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前,幾個地理先生在翁曬村的坡坡堖堖上為母親精心挑選了幾處陰宅,可是母親不用看就全部否決了。
直到有一天,母親對來訪的遠河姑爺說自己早己選定陰宅,姑爺不禁為之駭然。要知道苗寨最重墓穴風水,這是關乎子孫發達家業興旺的大事,來不得半點馬虎,非專業人士精心敲定不可,母親目不識丁,更不懂陰陽地理,怎可自決?姑爺陪著拄拐的母親走出家門來到直線距離200米外的虎形坡上,這是一片多年前母親親自栽種並早己掛果的油茶林,寂靜的林裏不時聽到茶果張嘴吐籽墜地的清脆響聲,地上滿是滾圓的茶籽,煞是喜人。母親停止了走動,張開雙臂麵向栗木坳站定,果斷地說,就這裏吧!對地理頗有研究的遠河姑爺不由打眼一望,此處正處虎形坡的虎 須上,山勢隨那條古老的青石板驛道向山外綿綿不絕的漠漠群山延伸,對麵的栗木坳上那棵千年古杉在秋陽下身姿矯健,迎風招搖,幾排木屋錯落有致地靜臥坳下;那條老黃狗蜷曲著身體睡在大門口,屋前的梨子樹上站滿了乘涼的母雞公雞,樹下是追逐嬉1鬧的雞仔們,房子下麵的稻田一片金黃,汲水的媳婦顛著扁擔悠.然走過田埂。“阿咪!”“呃一”,酣睡的老黃狗抬起頭,伸個懶腰搖搖沾滿泥土的尾巴踱出路口撒著嬌歡迎放學歸來的小主人們,樹上的雞們紛紛下了樹,欄裏的幾頭小豬也湊熱鬧似的歇斯底裏幹嚎,秋陽裏的栗木坳在嫋嫋的炊煙中蘇醒了,山彎裏頓時傳來雞鳴狗叫豬喚人呼的熱鬧聲。母親笑了,噙滿眼眶的淚水在夕陽下熠熠生輝,臉上淌滿幸福。
遠河姑爺看到的並不是風水,而是母親傾注一生心血繪就的承載了母親所有希望和寄托的一幅栗木坳夕照秋景圖,即將西沉的落日為這幅畫鍍上了金輝,顯得更富滄桑與厚重。在母親眼裏這幅畫具有奪人心魂無可比擬的美,遠河姑爺完全沉浸畫中,深受感染,誰說這裏不是風水寶地?誰又忍心剝奪作者永遠欣賞、看護自己作品的權利呢?遠河姑爺沒有再說什麼,扶著扔掉木拐蹣跚而行的母親默默走下虎形坡。
那一年因山林礦產糾紛發生血案後,為防報複,全村老幼連同牲口一並緊急轉移外村,隻有年過六旬的母親堅持要與她栗木坳的家共存亡,誰勸也不行,一連五天用一籠稻草權當掩護蹲在茶林裏,透過草隙日夜監視著山外大道上隨時可能出現的來犯之敵。如今母親就葬在自己選定的這片油茶地裏,依然麵向栗木瑣,透過茂密的茶油樹葉用她的精魂靜靜地看護著她的栗木坳。
成年後我們姐弟六人各奔東西,隻有四弟一家仍然守在山坳下的老屋裏。隨著年齡的増長,家的概念在心裏也逐漸模糊,盡管時常夢回栗木坳,卻永遠止不住在外漂泊的腳步;但有母親在的栗木坳永遠是我們心靈的港灣,不管遠航的歸帆多麼疲憊不堪,.都會在這裏找到溫暖,受傷的翅膀也會在母親撫慰的目光裏迅速*’康複,積蓄再飛的能量。“死都不離開栗木坳!”這是母親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隨我遠行返家後的第一句話,母親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扼守著栗木坳的東南出口。
清明回家為母親立墓碑,晚上我就一個人睡在母親的房裏,這裏一切依舊,滿屋依然充滿母親久違的氣味,睡夢裏我回到了童年,依在母親暖暖的臂彎裏才能入睡的童年,一陣溫馨與甜蜜遍布全身,我不願醒來,我要把這種感覺永遠留在心底。是的,母親仍在,在我的心裏,在我的夢裏。
母親,十七年前您背著滿村討奶喝的長孫羅成馬上就要高考了,當年您臉上淌滿幸福的淚水目送著我們姐弟一個個飛出栗木坳,可是您再也沒能看到您心愛的孫子飛出栗木坳的身影了。成兒曾說,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一定要回到栗木坳去,回到阿婆(奶奶,苗語稱謂)的身邊,聽阿婆講我兒時的故事。如今阿婆走了,再也看不到你的大紅喜報了,但是,回去吧,孩子,你阿婆仍守在坳東南。
寄往天國的問候敬愛的外婆、母親,你們好嗎?
母親節的清晨,我在心裏默默問候,想起在天國的外婆和母親,酸楚陣陣襲來,不禁潸然淚下。
帶著外婆與母親的叮嚀與絮叨走出故鄉栗木坳後,腦際裏常常縈繞的是我們兄弟兒時常常繞著慈祥的外婆追逐嬉戲,聽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外婆給我們講狼外婆故事的甜蜜時光,長大後我對晦澀難懂的湖南話學得幾乎可以亂真,也許就是我身體裏流淌著湖南人血液的原因吧。飽含淚水唱起我心愛的《外婆的澎湖灣》時是那樣深情款款,因為它承載了我對外婆最真誠的愛。
古語有雲:百善孝為先。但自從有了自己的小家後,返老家的路變得越來越長,能與母親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短,見到外婆的次數就更少了,往往隻能在返家的終點站下車時砍上兩三斤豬肉托人給外婆帶去,僅以此略表寸心,帶去對外婆的思念與祝福。
終於有一天,表兄潘剛電話告訴我:“你的架筧阿婆(我們所有外孫都稱外婆為架筧阿婆一奶奶)己走了,我剛從家回來”。我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把對外婆的思念化為對表兄的怨恨頓時暴發:為什麼你不通知我?不讓我最後再看外婆一眼?難道就因為我是“外”孫而不是“家”孫?要知道我這個“外”孫對外婆的情感,比你這個“家”孫對奶奶的情感還要深得多呢!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敬愛的外婆了,不禁頓陷悲苦之中,好久沒能回過神"來,心裏癡癡責怪著外婆,您不是說能活100歲的嗎?您才90歲,怎麼能走呢?為什麼要騙我們呢?在我們兄弟心裏,外婆的話素來是金科玉律,外婆向來身體健朗,我們都相信她能活到100歲。
我小時候最怕的是打針和剃頭,但是隻要有外婆鼓勵撫慰的目光,我便什麼都不怕,煩躁難耐的心緒就會歸於寧靜,能一聲不吭地打完針剃完頭。外婆不在我是不會打針、剃頭的,因此,隻要我身體不適,母親便會馬上打發二姐去柑子衝接外婆。
一進高三才一個月,一條挨千刀的眼鏡蛇竟然在教室門口襲擊了我,差點要了我小命。不敢想象,要是沒有外婆,我是否挺得過來,母親知道我自小對外婆有強烈的依賴,隻要有外婆在比什麼藥都管用,於是外婆在我身邊足足待了五個月,撕啞地呼喚著小名“珍恩!珍恩!”幾次從死亡線上將我拽回。這是我與外婆在一起最長最難忘的一段時光,直到次年3月我在外婆“我家珍恩是最棒的”的鼓勵聲中勉強拄拐返校上課,拄拐進入考場,並最終成功闖過了瘋狂的“黑色七月”。我扔掉拐杖上大學前,外婆將身上僅有的5元錢塞在我手裏,悄聲說:“恩,架筧阿婆隻有這5元錢了,拿著吧,孩子!”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外婆,我會千倍奉還的!可是,直到噩耗傳來,我才猛醒,我還沒能來得及報答一丁點。唯一能做的就是來日返家時到外婆的墳上多磕幾個響頭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