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滴淚(3 / 3)

孤老頭剛去世不久,在這個房子裏曾經發生過一件事。也是大雪飄飄的晚上,一對青年男女相約在這裏私會,被“家人”(不是本地的人)跟蹤發現,“家人”把肉光光的他們吊在屋梁上。父親透過門縫一看,像兩頭剛剛燙過刳光毛的豬,女的披頭散發,身子在洋油燈光下白厾厾的刺眼。父親正想怎麼辦的時候,看到他們開始棒打。父親回家拿了一把草鷹(木柄一頭按上鷹嘴樣鐵鉤子,鄉下堆草堆啄草用的工具)一下把門鑿開,大喊一聲:不許動!一夥人嚇愣住了。父親和他們對峙著,騎虎難下,那夥人高叫到:“我們家務事關你什麼屌事?”他們人多勢眾,父親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兩個肉人子從屋梁上放下來,用麻繩捆在一起,下了一扇門抬走了。

父親不放心,悄悄地像個特務跟著,看到他們把兩個肉人子扔在西楊莊的小河西溝的冰雪凍上,一群人嘴裏罵著:“狗男女!凍死你們!”

父親悄悄溜回家拿了幾件褂褲貓著腰兔子樣的奔的來,把繩子一氣解解,叫他們穿好衣服逃命去了……

這次屋裏沒有燈,父親劃了一根火柴,一看,驚出一身冷汗:板凳倒地,屋梁上吊著一個還在晃動的披頭散發的女人,立即上去一把抱……黑暗中,解救下來的女人緩過一口氣來……無助地告訴父親,她懷孕八個多月了,包袱無法卸下來(把胎打掉),跟的那個人犯了錯誤又被抓起來了,走投無路,隻有一死一了百了。父親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要焦,他有辦法。他知道有一種草叫打胎草,可以把孩子拿掉,叫那個女人稍等片刻。

一會兒,父親燒了一碗熱粥來,叫她先吃下,又捧來一隻有蓋子的銅爐子(祖傳的火盆)讓她先烘烘手腳,他出去找找打胎草。

父親治療毒蛇咬傷、跌打損傷是遠近聞名的。他識得百草、知道好多偏方,會醫治好多疑難雜症(我母親除外)。他知道打胎草在家屋後頭就有,閉起眼睛也能找到,以前也給偷嘴的大姑娘卸過包袱。

他拿起放鴨和張丫子(張長魚工具)用的挖鍬子,在屋後下坎,掀掉雪,挖開凍土,敲碎泥土,理出一把草根,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就是的,打胎草。回家用溫水洗幹淨,放在搗煙葉的石碗子(作搗藥罐子用)搗爛,盤成一個大草丸子,拿到隔壁,從那個女人的下身揣(塞)進去。這些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女人渾身抖得像篩糠。

父親說,好了。

女人不說話。

父親又說,夾緊些!把爐子抱在懷裏,我回家燒壺水來。

兩袋煙的功夫,父親一手拎來一壺水,一手夾來一床被。水壺頓在盆裏放在女人身邊,被蓋在女人和水壺上麵,父親裝了一袋煙,默默地吸著。屋內隱隱約約映著白雪貧寒的微光和煙袋裏溫暖的一星閃爍。

雪還在下著,枯樹枝被積雪壓斷,哢嚓一聲,不知掉在何處,隻聽到喜鵲窩裏的喜鵲驚得“喳”了一聲;風從土牆的縫裏拱進來,打著幹冷的口哨;野貓在屋外的雪地裏對著北風無名地呼號著,很淒厲的樣子,像嬰兒在哭。

一袋煙剛剛吸完,就聽到女人的喊疼的聲音,一陣緊接著一陣,而且聲音愈來愈大,身子也起伏起來,破床跟著搖起來,屋上枉笆(蘆柴編成)裏的泥灰從上麵撒下來。

父親拎開水壺說:“要下來了,把褲子褪下來,用勁陣!”連忙擦了一根火柴點了個蠟燭頭。

女人嘴裏咬著被頭,一手捂著眼睛,一手死死地扣住床邊子,壓著聲音,臉刷白像紙,都因叫喊得走了形,一副死去活來的樣子。

“不要怕,伢子露頂了,再下勁陣一下!”父親一邊鎮定地說道,一邊動手把胎兒往外夾。

“啊——”女人一聲聲嘶力竭。胎兒像從樹丫巴川了出來。

“哇——哇——哇——”草鞋大點點的嬰兒竟然啼哭起來。

“月份大了,伢子還活著呢。”父親很意外地說道。以往打下的月份小,都是息胎子(斷氣了),父親就用舊衣服包包紮紮,蘆席一卷找個地方埋了。說是做點陰差可以積點兒陰德。這次是積點兒陽德了。等衣胞出來,剪掉小孩的臍帶子,嬰兒又“嘰哇”一聲哭起來。父親轉身到老櫃上的香爐上抓了一把陳舊的香灰,撒點在嬰兒的肚臍上,多餘的全納在女人的那個地方了。女人夾了腿,翻身滾下床,跪在父親的麵前,發出風從牆縫裏飄進來一樣的聲音:“恩人!”頭垂著,頭發披在女人的臉上,像個女鬼。

“不能這樣,大動會血崩的!”父親把女人扶上床,父親沒敢細看女人的臉,說,“你先歇一夜,明天我來把討債鬼送掉(抱給無後的人家或漁船上撫養)。”

父親又燒了一碗老紅糖茶給女人喝下去,把銅爐子的火撥了一下,放進被窩,才帶好門離開。雞叫頭遍了。

第二天早上,滿天下一片白,大雪堆過門檻,雪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僅有的一把糯米父親煮了粥,送到隔壁,敲敲門,沒有人應,推開門一看,床上是空的,被子和上吊的繩子也沒有了,地上隻有爐子和水壺。

父親估計,女人大早背著嬰兒離開了……

“開飯了。”父親吩咐著拿筷子、盛飯。

父親舀肉湯。豬肉和白菜一起煨的,鍋蓋一開,白花花的一層肥肉,滿屋子都是香氣。

有肥肉吃,我高興的小臉拐子紅通通的。父親不住地往那個姨娘碗裏夾肉,像一家人一樣。那個姨娘又轉夾給我。

吃過飯,父親把隔壁的破房子簡單掃順,先把母女兩個安頓下來。

我在家看門口,父親到生產隊晚彙報去了。

社員們集中在場頭上的公房裏,先跳了一曲《忠字舞》,大家跳得很高興,臉上洋溢著某種窮快活的幸福。坐下來後打開紅寶書學習毛主席語錄,“……要做一個高尚的人,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其實大家都“透熟麻利哄”的,會背了。然後每個社員彙報思想:有社員說他有過嫖馬馬的一閃念。社員們笑起來。隊長西揚茂盛說,鬥私批修要狠鬥一閃念。有社員說,一天到晚忙做事,太累,那家夥都沒勁翹了,沒有思想,也沒有想低級趣味。西揚茂盛說,不要老是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還有社員說,忠不忠看行動……西揚茂盛誨人不倦教導大家,“抓革命促生產”,“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他關照我父親劃清階級界限,不要當資產階級的俘虜,回家用蘆笆把兩家隔開來,嚴防和黑五類穿一條褲子,坐一條凳子,打一個號子……西揚茂盛還沒有說完,滿天星笑起來說,不和她睡一個被窩筒子……嘻嘻嘻……向毛主席請罪!西揚茂盛性子很耐和,不無限上綱,說歸說,笑歸笑,就算了。

第二天,父親割了些鬼楊柳子(皮很灰暗的一種柳)在兩家之間隔了一道籬笆,算是劃清界限了。

母女倆暫時在我家代夥,我從他們的交談中知道,這個姨娘姓陸,叫安修,嬰兒小桃枝,覺得他們的名字很新鮮,很好聽。

父親從草堆上拔了幾捆草回家,我幫忙一起紮草窩子。

先紮個睡窩(搖籃)。睡窩是給小桃枝紮的,橢圓形,像個澡盆,有腰身。父親在草窩子一邊用楦錐錐,我在一邊喂草。

楦錐是竹子做的,把一節竹子的一頭削成斜頭子,斜口兒刀子樣兒,像個放大的打針的針尖子,從一邊的草楞子錐過來,我在另一邊捏幾根草對住斜頭子的竹筒子穿進去,父親在一邊再拽過去,然後環頭把一圈圈草楞子絞紮起來。睡窩紮到有我的胸口高就收口了,紮成一圈草辮子完工。最後從腰身處穿進幾根木棍,把草窩子分成上下兩層,下層預備天冷放火盆用,上層放嬰兒(嬰兒還不會站,隻作睡覺用)。

多下的草,接著又紮了個小桃枝的站窩。站窩是圓柱形,也有腰身,給嬰兒站著用的。第三天又紮了一個椅窩,給陸安修平時坐坐椅椅的。

“連成啊,像這樣戳戳搗搗的事留點給我幹幹呀,嘿嘿嘿。”是滿天星(滿臉麻子,西楊莊的八腳貓)。他也會紮草窩子,還會紮紙房子,砌牆蓋屋。不過他說的“戳戳搗搗”不是說的楦錐錐草窩子,而是那個意思。

“你來啦?”我父親知道他的心血不正,沒有接他的嬉皮話。滿天星是父親請他來幫忙把隔壁的鍋重支下子。鄉下房子和鍋灶的結構我都知道,就是“大門朝南,煙囪朝天,燒穰草冒青煙”。原來的鍋灶長期不用,已經一處生火八處冒煙,快要倒塌了。

陸安修要過去幫忙,父親攔著說,不必要,一奇過去打個下手就行了。父親清楚,不能玩,這家夥一步一個血印子,上次滿天星在大河裏罱泥,上岸到人家借火點煙,見到人家寡婦在燒晚茶,跟人家說淡話撩人家:“姐姐門口一棵麻,兩個嘰溜(知了)往上爬,問他爬上來幹什麼,我請姐姐吃蛋茶。”說著說著,手就摸寡婦的兩個奶子了,摸著摸著,在鍋堂門口到把寡婦的褲子褪下來了……恰巧給個放鴨子的賴二狗子看到了,賴二狗子又做了一回,他媽媽的……

滿天星砌鍋灶。父親把剩下來的草捶捶熟,打了兩雙草鞋,給陸安修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參加生產隊勞動穿,陸安修看得入了迷。

“床上的肉洞要不要堵啊?”滿天星在隔壁高聲問,故意把“牆上的漏洞”說成“床上的肉洞”。父親知道鍋支好了。

父親請滿天星一起吃了晚飯,滿天星的大金牙子老是呲起呲起的。陸安修除了謝謝沒有再說多話。我看不慣滿天星的醃臢樣子,我也仇恨滿天星!

上次舅叔公的大兒子娶新娘子,我們全西楊莊家家都去出人情,我們是親戚,父親也把我帶去了。父親為舅叔公幫忙,坐席的時候我和滿天星武大夯瘌老虎他們坐在一個酒桌上,暖房酒的第一道菜是血子汪豆腐,即豬血和豆腐在一起汪,在民間是有寓意的——高郵有首民歌唱到:“月亮出來一道箍,我見姐姐殺肥豬;姐姐瘦肉我不吃,要吃血子汪豆腐。”這是一首情歌,是向“姐姐(姐姐無大小,隻要喊得巧)”示意,要和她睡覺。“月亮出來一道箍”是指姐姐拿出來洗澡的大澡盆;“我見姐姐殺肥豬”是他看見姐姐洗澡,渾身白厾厾的;“姐姐肥肉我不吃”是說他不是想吃肥肉,盡管窮困時期肥肉是人們的向往;“要吃血子汪豆腐”是指和姐姐做愛或娶她做老婆。“血子汪豆腐”是強調初夜男女好合後的狀態。舊思想看重貞操,如果初夜不見紅,說明新娘子不新了,走過漏子了,有過狀況了,可能故事發生過了。初夜有紅是白才是清白女兒身和男人的爺們貨真價實,這個大家都懂的。喜宴上的“血子汪豆腐”真正的意思包含著傳統的思想和美好的願望,我小的時候不知道,隻曉得吃飽肚子。不過這次第一道菜把我吃了個大苦:血子汪豆腐上桌的時候,滿天星很陰地說,你們快吃,血子汪豆腐都不冒熱氣了。武大夯瘌老虎們都附和說,是不熱了。我沒有經驗,一看真不冒熱氣了,就剜了一勺子(調羹)放入嘴中,哪知是葷油蓋住熱氣,實際不得命的燙,進了嘴我想吐出來又怕他們說我窮神,噎下去食道就會燒壞,我隻好含在嘴裏,眼淚滴滴地忍著燙,一點點將一勺血子汪豆腐噎進肚裏,即使這樣我的嘴和喉嚨燙出瘤僵大泡,不能再吃東西了。見我上當了,武大夯們哈哈大笑,說我窮命。我顧不上他們的恥笑,趕快溜下桌兜了一瓢冷水喝下肚裏,嘴、嗓子眼、食管一路和胃子才好受些……我個把星期不能吃東西,嘴裏、食道全都化膿,呼吸都很疼很艱難,每天隻能喝點粥銀湯和冷水……他們把悶苦我吃,害我。

想起曾經有小孩被燙死的事,我就仇恨入心要發芽的樣子,恨不得把他們打入十八層,但沒有做到“無毒不丈夫。我可能沒有大丈夫氣概,有人說我沒血性,真有點辜負我的活著了。

不過假如在飯桌上有長者告訴小孩要小心燙著,這個人我要深深地給他鞠一躬!

所以,我看到滿天星就來氣!眼不看為淨,帶著小桃枝妹妹玩去了。

5

陸安修和生產隊的勞力起早帶晚幹勞動,收工遲早不定。有時根據需要配合掃盲,陸安修擔當教員是在八腳貓滿天星家。他是西楊莊第一家裝有廣播的人家,房子相對寬敞高大得多,集中聽廣播、上夜校都放在他家。第一次集中學習“日月水火”,陸安修一個一個字教,分析音形意:“日,日,一日就是一天……”

“哈哈哈……”滿天星笑起來說,“一天一日可以,一日一天我可吃不消。”陸安修臉紅了。

“嚴肅點!”西揚茂盛把帽子一除朝大桌上一摜,露出了瘌疤。

武大夯討好又似笑嘻由地說:“好!隊長秀頂光,不是大人物也要代表黨中央。”大家又一陣哄笑。

“你瞎說小心打成反革命,你這個武大夯!”西揚茂盛有點惱火地抓起帽子戴到頭上……

生產隊勞動是混得離不得,哪怕空打號子假出力,大鍋飯就是這樣。陸安修去勞動小桃枝就常常餓得哇哇大哭,隻有我放學回來抱著去送奶。

我家裏窮大家是知道的,夏秋天,我除了上學,回家是不穿衣服的。田埂上我夾著小桃枝,是小肉人子夾著細肉人子,一群在田裏栽秧的社員們都笑道:“你們看,大癩鼓(癩蛤蟆)夾著細癩鼓哦!”有的附和地笑著說,“是呢,大田雞(青蛙)夾著細田雞。”都說好玩,其實一點也不好玩,兩個肉人子肚子上除了泥汗就是鼻涕。

大人們有時出去挑氨水,拾糞,挖腐殖酸,挑大型工程,就無法去送奶了。小桃枝餓哭了,我就搖著草窩子,哄她睡覺。姨娘臨走時關照我喂她一點米糕糊糊,我不太會喂她,小桃枝頭扭過來扭過去又不肯吃,喂得臉上鼻子都是,我沒有辦法,聞到糊糊的味道也又饞又餓,就用舌頭把小桃枝的臉舔得幹幹淨淨。小桃枝睡著了,我想起張魚的花籃(竹篾子做的,花生狀,有一公尺長,有水桶粗細,兩頭有倒須,魚大意跑進去玩玩就出不來了)張到河裏,是不是有魚進去了,下河撈上來看看。一條魚也沒有進去,我又放到河中。剛剛爬上岸,聽到小桃枝又哭了,回家一看,不得了,屎拉下來了,弄得兩隻小手上、滿臉滿嘴都是的,把我急壞了,趕忙把她抱到河邊放在水裏洗,好不容易才弄幹淨。我爬到睡窩上摟住小桃枝哄她睡覺,我自己也累了,睡著了。夢中感覺小雞雞癢癢屑屑的,醒來一看,不得了——小桃枝正趴在我的襠下吮吸我的小雞雞,還吮出有滋有味的響聲來,好像上麵有二兩洋糖。我一嚇趕忙從小桃枝的嘴裏朝外拖,小桃枝就是不鬆口,我像拔河一樣下勁朝外一拽,出來了。小桃枝嗬嗬地笑起來了,我感到疼痛。我溜到房子外邊細看了我的雀仔,有點腫了,我有些後悔,讓我嚐到苦頭。到了天晚的時候,尿尿像洋辣子(樹上的有毛刺的害蟲)辣的,或像火燒一樣難忍,像上次被寒蛇(很臊的紅蚯蚓)吙(類似於叮咬過)過一樣。那是見到小桃枝前年的事了。

我一人坐在家門口尿尿和爛泥,模擬搓圓子,厾燒餅,包餃子,做得忘乎所以。到中午尿尿喊疼,幾乎尿不出來了,父親一看說,不得了了,是寒蛇吙的,小雀仔已經腫得有河豚魚(我家門前河裏一種魚,有毒,一般不吃。弄魚的時候,無意撈上來,那魚就會氣鼓鼓的),腫得發亮,皮裏像有了水,一碰就要破了的樣子。我又疼又害怕地哭了起來,父親說,別怕,我來。父親把河裏的幾隻鴨換回來,其中有一隻是榮鴨(公鴨),他從長魚(黃鱔)缸裏撈出幾條泥鰍扔到我襠下的地上,幾隻鴨子搶了起來,父親故意抓住榮鴨不讓它吃,其它幾隻鴨子搶到後都溜到一邊吃去了,這時候父親要我把兩腿叉開,他抱著榮鴨來到我的跟前蹲下來,讓榮鴨嚓咬我腫起來的小雞雞,嘴裏還念念有詞:“寒蛇吙雞巴,就讓榮鴨嚓,寒蛇吙,榮鴨嚓……”幾次一嚓,咦?消腫了。但麻煩來了,沒過幾天,我撂幾條泥鰍魚給鴨吃,榮鴨上來一口就把我的小雀仔吞進嘴裏,還不住地往嗓子裏噻(吞咽),死不鬆口,我疼得哇哇直叫,父親聞聲趕來,扳開榮鴨的嘴,救出雀雀來。但父親用力過猛,把個鴨嘴扳得像兩片篾片子往上下翹,榮鴨整天合不攏嘴了。

吃回苦學回乖。我再也不敢讓寒蛇和鴨子碰我的雞雞了。

但這回受傷是我沒有想到的,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放在心裏,不敢告訴任何人。

又一次抱著小桃枝去送奶的時候,在田裏挖墒溝的滿天星大驚小怪地笑我說:“耶?一奇的膫子(小雞雞)怎麼是白的?真是一奇啊,哈哈哈……”在田裏碎垡蓋籽的婦女都掉頭好奇地看,說我長著一隻白雀仔,嚇了一跳,我自己也低頭看了一下,其實不白,隻是說在無心,聽者有意,心裏有鬼。

我覺得很難為情,有點害怕,兩腿夾了夾,用手捂著,引得社員們一陣笑。那個天大的秘密,我不能說,一陣風似的溜到河邊掐了一張老荷葉係紮在腰間,把雞雞擋起來。

小桃枝像我一樣,長得又小又瘦,當她又一次哭了要哄她時,我小心著再也不敢大意那寶貝玩意兒去冒險了,而是伸出拇指給小桃枝吮吸,開始不願意,時間長了也習慣了。但每次都要咬一咬,好在有指甲擋著,及時從嘴裏縮回來,再放個包被子或者衣服的角給她咬。

小桃枝喝她媽媽的奶,喝著喝著,就咬一口,把她媽媽的奶頭都咬傷了,小桃枝還嘿嘿的笑。盡管才十個多月,沒有辦法,隻好給她斷奶。

斷奶是件大人和小孩都痛苦的事,弄不好小孩就得奶相思。剛開始很艱難,小桃枝整夜哭鬧,要奶喝,摸摸就摸到她媽媽的懷裏去了,這怎麼斷得掉呢?她媽媽聽別人說,用黑墨把奶子塗起來,小孩看了害怕就不敢喝了。我到學校要曹北鬥和高年級的同學借來毛筆和黑墨。

農村婦女給孩子喂奶是不背人的。農村有句土話說,大姑娘結婚前是金奶子,結了婚是銀奶子,有了孩子是狗奶子。小桃枝的媽媽擼起棉襖叫我幫忙。我看到又大又白的奶子嚇一跳,心裏想,“我媽媽也是這樣的嗎?”我記不得了,上學的時候隻有小朋友讓我猜猜子(謎語)說過:有樣東西真奇怪,活像個茶壺蓋,人人都吃過,街上不得賣(當然現在有得賣了,是直飲)。以為就像茶壺蓋,想不到比過年吃的大白麵饅頭還要大還要白,怪不得小桃枝天天要吃的。

奶子塗起來了,根本不起作用,小桃枝還是要。不得辦法,找來狗奶子椒,辣死人的那種,又叫戳天椒,搗成汁塗在陸安修的奶子上。小桃枝看到媽媽的奶,眼睛放光,撲上去就喝。“哇——”驚天動地大哭起來……

幾次一辣不敢要媽媽的奶了,目光也暗淡下去,小臉更瘦了……而我的拇指被吮得又白又嫩了。

小桃枝過了周就學會走路了,我的課餘和放假的時間就多了跟屁蟲。我攙著小桃枝,教她說話,還說兒歌。呀呀學語,奶聲奶氣,斷斷續續:“板凳板凳歪歪,小兔小兔乖乖……”我覺得很好玩,小桃枝特別開心,奶相思也好像漸漸消失了。

打了春,赤腳奔。過了年春天慢慢地就來了,雪消了,冰化了,泥酥了,天漸漸暖和了,我和小桃枝的天地多了那麼多的小草和忽飛忽落忽追忽叫的各種鳥雀,雀躍的兩顆小心隨風飄蕩,田野裏一陣陣兒歌、歡笑聲和麥苗起身拔節瘋長著。

“挑(挖或割)豬菜,談戀愛;剮旱草,談好了,篤(劈,砍)樹根,忙結婚。”西楊莊的小光頭們在起哄。

“雞窩鴨窩,猜到我在哪個窩,我和你睡的一個窩。”是東楊莊的羊角辮子們在幹涸的水渠裏挖了三個洞,放進籃子裏挑的豬菜,藏進白色的螺螄殼子,做著猜貓貓的遊戲。

“苦媽苔,等露水,媽媽養個苦死鬼,苦死鬼,嫁個大爛腿……”“在家想偷嘴,熱粥燙了你的嘴,來到碼頭上喝口水,螞蝗焗住了嘴……”瓦屋莊上的少不更事們和瘋丫頭們對說兒歌,惹得得草長鶯飛。

“灰灰條,長過橋;蒲公英,來訪親;牛角刺,辦喜事;兔兔苗,生嬌兒……”彎子橋的一群丫頭小夥說兒歌接龍。

“新娘子,鹿殼子,吃飯歡喜個大桌子,睡覺喜歡個麻雀子”李大橋的小炮子子們和大人們學會了嚼舌頭。

“和尚頭,日牯牛,日到家家頭,吃人家蘆柴頭,給人家打,磕人家頭,我的好姐家,饒了我和尚頭。”西溝頭一群小放牛子正在取笑一個剛剛剃了光頭的小家夥……

小桃枝踮起腳,頭伸多長,細耳朵豎多高,小嘴張多大,聽得好玩忍不住了要去玩。我問父親,父親同意我們到大堆坎子挖小蒜去,但不許走遠。

西楊莊的南大堆坎子長著一種野蒜,像小米蔥,葷味兒特大,我在前邊講過,用鹽醃鹹,當鹹,煮小魚子,特別香,還可以起到殺菌止癢作用,每年我家是必備的野小菜子。這個季節,雖是青黃不接,能吃的野菜和野草卻遍地都是。大家都知道父親識得百草,可以治病、救命。南澄子河的岸上荒野的地方有好多的野菜野草。

我是經常帶著小桃枝去采了吃。

原先小桃枝一點也不認識,後來也逐漸知道了,還有好多大人小孩不知道,我再給介紹介紹。

茅針是茅草初生的花蕾,清香香的,嫩生生的,白晶晶的,絨抖抖的,甜津津的,是孩子們最愛吃的野草。大人們還會用茅針調情:“茅草尖子戳了腳,轉來轉去找郎挑。”

刺針頭是野薔薇的嫩頭子。野薔薇的刺尖銳鋒利,她剛長出的嫩頭撕去皮可以生吃,長得肥碩肉肉的有筷子壯,撕了皮吃到嘴裏清甜爽口,像小小的萵筍,是青黃不接的三春天裏孩子割草、放牛時饑餓、無聊、快活時的點心。野薔薇生在屋後、河坎子、水渠邊子,一大叢一大叢的,無拘無束,春夏天開花,紅的、白的、黃的、紫的、粉的,自由爛漫,開得賴轎似的。一叢叢的花包,早晨霧蒙蒙露水重,一朵朵無力薔薇,含春淚、臥曉枝,可憐兮兮,春夏明晃晃的陽光裏,花瓣怒放,好聞極了,是童年裏最陽光的味道,香味迷人,引得蝴蝶、野蜂載歌載舞,太陽一照,特別的香味直鑽骨頭,人就被醉軟了。男男女女打情罵俏說:家花沒有野花香……我采過給小桃枝,當然我們還不知道野花的更多的玩意頭。

金針,開黃花,一般用來燒肉很好,但那時光哪裏肉來?不得吃的時候,花朵朵當兒,人們掐下來就生吃。不過野丫頭們知道掐一把金針送給男孩子,叫“送把金針,托付今生,私定終身。”

枸杞多長在荒地裏、堤坎子、亂墳周圍,不管土地有多瘦,它都能長得青枝綠葉,無憂無慮;枸杞頭渾身長著不軟不硬不小心就戳人的刺,春來嫩頭嫩葉好吃,可以涼拌熱炒,多吃可以清火敗毒,養肝明目。馬蘭頭多半生在水邊,田埂上,這裏一小片那裏一大塊地茁壯著。亦可以嗆嗆涼拌。無論涼拌熱炒,亦是佐粥野味小菜。

蔞蒿頭和馬蘭頭枸杞頭的吃法差不多。

蔞蒿不僅是豬羊牛的好菜,也是人們下飯的美味,清炒蔞蒿,吃得滿齒留香。或是肉絲炒蘆蒿或是香幹炒蘆蒿,清新撲鼻,異香彌久,令人回味。蔞蒿在貧瘠地方梗子暗紅,葉子半青半白,看起來生得不那麼活潑,缺衣少食的樣子,一般是割給豬吃。但上河——高郵湖灘子上的蔞蒿長得又高又嫩,非常旺盛,西楊莊的男女勞力都要過了大運河去打蔞蒿,上午去,晚半天就打著號子,“好姐家”“歪子好”,前呼後嗒,“呦”起一條聲來,春天就這樣被一擔擔的挑回來了。

蔞蒿梗子家常菜,葉子做豬菜,家家戶戶的炊煙裏就夾著野野的清香彌漫開來。人們累了一天還是顯得很興奮。更值得回味的是,他們幹活的地方是在湖灘上的蘆葦蕩裏,蔞蒿就長在蘆柴棵裏,一心向上想夠著露水和陽光,竄得又高又嫩。蘆柴長得頭靠頭葉靠葉,人藏進去是不容易找到的。汪曾祺筆下的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浜》第二場《轉移》,那些傷兵就是從陽澄湖轉移到高郵湖的蘆葦蕩裏來了,敵人怎麼來搜捕就是沒有辦法,隻能望湖興歎,後來這部分養好傷的新四軍參加著名的抗日戰役“三垛河畔伏擊戰”取得重大的勝利。你說男男女女在裏麵打蔞蒿,借著這天然的屏障順便調調情,還不是鼻涕朝嘴裏淌?有的人透露,某某人和某某人跑到蘆葦蕩的深處去了,有人還聽到從深處傳出那個的吃吃聲。有人神咋咋的:打蔞蒿,打蔞蒿,男人抱著女人腰,滾倒一片嫩蘆柴,嚇得野鴨飛多高。這些是大人們的事,我們並不知道。

但知道人吃了野菜可以補氣,免生小屙小瘡的。我家的飯桌上是少不了這些菜肴的,不過那時候沒有油,也沒有肉絲一起炒,像豬菜,一點也不好吃。

我和小桃枝挖小蒜,沒有到挑豬菜的夥伴當中去聽他們瞎說,一會兒小籃子就挖了小半下子了。小桃枝不會挖,跟在後麵看籃子,突然喊我:“一奇哥哥!把那棵小樹挖回家。”我一看,像杏子樹,就挖回了家。小桃枝要把它栽下去,我說好,就栽到我家,小桃枝說要栽到她家,後來我們決定栽在兩家之間鬼楊柳子隔的院牆界線上。

栽完,我說給小樹澆點水和肥料,我們分別站在家的一方給小樹澆了一泡尿。

“你的雞雞能看到,我的怎麼看不到的呢?”尿著尿著,小桃枝問我。

“我是大人了,長出來了,你還小,還沒有長出來。快了,我已經看到一點點了,你長大了就長出來了。”這個問題沒想過,我看了看,想了想,但又不懂裝懂地回答。

小桃枝懂了似的點點頭。

我們定期給樹澆水澆肥成了我們快樂的勞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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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隊的社員正在勞動,看到西麵的上河方向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大家議論著,擔心著。第二天,傳來了消息,有階級敵人破壞,燒了湖西的一排大草堆,姓什名誰說得神神眨眨。小桃枝的媽媽一聽,大驚失色,大家傳的那個階級敵人正是小桃枝的“爸爸”。

小桃枝的爸爸姓陶,叫陶冶,我父親一直蒙在鼓裏。陶冶就是那天夜晚被捆起來扔到西溝頭小河凍上的兩個肉人子之一,當然另一個就是還是大姑娘家的陸安修。他們二人被我父親所救之後就各奔東西。陶冶投入部隊當兵——解放前在國軍當話務兵。後投誠,在我新四軍解放高郵時架線立了功,因中彈受傷,有一條腿瘸了。後來轉到高郵盂城驛郵政局工作,開始是當郵遞員,負責馬棚灣一線,雖然腿瘸,但配給他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綠色的。當然郵差的自行車都是綠色的,包括裝放信件和報紙的郵遞包、郵遞員的帽子、衣服鞋子都是綠色的,人稱綠色使者。而陶冶的自行車後座上往往不止郵包。

那時候交通不便,鄉下人難得上高郵,有的人一輩子也不知道城市是什麼樣子,電燈、電話是什麼玩意兒。陶冶就受鄉親們所托,捎帶些生活必需品,有時候帶鄉親們換菜籽油,換點米和麵之類的,成了每天鄉親們所盼望的好人,他的自行車鈴聲像是鄉親們的福音,無人不誇,說他腿瘸心不歪。群眾推薦,上級批準授予勞動模範稱號,就直接在盂城驛郵局機關工作。有情人終成眷屬,陶冶正式與已經在城之南小學做教師的陸安修結婚。

本來喜到成雙,當年的苦沒有白吃,總算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年之後文化大革命到了,陶冶被查出了曆史問題,抓去坐牢,陸安修隔三差五地被叫去追問其丈夫的問題,逼供丈夫的特務、反革命罪狀,那時陸安修已經懷孕數月,受不了如此驚嚇,又看不到希望,與其讓孩子將來受罪,不如一了百了,想想沒有過頭了,就來到鄉下她熟悉的地方——我家的隔壁,把自己交給一根繩子……又是我父親救下了她。

陶冶放在湖濱大草灘上勞改——看草料。陸安修下放,沒有親友好投靠,就選擇了西楊莊。但我父親不知道這裏麵的來龍去脈。

陶冶在看草料的時候表現一直都很好,也是陸安修母女活下去的力量。可能是拾草的人、或許是當地漁民不小心,煙頭子點著了荒草,那天風很大,把陶冶看的整個湖濱大草灘堆積如山用來造紙的蘆柴草燒得精光。當時斷定這個階級敵人是陶冶,忘我之心不死,有意破壞,配合老蔣反共,罪上加罪。陶冶曉得死罪難逃,就選擇了絕路,在湖濱王崗附近的一棵老楊樹上吊死了……消息傳出,階級敵人畏罪自殺。

這天夜裏,小桃枝的媽媽陸安修悄悄地離開了家,來到西溝,就是當年夜裏被扔在冰凍上的那條小河(選在那裏她是想好了的),想跳河自盡。但剛跳下去,就聽到小桃枝的哭聲,她又從河裏爬上來,坐在河邊上;想想沒過頭,又跳了下去,這時仿佛聽到小桃枝更大的哭聲,又從河裏爬上來……跳下去爬上來,跳下去爬上來,究竟多少次,陸安修也不清楚,把河沿扒了個豁口子,豁口子也被泥水身子暢得滑堂堂光溜溜的。

小桃枝一直的哭,驚動我和父親,我們不知道什麼原因,決定爬起來過去看看。

門是虛掩著的,隻有小桃枝在哭,她的媽媽不見蹤影,我父親心裏一驚,大事不好,關照我陪著小桃枝睡覺,就徑自出了門。

父親和陸安修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不知道。第二天下地幹勞動的社員們看到西溝那濕漉漉、滑堂堂的豁口子,個個都覺得奇怪,沒有人給出正確的答案,最後的解釋是:兩條龍夜裏交配時留下的痕跡。