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不幸的是,生性豁達的三叔患上咽喉癌,己擴散,殘酷的放、化療幾乎摧毀了三叔的身體和意誌,臉龐十分消瘦,皺紋層層疊疊,頭發更加稀少,看上去比七六高齡的父親還老。三叔自知去日無多,便堅拒重返腫瘤醫院,戒了煙酒,放慢了食速,每日遵醫囑徒步上山呼吸新鮮空氣,増強身體抵抗能力。世界上沒有比故鄉栗木坳的竹海空氣更新鮮更富氧更適合療養的了,因此三叔常借故回到生養他的栗木坳,一個山頭,一條小溝,甚至一顆大石頭,一棵老一點的樹,都會成為三叔不盡的話題,這裏的山形、水勢、地名、竹海、茶林和濃濃鄉情是永遠不會變的,讓遲暮之年的三叔更具歸宿感,在栗木坳,全寨都是三叔的家。

但三叔關注更多的是仍在“驛站”休整和即將進住“驛站”的孩子們的情況,剛下車就進了寨,不顧自己身體虛弱,執意拄拐往返蹣跚在泥濘不堪的村道上,麵帶笑容,領著第一個從“驛站”走出來的我依次走進每個孩子的家,讓我現身說法,激勵更多的孩子靠知識走出山門,報效父母,為故鄉爭光,言之諄諄,情之切切,讓中年的我眼圈都紅了,更讓我羞愧難當。走出“驛站”這麼多年,我為家鄉奉獻過什麼呢?為學業、事業操心,為父母、兄弟操心,為妻子、孩子操心,為同事、同學操心,為不該操心的事操心,確實沒有為“驛站”、為山寨裏蓄勢待發的孩子們操過心。陪著白發蒼蒼的“驛站”老站長一一三叔轉了一圈,三叔沒有再說什麼,卻如當頭棒喝,讓我猛醒,從羞愧中抬起頭:三叔,你真的老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接過你的接力棒。何況我們還有這麼多曾經受過“驛站”洗禮的兄弟呢!

二叔家的大門前新堆了幾片壽房的毛材。三叔說是他的,說得很坦然。我一直不願涉及與死亡有關的任何話題,以免引起三叔的傷感,但看到三叔在故裏準備了壽屋,且聽到他與父親嘀咕陰地的問題,他日三叔是埋骨他鄉還是扶柩故鄉這一懸繞腦際良久不忍提及的問題便有了明確答案。也許,三叔又是默默地做一種示範呢,像他當年潛心壘“驛站”一樣,畢竟,我和“驛站”裏飛出的眾多孩子都會麵臨同樣的問題,不管能飛多高多遠,大山裏的栗木坳是眾多孩子的根,對故裏的牽掛是一根一直牽引著我們的無形線,栗木坳,是我們永遠的歸宿。

初四的日頭起得比較早,空中一片透亮,雪,還在不停地融,較矮的山頭早不見了雪影。

為了親臨雪境,牽著三叔沿著曲徑走進竹海深處的油榨溝,昔日僻靜的山灣裏充滿了殘冰墜落之聲,楠竹挺身的劃空之聲,叮當嘩啦不絕於耳,這是己絕耳幾十年的自然之聲了,畢竟,隻1有能在冰天雪地裏滿山瘋跑看斑鳩套的孩童才會有此福分,我和.三叔都曾是套斑鳩、捉竹雞的高手,卻早沒了雪地頑童的興致。如今,中年的我還有機會攜手老年的三叔在殘雪將融的歲末年初漫步曾經的樂園一一大山竹海,聆聽來自大自然最親切的呼喚聲,此情此景,恐難再有。三叔情緒極好,幹脆卸下口罩,談著我己知的和不知的故裏掌故,爽朗的笑聲和著殘冰散落在山灣裏,這哪是一個晚期癌症患者呢?我本以為故鄉的竹海深處風景一流、空氣一流,一定能幫助三叔排解心中的苦悶,撫慰那顆滄桑的心,不料我卻被三叔的豪放、樂觀、淡定再次感染。三叔說,我根本不在乎,能吃能睡,再不會去醫院受罪了,人登七十古來稀,按老曆,翻年就算吃七十歲的飯了,活得新鮮自在才實在。三叔看事透徹,讓我無言以對,看到三叔如此睿智通達,我那因為沒能徹底勘悟所謂機遇、挫折、成功、失敗、歡樂、煩惱而沉重焦灼的心,如今也就淡然了。

山彎陡峭,滑溜的落冰很快彙聚彎底,自然形成巨大冰堆,靜靜地躺在穀底,楠竹相互點頭哈腰,遮住了融融春陽,悉心嗬護著殘雪,恍惚這蔭蓊的穀底就是一條永不融化的冰川,留住了所有冬季的美好與聖潔,留住了我對冰雪世界的無限美好向往。

我在癡癡想著這雪與人其實是相通的,都為點綴、裝扮世界而來,又必須在該離去時悄然而去,精彩在於過程。正如三叔因自覺文化不高而為山裏的孩子們在縣城裏壘了個窩一一驛站,平凡的他獨創了驛站精神;子賢女孝,家和事興,卻身患絕症備受煎熬;他風燭殘年卻樂觀豁達,笑對人生,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這冰雪裝扮了故鄉的冬季,讓南國的綠裝村姑一夜之間披上了潔白高雅的婚紗,創造了極致的聖潔之美,但若這愛美村姑迷1’戀這美妙無倫的婚紗穿了就不願褪下,這美將變成萬人唾棄的惡一一雪凝了;可見事物都具兩麵性,殘雪融身,完全將自己奉獻給了身下的土地,完成了角色的升華,了無蹤跡,卻以另一種情懷點綴別樣的世界。想到這雪下的土地將更加鬱鬱蔥蔥,這綠裝村姑將更加嫵媚動人,殘雪應無怨。恰如三叔自己雖老了,卻把愛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傳遞給大山,點燃了山寨騰飛的希望,三叔更無悔;我不能因喜歡白雪而希望她永遠停留在故鄉,我愛白雪,更愛陽春和金秋;我不可能永遠留住三叔的生命,我愛三叔,更愛三叔的“驛站”精神。

殘雪滴滴融化成涓涓細流,靜靜流淌,午後的太陽透過竹隙在山地上投下無數變幻莫測的光斑,平添了幾分寂靜與安寧。一抬頭,正是唐?韓翊描繪的那幅“斜陽疏竹上,殘雪亂山中”。

故鄉的小米粑粑

回家的路實在太漫長,讓我整整走了五個年頭,令我己有很多很多年不聞故鄉小米粑粑的那股清香了,自我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和那份糊口的差事後,總能找到不“常回家看看”的理由。今年卻有了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推卸的理由一一母親七十壽辰是臘月十四。

妻說帶點你家鄉的什麼特產給朋友們吧,我不假思索地說:小米粑粑。

那年月,家裏人口多,口糧遠遠不夠,開春後母親帶領我們姐弟六人執刀上山,將滿山的柴草通通砍翻,待柴草曬幹後放火一燒,燒山後的草木灰就是最好的底肥,稍稍薅鬆燒焦的土皮,滿坡播撒下金黃色的小米種子。俗話說“三分種,七分管,隻種不管長變短”,管理是極其辛苦的活兒,須待小米苗長到10公分、20公分、30公分時,分三次在烈日下將竄生的雜草逐棵連根拔掉,往往全家七、八口人齊出動,戴著鬥笠,頂著烈日,蹲在陡峭的坡地上一棵棵的拔,一寸寸地往前移動,起早貪黑地幹一整天還拔不完兩畝坡地。有一次,久未勞作的我周末返家與母親一起出征坡頂的小米地,中午時分竟抵不住烈日的炙烤,中暑暈倒了,差一點沒滾下坡底,嚇得母親再也不敢拽我幹這活了,卻讓我深深地品嚐了生活的艱辛。

金秋時節到了,遠望小米苞沉甸甸地墜滿山坡,像鋪曬在山上的一麵麵金黃色大地毯,總是讓我幻想成挨個擺的滿山滿嶺的小米粑粑,垂涎不己。此時最重要的是隨時注意天上的飛雀和滿山亂竄作踐莊稼極其可惡的山鼠們,稍不注意,一家人一年的艱辛、幾個月的口糧就有可能付諸東流。為與山雀山鼠們爭口糧,可謂費盡心機,除將小米地周邊雜草清除,布上鼠藥外,白天還得哄趕陣陣如潮湧般的小飛雀,拍響手中的竹筒,一邊滿山追趕一邊“喝一一喝!”一陣亂吼,聲震山穀;最不濟也要紮幾個稻草人穿上衣服拿根竹竿裝模作樣地立在小米地裏,但狡猾的小山雀們往往三五天後就敢站在稻草人頭上拉屎了。因此還得在小米尚未完全熟透之前帶柄收折回家,晾在禾晾上。

母親常說:“小米三層殼,懶子婆娘打不脫”,要不是為了糊口誰去種它。從小米的下種到收割到捶成小米粑粑,沒有哪道工序是輕鬆活路,且產量高低,全看天公的臉色。若蟲旱肆虐,米禾不是曬死在嶺上就是米苞全被蟲吃成“貓屎”,下再大的功夫也是白忙活,一家人又得挨餓了;若天公作美,一年下來,多則幾百斤,少也有百十斤的收成,加上其他作物收成,大可解決一兩口人一年的口糧,因此無論怎樣苦怎樣累,母親都會和所有的鄉鄰們一樣年複一年地重複最原始的刀耕火種、廣種薄收。

每到年關,沒有哪件事比打粑粑更重要了。男捶女修,井然有序,往往一、二十個親友從清晨要忙到掌燈時分,費時、費力越多就表示糧食越富足,說明主人越能幹,是件很榮耀的事,鄉鄰們是喜歡暗中攀比的。其實,真正的糯米粑粑分量很少,絕大部分是小米粑粑,還要拌入很多粑粑草一一一種可食用的一年生草本闊葉植物,摘葉搗爛、洗滌、曬幹,拌入浸泡的小米一起蒸熟後入槽捶爛,可増加粑粑數量,増強粑粑的韌性,延長其保質期,但分量多了就如捶在棉被上似的十分費力,有時捶粑手們趁東主不在就迅速撿出往牆角扔,且顏色深暗,口感也差,很多人就不喜歡它,它畢竟是野草,沒什麼營養價值。不管母親準備了多麼充足的粑粑草,父親總要留一兩槽淨小米粑粑,那是專供待客之用的。我要拿到學校作早餐的小米粑粑自然是草的含量不能太大的,因此全家人中數我吃淨小米粑粑最多,以至久而久之培養了  我對小米粑粑的鍾愛,每周放學回家,總要用漏瓢在粑桶裏撈呀撈,就算撈不到淨小米粑也要撈幾個顏色稍淺一些的。在家裏隻有我和父親可以用粑粑替飯,小米粑粑的那股清香常使我流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