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後一滴血(1 / 3)

第三章 最後一滴血

1

舅叔公曹光明叫大隊通訊員癩五狗子通知曹莊小學校長衛東、西楊莊隊長西揚茂盛、父親曹成連到大隊部開會。開會的的內容是陸安修半天在生產隊接受勞動改造,半天在學校代課,接受校長衛東的管製,其餘時間由我父親代為看管。

原來曹莊小學的老師在連續不斷的批鬥中越來越少了,需要老師,上級的領導也鬥的鬥,關的關,無人問事,派不出新老師下來,各村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小學缺的師資由大隊自行解決。衛東把這個情況向曹光明一說,曹光明想來想去沒有合適人選,就想到陸安修,調半天在學校管製使用。

衛東原來叫衛斌,女的,是曹莊小學校長,文革到來時特地改的,表示對毛主席的效忠,後來還混上個公社文教革委會造反司令部司令,一時上躥下跳,橫行霸道,非常活躍,曹莊小學的老師大多數是她鬥跑、趕走的。

陸安修到學校代課是二年級,正好是我這個班,我和陸老師一路來一路去倒是蠻好的。衛校長看到我喊陸老師,說不許喊她陸老師,要我喊她修老師。我覺得很別扭,但校長規定每個學生隻許叫她修老師,不許叫她陸老師,說什麼“陸老師”“日老師的”,明天還“日校長呢!”陸安修不知情,每當學生喊她修老師時,她總是糾正道:“我姓陸”。

文革期間上課不太正常,有時候沒有課本就學毛主席語錄,有時候沒有老師就停課鬧革命,有了老師就複課鬧革命。所謂有老師也是張三李四兼兼代代的。

上第一堂課,陸老師,不,應該叫修老師,掛出了一小黑板生字詞,有學過的,也有沒學過的,可能是上課很不正常,學的知識又還給老師了,多半學生念不下來。老師叫到我,我其實也不全認識,就見字不識認半邊,連蒙帶猜居然全讀下來了,老師誇我“貧下中農的好口袋”,其實老師說的是“貧下中農的好後代”。回家父親問我課上的怎麼樣,我喜滋滋地說,“老師誇我了,說我是貧下中農的好口袋”。父親說,好口袋說明你能盛字,不會漏掉。看來有出息,你媽要是聽到了,睡著了要笑醒了呢!我說,真的嗎?那我好好念書,多吃字,讓媽媽笑醒了!

父親心情很好,和我下河邊撈魚。父親用扒鉤子扒魚,我拎著魚簍子拾魚。

扒鉤子是父親做的,在半圓形的環、底邊半圓形的直徑上,紮上一個專織的扒鉤子用的漁網,毛竹片子抈成的等腰三角形,用鐵絲很靈活地固定在一起,用一條長篙子,根部穿過等腰三角形,搭在半圓的中點,用麻繩紮緊,再在等腰三角形頂角與篙子之間用小小撬棒絞起套在篙子上的一定長度的麻繩,在篙子與三角形頂點上絞陣,定點掰撬、收緊,撬棒的另一頭紮緊在頂點與竹篙根部之間,扒鉤子就做成了。站到河邊,扒鉤子那頭向河中間扔去,長長的竹篙到竹梢放在肩膀上兩手邊掯邊朝麵前扒,扒到河邊子快速地一拖拎起,倒在岸上,總有些糊塗呆子、昂嗤錐子、草魚刮子,季花婆子、黑魚屌子等等小魚。

糊塗呆子和爛河泥、渣草一色,最會裝死,乘人不注意,一氣騷一氣騷,扭到水邊去了,狡猾狡猾的。在水裏更是好佬,趴在水邊同河泥一色,它不動神色,即使發現它,也會以為它死了,小魚蝦米遊到它的麵前,沒注意,它獅子大開口般地大嘴一張一合,哪些小家夥們進入它的皮口袋去了。我撕下它的肚皮,有小蝦、油塌扁、羅漢狗子和其它小魚。其實它一不糊二不呆,尖著呢,比人尖,比我更尖,常常騙過我的眼睛,然後溜之大吉,大大的狡猾。它的大號:虎頭鯊!

大青蝦不同,一點城府和心計都沒有,才被扒上來倒上岸,像個跳高運動員,一蹦老高,暴露目標,生怕我不知道它叫大青蝦。我還知道它叫大草蝦。它蹦得快也逃得快,考驗我拾魚的眼尖手快。

扒得最多的是油塌扁和羅漢狗子,一扁一圓,與鹹菜煮煮,我當鹹貓當菜,搭搭粥吃得很愉快。偶爾還扒到鯰魚娃子,一般都醃鹹風幹三十晚上過年吃,風味獨特。扒到鯉魚拐子、白魚條子幾率也不小,那是很歡欣鼓舞的。實在扒不到什麼魚,螺螄、蜆子、歪子不會少的,石板皮、毛殺子、尖嘴怕婆婆也有些,當個晚飯菜是不得話說的。

有時和父親撐條小船用劃鉤在水裏劃,就是在特製的類似於劃草的劃子上綁著鋒利的彎鉤,劃船一樣在河裏左一劃,右一劃,既劃船也劃魚,能劃上大魚。歪子、虎頭鯊也能順便鉤著走。另外敲砍罾子、拉蝦拖子,雜魚蝦蟹也能或多或少地不負苦心人。

取魚的方法很多,都是和父親學的,以後再說。

那天在我家草塘埂上外圍的大河裏扒了不少的魚蝦,還有幾隻螃蟹,我的魚簍子都拎不動了。天色向晚我和父親滿載而歸。陸安修阿姨和我們幫忙把大蝦和大些的整齊點的魚擀外來單放,留著第二天賣。小魚小蝦螃蟹螺螄歪子雜七雜八的河鮮和切碎的大鹹菜一鍋煮煮,大蔥大蒜葉子切碎了一撒,八裏路就聞到香,連野貓都溜溜的來,家裏的小貓叫得很抒情,在人前人後腳上腿肚子上暢來暢去,撮煞了。雖然沒有味精(那時不知道世間還有味精二字),小魚子那個鮮啊!人吃魚,貓吃魚卡,嚼得“刳嗤刳嗤”的,幾隻貓爭奪一個魚頭搶得打起來了。父親好心勸說,“別卡(ká),多呢。”說得像個真的,不知貓們有無聽懂。不管聽不聽懂,父親對貓很好,還告訴我,經常洗貓狗飯碗不害眼睛。盡管我眼睛年年害,我還是天天為貓洗飯碗,我相信是真的。最後貓飯碗裏魚鹵子和粥,貓吃得“拓拓”的。吃完了伸出鮮豔的小舌頭舔舔嘴,舔舔前爪洗洗臉,伸個懶腰溜出門耍去了,經常夜不歸宿。

我是不洗臉也不洗手,念完課文《孔融讓梨》就上床睡覺。一個是懶,二個是舍不得洗,剝蝦子、螃蟹的手腥氣爛味的,而我覺得好聞,睡著之前,過一會兒把手放在鼻子上聞聞,覺得香,充滿鮮味的香。聞著聞著幸福地呼呼大睡,耳邊敲鑼鼓家夥,被人抱走扔到河裏都醒不來。睡到半夜,我的手指頭的指甲棚子隱隱的有點疼、有點癢,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覺媽媽在喊我,我猛一睜眼,聽到“吱”的一聲涼冰冰的小爪子像小米粒一路在我臉上撒過,我知道是小老鼠來過了,黑暗裏我摸了摸又癢又疼的手指頭,吃了一驚:有幾個指頭的指甲被老鼠啃掉了小半邊。我不怪我懶,睡覺前沒洗手,而是罵了一聲懶貓,死哪裏去了!又睡著了著……

第二天去上學,課本還有半截子了。由於用書打毽子,書從脊梁中間破下來了,被我翻啊翻的斷成兩截了。我翻遍家裏的破破爛爛,就是找不到。到了學校,陸老師要我把課文讀一遍給大家聽,我拿出半截子書來。

“怎麼還有一半?” 陸老師問。

“找不到了。”我說。

“那你拿什麼讀呢?”

“我會背了。”我幹脆就把書扔到桌肚裏了,一口氣把《孔融讓梨》背下來,陸老師沒有批評我,滿意地點點頭示意我坐下……

我的嘴一夜之間潮了下來,就是火氣上來了,嘴唇幹裂,潮紅、難受,下課,陸老師在學校廚房裏打來熱水,用毛巾為我洗臉,熱乎乎,香噴噴的,然後給我塗上藥膏,也是噴香的,很舒服很舒服,不知道她哪裏來的靈丹妙藥,我第一次靜距離地認真看了陸老師的臉和眼睛,是那麼好看!美麗!我第一次感到媽媽回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靈丹妙藥是三分錢一盒的歪歪油。陸老師把那盒歪歪油就給了我,盡管我舍不得塗,還是被我一點一點摳光了。我的火氣漸漸退下去了,臉也光滑了,手上的口子也好了。我把空的歪歪油盒子咬合凸起的地方放在磨刀石上磨出兩小個洞,放在嘴裏一吹, “嗚——嘟嘟——”,像風吹縫隙的聲音,像風吹破竹篙子的聲音,像風吹草木的聲音……發出我心裏的聲音。

吹歸吹,肚子還是要飽的。後來我挖老鼠洞抓老鼠吃,在家裏牆角的老鼠窩中發現了我那半截子書,可惜已經屑屑穰穰的了。不知是老鼠聞著書上的魚蝦味,還是看上我的書做窩想識幾個字顯得有文化?

陸安修半天勞動,半天代課,還要帶小孩,業餘時間要為學校做份外的事。有一天衛校長從街上打了二斤肉,要陸安修替她煨煨。陸安修太累了,在鍋堂門口燒火時不小心睡著了,鍋堂裏放的柴火是樹根、樹棍子,火力太足了,把二斤肉煨爛掉了。衛東校長一看,說是被陸安修偷吃了,陸安修說沒有偷吃,衛校長說是階級敵人故意破壞,沒安好心,不讓無產階級過上好日子……隨手操起廚房裏的挑水扁擔照著陸安修的腦袋劈下去,陸安修本能地用膀子一擋,膀子隨即就掛下來了。衛校長又舉起扁擔,陸安修奪路而逃,抑或落荒而逃,衛校長又向著陸安修投出扁擔,就像我對準魚放出飛叉樣。好在陸安修年輕,沒命地奔逃,扁擔隻砸到腳後跟上。陸安修上氣不接下氣,被追到曹莊小學操場,終於沒勁了,蹲了下來。

“你這個叛徒、特務、反革命的臭老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看你往哪裏逃?還想螳臂當車,阻擋滾滾向前的曆史車輪?你做夢吧!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看我收拾你!”衛校長脫下白塑料底布鞋子,上去薅住陸安修的頭發拎站起來,用鞋底惡狠狠地連抽兩下並破口大罵著。陸安修的嘴裏已經血漫漫的了,衛校長舉著鞋底正要打第三下。

“窮屄,你再打瞧?老子把你個屄撕兩開!”正巧我父親牽著牛經過操場,一看是校長打陸安修,猛地很不文雅地用很髒的話喝道。

被我父親一嚇,衛校長鬆下手穿起鞋子,悻悻地一張氣歪了的嘴咬牙切齒地動著,如同爬上岸的螃蟹,吐著沫子,好像在說著什麼,朝學校大門裏邊跑。

回到家一看,陸安修嘴破了皮,而被打掛下來的一隻胳膊斷了。

陸安修說:“胳膊斷了是小事,連累了你怎麼辦?”

父親說:“老子不怕她!先治療胳膊。”

父親在家旁邊找來治療跌打損傷的藥草,幫陸安修敷上,又用兩塊木板夾上,用布條子纏起來,說,跌打損傷120天。陸安修很猶豫地望著我父親,父親幽默道,“無福之人害口,有福之人害手,你算有福。”

陸安修說:“是有福之人害腿,無福之人還嘴,你在安慰我呢。”

父親說:“不管三七二十一,你隻管飯來張口。”

陸安修說:“我還有一個膀子是好的,可以做點什麼事?”

父親說:“你現在是一把手半條命,你就息著吧,天塌不下來。”

陸安修說:“天塌不下來,但你把天捅漏了……”

果真不假,衛東校長氣急敗壞跑到大隊部報告,說我父親站到敵人的立場上了,你們應立即把他抓起來。大隊支書曹光明說,曹成連世代貧農,根正苗紅,不能因為他罵你就把他抓起來?這樣吧,學校開除陸安修,還是回西楊莊接受勞動改造。

衛校長無話可說,像個耷頭龜跑回學校。

2

第二天,我到學校上學,早請示時,衛校長親自到我們班來,要我站起來,向毛主席請罪,說我父親站到階級敵人的立場上了,要我當著同學們的麵對毛主席發誓,與父親劃清界限。

我一聽懵了,我嘟嘟噥噥戰戰兢兢地說:“媽媽不在了,與父親劃清界限誰把我吃飯呢?”意思是不能劃清界限。

衛校長一聽暴跳如雷說,你不肯劃清界限也行,每天早請示時向毛主席請罪,每個同學上來賞個麻栗子——就是用食指或中指的骨節在我頭上敲木魚子。果真每天上學早請示時,我要站起來,向毛主席像低頭認罪,同學們依次上來給我一個麻栗子。我的頭被敲得麻實實的疼,我的心麻實實的疼,每天每天,包括夢裏。

3

每天上學像挨死,早上起來我坐在那裏老是望呆、發愣。

“發什麼茨菰愣呢?”父親總這樣不滿地問我。

我沒回答。我是盼望刮大風下大雨,暗暗磕頭作揖,求求天老爺,雨下得昏天瞎地,下得無路可走,就有借口不上學了。每天一到學校我就盼望放學,更盼望著放假。我不敢告訴父親。

說句老實話,我一點也學不進去了,成績愈來愈差,特別是算術,一點也學不進去,因為算術是衛校長教的。作業不會做,完全照別人抄。

曹北鬥也欺負我,經常在上課時叫另一個同學不聲不響的照我的肋骨搗一拳,疼得我氣都生(呼吸)不上來,又不敢哭,五官扭曲,兩手抱著肋骨扭來扭去。

衛東校長看到了會大聲地斥責我,曹一奇,在那裏齜牙咧嘴幹什麼?這個笨蛋!

瘌小轉子恥笑我是癱戶,意思不像男子漢,是卵蛋,耍無賴。

我經常和毛丫頭(男同學)要作業抄。有一天,他說抄完了作業,本子一起交到老師辦公室簿本架子上,我就交去了。第二天本子發下來,毛丫頭的本子不見了,他向我要,要我賠,我哪裏賠得起,我連一分錢也沒有。毛丫頭說要我聽他話,為他做事,他的打掃衛生的事都有我去做,後來他要我去偷東西給他……實在受不了,我開始賴學、逃學了。

4

人家上學是到學校,我上學是東躲西藏。

開始我是躲在場頭的草堆裏,把幹稻草或麥草拔掉兩捆,我躲在裏麵,時間一長睡著了。生產隊勞力上工了,武大夯翻草堆,把一捆捆的草翻到另一個草堆上並起來,一叉一捆草撂著,叉到一捆草時說,這捆草怎麼這樣重啊,是轉潮了?一看叉子上還叮個人,嚇得大叫一聲:“小狗日的!”原來是我的衣服被叉上了,差一點點叉子就把我的肚腸子叉外來了。

以後我不敢拱在草堆肚裏了,隻是拔掉一兩捆草,坐在草窩窩裏曬太陽,把破棉襖脫下來捉虱子,一隻一隻放在嘴裏咬破。當時想,這些血都是吃的我身上的,我要把它吃回頭。這是和父親學的。父親說虱子咬在嘴裏有點鮮。我看不是,是有點鹹,還有點腥。虱子捉完了就在穰草裏找點冇在稻草裏的稻穗子,放在嘴裏嚼,嚼得滿嘴白漿冒冒的。時間長了又睡著了。麻雀嘰嘰喳喳在穰草裏尋找遺留的稻穗子,老鼠也出來拱拱冇在稻草上的稻粒子,它們把我吵醒了,我動了一下,老鼠吱溜一聲,小爪子冷冰冰地從我臉上躥過去,麻雀哄地一聲飛起,一厾麻雀屎掉在我的臉上……

清明之後我就在長茅草的田埂邊、河坎子旁,土墳上拔茅針吃。真好,沒有人可以欺負我,累了就躺在草棵裏、亂墳崗裏睡一覺。青蠶豆結莢子了,青青嫩嫩甜甜澀澀的,我就摘下來吃個飽,看到別人放學,我也準時“放學”回家。

後來被我父親知道了,是陸安修查問我的學習內容知道的。父親並沒有打我。

陸安修有時候教我認認字、寫寫字。我幫阿姨帶帶小桃枝。其他時間我放牛,冬天看牛屋。

放牛是有趣的,騎在牛背上,帶支父親做的竹笛亂吹吹,就像後來讀到的詩“橫笛牛背無調吹,柳枝佯抽夕陽歸”。牛吃草時我就割些草帶回家給豬吃;拾些幹樹枝捆起來撂在牛背上馱回家。夏天天熱,就趕著牛下水,坐在牛背上和牛一起泅水渡河,不用害怕,牛很會踩水,身在水裏頭浮在水上,就像國畫家畫的一幅畫。你如果害怕逮住牛角就行了。萬一從牛背上滑下來我會遊泳。牛的眼睛大,看人總是大的,不會欺負小孩,也不會欺負老人或窮人,你和他時間長了,它會認識你,它厚道老實,你想坐到它的背上去,叫它跪下它就跪下讓你爬上去。我對牛很同情,父親講過,牛在天堂老發牛脾氣,玉皇大帝看不慣,騙它下界吃糖草,喝糖水,結果是吃田裏的草,喝塘裏的水,牛不服說真話,被太白金星下凡用棗核釘銷上它的喉嚨。牛鄙視天空,眼睛永遠不願意看天,隻是朝前看或朝後望,有時發呆,好像什麼也不想。對於牛來說,天就是水,水就是天,偶爾望遠方,抬頭看見天中水,它喝水時,低頭看見水中天。天好像是水做的,天也是水貨。

牛對人很忠誠,在高郵天山有座墓是牛墓,紀念一頭牛的。

說,從前山腳下有戶人家養了一頭牛,這頭牛脾氣倔強剛烈,無人敢駕馭它,除了聽從主人使喚就是聽小孩的話。一天小孩去山上放牛,中午時分小孩打著呼哨,突然跑出一隻老虎(高郵至東海這一片在古時候是海灘和原始森林,豺狼虎豹、麋鹿羚羊野生動物很多),小孩一嚇,從牛背上掉下來,牛從鼻子裏粗聲粗氣地“哞”吼了一聲,把它的小主人護在前後胯的肚皮下方,用兩隻角對準撲過來的老虎,不管老虎從哪個方向攻擊,也不管是采取一撲一掀一剪的絕招,都被這頭猛牛擊退,小孩被這驚心動魄、生死搏鬥的場麵嚇得昏過去了,牛因護著小孩多處受傷,而老虎的肚子也被牛角角傷,拖著尾巴躲到山裏去了。不知是牛的血還是虎的血,濺了小孩一身。牛用角挑著小孩的腰帶下山回家了。

牛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站在家門口“哞哞”叫著,像個打了勝仗的牛魔王。

主人小孩的父親一看驚呆了,大喊一聲說:你這個畜生,敢把我的兒子角死,看我宰了你!

小孩的母親一看血跡斑斑昏死過去的小孩呼天搶地:我的兒啊,你死的好慘啊……從牛角上抹下小孩緊緊地抱在懷裏,一邊哭著一邊罵牛,還一邊責怪他的當家的:我說這牛不能要啊,是災星啊,你要逞能啊,說什麼好牛難服侍啊,這下好啦,這倒剝的衝我們家啦……

這一哭不要緊,莊上的人都來了,老人婦女在一旁抹眼淚,男人們說把牛給宰了,說留著是禍害,說不定明天又要誰家斷子絕孫。聽了七嘴大八言的話,正在傷心和火頭上的小孩父親立即從家裏拿出大廚刀,莊鄰們七手八腳幫忙,對著牛脖子一頓猛砍,牛轟隆一聲倒下,莊上的人說殺得好,解氣,為小孩報仇。

小孩的媽媽哭著哭著,小孩在母親的懷裏醒了過來,睜眼第一句話就問:牛呢?

母親說,被你父親殺了,別怕!

小孩一聽,從母親的懷裏一咕嚕下了地,穿過人群,上去抱住牛頭又是搖又是哭,說著:牛啊,你不能死啊,你是一頭好牛啊……

小孩的舉動弄得大人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小孩的腦子嚇壞掉了。

小孩對他父親說:你們怎麼把它給殺了呀!是它救了我呀!不是他護著我早就被老虎吃了呀……

原來如此,父親後悔不迭,但一切都遲了。父親立即叫大家停下手來,不能吃這頭牛的肉,並用針線把牛的喉嚨和傷口縫起來,抬到山腳下埋起來,並做了個墳,豎了一個碑,作為永久的紀念!

那條牛臨死前有沒有哭我不知道,我知道牛是會哭的。

我們生產隊的牛老了,就會賣給殺牛的。我放過一頭牛,老了,不能拉犁耕地了,西揚茂盛決定把它拉到高郵賣給屠宰場,要我父親牽去。父親牽著它,走了半天快要到高郵時,牛預感到什麼了,就跪在地上不肯走,流著眼淚望著我父親,無論你怎麼罵它、抽打它,它都不肯站起來,沒辦法。父親隻好說,不談嘍,你狠,咱們回家!一聽到這話,牛忽地站起來,昂著頭回家了。西揚茂盛說,怎麼又把牛牽回來了?父親說,牛在半路上不肯走了。西揚茂盛說,也好,就在家裏殺了,大家也分些肉解解饞。那天把牛牽出來扣在一棵楊樹下,瘌老虎當殺手。聽說要殺牛有牛肉吃,西楊莊的男女老少都來看殺牛,指望最後分點牛肉回家。大家圍著,瘌老虎走到牛跟前,牛就跪下了,兩眼淚水連連,那是我親眼看見的哭泣……瘌老虎不管這些,把牛牽到鋪了席子的地方,猛地一拉牛繩,牛轟地一聲倒地,我不忍心看下去,低下頭……待我抬頭,從淚眼模糊中看到瘌老虎的刀已經從牛的喉嚨拔出來……我想起兒歌:抽你的筋,剝你的皮,把你的骨頭做爛泥。我在人堆裏轉來轉去,在人縫裏看到牛皮已經剝下來了,血淋淋的牛就躺在牛皮裏,就像睡在一件皮襖裏……要開膛破肚了,我不敢再看下去,溜回家把這一切告訴陸安修阿姨。

父親回家了,帶回一隻九裏香——牛的前腳,回來煨湯給陸安修補胳膊。傍晚父親又到生產隊去了,說幹溝頭、剝老牛人人有份,牛肉各家各戶分些後,剩下的牛頭、牛骨、牛雜碎什麼的統統下了大蒸子——吃大鍋飯的大鍋裏煮,全體男勞力就在那裏會餐。

牛在我心中是個謎,聽說它可以看到人的靈魂,分清是人是鬼。

武大夯的三兒子是小兒麻痹症——瘸子,大人下地幹活,他沒人管,下河洗澡,淹死了,浮在南澄子河水麵上,武大夯的老婆從水裏抱起來一看,肚子像個鼓,一絲氣都沒有了,朝堆在河邊上的水草上一撂,跪在地上乖乖肉長乖乖肉短地哭泣來。有人說,把曹成連喊來看看瞧。我父親牽著牛趕來,說把瘸子擔在牛脊背上,如果牛站著不動,說明還有救,如果牛不肯,說明這伢子不得用了。父親把淹死了的小兒麻痹症後遺症的瘸子從草上抱起來,趴著朝牛脊背上一擔,牛乖乖地站著不動。父親說,還有救。有人相信奇跡,有人將信將疑,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等待著。家人倒不是很著急的樣子,因為是個瘸子,小孩又多,老罵瘸子早死早好。這次淹死了,隻哭了一會兒,就打算要我父親義務當個陰差,用蘆席一卷找個地方埋了。父親說等等,輕拍了牛屁股一下,說跑兩步看看。父親牽著牛走了幾圈,哎,瘸子嘴裏水被顛得灑灑的,後來大口嘔水,慢慢就活過來了。

不管怎麼說,父親救活一條命。

沒過幾天,西楊莊楊方厚的小孩叫穩子下河洗澡,怎麼洗到菱坡子裏去了,被菱坡子的根絞住了,等大人們撈上來已經沒氣了,父親趕忙牽來牛,而牛見到就跑,父親說穩子沒救了,因為穩子在牛的眼睛裏已經不是人了。果真搶救不過來,赤腳醫生來了也無力回天。

父親他老說鬼的故事,好像世上真有鬼似的。他說,水鬼很可憐,沒日沒夜地泡在冷水裏,無法爬上岸,閻王老五給他一隻籃子,要他摸螺螄,什麼時候把螺螄摸滿了就可以上岸或投胎重新做人。但籃子底有個大洞,你說什麼時候才能把螺螄裝滿呢?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隻好永遠悶在水肚裏,沒有出頭之日。怎麼辦?隻有拖一個人下來做替死鬼,替換他,就可以上岸去投胎。瘸子拖下去一看,是個殘疾人,殘疾人不要。想不到陰間也歧視殘疾人,隻好重新拖,結果看上穩子了,所以穩子就是替代去了。幸虧父親屬於貧雇農,不然說這話做這事就夠牛鬼蛇神的條件了。

不過想想有點像,一個月前的傍晚打黑影時,河南麵一個人頭頂一隻鐵鍋要到河北麵來,由於天氣熱,他又會護水(遊泳),就沒有叫擺渡,自己把褲頭子一脫朝鍋裏一放兩手舉著頂在頭上,雙腳踩著水泅渡了,其實我也會,我到河南麵的藕塘裏偷采蓮花、荷葉和青青的蓮蓬,都是把小褲頭子一脫兩手舉起朝頭上一頂,把荷花、蓮蓬高高舉起踩著水,過來過去的,也沒有出現大事。而這個頂鍋過河的人踩水到了河中心突然喊救命,說有水鬼(一說是水猴子)拽住他的腿往下拖,當人們趕來援救時,隻有鍋還浮在河麵上飄著,人沉入河底,撈上來一看,眼睛、耳朵、嘴和鼻子裏全是爛泥,牛也是不肯擔……

我放牛隻戴個海大棚子(蘆柴片子做的鬥笠)防曬,下雨不怕,雨下到身上立馬就滾掉了,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感冒,不到萬不得已不去看病,反正發燒咳嗽睡幾天昏昏沉沉聽天由命。

我不肯上學了有一段時間了,原先父親要我兩個同學把我抬了去,一個是曹北鬥,一個是瘌其龍,他們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才走到半路,我乘其不備一收腳再蹬出去,把曹北鬥的鼻子的血蹬出來了,他們一放手,我咕嚕嚕一支箭溜到家。父親無奈地說,看來不是念書的料,是一輩子捧牛屁股、扛扁擔的命。

父親耕地我澆犁水。澆犁水是春耕和秋種的時候,父親耕田,我拎著小水桶,給綁在犁轅上的水桶,通過水苗子把水引入犁鏵,耕田時泥土不滯黏在犁鏵上,牛拉犁省力,用牛的人用得爽。我也高興,不用上學逼悶、受欺負,還不斷有意外驚喜:犁地時,在田裏冬眠將醒或將要冬眠的長魚(黃鱔)被耕出來了,在翻過泥土的溝裏扭動著,不知往哪裏逃,我就把它抓起來放在水桶裏,半天下來,一頓中飯菜就有了。當然,輕易舍不得吃,要拿去賣了換點生活必需品回來。

父親耙地我蹲耙。耕過的田要放水耙平栽秧,用的是水耙,田裏的水少的時候,大人站在耙上嫌重,孩子蹲在上麵正好。如果沒有孩子蹲耙,就用一個畚箕盛著一塊大石頭綁在上麵,但搬上搬下沒有小孩方便。秋天種麥子前的破垡是用鐵耙,就是下麵的耙齒是生鐵做的,很危險,我蹲在耙上要小心,不能打瞌睡,屁股要向後麵賴一點,假如牛不聽話,走得一衝一衝的,拉得正快突然一停頓,我就會栽倒在耙前,牛再往前一拉,我就會在耙的鐵齒下送命或受傷。父親和我都十分小心,掉下來幾次,都是有意識朝後仰,有幾次重心不穩跌落在鐵耙前,我滾得快,父親也及時拉住牛鼻子控製住牛的蠻勁。水耙危險小些。有次我蹲在水耙上,牛在前邊拉,一腳陷進棺材塘裏爬不上來,父親在牛屁股上抽了一耙田鉤,牛讓疼、一驚,猛地向前一個箭步,爆發力大,我就被摔在耙後洗了一把泥水澡。有一次父親去解個手,我乘機從耙上站起來,學著父親唱著“來來歌”,右手高舉耙田鉤,左手一拉韁繩:“你是一頭牛,任我打來人我抽,打來來來打——咋棄!”用力過猛,拽著牛鼻子連同牛頭歪向左邊,牛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下,頭一甩猛地向前一奔,我立即向前傾,險些再來個四爪朝天。牛繼續向前,突然停住,我向前栽倒,牛又朝前拉去,隨著田裏勞力們一陣驚呼,水耙已經從我的身上耙過去,我從水田的爛泥裏爬起來,真是個泥猴子,七孔流泥,父親跑上來罵了我一聲:“你這個炮子子,不要命了,嚇得我尿都沒有尿幹淨。”惹得鄉親們哈哈大笑。而我想起父親說“吃粗糠,養霸王”的話,我蹲耙、站耙、跌於耙下,耙從身上過,我還活得好好的,我想成了“耙王”了。

看牛是一樁美差。

我的家是泥草房,也不大,兩間帶一坯子,經常灌風漏雨,夏季風雨飄搖,冬天日夜難熬。西楊莊的人都會說一段關乎我家的順口溜,形容我家房子小,說:兩間帶一拖,馬桶靠著鍋,床上席子有個洞,吃吃又來屙。形容我家房子破,說:土基牆,毛篙梁,茅草蓋的房,狂風暴雨一掃光。外麵下大的,屋裏下小的,外麵不下,家裏滴答……也就是我的家極其不寬敞,沒有安全感。好在每到深秋至來年三月,生產隊看牛的任務就落到我們頭上了,牛屋成了我最溫暖的家(文革結束後好些人寫文章痛說在牛棚——牛房或牛屋裏的困苦,而我卻是溫暖的回憶)。

西楊莊的牛房是放在生產隊公房最西麵一間房屋裏。最東麵的一間放著稻種、豆種等五穀雜糧種子。荸薺什麼的都用六六六農藥拌在缸裏,以防老鼠偷吃,二防人偷吃。中間一間用來看公房、棰草絞繩用。

牛是生產隊的大型農具,保護牛就像保護懷中嬰兒一樣小心翼翼,冬天牛必須放在牛屋。

牛屋裏搭著隔(閣)棚,像現在房子的吊頂,鉛絲綁牢,用樹棍子牽拉著,生產隊裏的鐵耙水耙長形農具擔著,上麵再摞著厚厚的穰草,再上麵還可以藏人(每年我不肯到西揚茂盛家拜年我就躲七滑溜,藏在牛屋的閣棚之上,父親隻好親自代理去拜年了)。外牆披上草簾子,牆縫都用黃泥堵上,牛屋的門用幾層厚草簾子掛著,像個澡堂子的門,寒風刮不進去,屋裏的溫度散不出來,比空調好。牛房的內牆是用黃泥糊、膩皮泯子(刮牆的工具)光過的,比較平整。牛屋裏放著兩頭或三頭牛,南麵靠牆擱上一張小床,床上鋪些稻草,上麵放著一張破席子,一床破被,夜裏很暖和。沒有窗戶,牛屋很暗,在床的上方黃泥牆上摳出一個凹洞放上一盞油老鼠,藍墨水瓶子做的,蓋子上打個洞,插一根鐵皮管子,棉花撚成的燈芯穿過來,倒上柴油,火柴一點,牛屋就亮了。偶爾我還就著油老鼠看看小人書。但就是空氣不好,初進牛屋牛騷味難聞,令人窒息。時間長了就聞不到了,早上走出牛屋滿身的牛尿味。而我仍覺得牛屋像個天堂。除了牽牛飲水、回家吃飯,其他時間基本上就在裏麵看牛。父親要參加生產隊勞動,起早帶晚,白天小桃枝和我在一起看牛、做做遊戲,改改繃子,唱唱兒歌,講講故事。晚上是父親和我一起看牛,我們最大的任務是及時給牛添料,等屎等尿,就像一個孝子賢孫服侍一個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上人。我們睡覺時特別警醒,牛臥著安靜地吃草、或咕嚕一聲,咕哧咕哧地磨著胃裏哇出的東西反芻響動,牛突然站起來,騷動不安、鼻孔裏喘著不一樣的氣,知道牛要屙屎或尿尿了,我們在一刹那翻身下床,端起牛尿碗子——像放大一千倍的抽煙的大煙鬥,塞到牛褲襠裏(胯下)或牛屁股下等著,還要注意不要被牛踩到,這畜生力大踩上去就送命了,如果稍慢就會撒到地上。我單獨做很吃力,其實都是拖的來推了去的,有時大意推翻了,有我半夜忙的。如果地上弄髒了,要用鍬鏟幹淨,再墊上幹幹的酥泥,還要注意不要鏟到牛腳上。通常在牛屋裏西北角上放堆積的牛糞,第二天再清理出去,一夜的牛糞和牛尿味和暖烘烘的熱氣裹著我的小小的肉身和小小的呼吸。父親說,不要緊,正好通通七竅。這話不假,我在寒冷裏著了涼鼻子不通,患了鼻炎,在牛屋裏慢慢就通了,就像一塊冰慢慢融化一樣。牛屋的西南角上堆放著酥泥,為了以防萬一。我父親不在牛房時我經常睡著了,大意或端不動牛尿碗子,牛來尿了,拉屎了,處理不及時,牛就睡在牛屎上,滾在牛尿汪裏,第二天一看,牛的毛就刺起來,像瘋子的頭發,蓬亂著,被稀毛省看到,要扣工分的。

看牛還有一大快樂是在睡覺前可以聽父親講故事。有一個故事至今我還記得:高郵送駕橋有個磨豆腐的人家,門口有棵彎榆樹,是棵剝皮榆,樹皮的鱗片一片片翹著,像個癩子翹皮,一點也不好看,長得也非常慢,據說十年才長一皮,上百年才有小腿這麼粗,平時不指望他成才有大用,扣扣羊,掛掛農具什麼的。有一天一個別寶猴子(識寶高人)走到豆腐坊門口,說要買,磨豆腐的問把多點錢?別寶猴子說你開個價,你說多少就多少。磨豆腐的想:說多少就多少,看來這不中看的癩皮榆樹有大用。就問別寶猴子說,你告訴我有啥用。別寶猴子說,這是高郵西湖大門的一把鑰匙,西湖底下是一座城市,裏麵全是金銀財寶,扛著它去大門就自動打開了。磨豆腐的一聽,心想:我為什麼不親自去呢?對別寶猴子說不賣了,樹還小,長長再說。別寶猴子說願買願賣,買賣不成仁義在,就走了。磨豆腐的回家拿個鋸子一氣鋸鋸,用斧頭斬去枝葉椏杈,獨自扛了剝皮榆樹段子——西湖大門的鑰匙,直奔高郵西湖。

高郵西湖就是高郵湖,在高郵的西邊,是全國第六大淡水湖,由於地殼運動,海水上侵,三十六湖組成一湖,原來有個鎮叫樊良鎮被埋在湖底,它曾是十三個朝代的國庫(解放後治水清淤時吸水筒吸上來的淤泥有一半是錢,金元寶、銀元寶,連鐵元寶都有,國號大周的張士誠造的錢天佑通寶都有,收藏家們得知用手擼,成桶地往家拎,全國第一個私人錢幣博物館就在高郵,大明星秦怡來高郵演出都是倒過來請博物館老板為她簽名)。據江蘇省《高郵縣誌》記載,高郵還曾出現過“湖市”。嘉慶十五年(公元1810年)四月間,江蘇省高郵縣西門外的臨湖石堤崩塌,河帥派員修築,工役往來堤上,奔運繁忙。傍晚時分,忽見湖上出現一座美麗的城市。城外斷岸,有小橋橫垣,橋畔並列木柵和拒馬,橋上有人持板鍬,迎風疾走。岸旁林木繁茂,有二驢在蔭中悠閑地吃草。似乎有人家在燒煮晚飯……

湖底有城,大多人們都相信,磨豆腐的想,有了這把鑰匙,可就發大財了,省得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磨豆腐,苦死了。他扛著這把鑰匙,來到西湖,咦!很奇怪,走到哪裏,水往兩邊分,像頭發兩邊分,通向西湖大門的路就顯出來了,很快看到一副紅漆大門,門上釘滿了鐵釘子,門口坐著一對石頭獅子,就像目前保存完好的明代高郵州署的模樣。當他把榆樹段子朝門上一戧,哎!門吱嘎嘎地慢慢開了,門縫一道金光瀉出門外,裏麵光芒閃閃,像人們想象中的天國,磨豆腐的兩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把榆樹段子朝石獅子脊梁上一戧,連跨三步進去了。城裏房屋參差錯落,飛簷翹角,古色古香,跟人們見到的“湖市蜃樓”景色一樣,街上敲鑼賣糖,各幹各行,像清明上河圖圖景,屋內金碧輝煌,櫃台上算盤撥得啪啦啦響,但裏邊的人對他視而不見,也不講話,金銀財寶滿地都是,磨豆腐的喜不自禁,一會兒口袋就灌滿拿不動了,他想,回家推個車子來裝。快要走到門口,一看大門關上了,這時候他才醒悟:一高興忘乎所以了,鑰匙還在門外沒有帶進來,門打不開了……我們都替這位磨豆腐的惋惜——父親說橫財不發命窮人。

在故事中我睡著了,父親離開我都不知道。晚上吃的小魚煮鹹菜,夜裏口渴難忍,找不到水喝,又不敢出門,吐沫都沒有了,幹得嗓子冒煙了,呼吸都有困難,感到這樣下去會渴死,實在沒有辦法,便在牛尿桶裏捧起牛尿喝下去——就是臊味難聞,喝不難喝,就像我長大喝的那個啤酒的滋味。父親天亮才來,告訴我牛屋外的故事更精彩。

那天夜裏父親被叫回家去了,說武大夯快要死了,能不能救他一命。

情況是這樣的,當天晚茶時分,武大夯正在家裏喝酒,這酒不尋常,是不久前得了一個秘方:一個叫醉仙桃的中藥泡酒可以治療氣管炎。他問我父親,父親說聽說過這個方子,不過這東西有毒,一頓隻能喝牛眼大的杯子半杯。可他不信。武大夯用醉仙桃和糧食白泡了二斤藥酒。到了九天裏,天寒地凍,武大夯就著一捧炒蠶豆,用點藥酒補補。因為有點饞酒,就一口一杯渴了兩杯。正在此時,瘌老虎在對河喊過河,武大夯拿起撐船篙子去擺渡,瘌老虎過了河一看,武大夯在喝酒,就端起酒杯子喝起來,武大夯陪他又喝了兩杯,不下四兩了——標準夯喝,這下不得過生了,鬧得不可開交,到半夜來凶,大冬天把自己的衣服脫得光大光,把自己家裏的鍋灶拆得光大光,他的老婆小矮子想來拉住他,他謔厾兩個大腦攉子,小矮子被打趴地上喊救命,半天沒起來。聽到這麼大的動靜,左右四鄰、兄弟、弟媳婦都來了,看到武大夯這個肉人子,女人們驚豔得不敢看,隻在蒙臉的手縫裏偷看,不好意思上前幫忙。幾個男人弄不住他。他一會兒要上吊,一會兒把自家床上隔棚的竹篙子抽下來說要去擺渡放人過河,他也不知道門在哪裏,朝前衝,轟隆一聲,他應聲倒下,撞牆上去了,把個土基牆撞得黃泥撒撒的,爬起來又向牆上撞過去,還氣急敗壞的埋怨說,你攔住我幹什麼?他們說,趕快把曹成連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