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牛屋裏來到武大夯家一看,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大家像看到救星一樣七嘴大八言地問道:怎麼辦?父親鎮靜地說,中毒了,有一秘方,要灌尼姑尿可以解毒。大家一聽傻了眼,半夜三更的哪裏有這東西?文化大革命時期和尚尼姑都沒有了,就是白天也難找到這麼稀缺的玩意頭。父親說,找幾個女人的尿試試,可能效果差些。正好他的兩個弟媳婦在現場,還有西楊莊看熱鬧的婦女,父親叫她們拿個糞桶去尿。她們嘻嘻哈哈地說,平時幹勞動時蠻多,現在急要好像反而沒有了。滿天星說幹勞動開韁(偷懶),懶牛上場,尿屎直爽,關鍵時刻緊張。說笑歸說笑,先救人最重要,都積極地在醞釀尿尿。他們很相信父親說的話,有次紅皮的父親瞎方根來找父親,說腿好像有點腫,不知什麼原因,父親用手分別在小腿上、腳麵子上按了按,都是深深的兩癟塘,像兩個酒窩,再把瞎方根的臉一看,父親說回家休息休息。瞎方根走後,父親告訴他兒子,老方根命不長了。第二天傳來消息,說老方根天麻花亮對兒子說要吃粥,紅皮趕忙到鍋上去煮粥,把粥煮好端到他床前叫他,叫不醒了——已經死了。我問父親怎麼知道的。他說人的腿腳像樹的根、房子的柱子,樹根壞了、柱子朽了,就撐不住了,倒下了,而且他的臉黑過來了,說明他的魂不在身了。我不太相信,西楊莊的人傳得神乎其神。武大夯在醉仙桃裏成了仙,相信父親有辦法。經過大家一起努力,悉悉羅羅、淅淅瀝瀝一陣,幾個女人並起來擠了兩小大碗。父親說不算少了,先拿一碗來強迫武大夯灌下去!一碗尿端來,還冒著熱氣,一時滿屋三間臊氣烘天,幾個男人揪住武大夯像殺豬宰牛樣完成了這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屁大功夫,武大夯居然安穩多了。
你還別說,父親真有點鬼馬道,不知道這些秘方他是從什麼地方知道的。好像奇巧八怪的事父親沒有不知道的。
我上次早上放牛帶剮豬草,赤腳大巴天的(除了過年陸安修阿姨為我做雙單布鞋,自從母親去世平時就沒有穿過鞋子,更沒有棉鞋,冬天穿蒲鞋),回來後腳上起泡,奇癢難忍,嘴歪歪的倒抽著冷氣,癢到骨頭裏了,沒辦法隻好在地上打滾。父親說,是中的露水毒。我不知道露水毒是什麼,隻見父親燒了半鍋開水,拿來一隻木頭尿桶,我們家叫糞桶,盛糞挑水澆菜,晚上放在房間裏盛大小便,時間長了,尿鹼在桶底結成發白的鹽霜。父親把開水倒進去,一股臊氣直衝腦子,衝向屋頂。待水溫不是十分燙的時候,要我把腳放進去泡,泡啊泡的慢慢不癢了,有命了。真神奇,一隻臊哄辣臭的糞桶還有奇妙的作用,我沒有想到過。
到底不是尼姑尿,武大夯的夢遊狀態出現了回潮,又脫掉了衣服。父親說把那碗也灌下去。幾個婦女為了幫得上忙,也不再蒙眼睛了,就這麼回事,誰沒有見過?多大的事?看開了,想通了,就體現了人道主義精神,螃蟹過河似地七手八腳上去幫男人們按著,用筷子撬開他的嘴,又給他灌下一碗幾個婦女合成的尿,她們可作了貢獻了……安靜下來後,武大夯胡話還是不斷,父親說是心燒得難過的原因。武大夯坐在床上把鋪在床上的穰草打成一個個小草把子,塞進頭頂上卷著的涼席筒子裏,喊著張三李四的名字,要他們出牌,和他們一起打牌,像個真的。可是他喊出的這些名字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大家被他喊得汗毛豎豎的,知道他是在和死人說話,和鬼做遊戲。聽說過與狼共舞,沒有聽說過與鬼打牌。而瘌老虎雖然喝得少,也神誌不清,半夜把煙頭子揣到床上破棉花胎裏,差點引起一場火災……
沒等父親講完我就著急地問:武大夯說看到我媽媽了嗎?父親搖頭,說我媽媽在天上,他看不到。我說媽媽肯定來看我了。
第二天都下地幹活,武大夯臉上蠟黃,問他昨晚怎麼回事,他說不知道。大家嘻嘻哈哈地描述夜裏的情景,說比西洋景好看,沒有看到的人一再後悔沒有起來去看看。父親叫上我說罱泥去,我欣喜若狂。罱泥雖說冷一些,但有無限的樂趣和希望。
我家門口有個人工開挖的船戶子,就是扣船的港灣,船戶子上有棵剝皮榆樹,朝水裏探著身子,樹冠蓬著,像個海大棚子,天暖和我坐在樹丫裏玩耍、乘涼睡午覺、釣魚釣蝦,冬天,樹主要是用來扣船。問父親這樹是不是高郵西湖的又一把鑰匙?父親說不知道。我和父親解纜上船,父親在船頭,我在船尾,父親在船尾的夾艙裏放些穰草,讓我坐在草上更暖和些,到了河中間,父親罱泥我打篙,要是天再冷,父親就不要我打篙了,竹篙子撐在水裏拿上來水灑灑的,假如篙子舊了裂縫了,灑水更多,會把我的袖子淋濕了,結冰更冷。聽說我母親在世說過一個謎語:在娘家青枝綠葉,到婆家麵黃肌瘦,不提也就罷了,一提起眼淚千瀧——撐船篙子。每當父親提起時我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孤單和心酸。但很快就被等盼來的激動和快樂取代。
父親點上一支紙煙,哼哼地咳嗽幾聲,嘴裏冒著熱氣和煙霧,一罱子一罱子地往船上罱泥,冬天的魚怕冷和怕人,遇到危險就朝河泥裏鑽,父親不斷地把魚罱上船來,性子急的魚像草魚夾子、昂嗤錐子、季花婆子會騷起騷起的,蹦得很凶,大青蝦氣急敗壞,一蹦八丈;性子慢的魚像虎頭鯊我們叫它糊塗呆子,被罱到船上裝糊塗,裝死,和河泥一樣的顏色,一下子很難發現。黑魚也是,藏在河泥裏,像個特務一樣也不易發現,有時等到挑河泥上麥田才發現,狡猾大大的。螺螄、歪子(河蚌)是不可少的,每天的晚飯菜不用愁的。最有趣的是一罱子上來,河泥還沒有倒下來,罱子夾著草魚的身子,頭在外邊,大嘴一張一合地,就像大聲地喊叫:啊喲歪,啊喲歪……每當這時我忙著拾魚,什麼痛苦、寒冷全忘了,快樂得像在天堂裏。聽說好玩,小桃枝老鬧著和我一塊去。
還有幾樣勞動也是令人歡欣鼓舞的。槌草搞繩、打草鞋是不重的體力活,在室內很暖和,常常是父親捶榔頭我整草,父親隻管捶,我在翻轉手中的稻草,直至捶熟為止。有時我換父親捶捶,雖然是木頭的,但人小穩不住,一不小心榔頭就會拐到父親的頭上,一個大包就誕生了,父親風趣地說,要生蛋了。絞繩比搓草繩好玩。搓草繩是一個人幹活,枯燥無味,手皮搓掉了,火辣辣地疼。絞繩就是絞大麻索,幾個人在一起完成,一個人在一頭借著木棍子做的工具上(絞)陣,三個人喂麻,三股子麻繩很快就成了,大家還說笑:不要一個人上陣三個人放陣哦,哈哈哈。我還和父親學會打草鞋,打草簾子,做稻草人、編織拜墊子……
最吃苦的是拾煙頭、西瓜皮、麥子和稻子、拾草、拾狗糞,……我覺得我和“拾”分不開,好像連我這個人和命都是拾的來的。
我告訴過你們,母親臨死前關照父親好好照顧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將我送人,說我長得醜,不惹人疼。父親既當爹又當媽,父恩母愛一肩挑。父親說母親就在我們中間。我相信,我一直相信。父親成了天下最親的人,也是天下最辛苦的人。
父親最大的愛好就是抽口煙。計劃緊張時期沒有煙抽,整天眼屎巴撒的,沒精打采,我隻好為他跑到車樂鎮上逢集的街上撿拾煙頭(煙屁股)回來給父親抽,那時我不懂煙頭子的毒素和他人嘴銜過的細菌最多,撿到煙頭子就高興。別人扔掉到地上的煙頭子我盡量不讓人用腳踏就撿起來,有一次別人把煙頭子朝地上一拋就用腳一踏,我正撿這個煙頭子,一下子手未來得及抽回來,手皮被別人踩破了,後來就變成凍瘡。有時一天能撿到幾十個煙頭子,能把父親熬幾天。撿到煙頭,我高高興興地灌到衣服口袋裏,沒有想到有的煙頭子的火還沒有滅盡,走到半路看到我身上在冒煙,一看,口袋已經燒了個大洞。每次父親看到一大捧煙頭子自然是高興的,但不知道是害了父親——父親咳嗽很厲害。
夏天吃不飽好辦,可以到車樂街上撿西瓜皮。撿拾瓜皮不帶小桃枝。莊上還有其他小夥伴,天一亮我們就步行,背著個空籃子,帶一把勺子,沿著南澄子河北岸向西,一直走到車樂,向北拐彎就是車樂大街了,看到賣西瓜的,就站在旁邊,有人來買西瓜吃,我就把勺子借給他們挖瓜瓤子,要求吃過西瓜把瓜皮給我,也有好心人和有錢有派頭的人瓜瓤吃不幹淨,還有厚厚的紅肉子,我就接過來挖了吃,看到紅瓤子留得多的瓜皮就帶回來給父親還有小桃枝吃,剩下青青的瓜皮殼子就給豬吃,豬吃得可歡了。有時候撿不到什麼好西瓜皮,就在路邊子上撿些,吹吹灰塵、草屑子把紅肉子挖挖吃,有的時間長已經餿了,但我還是把它吃下肚了。我不懂講衛生,那時候沒有機會講究衛生。父親說,不幹不淨,吃下去沒病;哇七大五,吃下去帶補。我的同學瘌小轉子、長輩曹北鬥老笑我:說大話,啃瓜皮。父親說我母親聽奶奶講過一個故事:有三個人過沙漠,其中兩個有錢人各背了幾個西瓜,他們一邊走著一邊吃西瓜,那個窮人沒有錢賣西瓜,就拾起他們的西瓜皮解渴,兩個有錢人老笑他,他就自動落在後麵,撿他們的西瓜皮,多了就裝在袋子裏隨身背著,到了沙漠的中心地帶,兩個富人的西瓜吃完了,就趕緊朝前跑,想找到賣西瓜的或找到水……等到窮人看到他們,都已經渴死在沙漠,窮人的包袱裏的西瓜皮還沒有吃完,終於走出沙漠。
我相信這個故事,不是說大話。
但太陽也打門前過,過得總是不如人。像個野鳥一樣,不去找食就得挨餓。收麥子時我要去收割過的田裏拾麥子;割稻子時我就去拾稻子。在顆粒歸倉的年代,連麻雀子都是害蟲,我們到集體的田地裏撿糧食也是害蟲,幹部們罵我們是害人蟲。毛主席說,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我們到哪裏撿拾糧食都不行,都有人看,都有人趕。我們常常趁人家不注意或吃中飯,潛伏了去,在墒溝裏爬行——這些都是和電影中學的,對付敵人的。這樣撿拾一些,有時也順手牽羊抹一把稻穗或麥穗子就溜,被發現輕的自然交公,重的挨打。東楊莊的一個小孩偷拾挨打致死。父親歎息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想不到人為食亡。我被打過,挨打不止一次,但沒有被打死,有了糧食回家就高興,像個小畜生一樣,沒有血性,挨打就挨打,沒有糧食頭餓昏了,有了吃的最重要。我家有一個石磨子,稻子上磨子磨,篩子篩,糠是糠,米是米;大麥小麥,用水泡開,磨成麥糊子,攤燒餅吃。還有就是放在鐵鍋裏熡(炒)熟了磨成焦麵吃。
我外去拾草、拾狗糞中午不回來吃飯,回來也沒有得好的吃,就帶點焦麵在身上當幹糧。
拾草要到湖西——渡過大運河,再往西的新民灘上去拾——就是小桃枝爸爸“火燒草料場”的地界。新民灘的人是不允許拾的,那地方的人很野,經常和拾草的人發生械鬥。他們個個猛男似的,遠遠地追來,像個索命的,我們都有點怕他們,看到點點影子我們就逃跑,像打遊擊。那時燒草很緊張,我們鄰村的一個下放知青拾不到草,就偷了點蘆柴草,被人家發現,逃到河裏的蘆柴棵裏,被人家用魚叉戳死了。你說害怕不?還有害怕的是挑著草過大運河,又是草又是人,每次都超載,遇到風或大輪船走過去的浪是很危險的。渡船翻過幾次我是知道的,有一次淹死十多個人。我也掉過大運河,但沒有淹死,我會遊泳。我去新民灘放牛時還騎牛渡過大運河。整個京杭大運河高郵段最寬,從東岸到西岸有幾百米,水深駭人,遊到河心讓人感到渺小恐懼與無助。
夏天我放牛時不拾草,但有看草的任務,是父親把青草割下來,曬幹了運回家。我不是天天回家,父親在草灘上搭個窩棚,就是用割下來的青草搭的,棚裏鋪些曬幹了的青草,我夜晚就睡在裏麵,青草的清香裹著我很好聞,連做的夢都是美夢、甜夢,夢到母親給我喝糯米粥,給我穿棉襖、穿棉鞋,我望著母親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快活得把我自己都笑醒了。月光從從窩棚的縫隙中穿進來,我順著月光朝天上望,隻有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忽隱忽現,明明滅滅,不知道哪顆星星是母親的眼睛……一次要住在草灘上半個月,我是多麼喜歡這樣美好而有點淒清時光。
隻要不是大忙的季節,我要做的也是經常做的力所能及的勞動是拾狗糞。其實那時候哪有那麼多的狗糞,狗都被打死剝了吃掉了,主要是出去掃雞屎,拾人糞。在糞是農家寶,缺它長不好,沒有大糞臭哪有五穀香的年代,拾人糞也不是那麼好拾地,沒有那麼多人隨地大便,我就是時不時地到有廁所的地方偷屎。那時人糞可以賣錢。我隨著生產隊勞力晚上撐船去高郵,一大早拎個小桶,大勞力挑個糞桶走街串巷到各家各戶去收,老遠就聽到那些死胡同和拐角裏的叫喚聲:倒馬桶來——。我們一路沿街走,老遠就聞到著炭爐子的煙味和倒馬桶的酸臭味,典型的城市街巷小市民的風味。收糞回頭走時,太陽就升老高了,那空馬桶倒扣在沿街的牆邊排成一排曬太陽,貼在馬桶上的福字全部正了過來(我們這裏貼福字都是倒著的,喻示福到了。其實隻有貼在馬桶上可以倒著,本意指黃金萬兩——大便要下得快、順溜),在陽光中閃閃發光,印在我的腦海裏。拾糞是不需要花錢的,全憑力氣和眼尖手快鼻子靈,我嗅覺靈敏拾糞拾得多,有人笑我饞貓鼻子尖,嗬嗬,是哪個壞蛋說的!笑話我拾糞、看不起我多了去了,同學看到我露出鄙視的目光。好在跌在屎上沒關係,我難過一陣子就想開去了。
5
我家門口的菜笆園子到什麼季節種什麼菜,資本主義尾巴割來割去就是不徹底,到時候瓜瓜豆豆的就從土裏冒出來,資本主義的苗動不動就抬頭,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偏僻的農村,社會主義的草老被薅掉,父輩的思想頑固,像個變形金剛錘不死打不爛,前腳踩扁了後腳一個鯉魚打挺就站起來了,簡直是個動畫片。尤其我家的副業搞得最好,瓜菜桃李接力賽似的,令人眼饞。有一天父親外去拾糞,我沒有去,我在家幫忙陸安修帶著小桃枝。
我和小桃枝就在家附近挖小蒜。我們拿了兩隻小籃子,把家裏的一隻老山羊也牽出去吃草。西楊莊隻有我一家喜歡養羊,原來養隻把羊是為了過年可以宰了吃,後來我懂事時看的瘌老虎來宰羊時,扣在樹上的羊拚命地蹦,聽到羊一聲聲地喊,像叫著“媽—媽—”我的心都被叫碎了,我央求父親再不要殺羊了。從此後羊養大了父親就牽到車樂集市上賣了,買些糧食回來,正好我們也吃不起羊肉了。我們牽著走的山羊是前一年的,年前沒有賣得掉,成了胡子長多長的老山羊了,力氣很大,有時候我們出去割草,就把草捆兩捆,撂在羊脊梁上像駱駝一樣為我們駝回來,我們每每很快意地這麼做,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有時候我牽著羊,讓小桃枝坐在上麵,像帶新娘子一樣,掐一枝喇叭花放在嘴上學父親吹嗩呐:嗚的嗚的噠,新娘子到家啦……
我們牽著羊挖小蒜,一直挖到西溝門,在河坎子看到不少小蒜,挖得正歡時,聽到家門口有吵吵嚷嚷的聲音,手搭涼棚細看,有幾船人正渡河朝我家來,不知怎麼一回事,我們趕忙打著羊朝家溜,一看,不知是哪裏來的一大幫人,正凶神惡煞地捆我們家的豬,抓我們家的雞鴨,薅我們家的菜,剁我們家的竹子,砍我們家的樹,抱我們家的被子,擄走我們家壇子僅有的一點米……凡是能拿的、值點錢的一掃光,我一看嚇得直抖。我聽父親說過,日本鬼子從我門前過時,燒殺掠搶三光政策,我家隻有一隻雞飛到河南麵的樹頭頂上才得以幸存,看架勢來者不善,我趕緊給羊一鞭子,羊像通人性似的,一蹦直往東奔去,一會兒不見了。最後家裏及父親的副業被洗劫一空,隻有一隻羊留了下來。
父親回家的時候,家裏家外一片狼藉,像遭到一場台風席卷和一場冰雹的摔打,問怎麼像土匪來過了?我母親在世時遭過土匪劫搶,那是在夜裏,那是在解放前,那是我們家一個遠房親戚帶的路。現在是解放後,是大白天,怎麼會有土匪呢?我們驚魂未定地告訴父親,是河南麵的人來幹的。父親是河南麵的人,對那一帶熟悉,隨即去了河南麵打聽消息去了。當晚才知道,元莊大閘附近的楊莊一頭牛失蹤了,說與我父親有關。
情況是這樣的:西楊莊的老牛宰殺之後,又買了一鬥牛,看起來牙口不錯,但是個空殼子,並非天生好吃懶做,而是骨子裏受過挫折,耕田耙地使不上勁,又出不了手,眼看四夏大忙要到了,一直沒有買到好牛,隊長西揚茂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向大隊支書曹光明彙報。曹光明說,想辦法,辦法都是人想的,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西揚茂盛抓了抓中間溜冰場四周草不長的大腦袋,皺著眉頭,大有“白發三千丈,緣愁是個長”樣子。回到西楊莊,和生產隊幾個主要勞力一商量,說出去借——就是偷。我父親說不能玩。武大夯說,誰家的牛身上寫上字啦?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西楊莊武大夯、瘌老虎、滿天星一夥去了河南麵真把楊莊的牛偷回了,半夜他們在我家門口對河喊我父親擺渡,周圍夜深人稀隻有我父親從床上起來。得知他們的神神秘秘原因,父親不肯擺渡!武大夯說我們把牛都偷回來了,要你把我們放過河都難啊?有沒有一點集體主義精神?父親心想,不是偷牛的走了抓住個拔樁的?但沒有辦法,硬著頭皮把他們擺渡過來。沒有想到的是武大夯又去告密,說牛是我父親要偷的,說探路、踩點、望風、擺渡都是我父親,不僅僅是惡人先告狀,簡直是陷害、栽贓、血口噴人,他還領了賞金二十塊錢。我父親肺氣炸了,血氣得吐外來了,找他去算賬。更沒有想到他家裏空無一人,說帶著全家跑到安徽要飯去了。沒辦法,父親在西揚茂盛的勸說下,顧全大局,負責把人家的牛送還人家,家裏還要買點東西到人家去打招呼,才把被窩、豬什麼的贖回來。白大白吃個大苦,物質上、名譽上受到很大損失。天高皇帝遠,有冤無處伸,父親氣得大病一場……
一年之後,來武大夯出去要飯回來了,還帶回來山芋渣,就是磨過山芋粉之後的渣,那天中午我們就吃到好吃得不得命的食物——山芋渣搓的園子。武大夯另外還給我家一點山芋幹子。我父親、我們就原諒他了。
6
人窮誌短。父親說,舅叔公我們不能得罪,畢竟有點權,和我們沾點親,請他多罩著點。
那年大年二十八,也是我父親生日,陸安修幫忙弄的晚飯。晚上請舅叔公曹光明到我家吃晚飯。父親事先關照說,快過年了隻能說點討吉兆的話,不能瞎說,我們答應好的。屋外西北風吼吼的,舅叔公來了,喝了一點兒酒——大麥燒子,很高興,父親撿了一隻黃鼠狼腿給小桃枝,一隻給舅叔公。醃鹹了的,很香,有肉,舅叔公很受用的樣子,啃了起來。父親看到舅叔公很高興,就講了個故事:
說從前有個窮書生沒錢用了,就想去拜見一個老員外,但坐不起車,坐不起轎子,也沒有馬騎,怎麼辦呢?他想了個辦法:把他的一條灰不溜秋的狗打扮一下,就像現在的寵物狗,穿起馬甲,鞋子,帶上帽子,很體麵地走去,要到員外家時,書生半坐在狗的背上,大喊一聲“駕——籲——”員外出門一看說,你怎麼騎條狗來?書生說,此言差矣,這不是狗,是厾,形狀像狗。員外問,這厾從哪裏來的?書生說是厾蛋抱(孵)出來的。員外說什麼時候給他孵隻厾養的玩玩?書生說好的,不過厾蛋十兩銀子一隻。老員外還多給了二兩銀子,一共十二兩,說明天送隻厾蛋來。書生回家把一隻小西瓜用黑墨塗黑,第二天用紅布包著送給了員外,說請員外的老婆盤腿坐在床上,把厾蛋放在褲襠裏孵著,天天不能離床,要抱(孵)七七四十九天小厾就出生了……一日三,三日九,下來了四十八天,“厾蛋”腐爛淌水,臭不可聞,員外的老婆的兩個大腿之間——褲襠起了瘤漿大泡,實在忍受不了,走下床來,羅圈著兩條腿,拎起用紅布兜著腐爛的厾蛋,恨氣地往屋後一甩,扔進雜樹荒草叢中,哪知不偏不巧砸在一隻灰兔子身上,灰兔子嚇得八個屁直奔,老員外跺腳大喊一聲說,厾跑掉了!責怪老婆說,唉!再堅持一天就出了,都不能堅持,沒用的東西!書生來了也替員外懊恨,說這個厾蛋多少年才能生一個,平時生的厾蛋隻能做早茶吃。員外一聽,說把厾賣給我吧。書生說,不行,這個厾是他的寶貝,不僅走路需要它,厾蛋是滋補佳品,吃了可以滋陰壯陽,延年益壽。員外說他拿重金來換,保證書生下半輩子生活無憂。書生說看在員外的麵上忍痛割愛了,拿了金子,留下厾,騎上員外的白馬,臨走前關照又關照說,厾晚上要吃肉,早上下的厾蛋才好吃,要用油煎一下才香。第二天一大早,員外睡在床上就喊到,厾生蛋了沒有?傭人跑到院子裏看見一泡泡爛狗屎說,生了,就是有點爛。員外說,油煎了就硬了。傭人又說,有點臭。員外說,有點瘦?有得吃不錯了,不要挑肥揀瘦的。厾蛋下鍋油炸後,果真不那麼臭了,員外吃得有滋有味。傭人心想:真是生的臭,熟的香,吃了保健康……
舅叔公聽得哈哈大笑,正好啃光黃鼠狼一隻鹹腿上的肉,隨手一扔,巧了,不偏不歪,扔到身後掛在房門框的踩水車用的鼓上去了,“咚”的一聲!覺得很妙,舅叔公扔得真準,我興奮地說,舅叔公的骨頭打鼓了。說完我哈哈大笑起來,小桃枝也跟著笑起來。但舅叔公和父親都沒有笑,父親的臉僵下來了,把筷子在桌子上一捉,用另一頭很快地就重重地抽到我的頭上,打得我眼冒金星,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父親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個招殺戮的!正要抽第二下,陸安修攔住了,連說,童言無忌,曹書記大人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童言無忌……
舅叔公果真沒有計較,大麥燒子酒喝得紅光滿麵,打著飽嗝回家了。
舅叔公對我還是很關心的,教育我成人,打過我一次:是夏天,我偷集體西瓜,被舅叔公發現了,他打了我一個腦攉子,說把你的耳屎衝出來!他的巴掌大,連我的左耳朵也打到了,我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一頭栽下河坎子……我爬起來發現我的左耳朵眼流血了(可能打破耳膜,穿孔了)。我沒有敢告訴父親,忍著痛,頭昏了幾天。天熱我又下河洗澡。可能水灌進去,發炎化膿了,後來右耳朵也流出紅花黃的膿血水來,而且聞到臭味。沒辦法,我拿來陸安修阿姨的梳頭油,夏天睡在屋外門板上,先右臥,把左耳朵朝上,要小桃枝為我灌滿梳頭油,早上睡到中;下午我換個睡姿左側臥,將右耳朵朝上,灌滿梳頭油,睡到晚……一個夏天下來,盡然不流膿了。我得感謝陸阿姨的梳頭油。從此我的耳朵老是油光光的沒有耳屎,可能是衝出去了。現在還不錯,隻是細小的聲音聽不清,特別是領導的輕聲說話。
我不怪舅叔公,也許他打我一個腦攉子後,他就是我的“救贖公”了。
爆竹聲聲除舊歲,大年初一我們踩著滿地的紅紅的炮仗(鞭炮)皮子到舅叔公家拜年。去舅叔公家老遠就看到地上白白的灶頓子——白石灰裝在蒲包裏,拎在手上在家前屋後的路上一挫挫的,像蓋章一樣,打下一個個圓不圓方不方的石灰印子,傳說是年的腳印,舅叔公和我講過年吃人的故事。舅叔公家門口的鞭炮屑子很多,有的小鞭沒炸完,有的天地響炸開了花,比我家多得多,都是夜裏搶財神放的。我心裏納悶,舅叔公也搶財神?舅叔公家前門、後門、房門、豬圈上、雞窩上、茅廁上都貼著對聯,大門對子通常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橫批:毛主席萬歲!門次即門框兩邊也是對子,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房門對子是: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橫批:不破不立。後門對子是:天上的群星朝北鬥,地上的葵花向太陽;橫批:紅心向黨。廚房門對子:幸福多虧毛主席,吃水不忘挖井人;橫批:鬥私批修。老爺櫃上、小屋子能貼對聯的地方都貼了,內容無外乎“艱苦奮鬥、自力更生,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深挖洞、廣積糧……”門次對子、橫批,都不少,具體內容記不得了。門框、窗框上方都貼有賀樂——大紅的剪紙,剪出人民公社好、毛主席萬壽無疆等等字樣,堂屋的老爺櫃上方的二梁上掛著特大賀樂,上麵刻有類似“農林牧副漁”的內容,大紅紙上貼金,滿眼望去,紅彤彤的一片,風一吹賀樂像紅旗在飄,給人“江山一片紅”吉慶祥和、喜氣洋洋的年味。舅叔叔們早已出去玩了,我們歡天喜地地恭喜舅叔公升官發財,舅叔公說,好好好,你們來啦,你們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接著我們給舅外婆太太拜年,舅外婆太太是睡在裏屋的床上,沒有窗戶,很陰暗。我們這裏的風俗是大年初一男人做早飯,女人早上睡睡,即爸爸燒早飯,媽媽呼呼——馬馬虎虎。老太太更是這樣,要睡在床上,吃在床上——享福。我們眼睛定下來看到舅外婆太太半倚在床上,她像貼在牆上的老祖宗。舅外婆太太看到我們去,歡喜的不得了,還有點可憐我們。我們說恭喜恭喜,舅外婆太太身體健康,壽比南山!她從床頭的黃壺(瓦罐子)裏抓出一大把炒蠶豆給我們,還每人發兩片大糕,是米麵和糖做的,很甜,給我們大糕是著興、討吉兆,吃了大糕就會高起來,天天向上,高到天上去——有出息,做大事,當大官。舅外婆太太無意把腳伸到被窩外來,舅外婆太太的腳好小,像去了毛的豬腳爪子,我很好奇又恐怖,隻曉得她是小腳,不知道她的腳是這個樣子,想想有點瘮,好像舅外婆太太不是人變的,但不敢瞎說,防止舅叔公不高興。
舅叔公很快被東楊莊的造反派揪出來、被打倒:隱藏在黨內的叛徒、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打到我舅叔公的是東楊莊的瘌老五。瘌老五當上造反司令部司令。
大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大會在我們學校操場上召開的,舅叔公戴著篾子做的紙糊的高帽子,當麵掛的牌子是學校的木頭黑板,當然也是棺材板做的啦。帽子上寫著“叛徒”、“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牌子上寫著“打倒曹光明!”是舅叔公的名字,倒著寫的,還打了個紅叉,紅彤彤的像血,特別顯眼。大會正待開始,火藥味很濃,仿佛擦根火柴就要爆炸。誰也沒有想到昨天的威風凜凜的大隊書記,今天成了反革命、階級敵人。而瘌老五沒有想到的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我父親為首,還有武大夯、瘌老虎、虎扣子、拔吊無一幫子青皮光蛋式的好佬,串通一氣,他們都是文盲、法盲,流氓無產者,準備“大鬧天宮”。當然那時不講法,我雖然是個小孩,也參與其中,不用上學跟在後麵去玩,不是哪吒鬧海,隻是起哄,覺得很刺激。忽地聽到一聲口哨響,武大夯、瘌老虎等西楊莊的男勞力一哄而上,打掉高帽子,摘掉舅叔公頸項上的牌子,把舅叔公搶的就走,就像當年搶親一樣迅速,就像劫法場一樣神勇。會場大亂,會沒有開成一哄而散。我父親他們把舅叔公從掛牌子的批鬥大會場上撈出來覺得是歡欣鼓舞的勝利,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
我父親不問階級不階級的,不管平時多少怨恨,關鍵時刻一家人。我也有點渴望這樣的衝鋒陷陣。我父親會用兩個指頭放在嘴裏一吹發出驚天動地的哨聲,我曾經問父親怎麼吹,父親說,這是流氓結合哨,不要學,為了救舅叔公,不得已用了一下。他沒有教我,我至今不會吹。
後來形成了兩派,武鬥就開始了。我父親自然站在舅叔公這邊,把嗩呐吹出衝鋒號的“嘀嘀噠噠”來,威武壯烈,聽得我汗毛直豎,心裏直抖……一天晚上北風吼吼的,雪花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父親被叫到舅叔公家去議事,說階級敵人乘機奪取無產階級政權,要知道奪權的不易,有權的幸福,無權的痛苦,失權的危險,保權的重要。現在瘌老五這一派太凶狂,我們必須奪回來。決定今晚舉行暴動,“重上井岡山”,父親負責吹號,把嗩呐吹成洋號聲,聽到號令西楊莊的“保皇派(男勞力)”們就“揭竿而起”,在“滴滴答答”聲中,鐮刀、鋤頭、大鍬、灰叉、掕蓋、推爬、棍棒、草杠、攤扒、丁字趟、揚掀、惑掀、劃子把……凡是能用得上的農具這時都成了武器,夜幕下,像一群農民起義軍揭竿而起,一起往前衝……
天冷,高處寒風凜冽,父親的手凍垮了,腳凍麻了,加上腳底有雪,在學校大門的垛子上被北風一刮,腳下一滑栽倒下來……參加武鬥的西楊莊人們跑過來一看,滿地是血,父親奄奄一息,舅叔公下令找來赤腳醫生。
大家已經知道,赤腳醫生是我的大表叔舅,曹光明的大兒子曹北京,兼為豬看病,沒有上過醫學院,隻是個初中。也無須水平高,其實就是打打針,發發藥,看死人也不償命。他上個初中一年級就到北京串聯去了,反正扒火車、上汽車、吃飯住宿不要錢。串聯回來就畢業了,參加公社赤腳醫生短訓和輪訓,學會了打針,口訣是:不要多問,褲子一褪,屁股一拍,下去半寸。他打針就是瞎戳戳,在三角區屁股肌肉最多的地方,不打到三叉神經上就行,偏一點可以忽略不計。針一拔人歸西有過,是個小孩,曹光明出麵打招呼就擺平了,鄉親四鄰的,早不見晚就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前世無冤即世無仇,也不是害你小孩,人死不能複生,鬧了也沒有意思,活著的人還要活,萬事聽人勸。一些和事佬們出麵,不看僧麵看佛麵,水還有個麵子,加上農民那時候法律知識不強,死了人自認倒黴。也有個把歪打正著,死馬當活馬醫,下重藥看好個把人的,得到一兩麵錦旗,寫著“手到病除”“華佗在世”“大恩不言謝”的精神讚語。這次為我父親診治,不知是否得到“妙手回春”的錦旗,就難說了。
父親一直吐血不止,打了針,吃了藥,不見回轉,拖了幾個月,父親一天不如一天……
家前屋後有各種蛇出現,在草堆上拔草穿出一條蛇,豬食糧子一拎,跑出一條蛇,鍋門口燒火凳子一搬,睡著一條蛇,薅芝麻草,一條大蟒蛇一穿而過,芝麻棵立馬犁出一條路子,芝麻向兩邊倒去,使我想起傳說中的河擔。夜晚聽到蛇在哭。我走夜路、乘涼時經常聽到家邊亂墳的蛇哭,聽到曹家墳上的蛇哭,聽到西溝頭的蛇哭,聽到母親墳上的蛇哭……蛇的哭聲很哀惋幽絕,像嬰兒啼泣,像月光照在露水上那麼淒楚,令人悲歎和惶惶不可終日。父親做了一輩子蛇醫,醫治好無數個被蛇咬傷的人,但從未打死過一條蛇,包括土烏蛇(蝮蛇)。我親眼看過父親張丫子回來,倒長魚時倒出一條蛇來,有時隔著丫須(倒刺)朝丫子筒裏一看是毒蛇,就拔掉丫須,放在靠河坎子地方,拿著一個小棍子敲敲丫筒子說,“出來,走咋!”就像和熟悉的人說話。有時蛇不聽話,嘴裏吐著燕尾子似的信子,頭斜斜的望著父親,父親也是很有耐心地勸它們走,放它們一條生路,從未打死蛇。我覺得父親像《農夫和毒蛇》寓言裏的農夫。父親就講白娘娘(白蛇)和小青(青蛇)的故事,說蛇不能打,它通人性,我不知真假。
時黴天快到了,不僅鹹菜壇子鑽潮,處處都鹽潮汙邋的,地上長毛,竹子、山芋藤開花,癩蛤蟆朝樹上爬,蛇無端地呦哭……不久的一天,天邊風起雲湧,滾雷炸耳,蠶豆瓣大的雨點把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坑,我家屋上的茅草被掀了幾大塊,雨水灌進家裏,土牆被雨水漏成當今的草書。轟的一聲,大門被風迫開,風雨灌得我倒退三步,跌了一跤。我重新栓好大門,搬來棍子抵好,把空的壇壇罐罐拎出來等漏,家裏叮叮咚咚滴滴答答亂七八糟的響著……要是以前父親肯定會說:有肉吃了,拿家夥等肉(漏)。父親沒有心事開玩笑了,隻要我把鍋堂裏揣點穩子下去昂煙……果真風雨都小下來了,但我看到父親這個樣子心裏擔不到底,很害怕。父親喘著氣安慰我,講了故事給我聽。
“從前有個殺豬的,和一個念佛人做鄰居,隻一牆之隔,還留了個窗戶,兩家互通說說話,這邊羨慕地問,念過佛啦?那邊也客氣地問一聲,生意咋樣?殺豬的乘念佛的不注意,每天都丟點錢在窗台上,念佛的人到時總能拿到錢。念佛的想:長期念佛感動了菩薩,果真有求必應。一日對殺豬的鄰居說,請你為我照看門口,我要去南海見觀世音菩薩的真身,以表一心向佛的真心。殺豬的說,我和你一起去吧。念佛的說,你一個屠夫,整天殺生,一身血腥味,怎麼能和我一塊走呢?怎麼能見到菩薩的真身呢?殺豬的央求道,為我帶樣東西去好嗎?念佛的心想,門口還要人看,就答應了。第二天臨走時,念佛的說要帶的東西呢?殺豬的說稍等,馬上拿給你。說完回屋用殺豬刀把自己的心挖下來,裝在原來收錢的小盒子裏,紮好放到一隻布袋裏,交給念佛的。念佛的說這是什麼啊,腥氣爛味的還動。殺豬的說你別問了,帶去就行了。念佛的背起包袱,帶上盤程說好吧,你給我看好門口,我去了。念佛的一走走了好多天,遇山爬山,遇河過河,決心很大。這天遇到一片火海攔住去路,正想怎麼辦,回頭看到岸邊上有一座房子,是個大戶人家,家裏富麗堂皇,裏麵住著一位老婦人和三個閨女,閨女個個賽似天仙。念佛的說,大娘,和您討碗水喝。大娘說,好的,進來歇息再走。念佛的喝完水之後,大娘說吃點東西不遲,隨即生火,水開之後,大娘對著鍋邊子,鼻涕嗤啦一聲嗤了一鍋的湯圓。念佛的一陣嘔心。大娘說,去見南海觀音幹什麼?這麼著,我三個女兒,沒有兒子,不如留下來做我女婿吧,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過不勉強,要麼你吃了湯圓就走。念佛的想想火海害怕,看看三位美女,心動了,說恭敬不如從命,就做您女、女婿吧。就地一跪:嶽母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然後站起來,把殺豬的一顆心扔進火海,說:帶我問個好,你就慢慢走!那顆心在火海裏說:放心!這時候火海裏分出了一條大路。念佛的奇怪著,回頭一看,大娘不見了,哪裏有房子和美女,三隻老虎瞪著眼睛張著大嘴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