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故裏片段

走不出栗木坳的母親

大苗山深處的豫章村東南角上有個山坳,山坳上一棵栗木高聳入雲端,冠蓋蔽日月,山民們都說這是五百年前豫章村的開山老祖從山外進入這桃花源似的甕曬山窩的第一天栽種的,因此稱之為栗木坳。栗木坳是山寨出山的必經坳口,歇腳乘涼的山裏人笑聲總是飄蕩在山坳上,我就是在山民們笑聲裏長大的,因為我家就住在栗木坳下,這裏扼守山寨的東南門戶,風景極佳,一年四季風瀟瀟,茶油樹滿山遍野。

栗木坳在四方八寨小有名氣。其實那是因母親而出名。母親創造了兩個奇跡,一是生了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又給她添了六個孫子,沒有一房落下,真可謂多子多孫;二是母親雖然目不識丁,但識大體,有遠見,把四個兒子中的兩個培養成了大學生,這在還沒幾個讀書人的深山裏反響何其大也!從此栗木坳的羅家在深山裏的山民眼裏儼然“大戶人家”模樣,成了山民們競相比較、效仿、攀比的樣板,山寨的讀書娃陡然多了起來,並一拔又一拔地走出栗木坳,踏進了大學殿堂。目送這眾多的兒孫們像羽翼豐滿的鳥兒一樣飛出栗木坳矯健的身影,母親的臉上有說不完的滿足。

栗木坳以母親聞名,母親以栗木坳為榮。雖然有兩個在州府、縣城吃國家糧的兒子足以讓鄉鄰羨慕不己,年事漸高的母親卻從來沒考慮過要去他們身邊享清福。每當鄉鄰們問起何時去看看大兒、三兒時,母親臉上總是淌滿陽光,朝著山外悠悠地說,那是孩子的家,我的家在栗木坳。後來誰都知道母親是離不開栗木坳的,便誰也不再勸她上縣城、州府享清福了,因為足以震動鄉鄰的母親僅有的兩次遠足成了母親眾多故事的經典。

十四年前的深冬,母親終於第一次遠足來到我的身邊,因為妻子即將臨盆,這可是件大事。可沒幾天,不知為何母親竟一病不起,且越來越嚴重,母親說她一定要死在栗木坳。終於在第二十一天即妻子臨產前七天帶著一身病痛回到了她好像闊別了二十一年的栗木坳,一回到家裏,什麼藥都沒吃,便奇跡般地好像什麼病也沒有了。大年一過,當我頂著大風雪把因妻子產後沒奶可喂、剛剛滿月的孩子送回到栗木坳母親手中時,母親比誰都高興,笑得比誰都燦爛,逢人便說自己遭一場病是一舉兩得,又抱孫子又歸家。

從此,山寨間便出現了母親背著她的長房長孫滿寨子討奶吃佝僂的身影。最多的時候是帶著嗷嗷待哺的孫子扼守在栗木坳上,等待那些牧歸的尚在哺乳期的新媳婦們,經驗告訴母親,母乳是哺乳期孩子不可替代的食品;“給我孫子喂口奶吧!”是母親一生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了。當孩子學會“哞一一”的牧牛聲的時候,我把孩子接到了身邊,此時,喝過百家奶的孩子像頭小牛犢,比他的同齡人壯實得多。臨別時,比一年前蒼老了許多的母親顯得更加憔悴,抱著她的寶貝孫子放聲大哭,直讓我差一點取消帶走孩子的計劃。

母親也有主動要求到我身邊生活的時候,但條件是必須再給她添個孫子,說是豬都有要養兩頭才搶潲,到時一定跟你們一起去帶好小寶寶。妻子以為然,爽快地答應了。連妻子都不怕挨第二次剖腹產,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可當我們滿足了母親的條件,高興地要求母親兌現諾言時,母親麵呈難色,說怕坐車,你們最好調回家鄉工作或將老二送回來養,大孫子不是養得好好的嗎?喝百家奶,吃百家飯,易養成人嘛。我頓時傻了眼,“上當受騙”的感覺遍布全身。

最後,母親還是在眾親屬的動員、督促下隨我登上了她第二次人生遠程的班車,經過兩天的顛簸,終於安抵目的地,我懸著的心終於像一顆石頭落了地。但細心的妻子卻說,母親的包裹空空如也,冬天馬上就要到了,連一件冬衣都沒帶,看來我們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我卻不相信母親竟會如此狠心,且她一個人是無論如何都回不了栗木坳的。

結果正如妻子所料,母親還是心神不定地在不是她栗木坳的這個家裏非常不習慣地呆了近三個星期,我知道母親在想什麼,看她難受的樣子我心裏更難受。

有一天,一個上州府學校讀書的女生來向我辭行,在旁邊的母親頓時來了精神,看母親那一臉的神往,一臉的興奮,我知道她的心己經飛回了栗木坳,再也留不住了,我的心禁不住顫抖起來:母親,您就真的不能在不是您的栗木坳的地方待上幾個月嗎?這裏不是你的家,兒子、孫子卻是你的呀!

又是在第二十一天,我十分傷感地將精神不錯的母親送上了前往州府的班車,路上有女生照料,料想也不會有事,州府有她的三兒和她的大姐,我更不用操心了,她說過幾天還會回來的,我卻知道那不過是撫慰一下傷心的我而己。

此後,再也沒有過要母親到我身邊“享福”的企圖了,雖然我有一年時間因心裏有“疙瘩”沒有致信向母親問好,但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栗木坳畢竟還是我最溫馨的家,是我兒時的天堂,是最能喚起我親情的精神樂園,無論我飛得多高多遠,永遠也飛不過栗木坳的樹梢,飛不出母親撫慰的目光,於是對母親的思念與日俱増。後來的一件事使我更加明白了母親那份對栗木坳難解的情結,心裏也就釋然了。

前些年,村裏與鄰村因金礦、山林幾度鬧糾紛,出了兩起人命,情勢非常危急,為防鄰村夜襲報複,村裏決定將老人、小孩、婦女、牲畜一並轉移,由青壯年警戒、守護村寨。但母親無論誰勸都不願離開栗木坳,連續幾晚,母親用一籠稻草罩在身上權當掩護,躲在屋後的茶園裏,一聲不吭,兩眼透過草隙,監視著隨時可能出現“來犯之敵”的山外大道。她說她要在最危急的緊要關頭挺身而出,用生命扼守山寨的門戶,護衛她栗木坳的家園。情結如斯,夫複何如!還有什麼理由要她離開她的栗木坳呢!

每次攜全家回栗木坳,最高興的莫過於母親了。遠遠望見栗木埸,我就會用母語“阿咪一一”地高喊,孩子們也會“阿婆一一”地齊聲喊個不停,遠處頓時會傳來“呃一一呃一一!”那是母親蒼老、興奮的回應。第一個迎出來的一定是早己望眼欲穿的母親,梯田似的臉上綴滿了幸福與自豪,用粗糙、龜裂的雙手逐個撫摸從遠方返航的兒孫,眼裏噙滿淚水。我總是盡量延長與母親歡聚的日子,因為那是母親最快樂的時光。

但相聚總是短暫的,鳥兒大了總是要離巢覓食的,美麗但貧窮的栗木坳不能承載這麼多兒孫沉甸甸的希望。自我二十年前上大學的那一天開始,母親總是隻在屋前的曬穀場上目送她出遠門的兒子漸漸消失在對麵的山梁,當我回首遙望曬壩上母親單薄的身影,就知道母親在那怔怔地噙淚抽泣。年輕時心高誌遠,豪氣吞雲,倒不覺得怎麼傷感,直到年近不惑,思鄉之情陡然倍増,  才深深地體會到隻願目送兒孫遠行的母親不願離開栗木坳的那份情結,那裏有母親的一切,有母親在,栗木坳才是一個完整的家,遠航的歸帆才能找到休憩的港灣,才能積蓄力量向更遠的航程衝刺。母親早己與栗木坳渾然一體,孕育了滿山的靈氣,讓遠遊的1兒孫們隨時感到有母親的臂彎可以停靠,有母親的胸膛給予的延綿不絕、足以乘風破浪的力量。

春節又到了,母親己年近古稀,我全家再次因故羈留他鄉。母親!您可安好!我與三弟商量了,無論如何忙也要在母親七十壽辰時率全家回栗木坳去,多給母親磕幾個響頭。其實也隻能這樣了,因為母親是走不出栗木坳的。

小城一角的綠茵場上,孩子們希冀己久的大雪很快在惋惜、留戀的目光中不可逆轉地消融,無奈之下將殘雪迅速滾成一個個巨大雪球,以期盡量延續這天外精靈的生命;極目山野,己徐徐褪下聖潔的婚紗,還原水靈靈的綠裝村姑。此時,故鄉栗木坳的茫茫竹海那晶瑩剔透的冰雪世界便牢牢占據了我的心扉,於是,不顧一切地挈妻將子驅車踏上歸程一一故鄉的冰雪一定還在堅守。

一路天清氣爽,春陽高懸,泥濘的山道上遍地是從樹上草上跌落的殘冰。越野車喘著粗氣緩緩駛過梨子坳,一眼便見高高的栗木山坳上白雪皚皚,竹兒還在笑得頭點地,恰如唐?高駢描繪的“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坳下老屋的瓦棱上一溜溜長長的粗大冰掛仿若一幕幕精致的冰簾,在夕陽的輝映下閃著華麗的折光。鄉雪,可愛的鄉雪,你從太空遠嫁而來,帶給大地無盡的歡樂,所謂“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唐?呂溫),你讓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坐在嚴冬的深處,就能看到春天的序言,聽到夏天的樂章,盼到秋天的希望。

故鄉的雪啊(故鄉苗語裏雪和冰是不分的),你是苦苦守候我的到來嗎?我呢喃著,攜裹著滿身風塵在融融暮色中撲進了故裏的殘雪裏,溶進了永遠走不出的心靈家園。

年末歲首喜事多,三叔說要親自趕家鄉的三堂禮,大年初二一早我便驅車上了鳳城。

都說我最像三叔,二姑說見到我就像見到了三叔,身材同樣魁梧、聲音一樣敞亮、性格一般豪爽,就連頭式也幾乎一樣一一謝頂,其實我和三叔都酷愛看書和籃球運動,叔侄倆很是投緣。我出生那年三叔入伍抗美援越,複員後在鳳城美麗的荷花池畔砌了一棟兩排兩層一廈的磚房,因深感自己讀書太少,成就不大,便將二樓全部無償給了大山老家在縣城求學期翼遠飛的山娃們,成為山娃們積蓄能量騰起山間翱翔天外真正的“驛站”。從此,一撥撥山寨的孩子飛出父輩的視野,這是最令三叔自豪最為山裏鄉親景仰的壯舉。三叔退休靜養的日子恬淡而充實,是名副其實的“驛站”老站長,樓上依舊是故鄉來的山娃們,三叔記性很好,依舊哼著山歌和酒調,喜歡為山裏的孩子們講那永沒完結的故事,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羅通掃北、薑太公釣魚、薑子牙封神等,這些經典的勵誌故事依然成為孩子們課餘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