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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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到了,整個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一日千裏,發展生產,大煉鋼鐵……到處紅旗飄飄軍號響。響應上級號召,建大食堂,辦學校。曹莊大隊學校兼大食堂,辦在一起。當時的口號: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因地製宜,因陋就簡。學校地址,原來的曹家墳;建築材料就地取材;人力,各家出一人,義務勞動。
父親將曹家墳上的豆子收收,和其他勞力一起投入到熱火朝天的建學校勞動之中。
因為時間久遠,曹家墳實際已經是一座亂葬塋,二十畝田裏全是棺材,先葬和後葬的深淺不同,已經棺材靠棺材,棺材摞棺材,其中有個特大的棺材,外麵是磚頭用石灰和糯米汁錘成漿砌起來的,很牢固,密不透風。用鏨子鏨下來後,裏麵是槨,正方形,像會議室,或像個浴池,全部是整木頭做的,沒用一根釘子,卻嚴絲合縫,周圍放著壇壇罐罐。用鋼釺撬下來後,再裏麵是棺,棺材比正常的大好多倍,是黑漆棺材,黝黑發亮,像新的一樣,也沒有釘子釘,投縫合榫,是金絲楠木做的,撬開來一看,裏麵有深顏色的液體浸泡著兩具還未腐爛的屍體,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仰著,國字臉,有胡須,著裝像個員外,都沒有爛掉;女的趴著,身材苗條。大家很奇怪,為什麼不都是仰著?聽父親說,可能是男的先死,女的陪葬的,下葬後女的掙紮過。翻過來一看,臉上雪白,不像辛追那樣的幹屍,就像剛死不久的人。棺材裏還有綢緞一樣的東西,上麵都有文字,類似於帛書,不過都是彎彎繞繞的的字(可能是鳥蟲篆),沒有人認識。西楊莊武大夯和有幾個膽大的社員,找來牛拉犁的耕索套住兩具屍體的脖子拖了上來,正在大家圍看時,屍體發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臉慢慢變黑了,他們將屍體拖到河坎子挖了個坑埋了,再看帛書已經變作一灘灰了。這個事不久,武大夯幾個膽大的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去。不過那棺材的木頭可有了大用了——作為學校建築材料,加上其他棺材板,學桌凳、門窗全部解決了。當然,鬧鬼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
學校砌好了,前後兩進,前麵一進還有小樓,上麵像個小炮樓,下麵是過道。小樓是木製的,蓋的草屋,一個做鞋子的窮皮匠和他的兒子住在裏麵,上上鞋子,看看學校。據他們說天天看到鬼喊冤——是誰拆了他們的房子……時間不長皮匠眼睛瞎掉一隻,不肯住在上麵了。
學校裏麵有個食堂,兼做大食堂用。學校門口是操場,也是放露天電影和開社員大會的地方,舅叔公的嘴就是在這裏召開千人動員大會講話時歪掉的。操場南麵是一口方塘,就是姓曹的墓挖掉以後沒有填起來形成的,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荷花塘。荷花塘南麵是煉鋼鐵的土高爐,一時這裏風景獨好。
大煉鋼鐵,小高爐爐火熊熊。要生鐵打裏鍋,各家的鐵鍋都拎去煉鐵了,每天鋼鐵產量都在刷新。大食堂裏歡聲笑語,到時候男女老少排成長龍打粥盛飯,享受著“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的快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每畝田裏產量萬斤,浮誇風一路飆升……
大鍋飯不住的燒,田裏的鑼鼓不住地敲。我們裏下河地域田高水低(高郵除高郵湖、大運河),在大躍進年代,水利改造還沒有完成,栽秧還靠水車人工踩水。踩車是一件重體力活,都說人怕狠,鬼怕惡,踩車怕的十八腳,一兩個時辰踩下來最後還有十八腳,有人堅持不下來,在最後十八腳就會大口噴血,或倒下來就死了。為了鼓勁消減疲勞,每次踩車都要把鑼鼓家夥敲起來,鑼鼓唱唱起來。我父親不僅嗩呐吹得好,打鑼鼓唱唱也是一把好手。我聽父親唱過:
打起鑼鼓唱起來,
唱得春風楊柳擺,
楊柳花開等露水,
小大姐花開等郎來。
早上要唱早上來,
晚上要唱姐脫鞋,
中前午後隨人唱,
吃過晚茶唱裙釵……
鑼鼓唱詞有長有短,很多,可以一首一首接著唱,可以對歌式的賽點子對唱。經常唱的段子有:《四大鮮》《四大謊》《四大毒》《四大白》《四大歡》《四好聽》《十八摸》《五更進姐房》《五句半子》《俏冤家》……車水栽秧不是一時半晌的,一連唱幾天的詞是唱不完的,還有些豔詞葷段子也是層出不窮的。那時也沒有辦法,勞動強度太大,生產力低下,勞動樣式落後,人沒有好的營養,也無先進的娛樂,隻能在勞動期間唱些調情的民歌,嘴上快活快活,長點精神。
不僅是踩水車鑼鼓唱,不同的勞動有不同的唱詞。栽秧有栽秧號子,打夯有打夯歌,用牛有打來來,撐船有蕩槳小調……我的母親都是會唱的,也為大躍進增添了活力。
好日子很快過去,一九六零年到了。
糧食不知到哪裏去了,大食堂每天也隻能供應一點數得清顆數米的稀粥。趙家的小孩把食堂裏打回來的半碗稀粥裏的蘿卜纓子揀吃了,隻剩一口米粥,正準備一口喝下去時,被他的母親奪過去呼啦一口下肚了,小孩淚水汪汪,後來小孩餓死了。生產隊牛死了,老光棍李老頭分得一塊牛肝,回家沒有煮熟就吃下去了,牛肝發脹他就被脹死了。楊大寶子的獨生子偷吃生米,楊大寶子臨出門防止兒子再偷吃隊裏分的四兩米,用鉛絲穿過兒子的兩手虎丫(合穀穴位處),用老虎鉗子扭在桌腿上。東楊莊爾其子家父母全餓死了,小妹妹也奄奄一息,還沒有斷氣時爾其子就把她拎到曹家墳的大荒子上挖個坑埋了。路上的黃腫病人北風一刮,倒下就死了,我親眼所見,父親說叫路倒,字典上叫餓殍。遇到這樣的情況,父親就義不容辭地當當陰差——幫著埋葬死人。要是哪家死了小孩,用草席或蘆席一包,送到大荒子上挖個塘埋了,燒把紙,作個揖,歎息一聲說:不要心慌,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地上青的東西能吃的全吃光了,樹皮也被啃光了。後來吃觀音土、洋生薑,我吃過,屎都拉不下來,母親用手一點一點的為我朝外摳。我母親看到西楊莊的小矮子即武大夯老婆和瘌三娘(我的準嶽母)說,你們怎麼能活得下去呢?他們在田裏挖噎磚(一種野草的根)磨細厾餅子吃,我母親吃了後,心口就堵起來了,沒想到一病不起。“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那年我四歲。
父親為母親到元莊請醫生去了,大食堂放粥的時候,我拎著個小罐子去打粥,舅叔公說,怎麼你來的?我說我媽媽有病了。舅叔公說,懶病,要吃粥,把她抬的來!我拎著空罐子回家,母親一問,氣得直哭,頓時呼吸出現困難,我抱住媽媽害怕得直抖……
稍微平穩些之後,媽媽為我熬了一碗蕃瓜(南瓜),有點燙,我搬在手上站在門口的杏樹下用嘴吹著。杏樹是母親和父親圓房之後親自栽的,已經長好高了。我半倚在杏樹幹上吃起來,一塊南瓜剛剛銜進口中,“咵——”晴天陡然一個霹靂,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我沒有準備,一嚇,幾乎跳起來,一哆嗦,碗從我的手中掉落,朝地上一砍,碗破,蕃瓜滾進灰塵,黃黃的蕃瓜湯四散開去,拱得地上的淌灰鼓起彎彎曲曲的寒蛇(蚯蚓)路子來,像父親腿上的靜脈曲張,我驚恐地哭下來,哭自己的懼怕,也哭被死人雷打翻下地的一碗蕃瓜……
就是一個雷,並沒有下大雨。母親做起了針線,是為我做衣服。
“伢子衣服要做長些呐,以後就沒人做了。伢子衣服要做長些呐,以後就沒人做了……”我看她邊做邊自言自語,現在想來她有預感,可能活不長了。
父親將醫生帶來了,叫徐方山,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長長的胡須過胸,仙風道骨,是當地最有名的中醫,絕對能斷生死。但輕易不出診,因和我家有過交往——父親為他取二房時當過吹鼓手,母親為他取二房攙過新。他這次不是聽病情開方子抓藥,而是親自到我家為我母親診治。徐醫生把我母親脈一搭(把脈),直搖頭說來遲了!當場就哭下來了。醫生如此感性,說明我母親的病無力回天了。父親決定第二天送到高郵人民醫院去看。
第二天早上,父親把一點點糯米熬了一小碗糯米稀粥,要我端給母親吃,我母親勉強坐起來,臉上蒼白像一張白紙,看著我,要我把粥吃了,我聽話地吃了,母親臉上綻出了一點微笑。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次笑,也是我見到的唯一的最後的笑。
“媽媽笑了!”我高喊著。父親趕忙進來,問是否好些了?母親點點頭。
“我可能活不長了,你和伢子慢慢過,他長得醜,不惹人疼,不要送給別人……”母親說出斷頭話,父親哭了……可能我母親和父親同時想到了我的姨娘。
我姨娘是我媽媽的妹妹,從小給別人家當童養媳,八九歲,要做家裏的大小家務事,還要下地勞動,吃的是餿粥剩飯,稍不如意非打即罵,身上非青即紫,沒有一塊好肉,燒火做飯時大意睡著了,那家的婆婆就用火叉烙下她腿上的皮,洗碗無意打掉一隻碗,她婆婆拿起門裏的槳樁就打,我姨娘就拱到床肚裏,他們用挖泥的四齒灰叉在床肚裏搗,姨娘身上的破棉襖全是血……母親能放心得下嗎?
父親找了西揚茂盛和幾個大勞力,用門板抬著母親送高郵治療,經過西楊莊時,母親雙手合十,隻要見到西楊莊鄉親和熟人都作個揖。
“我要走了,家裏拜托啊!謝謝!謝謝啊……”母親上氣不接下氣艱難地說,最後隻剩下作揖,和微微點頭,她已經不能說話了……鄉親們沒有一個不流淚的。
到了醫院,母親放心不下我,住下來之後催促父親快回家照顧我,千難萬難地堅決地,說第二天再來。我糊塗的父親聽從母親的話當晚就回來照顧我了。那時沒有任何交通工具,來去醫院二十多裏路,全靠兩隻腳。其實我準丈母娘和舅叔公都先後來過。母親不知道,即便知道她也不放心。哪知就此永訣!當夜雷聲陣陣,確切地說是春雷陣陣,幹打雷不下雨。這種天象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春雷一聲震天響,來了什麼人。老人說春天打雷白骨堆。我母親昏迷了,之後無人問津,就被扔進太平間了……我父親守在我身邊,心卻在我母親那裏,聽到春天響雷,預感不妙,徹夜未眠……第二天我父親扶著棺材一氣蹦一氣跳,恨不得把地跺通。
母親的棺材抬回來就擱在大門口的石墩子旁,就是那個在路人、漁民看著是裏程碑的石墩子,母親經常坐在上麵做針線,看父親勞動,等待我父親在外吹鼓手或是做郎中回家。西楊莊的、東楊莊、李大橋、灣子橋的鄉親們來了,曹莊大隊熟悉的三朋四友也來了,親戚也從四麵八方趕來了,舅叔公和他母親及五個舅叔叔來了,西揚茂盛一家也來了……反正人很多,哭聲一片,還用可憐的目光打量我,五舅舅曹北鬥偶爾拉拉我的衣袖。我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自己在人群裏轉來鑽去,覺得抖抖的,“就像西風中賴在枝頭瑟瑟發抖的一片嫩樹葉”(我在《一路喜鵲窩》中寫過這句話)。母親穿壽衣(死人才穿的衣服)時,還軟手軟腳的,像個睡美人,一點也沒發硬(很奇怪)。才30歲呀,還像姑娘家。我母親沒有拍過照片,後來不知在什麼地方請來一個畫家,把我母親畫下來,就是母親躺在棺材裏的睡相,隻不過是把眼睛畫睜下來,像極了,嘴抿著,眼睛寧靜而憂傷,看著所有的人似的。在要把棺材蓋子蓋起來時,父親蹦得山響,西楊莊的幾個大男人抱著他。我個子矮,夠不上棺材,看不到母親,不知是誰把我抱起來,看到我母親好好的睡在棺材裏,和睡覺沒有二樣,我感覺到她是睡著了,叫了兩聲:媽媽!媽媽!她沒有理我,周圍的哭聲更大了,這時我母親閉著的眼睛流出一滴淚,有人喊起來:一奇的媽媽淌眼淚了!真奇怪,死了的人怎麼還流淚呢?這至今都是個謎。
母親下葬時,是吹鼓手麻爐罩子和柳青榆吹送的,父親沒有吹嗩呐,跺著腳哭得仍然像黃牛喊,我的頭和腰上纏繞著白布,為母親戴孝。從頭上垂下的白孝拖到腳後跟,大人們說是為我母親擋露水。送葬隊伍拉得老長,哭聲一路,伴著嗩呐聲《萬年歡》,呼天搶地,悲絕人寰。
母親的遺像,一直掛在我家堂屋裏,好像每天都在看著我們,不管我站在那個方向。
母親去世幾天時之後,桃花鋪了一地,之後連葉子也在朝下落,露出一樹樹青桃子、毛桃子、野桃子,喜鵲無影無蹤,白頭翁子飛進竹子棵裏,露天子在半空中叫得抖抖的,我孤單無助地發呆、目光遊移。
晚上和接下來的無數個晚上,我從門縫裏向外望,從土牆的裂縫裏向外看,看到桃樹林之外葬著母親的墳的地方,無意中看到許多燈,幽幽的、飄飄搖搖,一盞、兩盞,一撒一大串,就像有人在放焰火,像一隊人拎著一盞盞燈,西溝、東溝、南邊、北邊和曹家墳附近,不時地熒熒地亮起燈,比螢火蟲亮得多。父親說那是鬼火,我不敢出去看。父親又說不知那盞燈是你媽媽,我抖著膽子朝有燈的地方跑,但燈以同樣的速度保持距離向前跑,我站著不動,那燈也停下來,我覺得奇怪,回家告訴父親,父親說是鬼火,我又打了個寒噤,汗毛全部豎起來了。西楊莊和東楊莊的人都說晚上常常看到我家房子山尖子上掛著一盞燈,我更加恐懼,晚上更不敢出門了,連夜裏睡覺都用被子蒙著頭,尿急了也不敢起來解小便。父親是不怕的,好像父親和鬼有過交道。盡管怕,我清明除了給母親上墳,還到家前屋後無名的墳上燒點紙錢,清明之後,去墳上拔茅針吃。我介紹過,茅針是我們這些小朋友的唯一零食,吃之前都要撒一些在墳上祭奠一下鬼魂,打個招呼。
後來,家前屋後的桃樹不知怎麼了,一棵接一棵的死去,死得一棵不剩,不是親身經曆,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母親的死與桃樹有什麼關係?母親走了,桃樹也要走,沒有道理呀!
2
母親的土墳,不像別的墳墓令人恐懼,望上去那麼親切又令人傷心,我是經常流連忘返。
在家西麵不遠的南澄子河河堤旁,隆起的黃土,是長長的棺材形狀,我知道我媽媽就睡在裏麵。
父親每天要下地勞動,還要代行母親的職責,也就是既當爹又當媽。四歲的我,每天都溜到媽媽的墳前,想等著媽媽醒來一起回家,給傷心的父親一個驚喜。等得久了就趴在母親的墳上睡著了,時常父親放晚工回來把我托在雙手上抱回家,有時滿天星星,有時月亮升得老高。我絕望地想,媽媽不會站起來和我一起回家了。
“伢子衣服要做長些呐,以後就沒人做了……”好像風中飄來媽媽的聲音。
母親墳上的幡飄著,在風中呼呼作響,我站在家門口就能望到,像在和我招手。我每天總要來到母親的墳前,癡癡地等著。有一天我很驚奇發現墳的四周有了異常情況,白色的,像長大的米,可憐兮兮的,一窩窩一撮一撮地蠕動著,在我母親新墳一周的黃土裏尋找著什麼。我很好奇,非常憐愛這些細小的好像失去方向的家夥。我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它是什麼,但有一點我很堅信,與我母親有關,肯定是從地下來的,從黃土來的,從母親的身體裏來的,是母親的分身術,是一塊白玉粉碎之後的玉屑子,覺得很美,美得讓我心慌。
我馬上飛也似的跑回家,拿了空歪殼子(空河蚌殼子)來,把這些小東西小心翼翼盛回家,放在家門口事先挖好的一個個小坑裏,然後蓋上泥土,像和媽媽種豆子一樣。我一趟趟來回跑著,把媽媽墳四周的小可憐們全部搬運回來,大門口的圩堤上就隆起了一個個黃泥土包包,我心滿意足地想,種下去了,過幾天媽媽就會長出來了……我做了個夢,很甜美,媽媽站起來了,我撲向媽媽,不知有多高興,把自己都笑醒了。醒來後躲在被窩裏哭了一氣。
我很掛心,那些小東西種下去怎麼就沒有長出來?是不是時間沒有到?我在門口的小土包包和媽媽的墳墓之間不斷來回跑望,不放心,生怕媽媽站起來跑了我不知道。
我到媽媽的墳上去,每天每天(下雨天我就在家裏看著母親的遺像),有時一呆就是一天,有時就躺在墳堆旁睡著了,一直到夏天來了,墳上的草慢慢長高了,我仍然不自覺地每天去,但我從來沒有聞到過什麼異味,媽媽的香魂離開了,在地底下仍是一具香體。
母親深葬、圓墳之後,哭喪棒長得比我高了,我就在那圓錐形的墳一周轉圈子。父親知道我想媽媽,就對我說,明天請大仙關亡,把你媽媽帶上來好嗎?我興奮地問,真的嗎?
我很失望,隻見大仙抖了一氣,又哭又說了一氣,我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可是媽媽的影子都沒看到。
我還是朝媽媽的墳上跑,要不然就守著門口的小小的土堆子。父親又說,過幾天請人把你媽找回來好吧?我急切地說,倒好來!我不知道父親在哄我。
有一天我從媽媽的墳上回來,拿著小挖鍬子掀開門口的土包包看看,發現什麼也沒有,種下去的白色的小東西跑哪去了?我絕望了,很茫然地望著周圍的墳,胡思亂想:除了我的母親,那些墳是誰家的祖宗?少部分的墳有人來鏟個草,做個墳的帽子(挖來兩個或四個錐型土塊錐尖對錐尖地摞在墳頂上,像古人的官帽,尖對尖處壓上長方形的紅或綠紙條,在風中擺動,像頸項裏的紅領巾或綠領巾,在陽光中很耀眼),燒把紙錢,磕幾個頭,哭幾聲,大多數墳永遠沉睡在寂寞的時間中。每年的清明、七月半燒祖宗的時候,給母親燒個紙。磕個頭之後,父親總要我在那些墳的空白處燒些紙錢給野鬼,因為他們沒有親人,或親人不知道他們在這裏,順便跟野鬼們打招呼,不要欺負我母親。
住處偏僻,我沒有玩伴。過年父親逼著我去給西揚茂盛家——嶽父嶽母拜年,但我和西揚轉不說話,隻偶爾和她妹妹西揚生玩。也到舅叔公家去拜年,偶爾和舅叔公五兒子曹北鬥說說話。曹北鬥比我大一歲,我喊他五舅舅,覺得是我的玩伴我的依靠。莊上其他人家我很少去玩。莊上的小孩偶爾上南澄子河大堤上來,但我和他們玩不到一起去。聽到、看見西楊莊、東楊莊的小夥伴成群結隊割草、剮豬菜,猜雞窩鴨窩遊戲,大呼小叫聲震天動地,我孤獨中沉默寡言,一人在家門口尿尿和爛泥辦家家。最快樂的時光是當擺渡。
有人要過河,走李大橋嫌遠,挑擔的、背籃子的、老弱病殘、婦女兒童和膽小的不敢從李大橋過,過獨木橋很危險,大意就掉到河裏去了。我曾經走過一次,是五體投橋慢慢地像蝸牛爬過去的,魂都嚇掉了。後來發大水的時候橋被衝掉了,所以就更從我家門口過河走近路。我家有條小船,生產隊也有船扣在我家門口河邊上。
母愛的缺席,我沒人問,六歲就會遊泳,從小識得水性,撐個小船劃個小槳不是難事(去年我在湘西一條河上漂流,看到五歲的小孩撐條小船,賣吃的:一條黃瓜五元錢。我仿佛看到我的童年),反而是讓我來神的美差,聽到有人喊過河,立馬拖一條小竹篙子,解開船纜,像個水猴子,跳上小船,一篙一篙撐過去。經常來渡河的人大多熟悉:換糖的,有的敲著小鐋鑼“鏜鏜鏜”,好像告訴人們“糖糖糖”;有的搖著撥浪鼓“啵隆咚”,好像說“不能動”;有的是吹著笛子的,小竹笛隻有三個眼,換糖的人挑著糖擔子,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拿著竹笛吹著“哆來咪——咪來哆——”,有時高興還吹出“花腔”來:“哆來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哆——”,大人小孩一聽知道換糖的來了,紛紛找來家裏的舊貨(現在不需要換糖了,到處扔,都成了垃圾),奔向糖擔子,換糖的看到來的人不多,就吆喝幾聲:“破銅爛鐵破布爛棉花換糖來——”,這平平常常的一聲吆喝,“喚醒多少夢中人”,正在睡覺的孩子會一咕嚕地爬起來,在附近割草的孩子會一溜煙地跑回來,正在河邊洗澡(遊泳)的孩子會一絲不掛地爬上來,回家翻箱倒櫃地找破爛貨換糖吃。糖有圓球形的、斜角的薄荷糖,水果糖……更多的是麥芽糖。糖挑子的一頭放廢銅爛鐵、破布爛棉花,一頭放著像個“樹頭餅”(有小鍋蓋大的糖餅子,是麥芽糖),根據來換的舊貨大小多少敲多大一塊糖,是個精確的毛估估,換糖的也好說話,誰要是說再添點兒,就再添點兒,不是用刀切,是糖刀(梯形的鐵片子)放在大概的位置上,錘子對準糖刀的腰部“叮”的一敲,一條狹長的糖條子從大圓糖餅子上裂下來,剛敲下來是硬的,拿在手上或放在嘴裏一會兒就化了。我擺渡看到換糖的總是很興奮,可以得到點糖吃。來喊渡河的還有賣(換,用舊銅錢等金屬兌換)銅勺鏟子的,老遠的就聽到銅勺鏟子“稀裏嘩啦”的碰撞聲,用不著吆喝,他是走到哪響到哪,金屬的撞擊摩擦聲很清脆,是活廣告。還有是走親訪友,南來北往的客。到了過節特別是到了過年拜年,放人家過河,還能得到幾分錢的壓歲錢。除此,我偶爾擺弄一下父親的樂器,而大多數時間是在大門口望呆。
一些走莊串戶的,我不認識,父親有的也不認識。
挑擔的、要飯的路人常常坐在我家門口的石墩子上歇腳,他們議論這裏的土墩子。我時常也坐在石墩子上,吃早飯、乘涼、發呆、看看河裏的魚兒打花,或者是望到一些更好玩的鳥們。
常來河邊走走的鳥兒很多,大多我是熟悉的:天鵝、丹頂鶴、青樁、白鷺……它們站在河岸邊打盹,經常是一隻腳站著,像金雞獨立,猴著頭,縮著頸項,睜一眼閉一眼的,遠望它們就像河邊坎子頓著一隻隻鴨蛋形的壇子。天鵝張開雪白的翅膀扇著風,像人伸懶腰,舒服自在。野鴨在蒿草棵裏或遊或飛,或屁股一撅錐破水中天,隨心所欲。翠鳥停在荷花梗上守株待魚。桃花鴃(鳥叕 ,尖嘴長腿有鵪鶉大小的野禽)屁股一動動的,尖尖的嘴在水邊一忖一忖不知忖的什麼東西。看到桃花鴃桃花就開了,在胭脂紅的花托和剛剛露出一點胭脂紅的葉芽的襯托下,粉紅的霞光一片,每一棵樹擋不住的絢爛像燃燒的火把,像節日穿上新衣裳。每當這時,我就想起父親說的話,桃花開了,你媽媽就回來了。
桃花什麼時候再開?我家的桃樹沒有了呀!
沒有母親,沒有玩伴,隻有孤寂、寒冷和饑餓,交迫之中,我帶著能裝一斤米的小口袋到生產隊田裏去偷偷抹稻,被稀毛省看到,我做賊心虛地逃跑,上氣不接下氣,幾乎嚇得我肝膽俱裂,那時候親不親階級分啊,隨時被大義滅親。
我很卑微,我偷過給牛帶料的豆餅、菜籽餅吃。我小,弄不到略微好吃一點的東西。到了冬天,我身上的衣裳很破很單,破棉襖頭子還是母親死前為我做的,盡管已經加長的也短得幾乎穿不上了,縮在肚臍眼之上,紐子全掉光了,對襟子一掖,用草繩一紮,破絮爛棉花紛紛從破洞裏飛出來了。按照西揚轉的媽媽所說,身上豬油塊塊的(棉花從破洞裏跑出來了),虱蚤賴賴的。父親用秤一稱,連幾年未洗的鼻涕灰塵泥垢加起來才七兩重,是十六兩一市斤的秤,八兩才半斤,他當時就哭了。西楊莊的人同情地說,腰裏係草繩,愈過愈不如人。
“吃糠咽菜”是我長大最有體會的一個詞,那個糠不是小康的康,是皮糠摻點小糠的糠,比豬吃的小糠好一點,但小小的我難以下咽:隊裏難得分一點點皮糠加小糠,父親做成餅子,舍不得吃,而我頭仰在天上,硬吞,噎得眼淚汩汩的。好一點點的菜是芋頭莖葉,煮的很爛,粘茲茲的,看上去很好吃,但吃下去難受了,麻嗓子,抓不到摸不著,難受的氣都生不上來,我估計嗓子眼腫起來了。父親說,吃粗糠,養霸王。還講了個吃粗糠養霸王的故事。故事我記不得了,大概就是從小吃苦,長得有了出息的意思。我餓得實在不行,偷生產隊裏窖(埋)在六六六粉子(劇毒農藥)裏的荸薺種,點在田埂邊的蠶豆吃。原先埋農藥是防止老鼠和蟲吃,不想被我這大老鼠、可憐蟲吃了,我不知道怎麼沒有被毒死,可能我是有抗藥性的。有一次生產隊婦女勞動從我家門口經過,西揚茂盛的老婆圍腰子(圍裙)裏兜的什麼粉子,我問兜的什麼,西揚轉的媽媽即我指腹為婚的丈母娘說,是焦屑(炒焦了的麵粉),你吃呀?我不問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就是一大口——感到麻人、嘴作幹,味道嗆鼻子,我知道上當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太饞了。我什麼也沒想,忍著趕忙溜到河邊,吐盡嘴裏的劇毒農藥,用清水漱口,然後再喝進一肚子水,喝水洗腸,我們叫灌鼓洗腸。我想到我家貓狗吃了老鼠藥中毒後都自己蹲到水邊子喝水自救,後來我果真沒大礙,估計殘留農藥是有的,抗藥性又增強了。
我想活下去,什麼東西都試著弄來吃。
我家東邊的亂墳中的野草長起一茬一茬的毛針,我是及時去拔,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來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螞蟻,一部分自己慢慢剝開來吃,累了就攤在不知誰家的墳邊睡著了。
在這荒野的地方,還長著亂七八糟的帶刺的樹(荊棘),上麵纏著一些藤:有蘿蘿藤,長著菊花狀的葉子,刺小而密,鋒利得很,不小心碰到他就是一條血拉拉的印子,我割草是常被劃傷,我想要是魯班還沒有發明鋸子,我也許會想到。
有金銀花,狹長的葉子,比鳥羅花大一些,比金針花小得多的長柄花,黃的是金花,白的是銀花,她們常常開在一起,我們叫她金銀花,有香氣,陽光下幾隻蜜蜂圍繞著花朵嗡嗡地轉著,看上去美得令人心酸。據說她們是姊妹倆,父親講過:窮人家的兩個女兒,一個叫金花,一個叫銀花,長得非常美麗,可以用冰清玉潔來形容,家裏欠債太多,被賣進一個大戶人家裏做傭人,不堪主人的精神虐待、肉體折磨和人格的侮辱,相當於《白毛女》中的白毛女。一日聽到空中有誰在叫金花、銀花的名字,姊妹二人想法逃跑,結果被抓了回來,吊在樹上打死了,被埋在樹下。後來從樹根下長了兩根藤出來,從樹幹爬到樹梢,開出金花、銀花,向天喊冤:喊出了太陽,太陽無語;喊出月亮,月亮無言;喊出星星,星星眨眨眼睛;喊來黑夜、風雨,一直喊到喊魂的季節,大雪飄飄……年年喊,年年開滿金銀花。有無喊到什麼結果,我不知道。而我經常摘下嫩葉和花朵充饑,並不知道金銀花的敗毒養氣之功能。
還有一種藤不知叫什麼名字,它牽在樹上結了好多果子,我摘回家放在鍋裏一炒香噴噴的,吃在嘴裏有點粉有點甜,那時有毒沒毒都不知道,吃下去有點怕,半天看看自己還活得好好的,就把這種果子給點父親吃,父親說好吃。後來才知道是野山藥藤上長的果子,是大補啊。
有一年夏天,看到河裏有條死魚浮在水麵上,已經腐爛發白,不能用手抓了,我就回家用淘米籮——那時候已經沒有多少米要淘了,用來撈小魚還是可以的,這次是撈一條較大的青魚,不過已經臭不可聞,但聽說生的臭熟的香,我輕輕地倒入放有清水的鍋中,生火燒煮,慢慢地真的聞到了香味,燒好了吃到嘴裏腐腐的粉粉的,別有滋味。正吃著,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怕父親罵,趕忙把鍋蓋蓋起來。父親回來第一句話就問:吃什麼好東西,這麼香?把點我吃瞧。父親一嚐說,好吃。但父親說,這些東西已經腐爛得很了,不能多吃。
八月半過後不久,父親要到低田去割稻子,就關照稀毛省家照看些,他說至多十天半個月就回來,好在我自己能弄到吃的。老丈人家還不錯,隔三差五地來看看丟點吃的。而我夜晚無人問,經常睡露天覺,著涼了:我的頭脹下來疼,像個笆鬥,鼻子不通,用嘴呼吸,喉嚨像塞起來,咳嗽聲像個破竹篙子,一連幾天不想吃東西,燒得難過,想水喝……
“一奇,小炮子子還睡懶覺呢?太陽下屁股啦!”瘌老虎來到我門口。
“我很難過,想水喝。”我睡在門口的門板擱的床上,嘴已經幹得憔過來了,一層皮翹起來。
“跟我吃瓜去,清清火。”
“我走不動。”
“我抱你去。”瘌老虎把我輕輕地朝手上一托,抱著我朝西麵跑,穿過我母親的墳——這一大片地方是瘌老虎下瓜的地方,走向溝頭邦子。其實西瓜已經下市了,隻是一些了藤瓜等待最後的摘賣。
“怎麼不把我放下來?”我問。
“河坎子有熟的瓜。”瘌老虎說。
“這裏哪有啊?”我看到有瓜藤的地方漸漸少了,不放心地問。
“到了,下去吧!”我猛地被拋向空中,我未能反應過來,已經栽入水中,渾身被水撞擊得麻實實的,因為是早晨,水好冷,我很快沉入河底,因會遊泳,馬上手腳並用,冒出水麵,求生的本能,我劃到岸邊,狗一樣的朝上爬,我聽到瘌老虎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我隻當開玩笑沒有罵他,邊朝家溜邊想,但怎麼也想不通:他為什麼騙我乘人不注意將我扔進河裏?假如我不會遊泳,爬不上來,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人們肯定會說:小家夥偷瓜吃的淹死了。
回家我繼續睡覺,瓜沒有吃成,水喝了好幾口。一覺醒來,眼睛害起來了——眼睛火辣辣的灼人,像有沙子在裏麵硌人,此後每天醒來眼睛就被眼睛屎封了,用水漫漫脹開,終於有一天,眼睛不能睜了,即使睜開也看不到什麼東西了……
一會兒太陽咯咋咋地響,一會兒星星眨眨眼睛,一會兒月亮彎下腰來問我怎麼啦?母親朝我床邊走來,就是老夠不著我,我著急,著急……我睡在床上,看到好多人,影影綽綽,來來去去……
“一奇啊!”父親回來了,喊我?我呼啦一下爬下床來,跌跌撞撞朝堂屋裏走。父親走上前來,仔細翻開我的眼睛皮,大吃一驚:“乖乖啊,你的眼睛已經瞎掉啦!”我的眼睛長滿了白翳。我感覺到父親流下了眼淚,滴在我的手麵上。父親二話沒說,用麻繩背著我朝車樂衛生院跑。抄小路六七裏,到了車樂大閘,父親放下我,自己到碼頭上喝幾口河水。我坐在碼頭坡上,聽到幾個小朋友說著話從我身旁經過,說我是個瞎子,用手指骨節敲我的麻栗子(敲腦袋)。我知道他們欺負我,不敢動,怕滾到河裏去。父親雙手捧著一捧水朝上走,發現了大喝一聲,他們鳥獸般奔走了。我喝下父親手中的水,心裏清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