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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遙遠的吉他聲

一年一度的“五?一”長假,對上班族的我隻意味著可以閑適地休憩幾天而己,己無心遠行了。心靈的疲乏驅使我獨自爬上了小城江東新區後山的森林公園,期望能稍稍鬆她一下神經,放飛一下心情。幽深的小徑,幽深的樹林,隻有飛鳥,沒有行人,頓時覺得己遠離了嘈雜的城市,其實小城就在眼皮底下。

遠處的亭子傳來一陣悠揚的吉他聲。平心而論,這樣的環境,確是撫琴自怡的好所在,此情此景,讓曾經醉心撫琴而歌的我心中多了幾分悵然。尋聲而上,一位麵目清瘦、白淨的高挑少年背倚欄杆正獨自忘情地彈奏《愛的羅曼史》,全然不覺我的到來。我的心不禁一怔,這分明就是二十年前的我。

曾經有兩樣東西是我的最愛,一樣是書,關於我讀書的故事,我老家小學的老師們至今還拿來當宣傳的範本,教育孩子們要象我一樣熱愛讀書。說來慚愧,其實我看的都是小說,那是不務正業,否則功課稍好點,也不會這麼沒出息,在懵懵懂懂、碌碌無為中己虛度了半生。初中時期老師對我的每一份評語中都少不了一句“上課愛看小說”,這自然是缺點了。

另一樣就是吉他。步入大學校園的第一天就聽到一種非常悅耳的聲音,後來才知道這是一種叫吉他的樂器發出的,從此,就覺得世界上沒有比吉他聲更美妙的聲音了。我完全忘記了還有其它樂器的存在,湮滅了自己對曾經醉心自學的竹笛、口琴、腳踏風琴的記憶,完完全全被這泊來樂器征服了,最大的心願就是盡快擁有一把屬於自己的吉他。

第二個學期,我終於舉債買了一把音質非常好的“金雀”牌吉他,那份心情遠比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激動。從此這把吉他成了我大學時代乃至走出校園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最為珍惜最為昂貴的家產,擁有了它,我不再感到孤單,生活添了不少情調,指甲劃過琴弦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隨身幾十年的老木箱底至今留有三套完整的吉他弦。

走出大學校園,提著簡單的行囊,身背“金雀”,長發,淨麵,窄衣,闊褲,典型的八十年代中期都市青春少年的形象,跨進小鎮,漫步小街,躑躅河畔,儼然孤獨的歌者,自成一道風景。

之後的日子貧乏而無聊,白天的縱情彈唱使我身邊總是擠滿了附和與聆聽者的身影,多少讓我淡忘了身在他鄉的感覺,平添幾分自信。但是最讓我陶醉的是在夜深人靜時,獨自躲在十平方米的鬥室之中練習古典吉他曲《愛的羅曼史》、《綠袖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彝人舞曲》的時光。在華語歌曲中我用古典彈奏法改編的獨奏曲《在水一方》是我的最愛,一遍又一遍地在鬥室回響,也許是寄托對遠方的思念,也許是撫慰孤獨的心靈,也許是訴說現實的無奈、心中的孤苦與迷惘,二十歲的我將自己的全部心事化作悠揚的吉他聲,任她在寂靜山村的夜空流瀉,沉浸在自己營造的音樂氛圍中,完完全全沒有了自己,直到筋疲力盡。

琴聲無意惹人,卻免不了要擾人。

畢業後的第一個中秋月明夜,己經很久沒有自由出遊的我與幾個同樣熱愛吉他的新朋友,相約到銀灘(一個美麗的沙洲)賞月。當空明月將銀輝瀉下,好象滿天星鬥墜落銀灘,到處是閃光的星點,四周是波光粼粼靜靜流淌的都柳江,河風上朔,將吉他聲、笑鬧聲、歌唱聲送到了上遊的河穀、山嶺,整個中秋夜都屬於年輕而富於夢想的我們。這是我有生以來惟一擁有的一個中秋狂歡夜。直到月沒東山,晨犠初露。

回到鬥室,己是日高三杆,隔壁的細敲開門,怯怯地說,你  以後晚上不要出去了好嗎?我茫然不己,怔怔地看著細,細紅著雙眼,眼圈黑黑的,神情似乎很委頓。

—樓隻有我與細住,我沒住進之前曾有醉漢深夜敲門。以後,!隻要細在,我再晚也要回到鬥室彈一曲《在水一方》,隻為了對1一個女孩的莊嚴承諾。

十五年後的中秋夜,與早己另謀他處、杳無音訊十幾年的細邂逅小城。細說,她有失眠頑症,所以瘦,大家才叫她“細”,我住進隔壁的第一夜,她就在淩晨前安然入睡且一覺睡到大天光,之後的每個晚上,她都是在我一遍又一遍的《在水一方》吉他聲中安然入睡的,隻有十五年前的那個中秋夜她沒有聽到《再水一方》,所以一整夜都沒法合眼,其實她不是怕。之後她沒再吃過安眠藥,也沒再失過眠。我與相聚在一起且即將向年輕告別的朋友們聽後都噓唏不己。

我想,音樂的力量不可小覷,至少還曾使一個少女的失眠症得到徹底康複。

可是,人是物非,也記不清從何時開始,我對吉他狂熱的心己逐漸冷卻,是紛紛擾擾的人和事,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不太清楚,象瑪雅人從美洲叢林消失一樣成了謎。也許吉他是屬於年輕人的,可離開吉他的時候我還年輕。

生活,吞沒了那份閑適、浪漫和少年時的衝動、激情。受了傷的吉他孤獨地掛在牆上,共鳴箱有一處明顯的內陷,那是與有棱角的物體對撞的結果,音質己大不如前,我按弦的左手指上厚厚的老繭已兌掉,右手纖長的指甲嫌礙事,剪了,曾經伴我十年的“金雀”不再清嗓高鳴。讀大學的三弟甚感可憐,將她帶回仍風行吉他的校園,我想或許吉他本來就不該走出大學校園,在那裏,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會有人寄情於她。熱愛吉他的人不應該步入社會。

可惜的是三弟並沒有像當初的我那樣視她如身體,不久便弄.丟了。從此我便徹底與我的“金雀”吉他斷絕了任何關係,像與曾經苦戀了十年的女友徹底分手沒有了任何牽掛似的。

彈吉他,需要激情,需要青春,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個能培養熱情的心靈環境,吉他是彈給自己聽的,彈的是一份心情,業餘愛好者更是如此。

我靜靜地聽,好難得有這份心情。明顯覺得小夥子的顫音和滑音處理得有缺陷,左手指圖省力一把握住琴柄,極大地妨礙上下左右靈活自如的滑動,不利於技巧的進一步掌握和發揮。可是我沒有勇氣上前去幫助指點,更怕自己早己生疏僵硬的手指再也撥不出美好的音符,徒増笑料而己,因為,真正的吉他聲己離開我很久、很遙遠了。

種田 教書

老家的人最喜歡看父親插“破行秧”(第一個下田插的樣板秧)。弓腰,屈腿,低胯,昂首,兩眼直視前端,左手分蔸、遞秧,右手飛快、準確地接秧、插秧,動作一氣嗬成,“喳!喳!喳一一”隨著片片水花飛閃,秧苗深淺適度、間距相同,橫、豎、斜看都筆直的秧塊便徐徐向田的那一端退去,如同用繩子拉直一般,分毫不差地直抵對岸預定的點。鄉鄰們無不露出驚羨的眼神,那簡直就是一場精湛的藝術表演,絕不亞於書畫愛好者欣賞大師的臨場作畫。這確實是村裏的“藝術表演”,欣賞的人很多,卻沒人敢貿然接插下去,怕功力不濟,難以延續父親創造的這一“直”的奇跡,糟蹋了這一片碧綠的美。田越大越能體現父親這幅“畫”的美,越能顯示父親這份非凡的功力。

我走了很多地方,也看過很多地方的人插秧,但那與其說是插秧還不如說是在“填秧”,男女老少,東南西北遍地開插,毫無規矩,直到“填”滿為止,這哪能與父親相提並論呢!按照父親的話說,那是在作踐秧、田。

年少在家幫父親種田時,總是難以理解父親為什麼要花那麼大精力將每一塊田地收拾得那麼仔細,那麼平整,連半根雜草都不準留,傾注那麼多心血,分明把種田當成幅幅精品畫來做,隻要我們稍微馬虎一點就會遭到父親毫不留情的斥責。有一次,父親竟毫不猶豫地將我們兄弟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半天功夫、弄得腰酸背痛、體力透支方插完的近半畝水田的秧苗悉數拔掉,自己再花了整整一天時間重新插上,再不要我們相幫了,就怕我們兄弟又“貓埋屎”(家鄉俗話,意為做事馬虎不認真,應付差事)。

自從成了一名教師,也品嚐過了一些生活的酸甜苦辣後,我便慢慢地體味到了老父親那種對種田近乎刻薄的態度了。其實,那是對土地的熱愛,對莊稼的熱愛,對生活的熱愛,對自己所從事的職業的熱愛,父親的愛早己經深深地浸入他腳下的這一片熱土,化作沉甸甸的金秋了。父親常說,對土地要真誠,沒有實心的投入,地裏是長不出莊稼的,“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嘛!也常常為他一生中雖然養育了一大群兒女,卻沒有買過一粒糧食而自豪,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像鄉鄰們那樣靠買糧苦度青黃不接的季節,這除了母親非常善於持家以外,更主要的是父親對土地,對生活的深情付出而得到了豐厚的回報一一足以養活我們全家的饋贈。

其實,每一種職業都要有愛的投入,熱愛你的工作對象,熱愛生活,像父親熱愛他的土地。

踏上教壇十八年,縈繞腦際的始終還是父親或佝僂於田間地頭精雕細琢,或口含煙袋站在地邊深情目注莊稼的身影。這幅幅凝固於腦海中的畫,像一首首吟誦不完的《憫農詩》,時刻警醒我,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僥幸心理,要想有所成就就必須像父親那樣深情地付出對事業、崗位、學生的熱愛,以老父親種田的精神潛心教壇。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所幸的是直至今日,我仍固守著來自父親的那份執著,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片芳草碧綠,溪水潺潺的心靈淨土,沒有被橫流的物欲所迷惑、俘虜,沒有被生活的挫折所嚇倒。不管自身的際遇如何,都會悉心嗬護著花園裏的每一朵花,用愛心澆灌每一株苗;病床前的那一束束鮮花和一雙雙渴求的眼睛告訴我,此生將別無他求;當即將遠去的學子那一聲告別,讓我欣喜地看到了希望的金秋;來自遠方的那一聲問候,讓我將滿身的疲憊頓時化為烏有。我清楚,我把愛的種子,灑進了孩子們的心田,像父親那樣將愛灑滿田間地頭。

“羅老師,十四年前你家的玻璃窗是我砸碎的,真對不起,請您一定要原諒年少的我犯下的錯誤!”電話的那一頭傳來了一陣惴惴不安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是當年的調皮鬼一一文亮,他說為表示對我深深的歉疚,他們幾個當年最調皮的學生決定在今年教師節邀請我一起過節。是的,也許當年對學生要求太嚴格了,偷吃老百姓紅薯、玉米、黃瓜是免不了嚴厲批評的,上課期間是絕不允許學生下河遊泳的,哪怕親自下去拽也要把學生拽回來,更不允許不按期完成作業;但卻始終傾注的是愛,這片苦心學生一時難以理解,甚至產生怨恨心理做出一時衝動的行為在所難免。

許久我才想起當年隔壁“寨老”(楊昌榮老師)家的後窗玻璃不知為何被深夜的飛來橫石砸得一塌糊塗,現在想來卻原來是“替罪羊”。十多年後竟從肇事學生口中得到這個當年我與“寨老”百思不解的答案,意外地收到了一份來自後進生真誠的懺悔,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感慨,卻更堅定了“隻要真愛付出,必有真情回報”的信念。

一位教育家說:“沒有愛就沒有教育”,後進生是最需要教育者誠心付出,真心關愛的群體。好的學生人人愛,但最重要的是要愛差生,那才是最真誠最偉大最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情感。後進生最缺少的和最需要的是溫暖和愛,教師用真誠和熱情填補他們情感的空缺,用溫暖和愛心去修補心靈的困惑,用信心和關愛去點燃他們心中的希望。愛的本質都相同,但愛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愛是尊重,是寬容,是鞭策,是激勵;關心是愛,幫助是愛,理解是愛,撫慰是愛,但嚴格的要求更是愛,如果沒有當年的愛心傾注和嚴格要求,而是不聞不問,放任自流,他們哪會有今天的出息呢。如今他們己長大,己懂得了怎樣對待生活、學習、工作,也懂得了怎樣對待理解和愛,難道這不是一份遲到的豐收嗎!這份驚喜怎不叫人欣慰呢!

文亮同學,你們的邀請,羅老師接受了;道歉,免了。

愛是世間最美好的情感,愛是大漠深處的那一汪月牙泉,愛是人生的一麵鏡子,愛是生命的陽光,是生活的花朵,更是破浪的風帆,讓別人感受到你的愛,讓愛的陽光普照心田。

有了愛的付出,就會有愛的回報,種田與教書何嚐不同理呢!

走過茫茫雨路

刻骨銘心的經曆是人生不可多得的財富。私藏心底二十餘年的那份記憶,隨時間的流逝愈加清晰,滴答著雨點的夜晚是我獨品那段茫茫雨路的絕佳時光,那段記憶,讓人倍感珍惜,更讓人清醒,讓人振奮。

那年的“黑色七月”,當頗有自尊、頗為自信的我從“獨木橋”上跌落時,己是一個被殘酷的現實完全擊倒沒有了任何感覺的少年。父親帶著毫無感覺的我投奔遠在他鄉的大表兄潘剛,開始了我人生的首次遠航。輾轉三日到達榕江小鎮平永,公路因水毀無車可通,己無退路可走的父子倆毅然背負行囊徒步行走,抄近道翻山越嶺70裏終抵目的地一一榕江縣樂裏中學。

盡管有表兄兼恩師的悉心開導,我的心情始終難以平靜,心結難以解開,逃不出落榜的陰影,夢裏出現的全是同學的恥笑,鄉鄰的白眼,更多的是高考考場上永遠作不完的試題,常常被噩夢驚醒,驚出一身冷汗,精神極度虛乏。“再也不讀書了!”的念頭與日遞増,我的心飛入了故鄉深山老林裏踩山伐木的隊伍,在那裏,勞累可以讓我忘掉一切,我曾有過體驗,可以睡得很香很香,不會有夢。

渾渾噩噩的兩周後,忽接最關心我的三叔媽“速返母校複讀”的電報,我找到了離開課堂的理由。心裏想著隻要回到家就進山伐木去,以抓救命稻草的速度提起簡單的行李就走,表兄卻不但要我帶走父子倆帶來的足有30斤的行囊,而且還特意塞了幾本厚厚的複習用書。我心裏一陣苦笑一一挑到山上再扔掉吧!

路,依稀記得還是來時的路,隻是天上飄著小雨,路麵泥濘不堪,比來時難走多了;心,雖然還是苦的,卻寄放在故鄉深山林場裏算是有了著落。在牛蹄踩成深坑的小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地穿過了不知多少個村寨,那雙十分珍視的回力鞋己辨不清模樣了,肩上的擔子越來越沉重,當我喘著粗氣咬著牙爬上一個叫往裏村的山頂交叉路口時,再也走不動了。霧越來越大,呼嘯的秋風攜裹著雨滴狠狠地砸在臉上,一陣陣生痛,更加重了本己十分沉重的心情,我完全迷失了方向,那一刻,到處是原始森林,林中霧氣蒸騰,四周除了肅殺的風聲外,突然連一路走來常繞耳邊的鳥鳴和牛哞聲都沒有了,仿佛闖入了一個陰森恐怖的未知世界,前行的方向在哪裏?孤立無助的十七歲少年不覺悲從中來,腦子一片空白,卸下擔子倚在一株大杉樹上傷心地哭了,一任眼淚和雨流下。

“有啥子麻煩嗎?”一聲還帶稚氣的川音將我從無望中驚醒。一個比我還矮半個頭的精瘦男孩站在我麵前,注視著形容委頓水淚滿麵的我。“走!”他抄起我不想讓表兄寒心才勉強挑到這兒正準備一扔了之的行李,頂著濃霧朝一條小道大步走去,我移動鉛重的雙腿木然地跟在後麵。

這是一個年僅16歲的四川瓦匠,卻己在這座大山裏燒瓦兩年了。他說,燒瓦人很苦,超負荷的勞動成就了別人漂亮的避風港,自己卻一年四季住在四麵透風的茅草棚裏,穿梭在村寨農家。在大山裏燒磚瓦全靠手工操作,工作量很大,挖窯、取方、練泥、製坯、入窯到連續7天7夜大火,環環相扣,絲毫不得懈怠,特別是最後兩天至關重要,火過猛瓦片易粘連,火力不夠成色不好瓦片易裂易碎,掌握不好火候,拿捏不準時間,就燒不出好瓦,一季的艱苦付出就付諸東流。他正趕去平永請老師傅來“看窯”呢!“這和讀書一個樣噻!關鍵時刻放棄了等於白讀了,要是我能咬牙讀完初三,現在己上高三了,出來才知道生活的苦呀!”小瓦匠似乎是針對落魄的我說的,其實他完全不了解我的情況。他說他決定了,再燒兩窯就返家過年,並且繼續讀書,再大的困難他都能頂得下來,他就不信自己考不上大學。嘴裏時不時哼著小曲,生活沒有擊倒他,倒使他變得樂觀、自信、豁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