前衛藝術最終落伍的原因之一,它們永遠戴著封建的鐐銬。麵對江河日下的局麵無法收拾的詩人們之所以對作為新興貴族的搖滾人刮目相看,與其說他們信仰崔健,莫如說他們更信仰權威。風騷已非詩人可獨領,華麗的桂冠已蛻變為寂寞的荊冠詩歌的神話破滅了,青年們又如此這般地開始編織搖滾的神話。他們是需要偶像的,於是把崔健塑造成神。事實證明:搖滾最終又重蹈詩歌的覆轍仿佛中國天生就不具備滋潤前衛藝術的土壤。不管現代派詩歌抑或搖滾音樂,永遠都是走不出實驗室的試管嬰兒。崔健輝煌後又沉寂了,在沉寂中鼓起餘勇出了一盤叫《無能的力量》的新作,不僅沒能重整山河,反而暴露出自身的無能來了。藝術在塵囂的現實麵前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這位最後的歌王被驅逐下神壇。詩人們讓賢《模仿古代的禪讓製》的苦心白費了。

像伊沙那樣坦然承認崔健的影響的詩人不在少數。同樣,善於汲取詩歌營養的搖滾人也不僅崔健一人。譬如伊沙認為中國最具人文色彩的兩位歌手一個是崔健一個是張楚,他在一篇文章中肯定地說:“張楚原本詩人。上大學後他開始寫詩,學的是台灣詩的路子,後來開始學吉他,這兩件東西是他再後來寫歌的基礎,動機是一位女孩。他為她寫了很多詩,可她並不愛詩。他以為她喜歡音樂,於是就用自己剛掌握的一點樂理為這些詩譜曲……”這似乎是一個由詩人轉變為歌手的很流暢的過程簡直是搖身一變。最優秀的搖滾歌手大抵都是這樣產生的?張楚的歌詞確實洋溢著濃得化不開的抒情色彩,從早期的《失落城堡的居民》、《西出陽關》、《欲望號街車》到後來的《上蒼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歌名都是好詞牌。難怪有人懷疑張楚隻是個影子武士,他背後有一群匿名的詩人為幕僚他的歌詞皆由詩人代筆。這種懷疑雖是捕風捉影,也可見張楚歌詞的文學品位他用詩意把堅硬的搖滾泡軟了《一碗堅硬的稀粥》,我通過他傾聽到一種詩化的搖滾。除此之外,山頭林立的搖滾樂隊中,“唐朝”有李太白遺風,“黑豹”有蘇東坡豪情……文學性的含量增強了中國搖滾音樂的藝術價值,但同樣也使它遠離大眾、曲高和寡,無法與市場接軌,怎麼努力也難以貼上商業的標簽正如詩歌一樣,被孤芳自賞耽誤了青春,最終成為現代社會裏嫁不出去的“老處女”。看來中國人已經沒有過剩的貴族情感可供抒發。或者說,中國人從來就養不起《也不願意養》精神貴族。

世紀末的詩歌也逐漸放棄書齋式的儒雅《實驗室的語言操作》,開始向露天的搖滾靠攏。朗誦形式的複興,改變了詩歌作為書麵語言的單一局麵《文字的藝術向聲音的藝術發展》,是否也在追求搖滾音樂會對聽眾的煽動性效果?譬如前麵提到的伊沙,創作受到兩大影響:其一是美國嚎叫派詩人金斯伯格,其二是以崔健為代表的中國搖滾音樂。據說金斯伯格的朗誦會大都在萬人體育館舉行,如鮑勃迪倫、甲殼蟲樂團、滾石樂團等共同構成六十年代美國文化的化身他的嚎叫本身就擁有不亞於搖滾的感染力,並構成其靈魂。同樣,搖滾也是一種嚎叫,一種配樂的嚎叫或者說,是人與樂器的共同嚎叫。崔健的成名作《一無所有》,就是一聲無產階級的嚎叫使周圍的聽眾《包括詩人們》的血一點點熱起來。不管是搖滾抑或詩歌,都應該是一門熱血的藝術。詩人用語言嚎叫,搖滾人用音樂嚎叫究竟誰才是他們嚎叫的對象呢?伊沙的代表作是《餓死詩人》:“餓死他們,這些狗日的詩人。首先餓死我,一個用藍墨水汙染大地的藝術雜種。”矛頭直指詩人群體其實也等於直指自身。可見這些大嗓門的青年,樂此不疲地在對自己嚎叫呢其結果卻感染了別人。我為自己鼓與呼。詩歌與搖滾,最終都沉沒在自己的漩渦裏。

我曾經在一些祟尚清談的文人沙龍中承認:我尊敬王朔,王朔稱得上這個時代文人中的英雄。“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喜看稻寂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這是毛澤東的詩句。縱然各路豪傑或“占山為王”、或“嘯聚綠林”,但真正能以無業遊民的形象起家,赤手空拳踏平“白道黑道”,而最終在街談巷議中“我自巋然不動”者,惟京城痞子文學開山祖師王朔王大俠也!

王朔這種人搞文學?這本身就存在著一種悖論。他的氣質更適宜於倒騰買賣、追“花姑娘”、誇誇其談以至於小市民生活種種,他稱不上靈魂工程師,反而是所有已定型板結的靈魂建築的破壞者。但顛倒過來說王朔這種人不搞文學,誰搞文學?“搞”在現代口語範疇中近似於“折騰”的意思。這是那些貧血、缺乏體力與毅力磨煉的白麵書生們所無法勝任的。王朔性格中玩世不恭、又不乏至情真誠的一麵,大大地促成了他脫穎而出,不戴臉譜就一步登上大俗大雅之堂。

所以我要稱讚王朔是布衣出身的英雄、穿草鞋的壯士,其文風和人格皆彌漫著揭竿而起的草莽之氣。《我是你爸爸》、《千萬別把我當人》、《過把癮就死》……都是王朔小說的題目,翻遍古今中外文學史,也難以發現以類似的粗魯傲慢命名的作品。王朔生活在語言的修辭法則之外,生活在禮貌之外,其精彩之處也顯現於作品中的人物對話,不見其麵但聞其聲,便烘托出一個個世紀末都市文明邊緣的“流氓無產者”形象。這新時代自暴自棄的“霧都孤兒”,這信馬由經而抗議世俗規範製約的精神流浪漢,帶著在社會底層掙紮過的複雜經曆出現在燈紅酒綠的街頭。他們也有值得憐恤的一麵,他們常常以無辜的表情納悶於良辰美景的轉瞬即逝、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淒涼蕭索。這一群工業文明中“多餘的人”,努力給苦悶而不甘低賤的靈魂尋找出路,然而其個性注定了這種不計方向的狂奔是徒勞的,頂多宣泄了生命中剩餘的激情與幻想

王朔是作為這一族新潮無產者的代言人登上文壇的。這是他最終超脫其群體而進人上流社會的精明之處。因為他認準了“名”與“利”為參照的星座,並且公開宣布這種急進的追逐,很明顯這反倒比冠冕堂皇的空話更易獲得大眾的理解,於是大眾便給予了他所要求、所伸手索取的東西。王朔是大眾文化的勝利者,他也使擁戴他的大眾文化贏得了全社會的廣泛注意。

近年來商潮迭起,“偌大的華北,連放一張課桌的地方都沒有了”,然而王朔僅僅依靠一杆筆,就養活了自己和妻子孩兒,而且成為文人圈子裏少有的“百萬富翁”。生活本身是嚴酷的,它不允許人表演崇高和故作聖潔,相反,謀生本身就是一首詩、一首充滿抗爭與追索的粗糙的詩。王朔從來不曾作聖人狀,實際上是以小業主的心態苦心經營著自己的小說和影視《從生產到推銷都很講究商業策略》,他沒法不成功,因為周圍的文人們確實太不諳世道了。我尊敬王朔,也因為他給寫東西的文人爭了口氣:文人靠紙上談兵,也能買得起商品房、坐飛機周遊列省以及進人老百姓街談巷議的話題。

當然這一切僅僅是王朔的表麵,王朔對文學與人生都接近於徹悟的境界,“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六祖慧能的禪語》。他或許會采取功成身退的方式,回歸到原初的“我”那是一位說大白話做大實事不玩“虛”的普通平民青年。這並不妨礙王朔值得我們尊敬。以前的文人們都太“較真”了,清高的外套阻隔了他們與生活中的人間煙火渾然一體。人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文人也不例外,那麼我們還有什麼資格挑剔世俗、卻不擅長從世俗裏發掘固有的本真的美感呢?

幸虧文壇上出了位王朔,否則文人們還以為自己多神聖呢。瞧王朔多好,該幹嗎幹嗎,手藝好,活得也滋潤。你可以鄙夷王朔,但王朔畢竟比鄙夷他的人活得更好,活得更有信心,這還不足夠說明問題嗎?

在明星的版圖裏,薑豐算是一顆年輕的女“文曲星”了。她的學曆無疑是較高的:先在山東大學讀本科,後來又在複旦大學取得了碩士學位在複旦期間,她因去新加坡參加國際大專辯論賽,舌戰獅城而一舉成名。這一切都為她日後進人中央電視台,先後擔任《正大綜藝》、《文化視點》節目主持人,而打下了基礎。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她還掌握了一門貨真價實的“手藝”:寫作。寫小說,寫散文,在報刊上遍地開花,而月出過好幾本發行量較大的作品集。她的文采也獲得了社會的泛承認。

不容易啊。一位忙碌於台前幕後的青春年華的電視人,居然還能偷閑在書房裏坐下來,堅持不懈地寫純文學作品。

可見她骨子裏還是詩化的,浪漫的,理想主義的。如此形容,是否顯得過於崇高了?那麼不妨換一種說法:至少證明了,薑豐是愛做夢的而且,她有她自己造夢的方式。

小說是她的夢境。散文是她的夢吃。

讀一讀她的書吧,你便會發現我所下的判斷基本上還算準確。還是在好幾年前,薑豐來中國文聯出版社辦事,順便在我的辦公室裏聊了一會兒。好像聊的也是關於寫作的問題。

薑豐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超脫,後來的交往更加深了這一點。她的超脫似乎比她的美貌更令人難以忘懷。對名利超脫,對往事超脫,甚至對寫作也超脫。

這份超脫,使她跟浮躁而喧囂的文壇若即若離,使她比許多大幹快上的“武林中人”更關注自己的內心。在她的理解中,寫作似乎純屬個人的心事她可以從中汲取樂趣,卻絕不願意為之所累。就像她也不願意為世俗的名利所累一樣。

或許,也正是這份超脫使她在另一個圈子裏反而沒有中斷與文學的聯係。

也使她贏得了更多的年輕讀者他們把薑豐視為同齡人的驕傲,視為現代都市裏的成功楷模。薑豐的文章的迷人之處,恐怕也正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味道。輕盈的夢幻,淡淡的優愁。

在一些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選本裏,能發現薑豐的小說。《情人假日酒店》呀什麼的。

估計她很欣賞張愛玲或杜拉斯。雖然她目前並沒有比那兩位走得更遠,但能夠看出她主觀的努力想把張愛玲的清麗與杜拉斯的飄忽結合在一起。前者的人世和後者的出世,都很適宜於薑豐的性格。不管是對於世俗抑或高雅,她也都是若即若離的。

近年來美女作家的概念很流行。開個玩笑:薑豐應該算是美女作家中的美女作家吧如果算的話,那她肯定是其中最不熱衷於“炒作”的一位。

不管是作為女作家的薑豐,還是作為電視主持人的薑豐,都在對自己低調處理,都在有意識地規避“炒作”。這恰恰證明了我對這位朋友的認識:超脫。

當然也可以說,由於特殊經曆與職業優勢的緣故,“炒作”對於她也是一件多餘的事情。

從年齡《包括創作年齡》上講,薑豐應該算是我的“小師妹”吧。

我也經常用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看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的那種眼光,來看薑豐。她這個人還是很有意思的。她的成熟、老練,和她的天真、爛漫,都是很有意思的。

這次約請她從曆年創作的散文和小說中,整理出《玫瑰心》和《相愛到分手》兩部作品集,交由我所在的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站在責任編輯的立場上,我又比較認真地通讀了她的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