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藥水味不好聞。醫生說怎麼不早點來看的,拖成這個樣子?父親和醫生道苦情,說著說著就哭了。醫生很同情,立即打針,倒來溫水讓我吃藥……
醫生關照,回來後,給我帶料。父親沒有辦法,夾著個口袋,到稀毛省家借了半斤焦麵(小麥放在鍋裏炒熟了磨的麵粉),和舅叔公家借了兩勺子香油(菜籽油)。父親給我燉了一隻雞蛋,乘熱用熱氣熏熏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水熏得汪汪的,吃了蛋要我把油也喝下去。
借的焦麵吃完了就再也借不到了。
“隻能救急不救窮”。他們說,“宜殺人不宜救人”。也許他們說的是對的。
我問父親什麼是“宜殺人不宜救人”。父親說是你救了他的命,他和你要包袱雨傘。
父親不會講《農夫與蛇的故事》,卻講了個古時候發大水的故事:從前我們這裏發大水——運河決堤,高郵湖是個懸湖,大水倒灌裏下河地區,水上漂浮人畜和各種雜物,有個人叫呆三子住在大堤上,家有薄田五畝,舊屋三間,靠種地和打漁為生。洪災的時候,由於地勢高,房子沒有被大水淹沒,他劃了一條小船撈魚,聽到有人喊救命,眼看要被水流的漩渦吞沒,他趕忙劃過去,救上船,那人叫張富貴;又看到水裏有一團螞蟻,眼看要被水流的漩渦吞沒,張富貴說先把他送上岸,螞蟻就不要救了,呆三子不聽,把螞蟻救上了船;正要朝岸上劃,兩隻黃蜂飛不動落在一片樹葉上,眼看要被水流的漩渦吞沒,張富貴又喊,不要救黃蜂了,呆三子還是救了黃蜂;剛救完,看到漂在水上一根樹段上盤著一條蟒蛇,眼看要被水流的漩渦吞沒,呆三子也不顧張富貴的反對,也救了上來……上了岸,螞蟻、黃蜂和蛇各自東西,張富貴沒有地方去,就暫時住在呆三子家。呆三子把自己的幹衣服給張富貴換上,要內人弄點飽肚的食物給他吃……後來張富貴和呆三子娘子有染,張富貴偷了呆三子的房契和地契,還要霸占呆三子的老婆,趕走呆三子,並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告到高郵州署大老爺那裏,說是房子是他的,田地是他的,老婆也是他的。呆三子老實口拙,手中又沒有田契、房契作證據,被打入大牢。押解的路上,蛇在路邊的草叢中看到了,借助老鼠洞跟蹤到牢房的底下,想搭救呆三子。呆三子欲哭無淚,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大喊冤枉。大老爺弄來兩笆鬥芝麻,一笆鬥白芝麻,一笆鬥黑芝麻,和在一起說:如果是冤枉的,一夜之間分清兩笆鬥混在一起的黑白芝麻。當晚呆三子就一粒一粒地分拈著黑白芝麻,個把時辰才拈出一小把,這樣一年也拈不完,一夜時間分開黑白芝麻來根本是不可能的,急得汪汪大哭……蛇把這個消息告訴螞蟻,螞蟻就近調兵遣將,前來分拈芝麻,黑螞蟻拈黑芝麻,黃螞蟻拈白芝麻,雞喊時分,芝麻黑是黑、白是白,各自一堆。大老爺一看,黑白分明,暗自吃驚。但故意刁難說,馬上有十八頂八人大轎從此經過,如果說娘子是你的,哪頂轎子裏坐著你的娘子,看準了,逮下來,如果坐著的不是你的娘子,官司算你輸。呆三子隻好答應。蛇把這個消息告訴黃蜂。一會兒,十八頂大轎一模一樣,轎帷子裹得好好的,哪個轎子裏坐的是他娘子?急得滿頭大汗。這時他看到有頂轎子的頂上有兩隻黃蜂在繞著飛,他呆裏呆氣地跑上去逮住這頂轎子,轎夫停下轎子,大老爺把轎簾子一掀,果真就是他的娘子……大老爺無話可說,呆三子贏了官司,張富貴恩將仇報,情節惡劣,被打入大牢。後事如何,父親沒有講。
我想張富貴這人不好。
我們沒有辦法和別人家借多還少,自己想辦法找吃的。
我和父親做夾子、撲子、籠子抓老鼠、捕捉黃鼠狼吃。黃鼠狼的皮很值錢,一隻要賣到八毛至一塊五毛錢,那時一個大勞力幹一天才掙幾分錢。
黃鼠狼的夾子是幾片大篾做的,一條細麻繩扣著大篾一頭,另一頭抵在用硬篾子做的三角形機關上,機關向上一拉,大篾弓起來繃得緊緊的,然後搭起引線,在黃鼠狼經常出沒的溝溝坎坎處的,隱放在事先挖好的圓洞口,洞內有小魚幹做的引子(誘餌),黃鼠狼或老鼠之流的走到這裏,想吃洞裏的美味,伸進頭去,碰上機關,啪的一聲,對不起,像鍘刀一樣的硬篾子鍘住頸項,弓樣的大篾子死死頂著,這些饞嘴的小家夥,四肢蹬著、搔著、搔著,不一會氣絕身亡。也有聰明的黃鼠狼走過路過有意錯過,也有半聰明的家夥,心動後行動,但頭不伸進去,用前腳試探試探,撲篤一聲,前腳來不及收回,夾住了。我第二天去收夾子,遠遠看到夾子倒下了,心中一陣狂喜,終於打到一隻了。走到麵前一看,黃鼠狼還沒有死,看得出來經過跌打滾爬的掙紮,已經滾得像個泥猴子,兩隻眼睛烏溜溜驚恐、哀怨、企求地看著我,我心一軟想去放了他,但它不解我的意,上來就咬我,我一害怕,脫下破棉襖,猛一撲上去蒙著它,想到“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想到它放屁、拖雞,想到它的皮值錢,它的肉可以吃,狠下心來,你死我活地死勁往泥裏掯,就像晚娘捂死晚兒子,十幾分鍾後,不動了。
黃鼠狼撲子很簡單,用竹子或樹棍子釘一個有人高的梯形框子,一根接一根密紮紮地綁上葵花杆子——老的葵花杆子粗糙,有挫勁。45°角放在黃鼠狼經常出沒的地方,背麵放上石頭、磚塊,很重,一根棒子支撐著,搭上引線,通向機關,類似於閏土捉鳥雀的工具——弶,撲子的中間機關下有吊著的小魚幹、小鳥雀,夜裏饞嘴的家夥們走來,一咬誘餌,撲篤,把好吃的家夥撲在下麵,不得動彈,天亮收撲子時,看到哪個撲子倒下來,我的心就一陣抖動——打住一隻了!掀開一看,一隻黃鼠狼壓扁了,拖出僵硬的屍體,高興地拎回家,中飯菜有了,家用開資有著落了。
籠子是家裏老早就有的,是木板和鋼絲網製造的,也叫電籠,但從來沒有通過電,放誘餌的這一頭養一隻兔子——時常忘了喂草了和水,饑渴而死。有時放一隻雞或死鳥、魚幹,這一段是用木板做的,與鋼絲之間有鐵絲隔斷,就像的車駕駛員位置的隔擋,歹徒不好下手。電籠中間有踏板即機關,吊著引線,饞嘴的吃貨進來踩到踏板,撲篤一聲後門落下,站著進來恐怕就要躺著出去了。籠子放在靠父親房間牆外與豬圈牆之間的巷口裏,屁股對著北牆的一個洞,打開後門,主要是用來張黃鼠狼,運氣好能張(捕捉)到金錢豹、水獺貓。那家夥張到籠子裏,想逃跑,撞得鋼絲籠子震天響,好像地震了,我們睡在床上整個房子都在抖動,屋上的吊絡子灰和牆上的酥泥震得撒撒的。防止大家夥子把籠子崩散了,事不宜遲,父親和我各人套了一件上衣,來到巷口,開前門放出兔子,關好門,籠子再捆上幾道麻繩,將籠子抬到河邊,月光寒冷,霜氣逼人,有時要砸開凍,悶進水裏,金錢豹在水肚裏的籠子中這頭躥到那頭,找出路,打得水花翻翻的,最後兩隻前爪搭著籠子鋼絲織起的眼,慢慢趴下了……對不起,那時不知道金錢豹是國家保護動物,隻知道我們缺衣少食、饑寒交迫,張到一隻金錢豹就是一場戰鬥,是我們的節日,一張皮值好多錢,肉醃起來好過年。現在想想我們誘騙它們上當,然後要它的命是多麼的殘忍。實在是窮、餓,沒辦法。有一年好長時間什麼也沒張到獵物,好不容易張到一隻長有斑點的家夥,我說是小金錢豹,但有貓的慘叫聲,父親說可能是水獺貓,其實我們心裏很清楚,是野貓,我們違心地把它抬到河邊水裏悶死,可憐不幸的家夥那種求生的尋找出口的樣子我看得都哭了,沒辦法啊!中午煨的“水獺貓”肉太腥氣,我們都沒有吃,倒掉了。
黃鼠狼每年都能捕捉到幾隻。剝黃鼠狼的皮是技術活,一不小心皮上剝下一個洞,皮就不值錢了,所以它的皮都是父親剝。什麼也張不到就張老鼠,我會剝老鼠的皮。我用一根線扣住打死的老鼠的兩顆門牙,吊在菜笆園子的樁上,小刀從老鼠嘴劃開慢慢從頭剝皮到頸項,然後逮住頭上剝開的皮往下一拽,像脫棉褲一樣,皮就剝下來了。把小爪子剁掉,五髒清除幹淨就可以下鍋燒了。我常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老鼠的兩顆門牙,把一個老鼠頭放在嘴裏啃。盡管我們不是廣東人,害怕吃老鼠,都不敢吃老鼠。其實老鼠肉細膩味美。
有些昆蟲也是好吃的。蚱蜢是放在火上烤了吃的,烤得噴香、鮮脆,油滋滋的,好吃。知了、黃蜂也是美味。
另外豬蛋也吃得不少。那時候聽到周圍有豬叫,能辨別出是殺豬、閹割豬還是豬餓了的聲音,要是覺得是在閹割公豬,就趕了去,把公豬閹割下來的蛋——睾丸,我們稱之為豬卵子,撿回來,摸在手上熱乎乎、暖洋洋的,處理一下,然後洗幹淨放在鍋裏用水煮了吃,覺得好吃得要命。
還有一種好吃的是鳥蛋,我爬到門前的老楊樹上掏喜鵲蛋,和曹北鬥打軟梯到屋簷邊掏麻雀蛋,爬高上低很危險,大意一下就會跌下來,特別是掏喜鵲窩,不知道小喜鵲出了,老喜鵲護窩會從天空俯衝下來啄你,啄瞎你的眼睛,你要是手忙腳亂護頭護尾,手一鬆就會從樹上掉下來跌死。我跌死過,又活過來了。還有一種害怕是掏到蛇,蛇到鳥窩偷鳥蛋、小肉鳥吃,無巧不巧地相遇,它盤在鳥窩裏,我手伸進鳥窩,摸到肉饃饃的東西,以為是小肉鳥,抓出窩舉頭一看,魂都嚇掉了,一抖手在零點幾秒之內扔掉。東楊莊有個小黑皮,在屋簷邊掏到一條蛇,以為是剛出殼不久的小肉鳥,拿出來舉頭看時,一嚇張大了嘴,一鬆手,蛇也驚慌,嗤的一下進洞了——蛇從小黑皮的嘴裏鑽進度了,他摔下來雖然沒有跌死,但蛇在他肚裏七拱八拱,把小黑皮拱死了。我不會把嘴張著的,基本能吃到鳥蛋,但不吃剛出殼的鳥。曹北鬥經常摸到幼鳥,抓回家弄點油炸炸吃了。有一次我在家東麵亂墳的雜樹叢中的花椒樹上發現一個白果果(斑鳩)的窩,花椒樹上長有戳人的刺,我悄悄伸手摸進窩裏,摸到一隻白果果的背,我的心裏像沸水滾過,我完全可以一把抓住它,但我沒有這麼做,而是很溫柔地在它背上撫摸了兩下,就像媽媽摸著我的脊梁,白果果一驚飛了出去,我有點後悔,繼續一摸,是熱乎乎肉饃饃的兩隻鳥乖乖,調頭一看,白果果媽媽站在不遠處的高樹上中正驚恐不安的注視著我,我舍不得地把手拿開了,我想她(這裏不用它,她是鳥媽媽了)是誤會我了,我不會傷害你的。第二天我在東溝頭聽到熟悉的白果果叫聲:白果果——果……感覺不對了,估計白果果的媽媽把小白果果帶走了,我悄悄地去一摸,窩裏冷冷空空,一隻鳥子影子沒有了,我心裏很難過,很後悔,心裏說,鳥媽媽你回來吧……
不管吃鳥蛋還是吃豬蛋,或者吃東吃西吃什麼東西,吃完了,就是看母親去。肚子有了食物,我一溜煙地跑到母親的墳前,告訴她我吃過了。有一天我跑了去,不知是老鼠還是蛇在墳上拱了個洞,我朝裏看,黑洞洞的墳墓中棺材裏好像有個人睡在裏麵,越看越像:就是我媽媽睡在裏麵!我癡想著,說不定母親會活過來……時間看長了不知不覺睡著了,是父親半夜把我從母親的墳墓抱回來。我告訴父親,我看到媽媽了,她還睡在裏麵,什麼時候把她帶回家?我望見父親的眼睛紅了。第二天,我拉著父親一起去看,父親用手罩著眼睛朝裏麵看,說看到了,就是你媽媽,還睡在裏麵……
3
我繼續著往返於家和母親的墳墓之間,除了取魚摸蝦。有時候就呆呆地坐在那裏發呆,幻想母親的突然出現。父親看到我這個樣子,怕我得病,八歲那年,就和學校老師協商,讓我到學校上學。好在那個時候窮人家的孩子上學雜費減免,書本費一隻黃鼠狼皮的錢就夠了。
父親把我領到李大橋,說剃個頭,不要港頭花子似的。為我剃頭叫大粉郎,和熊大腕子在太湖上混過,我們都叫他大糞塘,潦倒後做剃頭匠。大糞塘可能幾天沒吃飽飯了,沒精打采的樣子,把我的頭剃得梨花塌冇(花裏花斑)的,像瘌疤,我父親很不高興。
回來後,父親翻出母親留下的衣服,說試試衣服,明天準備去上學。
平時我都是衣不遮體,冬天多半拱被窩、鑽牛房、烘火曬太陽。夏天是上下無根絲。有次父親撿到一支鋼筆給我,我身上沒有衣服,鋼筆沒處掛,就在肚子上係了根細麻繩,把鋼筆別在肚皮上,東溜西溜的,被生產隊裏叫滿天星的壞家夥看到了,笑我下麵長兩個呢!哈哈哈……
那天的早晨,一件布紐子在胳肢窩一邊的青布褂子,穿在我身上像個長袍子。我像芒刺在身,扭來扭去。父親塞給我一隻熱乎乎的東西,說給我帶學校裏吃的。我仔細一看是一隻幹饅頭,上麵生滿了綠黴點子,已經用火鉗夾住放在鍋堂裏火上熏過,有點焦黃了,香氣撲鼻。我奇怪哪有這個稀奇貨,肯定是父親舍不得吃藏在哪裏風幹了,我高興地一隻手插在口袋裏,緊緊捂著熱夯夯的烤幹饅,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似的(我衷心感謝父親用過期的食物喂養我遲熟的人生)。他把我攙到曹莊小學,同學們說我穿的是袈裟,都笑我是小和尚,曹北鬥和我在一個班,給我編了兒歌:長袍子,短套子,青田雞,坐轎子……說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西楊莊的西揚轉、還有毛丫頭、麻小羊、“小日本”“赫魯曉夫”“鼻涕蟲子”“刀螂”“大扁頭”“網篩子”他們也和我在一個班,對我還是蠻好的,但我孤獨慣了,和其他同學不太合得來,又不貪玩,一放學就回家。書本一撂,不取魚就摸蝦,學習成績也不算差。
暴風雨說來就來,幾個大雷把學校的旗杆打斷了,大雨下了半天,我們從窗子望操場,全是水,荷花塘的水和操場上的水連成一片,塘裏的魚留到操場上來玩,東一浪西一浪,像下了課的小學生溜到操場上,歡起來了。我們趁雨停下來,下課和放學溜到操場上,追魚、捉魚,更是如魚得水,也歡起來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沒有多久,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就刮到我們西楊莊了。
學校讓我們排好隊,每人手上舉著一根短短的蘆柴棒,蘆柴棒上糊著三角形的紙旗子,革委會領導帶著我們去造反。造反隊伍像條長龍,我們跟著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破四舊”“立四新”!“打到XXX!”先到了西楊莊的大老肥家,讓特務婆子站在摞在桌上的高凳子上,要她交代她的丈夫哪裏去了,說寄來一封信信在哪裏?“轟隆”一聲,地主婆子栽倒下來,昏死過去,有人喊,說給她灌點紅糖茶,造反隊伍的頭頭說她是泰州一條船——裝屎(死),然後把“特務”家的瓷器什麼的乒乒乓乓摜了一氣,碎了一地,屋內外一片狼藉,然後喊著“打倒叛徒、特務”的口號離開。我也跟著隊伍舉著旗子喊著,往南大堆上跑。
南大堆即南澄子河北岸,南岸和北岸各有一座“四舊”——關帝廟和耶穌教堂,我小時候放牛時經常在裏邊躲雨。哪知文化大革命到了,文化大破壞開始了。
舅叔公發出號令:破除迷信,什麼關公老爺舞大刀,我們農民隻知道舞大鍬,鏟除一切牛鬼蛇神;什麼野豬叫(耶穌教)、雞都叫(基督教)的,砸爛了看他叫不叫?
就在這天,可憐菩薩和耶穌被砸了個稀巴爛。好在上帝是仁慈的。
砸完寺廟和教堂後,我們繼續造反。接下來去了另一人家——南大堆這一帶住家就我一家(大莊上的三叔舅、武大夯、瘌老虎、虎扣子、紅皮等等人家逐漸搬到南澄子河北岸上來住,成了我的左鄰右舍是後來的事)。我們走著走著,五叔舅曹北鬥笑嘻嘻地對我說,下麵到你家。我不明白到我家幹什麼,以為是歇歇腳、喝口水或聽我父親講故事什麼的。果真走到我家門口停了下來,突然聽到喊起口號:破四舊,立四新,割掉資本主義尾巴!然後把一張大字報貼到我家的大門上。當然舅叔公沒有親自到場,他善於運動群眾。後來聽說真是舅叔公曹光明指使的。
接下來我的大叔舅帶著人砸掉我父親吹鼓手的家夥、母親攙新娘用的所有的“四舊”。還有——紫檀木雕獅子一對,功夫老爺一尊,都是文物。一對木獅子是我們家的命根子:我家住的單莊獨水,人丁不旺,聽父親說母親生第一個小孩即我的大哥,不幸夭折了,後來經高人點化,說河南麵有一大戶人家子孫滿堂,家有一對傳家寶——木獅子,父親的師兄弟麻爐罩子他們趁替人家吹鼓手“偷”回來供在我母親的房中梳妝台的桌子上(後文還要說到)。一隻公獅子,盤著一隻球 ,很好玩;一隻母的,懷抱一隻幼獅,很可愛。公的當然是父親,母的是母親,幼獅肯定是我,果然我生下來“保住了”,我們家帶著豬頭三牲魚肉糖糕到木獅子“失竊”的主人家打招呼。之後這寶貝就成了我家的鎮宅之寶。可惜的是造反派們硬逼著父親給劈了。功夫老爺也在打倒迷信、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聲中,被鋸了幾段,當時我親眼所見,鋸屑紅彤彤的一地,碎了身子的功夫老爺投到鍋堂裏,熊熊的火焰經久不息,相當於某掌聲的經久不息。破四舊破掉的還有鑼鼓家夥一套,轎子兩頂,古書《白馬拖屍》,祖傳秘方……
二叔舅帶人剁掉我家屋後的竹子,鋸掉我家門前和草塘埂上的樹,挖掉我家自留地上的花生,拔掉菜笆園子裏的菜,牽走我家的一頭山羊……我家的五隻鴨子在南澄子河裏覓食,造反派們和武大夯兄弟們、紅皮一幫人跳入河中圍捉,幾隻鴨子紮猛子、在水上飛,沒命亂撲騰……想朝我麵前逃,感覺它們在喊我:一奇——救救我們吧!一奇——壞人抓我們啦!我們要沒命啦!一奇——快救救我們哪——我們以後一定聽話,一定多生大蛋給你啊……我心裏直抖,求他們放過它們,但沒有一個人心軟,最終沒有逃脫他們的歡笑的魔掌,五隻鴨全被捉住,被勒住頸項拎在他們的手中,兩隻腳不住地亂蹬,就像我的脖子勒在他們手中,喘不過氣來……造反有理的人們發出勝利者的歡笑,但我分明覺得那種場麵就像日本鬼子下鄉掃蕩抓中國人家的雞鴨情景。看到鴨子蹬著兩隻蒲扇子樣的黃腳掙紮,我心理產生了許多毒素,從那時我非常仇視他們,咬牙切齒,恨他不死。我對父親說,等我長大了,去當兵,拿支槍把他們槍斃掉!這樣的陰影籠罩在我幼小的心頭很長時間。後來我讀到《邊城》裏端午捉鴨子情節時,仇恨就會發芽,以及看到電視裏西班牙鬥牛場麵,就希望牛把那個鬥牛士角死!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能恨在心中,不敢拿雞蛋往石頭上碰。我親眼看到父親下跪向他們求饒,他們把我父親打倒在地,騎在我父親的脖子上,我仇恨地拿了一把斧頭就向他們頭上砍去,好比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武大夯一把撈著我奪下我的斧頭……父親當場被欺壓得吐了血。走投無路的我們把這件事告訴舅叔公,舅叔公用大義滅親的眼光鄙視了一下說,“自己屙的屎自己吃!沒有抓起來批鬥就不錯了!”窮途末路的我們被當頭一棒,嚇得昏頭轉向,好像真的犯了罪!更加不被人同情和關愛,覺得連喝白開水都塞牙縫。
一年夏天,父親磨了點焦屑放在家裏給我,他參加防澇抗洪去了。我餓了就吃點焦屑,喝點涼水,熱了下河洗澡……著涼了,我的大腿丫巴疼得很。幾天後父親回來一摸說是涼核掉下來了,重受寒涼。實際是淋巴腫起來了。我也沒在意,沒想到愈腫愈大,拱(化)膿了。父親撐了條小船把我帶到車樂衛生院——我治療眼睛的醫院。
“要開刀。”到了車樂醫院醫生一看說。我一聽就嚇哭了。
他們把我手腳綁在開刀房的床框上,一個白大褂子掯著我,一個白大褂子給我開刀,他們戴著口罩和白帽子,我隻看到眼睛,我不知道有沒有給我打麻藥,但覺得很疼和害怕,一個勁地聲嘶力竭地喊著:“呆呆——”“呆呆——”“呆呆——”即爸爸,那時我們這一帶農村喊父親為“呆呆”。
“所有的人疼痛時都喊媽媽,為什麼你的小鬼疼的時候不喊媽媽隻喊呆呆?”醫生很奇怪,問父親。
“他沒有媽媽。”父親說著聲音哽咽了。
在我的詞典裏沒有媽媽這個詞,記憶中我沒有喊過媽媽。也許我兩三歲以前叫過。從有記憶開始隻知道和父親艱難度日。
有一天舅叔公也順便來看我,對我父親說:一個大男人帶一個小孩挺困難的吧,我帶你物色一人家,是邵伯附近的,家裏富裕,就送給他們吧,一奇到那裏不會吃虧的,你也好找個女人了。我侄女——一奇的媽媽地下有知會同意的。我父親帶著哭腔說,我不放心!他媽媽也不會放心的……正說著,舅叔公曹光明的頭疼起來,父親扶著他在床上躺下,趕快叫來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是他的大兒子,給他打了針,吃了止痛藥。兩個小時過去,舅叔公頭越發疼得厲害,像要炸開,用帶子紮起來也沒用。父親疑心是我媽媽來過,摸過舅叔公的頭了。就試探地說:“是一奇的媽媽來家了吧。”拿了一隻碗,兜了半碗水,用一雙筷子,為舅叔公站水碗子,“是你摸的你舅叔的頭把。”還沒有說完,一雙筷子在水碗裏站起來了!“果真是一起的媽媽摸的,我說的吧,他媽媽不會同意的!”父親對我舅叔公說,並立即轉話,保證說,“一奇不送給人!你放心!”說著,父親抓來一把米朝地上一撒,水碗裏的筷子“啪啦”一聲倒下了,“一奇媽媽走了。”父親說。舅叔公坐了起來說:“頭不疼了。”“隨你們便吧!”外公離開我家。
可能舅叔公是好心,但也不排除他想把我們家撤走,我父親是異性。
千難萬難,父親咬緊牙關堅持送我去上學。
文化大革命之初,我們還是學知識的。隻是沒有好東西吃,餓得慌。
我放學後風也似的朝家溜。饞貓鼻子尖,離家還有八丈就聞到一股股肉香,我的鼻子嗅了又嗅,是豬肉。我又有些懷疑,離過年還早,怎麼會有豬肉香呢?是不是在做夢有小夥伴告訴我,今天西楊莊爆出重大新聞:一下子死了兩頭豬,而且不是病死的,也不是掉到茅廁裏淹死的,更不是階級敵人破壞弄死的,而是人們所意想不到的死亡——是我不能理解的和爭風吃醋有關的兩敗俱傷——兩頭豬派誰去收科(配種)惹的禍。
在割掉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社員家裏是不允許多養豬的,要大力發展集體經濟,大力飼養生豬。西楊莊有一條三叉小河,走過類似直角的壩頭,就到了河的那一邊,是西楊莊生產隊公房和場頭,很大,主要是大集體脫粒曬糧食的重地。朝南靠小河邊子是由東向西一溜排豬圈。盡管豬圈和茅坑的牆上刷著“隻生一個好”計劃生育大幅標語口號,那是針對人,不是說的豬,豬要一年過兩窩,每窩要過18隻左右才符合“抓革命,促生產”大幹快上的形勢。而豬收科不能馬虎,跟當時的口號一樣,要“優生優育”。
上了一點歲數的農民都知道,豬收科要及時。當然,要等母豬起性(發情),還要有雄壯漂亮的爵豬(公豬種,我想大概是公爵的意思,對公豬的美稱,)準備著。母豬叫科豬,也叫婆子豬,到了一定時候就要起性,它的特點是:不肯進食,眼屎巴沙,牌子發紅(母豬的生殖器發紅)。為什麼叫牌子,我不清楚。牛,可以說牛B;狗,可以說狗B;而母豬,卻文雅地說它牌子。我對牌子很熟悉,批鬥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時,都要掛牌子的;上學時看到學校掛校牌,大隊部掛著革委會的牌子;同學曹北鬥是書記家的,老師問名字的時候,曹北鬥聲音很高而自豪地說,“我爸爸是大隊書記”,整天耀武揚威扛老子的牌子。為什麼母豬尿尿的家夥叫牌子,我沒有細問,可能是豬的繁衍力很強,西楊莊先民對豬的崇拜。豬起性還有一個特點是拱壞豬圈。有歇後語說,“女大怨娘,豬大拱牆”。這個時候,就要到有爵豬(公種豬)的人家或生產隊請,牽來爬一爬,也叫收科,過一響時,發覺沒有成功,還要來第二次。這些程序西楊莊的人很熟悉。
我與父親相依為命,雖然才八九歲,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家裏的大小事常常由我跑腿。所以一來二去,農村那點兒事也就透熟了。
我家曾養過一頭科豬,起性的時候,父親要我把莊上的細奶奶喊來,細奶奶就牽著她家的老爵豬喜氣洋洋地來了(細奶奶是孤寡老人,也替人接生,我出生的時候說也是難為她老人家的。資本主義尾巴還沒有完全割掉的時候,她養了頭爵豬,周圍四鄰的誰家母豬起性了,就牽著去爬爬,混個日生)。從西楊莊到南大圩堆上有一段路程,其實不用牽,細奶奶在後,爵豬在前,架子大大的,邁著官步,嘴裏不停地在嚼著什麼東西,像現今國內外足球、籃球運動員嚼著口香糖,從容自信又顯得興衝衝的自動朝前跑,它好像認識路,據說豬的鼻子比狗靈,能聞出地下的寶貝,哪個母豬的什麼氣味就不在話下了,它知道從哪裏來,往哪裏去,去幹什麼,比人活的明白。到了我家的豬圈,隻見一公一母兩頭豬在豬圈裏轉了幾圈,公豬把母豬紅腫的牌子嗅了又嗅,嘴裏還是不停地嚼著什麼,滿嘴嚼得沫子掉掉的,像演講者時間長了,嘴上沫子來來的……眨眼之間抬起前爪,猛然爬了上去,母豬也不避讓,很乖的樣子。公豬很著急,兩隻前爪搭在母豬的前脊背上,後兩條腿岔開來,從兩條腿之間的小肚子下伸出粉紅鮮鮮的草繩狀的螺絲轉子來(後來知道是公豬的生殖器,叫豬鞭,莊上人土,直接說是豬膫子),一下伸出好長,沒有對得準,不得進去,細奶奶對豬說,吼(著急)什麼?並用手托著豬膫子對準豬牌子鑽進去,隨著老爵豬的屁股一動動的,豬膫子拖出來插進去的,細奶奶的手一直托偎著生怕滑下來,影響收科的質量。我覺得好玩,並不知道它們都很快活,站在那裏看了好長時間,像看木匠用螺絲鑽在木質材料上錐眼,還看見細奶奶手上水沙沙的,兩條豬的嘴裏都白沫子灑灑的。生產隊裏勞動收工的婦女從此經過,有的紅著臉跑開了,有的笑了起來……
豬收科(授課、交配)結束,父親要我打點湯罐水(是燒大鍋帶熱的)給細奶奶洗手,然後請細奶奶吃蛋逼子(三隻水蛋),老爵豬喂了一豬食盆細康,還加了一點粥銀湯。我問細奶奶,兩條豬為什麼要爬科。細奶奶慈祥地笑笑說,是豬八戒招親,長大了就知道了。細奶奶留了兩個蛋逼子給我吃,我留了一個給父親。因為平時舍不得吃,一年吃不到幾隻雞蛋,一次是我生日那天,一次是我害眼睛。父親吃得更少。父親並沒有吃,說細奶奶跟伢子客氣什麼呢?細奶奶微笑著,從我父親手裏接過二毛錢(收科的小費)說,爵豬顯老了,不扶住讓它爬,滑下來就難進去了。
我家的母豬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
天冷的時候我是很盼望春天的。我一邊等待一邊曬太陽。一搬在草堆頭,為了避風,好多次是躬到豬圈裏和豬環在一起曬太陽。豬圈分上下灘,下灘著草糞,露天的,上灘豬睡覺,幹淨,鋪著草,有屋頂,避風,曬到陽光,豬認得我,我為它撓撓癢,捉捉虱子,它很舒服地閉目養神,還愜意地哼哼。我也不心慌了,可以和豬說說話,它沒有反對,沒有起毛,我想它聽得懂。春天到了就暖和了,基本上是打了春赤腳奔呢。這話我說過多次,我喜歡赤腳奔。西楊莊的人都知道,天熱了我就不穿衣服,還東裏溜西邊跑的,用洋話說,整天是裸奔。天冷穿衣服也沒有紐子,有紐子也被不住我的散馬野跳的,沒注意紐子就掉光光,跟我這個調皮鬼一樣,紐不住。紐子崩了我就搓根草繩往腰裏一紮。
後來,細奶奶家的老爵豬歸了大集體,集體又培養了一條小爵豬。原來出去爬科都是老爵豬的份,這天就讓老爵豬呆在豬圈裏歇歇了,牽了年輕的公豬出去招親。收科回來,年輕的公爵豬正閉目養神,老爵豬把豬圈的隔牆拱通,跑到年輕的爵豬圈裏來,上去一口咬住小爵豬的豬膫子,咬了個洞,還不鬆口,小爵豬憑著年輕力壯反過來也一口咬住老爵豬的膫子,死不肯鬆口……一下子死了兩條。
這是一件大事,要是在個人家裏,全家人就要圍著豬圈汪汪大哭了,而社員們卻個個喜笑顏開。在這個時間吃到大集體分的豬肉很難得;覺得豬與豬之間爭風吃醋很新鮮,令人們不可思議而又好笑;這件事的發生使他們又聯想到人,引出了“嫖馬馬、偷人(偷情),調情、私會、私奔,抓姑佬”的話題。但跟我沒關係,我也不懂,就當刮西北風的。
在西楊莊,幹溝頭,剝老牛,大家都有份。在大家一陣陣鬧哄哄的、七嘴大八言的議論說笑之後,就有了我鼻子聞到的肉香了。
我一口氣跑到家,大喊一聲,“吃肉了”!
4
“這就是一奇吧。”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以為父親將媽媽帶回來的,定睛一看,一個陌生的女人,懷裏還抱著一個嬰兒。父親說,“叫姨娘”。我伸了伸舌頭,噎了口水,怯生生地喊了姨娘,悄悄地看著這個姨娘懷裏熟睡的嬰兒。
“這是你小妹妹。”姨娘笑眯眯地說,臉白得耀眼。
我心想,父親說過,“門口戧著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家裏這麼窮,哪裏又冒出個姨娘來,而且又從天上掉下個小妹妹?
我莫名其妙,其實父親也不清楚,隻知道是大隊安排西楊莊來的下放人員,屬於黑五類分子,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父親雖然搞點副業,但是根正苗紅,世代貧農。我家隔壁一間帶一拖的空房子還在,無後老人去世之後房子一直空著,這時侯正好派上用場。
這位姨娘清楚,是她自己提出要求到西楊莊來的,有投親靠友的意思。我的父親想,投什麼親靠什麼友?他忘了大半年前發生在冬天的事——
那個冬天特別的冷,這天中午開始就大雪縞搞,到了晚上隻見一片白,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李大橋往家跑。
作為郎中又是個吹鼓手的父親,這天是到李大橋為一戶人家辦喪事當吹鼓手超度亡靈的。因為離西楊莊不遠,吃過晚飯就往家跑,嗩呐夾在胳肢窩裏,手裏住著長笛子當拐杖在雪地裏忖著。當父親走到家的隔壁時,聽到裏麵有響動,不是一般的響動,好像是板凳倒地的感覺。自從無後老人死去之後,這房子已經好久沒有住人了,雖然有點汗毛汗毛豎豎的,還是決定進去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